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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王安石與司馬光,誰說的更有道理?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四月初八日丁卯
耶穌2021年5月19日
王安石與司馬光在私生活方面存在諸多共同點,比如都不貪圖享受,都不好美官,都不納妾,都不喜乘坐轎子。宋人說:“荊公、溫公不好聲色,不愛官職,不殖貨利皆同?!识缴嗌??!钡麄冊谡姺矫鎱s存在著幾乎是全面的分歧:司馬光維護祖制,王安石強調(diào)變法;司馬光贊同“藏富于民”,王安石重視“富國強兵”;司馬光主張“節(jié)流”,王安石主張“開源”;司馬光認為“開源”即意味著政府要增設(shè)苛捐雜稅,王安石則認為完全可以做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司馬光卻說:“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間,則在公家。”
拋開情感與價值偏好的因素,我們?nèi)绾慰创醢彩c司馬光的這個分歧呢?是王安石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有道理,還是司馬光的“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有道理?
如果司馬光說的更有道理,那么顯然,人類社會的物質(zhì)文明將不會有任何進步,因為“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shù)”嘛。但肉眼可見的事實是,現(xiàn)代社會與古代社會相比,貨財百物何止增長了千萬倍?因此,哪怕是替司馬光辯護的學人,也不得不承認司馬光的判斷不合現(xiàn)代社會:“我們親身經(jīng)歷、耳聞目睹了社會財富的飛速增長,四十余年間,小到個人、家族,大到城市、國家,財富的增長規(guī)模和速度是前所未聞的。‘天地’還是這個‘天地’,其間的‘貨財百物’,卻早已不知翻了幾番。所以,我們會覺得司馬光真是太保守了?!?o:p>
但是,贊成司馬光、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人往往又補充說:司馬光的判斷雖然不合現(xiàn)代社會,卻適用于古代社會,比如趙冬梅教授說:“諸位有沒有想過,這四十余年財富增長的動力來自哪里?制度革新、科學發(fā)展、技術(shù)進步,特別是早已走在前面的西方文明的引領(lǐng)。而這些,在司馬光與王安石討論‘天地所生貨財百物’的時候,都沒有發(fā)生。沒有上述這些革命性的因素,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社會財富的革命性增長?而如果財富總量不增長,那么,理財?shù)膯栴}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個分配問題,不在公家就在民間,是‘富國’與‘富民’孰先孰后、如何協(xié)調(diào)的問題。司馬光所說的并沒有錯?!?o:p>
類似的觀點可以追溯到寫《蘇東坡傳》的林語堂:“不必身為經(jīng)濟學家,盡可放心相信一國的財富方面的兩個重要因素只是生產(chǎn)與分配,諒不致誤。要增加國家的財富,必須增加生產(chǎn),或是使分配更為得當。在王安石時代,增加生產(chǎn)絕無可能,因為那時還沒有工業(yè)化的辦法,所以一個財政天才之所能為,只有在分配方面。因為王安石關(guān)心的,是充裕國庫,而增加國家財富的意思,也就是提高政府的稅收?!?o:p>
然而,就算在王安石時代,理財只能是一個分配問題,貨財百物也未必是“不在民間,則在公家”。南宋陸游對此有過一番闡述:“司馬丞相曰:‘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則在官?!湔f辯矣,理則不如是也。自古財貨不在民又不在官者,何可勝數(shù)?或在權(quán)臣,或在貴戚近習,或在強藩大將,或在兼并,或在老釋。方是時也,上則府庫殫乏,下則民力窮悴,自非治世?!?o:p>
趙宋開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因此貧富懸殊,賦稅不均,田連阡陌者多隱瞞田產(chǎn),以逃避田賦。王安石推行的“方田均稅法”,用意即是“使分配更為得當”,讓兼并之家承擔更多的賦稅,平民相對減輕稅負,這不正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的辦法之一?
更何況,在王安石那個時代,通過發(fā)展生產(chǎn)來增進社會財富真的“絕無可能”嗎?一個明擺著的事實就是:宋朝去唐朝未遠,宋朝的國土面積小于唐朝,但宋政府通過懇荒、灌淤、精耕細作、引進并推廣良種占城稻、保護私有產(chǎn)權(quán)等方法,使得耕地面積大大增加,糧食畝產(chǎn)量也高于唐朝,所以宋朝才有大量剩余糧食用于釀酒,酒業(yè)空前發(fā)達;宋人才有底氣稱“唐人作富貴詩,多紀其奉養(yǎng)器服之盛,乃貧眼所驚耳”。
可以肯定地說,宋朝的社會財富總量與人均收入水平都超過了唐朝,而且同時還保持著人口的快速增長。這難道不是社會財富總量的增長?
王安石曾提出:“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泵鞔钯椨幸欢闻u司馬光的話,可作為王安石這一主張的注腳:“(司馬)光既知財貨百物皆天地之所生矣,生則烏可已也,而可以數(shù)計邪?今夫山海之藏、麗水之金、昆山之璧、銅鉛銀錫、五金百寶之產(chǎn)于地者,日入商賈之肆,時充貪墨之囊,不知其幾也。所貴長國家者,因天地之利,而生之有道耳?!?o:p>
王安石的變法,既是再分配的過程——所謂“抑兼并”是也;同時也是擴大生產(chǎn)的過程——所謂“資之天地”是也,比如在“農(nóng)田水利法”施行期間,“中央政府修建了超過11000個灌溉和防洪工程”,增添了一億多畝農(nóng)田,按最低畝產(chǎn)量(一石左右)計算,即每年可增收16500—23000萬石糧食。
除了農(nóng)業(yè)水利工程建設(shè),神宗時代的宋政府還動員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于運河、碼頭、橋梁、水磨的修建,投入于銅礦、鐵礦、煤礦的開發(fā),投入于對工商業(yè)的扶持與刺激。我們看看這組數(shù)字,便可想見王安石變法期間的社會財富增長是何等規(guī)模:
1)熙寧—元豐年間,宋政府每年鑄錢數(shù)額,高者達500萬貫,鑄造兩年,相當于整個明王朝200多年的鑄錢總額。
2)美國學者郝若貝認為,元豐年間鐵的年產(chǎn)量達7.5—15萬噸,葛金芳也認為北宋一年用鐵約在15萬噸上下,而到十八世紀初,整個歐洲(包括俄國的歐洲部分)的鐵總產(chǎn)量才有14.5—18萬噸。
3)從神宗朝開始,煤礦得到大規(guī)模的開采,宋人說“汴都數(shù)百萬家,盡仰石炭,無一家然薪者”,即始于神宗時代。
4)宋政府設(shè)立的市易司,主營商業(yè)與金融業(yè),下轄各州市易務(wù),工作人員數(shù)以萬計,可謂是十一世紀的“托拉斯”。
5)熙豐變法期間,宋政府的市舶收入達到北宋的最高峰,每年大約有二百萬貫的市舶收入。作為對比,晚明政府每年從月港貿(mào)易(明政府只開放一個月港)中征收的引稅、水餉、陸?zhàn)A、加增餉等,合計不過二三萬兩銀,只是宋朝市舶歲入的一個零頭而已。
所以,如果要我總結(jié)一句,我會引述黃仁宇的這個論斷:“王安石能在今日引起中外學者的興趣,端在他的經(jīng)濟思想和我們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謂‘新法’,要不外將財政稅收大規(guī)模的商業(yè)化。他與司馬光爭論時,提出‘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理論,其方針乃是先用官僚資本刺激商品的生產(chǎn)與流通。如果經(jīng)濟的額量擴大,則稅率不變,國庫的總收入仍可以增加。這也是刻下現(xiàn)代國家理財者所共信的原則?!?o:p>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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