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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在拙著《論語新識》互聯網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作者：劉 ?強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一月十二日甲申

? 耶穌201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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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未來論壇群的師友們，大家好！非常感謝徐治道先生為拙著《論語新識》費心籌辦這么一個網絡研討會！感謝本書責編、岳麓書社資深編輯饒毅女史的傾情付出！記得2016年底《論語新識》出版不久，徐治道先生就曾提議做一個網絡新書發(fā)布會，我當時因為對這樣的線上研討不太了解，心存疑慮，也就沒有積極響應（我一直是個對“新生事物”“慢半拍”的人）。上個月應邀為鮑鵬山教授的新書做了一個網絡研討，算是身臨其境，對這一“新生事物”有了切身體會，這才“重續(xù)前緣”，有了今晚的這個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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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非常感動的是，我素所尊敬的前輩師長郭齊勇先生、張新民先生、林安梧先生、崔茂新先生以及相知甚深的好友鮑鵬山教授、宋立林教授接到邀請后，第一時間即慨然應允出席研討會，擔任評議人，并在百忙之中或撰文或發(fā)聲，給我予以極大的支持和提攜、鼓勵和提點，此時此刻，如果我說我有點抑制不住這份感動和感激，還真不是客套話。今生今世，我能有緣與眾多師友相識、相交、相知、相契，真是莫大的榮幸和福報！在此，我要向各位師長同道表示衷心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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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算是一個簡單的開場白。下面我就我所理解的孔子、《論語》和儒學這三個方面做一個簡要的匯報。我分享三個話題：一、重新發(fā)現孔子；二、激活《論語》慧命；三、守住儒學根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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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新發(fā)現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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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重新發(fā)現”，是因為“耳熟能詳”，自以為不用發(fā)現——我們都自以為認識了孔子，看清了孔子，理解了孔子。其實呢，哪怕天天讀《論語》的人，也有可能完全不認識孔子，不知孔子是誰。他們所理解的孔子，常常是被遮蔽、被侮辱、被平庸化、被污名化了的孔子，簡言之，那不過是他們心中臆想的“假孔子”！有人就是靠著對“假孔子”的圖解和抹黑，出了書，當了教授，成了所謂文化名人的。對于孔子，大多數人停留在中小學教科書或百度百科的認識水準上，即所謂“三家一人”說：“三家”是說孔子是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一人”呢？——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這樣的理解不能說全錯，但卻毫無溫度和情感，全無“了解之同情”，更無“溫情與敬意”。這樣的貼標簽式的理解完全屬于道聽途說，人云亦云，只是一個“事實判斷”，卻不是一個“價值判斷”，其結果是，不僅無法拉近我們和孔子的距離，反而會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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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28日，我應山東衛(wèi)視的邀請，擔任全球祭孔大典直播現場的學術嘉賓。當時在曲阜孔廟的萬仞宮墻上，主持人問我“心目中的孔子”是怎樣的。我的回答也用了三個“人”字：圣人、恩人、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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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孔子是中華民族的“圣人”。如果要加個限定，“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的圣人。為什么這么說呢？孔子之前，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皆為圣王，唯有孔子，乃一布衣，而通過自身的努力，十五志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達到了“以人合天”“天人合一”的圣者境界，并建構了儒家圣學的“道統(tǒng)”。

孔子晚年嘗說：“吾道一以貫之?！薄叭四芎氲溃堑篮肴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朝聞道，夕死可矣”?？芍?，孔子心中，確乎有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大道在焉。此道者，即人所當行之道，仁義之道、中庸之道、君子之道、圣賢之道也！然而，正所謂“知德者鮮矣”，真正能明此道的人，多乎哉？不多也！故孔子又嘗自嘆：“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從這話也可以看出，顏回去世之后，孔子舉目四顧，天下之大，弟子之眾，竟再無一個知音。那就只有寄希望于“天”了！

換言之，真正理解孔子，明白其何以為圣人，絕非易事，不僅需要知識，需要情感，需要生命體驗，更需要智慧！僅靠聰明和學問還真不足以知孔子！所以，子貢、宰我、有子、子張諸弟子，雖然沒有一個不聰明，但他們差不多都是在孔子去世之后，才仿佛經歷一場“精神地震”，恍然意識到孔子的偉大，并紛紛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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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o:p>

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o:p>

子貢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o:p>

有若曰：“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o:p>

孟子曰：“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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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孔子不僅把希望寄托給了“天”，也把道統(tǒng)的一線命脈傳遞給了“后人”——也即“后死者”。而“后死者”中，第一個全面認識到孔子圣德的不是別人，正是孟子。孟子沒有得到過孔子親炙，完全是從經典和傳說中感知孔子，但他最終得出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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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孟子·萬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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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這一推斷證明了，圣學之“道統(tǒng)”確實存在。孟子之后，歷朝歷代真有智慧和覺悟的讀書人，無不確信并證成了此一道統(tǒng)的存在。這些人，都有一個感動人心的“共名”——“圣人之徒”，簡稱“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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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孔子是不是圣人，這問題在你追問時便有了答案?！笆ト恕边@頂桂冠，絕不是孔子自封的（孔子自稱“若圣與仁，則吾豈敢？”），也不是哪個帝王頒發(fā)的，而是“后死者”或者說是歷朝歷代那些認識了“真孔子”的讀書人和士大夫們公認并且追認的！那些詆毀孔子，說孔子的圣人稱號乃是其弟子哄抬出來的人，怎么不想一想：為什么是孔子而不是其他人被弟子譽為圣人？為什么你的學生不把你“哄抬”成“圣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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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孔子是圣人，不僅因為其集智、仁、勇“三達德”于一身，實現了“即凡而圣”“參贊天地”的“內圣”境界，還因為其立德、立言，還立了功，他在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中實現了真正的“外王”。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孔子是中華道統(tǒng)的奠基者，建構了仁禮并重的價值體系、內圣外王的治理之道、中和兼美的道德文明。有人說孔子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所以他周游列國、干謁諸侯，就是為了“找工作”！這真是二十世紀以來最大的“胡說”！要知道，孔子立的不是一時一代之功，而是千秋萬代之功！所以司馬遷才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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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史記·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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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孔子是中華文化的恩人?！岸鳌睆暮蝸砟兀课乙詾?，主要在于孔子是中華“學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他晚年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中華學術文化全體大用，悉在六經中開出。故民國學者柳詒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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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以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保ā吨袊幕贰罚?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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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就好比中國文化長河的上游的一個蓄水池，他把上游的河水蓄積存放，然后源源不斷地輸送給下游，使這條文化的長河滔滔滾滾，永不干涸！這不是恩人是什么？

孔子不僅奠定了“道統(tǒng)”和“學統(tǒng)”，還興辦私學，廣收門徒，有教無類，讓更多貧寒人家的子弟享受了教育的“機會平等”，改變了教育為官方壟斷的歷史，孔門三千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教育成就古今中外鮮有其匹。這樣的偉大貢獻，一個“教育家”的稱號豈能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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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些受百年西化思潮影響的人，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常常喜老莊、貶孔孟；或者崇佛老，斥儒家（以為體制認同儒家，那么反儒家就是一種進步和革命，甚至是一種時髦）。我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真的了解文化。我以為，文化不僅是知識系統(tǒng)，還是價值系統(tǒng)，同時還是信仰系統(tǒng)。知識人不等于文化人——只有被文所化、并能以文化人的人，才配稱作文化人。一個文化人并不在于他“知道”了多少知識，而在于他對滋養(yǎng)自己的文化有一種信念，并能把這種信念轉化為行動，從而去傳承并更新這種文化，為其不絕如縷地存續(xù)于天地之間，略盡綿薄之力。我不反對有些人以“知識人”自居，并對研究對象懷有一種類似“科學主義”的求真態(tài)度，但我更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文化人”、“價值人”和“信仰人”。陳寅恪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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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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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王國維投湖自盡，其實正是他所信仰的文化開始衰落，也可以說是他的信仰破滅，很多人以為他的死是“殉清”，我卻以為是“殉道”。這一種帶有哲學甚至宗教意義的死亡，不是一般“知識人”所能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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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孔子是中華百姓的親人。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孔子標舉和弘揚的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等價值，深入人心，澤被后世，影響到世世代代，千家萬戶，成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人倫大道。孔子對“孝道”的倫理設計，以及詩教、禮教、樂教等一整套教化體系，追本溯源，皆奠基于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始基的“人禽之辨”。最近我寫了一篇論文，題為《人禽之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始基》，認為中國文化之所以有別于西方，就在于兩種文化價值起點不同，西方文化主張“神人之辨”，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則奠基于“人禽之辨”。有了這種“以人為本”的價值系統(tǒng)，才使“淡于神教”的中國人，有了樸素而又堅實的自我確信，也使得中華文明得以綿延不絕，生生不息，即是經歷再大劫難，也能自我修復、浴火重生！我常常想，父母給了我們肉體的生命，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我們知道“親”；像孔子這樣的圣人，給了我們文化的慧命，讓我們找到安身立命的根基，我們?yōu)槭裁床恢馈坝H”呢？

第四，這還不算，孔子還和他最喜愛的高徒顏回，共同奠定了“師道尊嚴”，為一個注重“血緣”的民族，開啟了尊崇“學緣”的嶄新時代。那是顏回死后，圍繞顏回的喪事應該怎么辦理，孔子和弟子以及顏回的父親顏路有過多次博弈，最終是將師徒關系與父子關系做了一個非常精妙的“等價代換”。從此以后，“學緣不亞血緣親”，“師徒情深賽父子”，師者作為一個人智慧的啟蒙者，得以和“天地君親”并列，進入中國人的價值系統(tǒng)和祭祀活動。這是多么偉大的貢獻！孔子不是中華百姓的親人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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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當代中國需不需要孔子？我的回答：不是需要，是太需要了！而且，不僅在中國，甚至再擴大一點，在整個“漢字文化圈”，論文化影響力和精神感召力，沒有一位文化人物能真正超越和替代孔子！我們看看梁啟超在他未完成的《世界偉人》中如此評價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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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將以教主尊孔子。夫孔子誠教主也，而教主不足以盡孔子。教主感化力所及，限于其信徒，而孔子則凡有血氣莫不尊親，舉中國人，雖未嘗讀孔子之書者，而皆在孔子范圍中也。吾將以教育家尊孔子。夫孔子誠教育家也，而教育家不足以盡孔子。教育家之主義及方法，只能適用于一時代、一社會，而孔子之教育，則措四海而皆準，俟百世而不惑也。吾將以學問家尊孔子。夫孔子誠學問家也，而學問家不足以盡孔子。學問家以學問故而成家，而孔子則學問之所出也。吾將以政治家尊孔子。夫孔子誠政治家也，而政治家不足以盡孔子。食政治家之賜者，不過一國……不過百年，而孔子之因時的政治，可以善當時之中國，可以善2000年迄今之中國。（《世界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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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先生一生多變，但始終都抱持著一種真儒家的淑世情懷。他對傳統(tǒng)文化，始而懷疑和批判，最終又肯認和回歸。他對孔子的這種飽含情感的判斷，還是慎思明辨后的結論，而且出自真心，故而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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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說孔子是圣人，并不是神化孔子，恰恰是為孔子正名和歸位。因為孔子為所有人做了最好的榜樣！正如法國思想家伏爾泰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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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孔子的許多書籍，并作筆記，我覺著他所說的只是極純粹的道德，既不談奇跡，也不涉及玄虛?！t虛地探索，讓人不要迷失于世界，讓精神被理性之光照亮，他只用智者的身份說話，而不是站在先知的角度，然而我們相信他，在他自己的國家也是這樣的?！保ā讹L俗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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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孔子一生好學不倦，勇猛精進，自強不息，超凡入圣，為后世確立了圣賢可學而至的高標懿范，感召千秋萬代，至圣先師、萬世師表之謂，良有以也！孔子不是神，而是圣，而圣人，首先是人。信神，是他信，是向外找力量；信圣，是自信，是確信人可以自帶光芒、自我給力、是向內找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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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批判孔子的人，不僅是“智不足以知圣人”，“學”也不足以知圣人。他們忘了，孔子代表的不是“勢統(tǒng)”而是“道統(tǒng)”。真正的儒家思想，一向都有“道尊于勢”“從道不從君”的傳統(tǒng)。歷代帝王尊孔，不管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尊道，是為了給自己的打下來的江山建立合法性。所以，孔子被歷代帝王所尊崇，不是孔子的錯，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壞人也需要陽光，難道陽光被壞人利用了，就是陽光與壞人同流合污嗎？這是什么邏輯呢？不是強盜邏輯，也是霸道邏輯！這種混淆是非的邏輯，被秦暉先生戲稱為“荊軻刺孔子”，某些批判家，不敢向秦始皇開刀，只好拿孔子撒氣，這已足見其可笑；而其不論多么詆毀孔子，都不能損孔子偉大之一分，這又足見其不知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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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激活《論語》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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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是一部什么書？其實也常常語焉不詳，眾說紛紜?；蛟唬骸墩撜Z》是一部儒家經典；或曰：《論語》是一部道德說教的書；又或曰：“半部《論語》治天下”。更有趣的說法是：《論語》是一部語錄體散文作品！這一種說法尤其讓人失笑！

我的觀點是：《論語》不是一般的書，而是“經”，或者干脆說，《論語》就是“中國人的圣經”。20世紀以來，受新文化運動影響，中國學術界經歷了一場“去經學化”“去神圣化”的思想運動，將“經學”降格到文學，將孔子由圣人降格到諸子。這樣的一種“降格”運動看似革命、進步，實則是顢頇無禮，本身是最沒有文化的表現，因為這樣一來，古代的經典便成了一堆可供“研究”的故紙堆和死材料，這就將經典的“慧命”攔腰斬斷，甚至蕩滌殆盡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于是乎“靈根倒懸”“花果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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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在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為《誤讀<論語>多少年？》，其中談到理解《論語》的四個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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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當明《論語》實為吾國第一部私家撰述，開啟了六經之后“述作并舉”的一個嶄新時代。換言之，《論語》不僅不是通常所說的教條，反而是對一切教條的疏離與反叛。

第二，當明《論語》絕非雜亂無章之大雜燴，而實為一綱舉目張、首尾一貫、次第清晰、張弛有度的精心結撰之書，甚至是一“牽一發(fā)動全身”的“學術生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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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還當明白《論語》非知識性文獻，實乃吾國道統(tǒng)及價值體系建構之真實律動，充滿“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圣賢智慧，既有隱而不顯的本體論觀照，又有“下學上達”“一以貫之”的修養(yǎng)功夫論。可以說，《論語》從頭到尾充滿了生活閱歷、情感經驗和價值判斷，絕不像有的人所說，是一堆可供學者研究的僵死的文獻記載和歷史材料！簡言之，《論語》是一部生命之書、悅樂之書、自信之書、君子之書和實踐之書。

第四，也是對現代讀者至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讀古代經典，切勿先入為主，以今律古，而失去讀書人本該具有的“虛心切己”的態(tài)度和“轉益多師”的美德。(《誤讀<論語>多少年？》,《名作欣賞》2018年第5期，收入拙編《論語的大智慧——首屆兩岸學者<論語>會講文集》，岳麓書社2018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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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上述判斷，我在解讀《論語》時，試圖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突破，追求在文本細讀、吃透元典的基礎上，盡量完成從體認到體悟、從體悟到體貼、從體貼到體證的一條詮釋過程。

那么，怎樣激活《論語》的慧命呢？我以為，僅靠語言學和文字學的知識是不夠的，還必須引入心靈史、精神史、生命史、思想史乃至人類學等的視角和方法以為奧援，方可觸及和激活《論語》或者說一切經典的“慧命”。例子實在太多。比如，對“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理解，對“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的解讀，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發(fā)掘，對“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新說，等等，都有一管之見。尤其是對《論語·微子》篇“不仕無義”一句的理解，我覺得以前的理解都有問題，很多學者都把這句譯作了“不做官是不對的”，我的新識亦作“不仕無義之邦國”，盡管稍稍推進了一步，但還是未盡如意。為此，在去年曲阜召開的首屆論語學研討會上，我提交了一篇論文對此進行了詳細的研討，認為“不仕無義”是“隱居廢義”的意思，彰顯的是儒學“君臣之義”既有仕進也有隱退的內涵，而并非只是有些人理解的“做官沖動”！（詳參拙文《<論語·微子>篇“不仕無義”新詮—兼論儒學“君臣之義”的人學意涵與現代價值》，《中山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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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今天很多人對儒學和孔子的誤解，其實是百年以來反傳統(tǒng)話語長期影響的結果，也是白話文運動帶來的經典翻譯通俗化的后果。這使我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坐井觀天不知天地之大。更何況有些人讀書，不是為了吸取營養(yǎng)，就是為了“反思和批判”，“挑刺”和“顯擺”，好像古代那么多一流人物都不如他，都是被孔子忽悠了欺騙了似的。這不僅是對自己不自信，更是對歷代文化精英的智商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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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守住儒學根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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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儒學，我其實是“卑之無甚高論”的，因為我本來的專業(yè)是古代文學。也許是冥冥中有這么一種緣分，讓我走進儒學的園地中，發(fā)現“風景這邊獨好”，這才有了這部淺薄的小書?！对娊洝む嶏L·野有蔓草》有這么兩句詩：“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币源藖肀磉_我與《論語》的緣分，可謂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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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西方文化重哲學思辯與邏輯推演不同，中華文化更看重躬行踐履與生命印證?？梢哉f，中華文化念茲在茲的不過是一個“道”字：知道、聞道、悟道、體道、求道、行道、傳道、弘道、達道，不一而足。而儒學的全部學問，總不離于一個“人”字，故儒道者，亦可謂人道也。儒學之最終目標，是要解決人生的種種問題，故“立己立人”“達己達人”“成己成人”“愛人親仁”，即理想人格的不斷完善與現實人生的全幅實現，才是儒學最初、也是最高的終極理想。因此，儒學者，“人學”也，雖“百姓日用而不知”，而又“不可須臾離也”。儒學不是執(zhí)著名相、概念和邏輯的純粹知識論體系，而是一整套涵容天人、溝通彼我、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的修養(yǎng)論、工夫論和實踐論，故其特別強調躬行踐履、身體力行，學問思辨之外，更落實在“篤行”上；“致良知”之外，更注重“展良能”。儒家的學問和工夫，最終指向的是一個人道德生命的圓滿、人格精神的挺立、仁德智慧的涵融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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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論語新識·自序》中引用了前輩學者徐梵澄先生在《孔學古微·序》中的一段話，他說：“過往的歷史顯示出中國人非常保守，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說，中國人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所有內亂和外侵，主要是因為在2500年的歷史中我們一直堅守著儒家的道路。公元6世紀上半葉，曾經有人試圖用佛教統(tǒng)治一個大帝國，但是失敗了。除此之外，道家是這個民族思想中的巨大暗流，但從未顯著地浮上過表面。”“流行的觀念認為儒學在本質上是世俗的，或以為儒學僅為一堆嚴格的道德訓誡或枯燥的哲學原則。事實卻恰恰相反，儒學在本質上是極具精神性的，亦有難以逾越的高度和不可測量的深度，有極微妙精細處乃至無限的寬廣性和靈活性，甚或遍在之整全性?！?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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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并非高頭講章，而是守先待后、躬行踐履的生命學問。陸放翁詩云：“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蓖蹶柮饕嘣疲骸爸徽f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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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更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人需之學，其良知良能、全體大用，真可謂放諸四海而皆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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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又是大人之學、君子之學?！抖Y記·中庸》說，“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蓋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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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的剛健與仁厚、理性與誠敬、通達與包容、變革與批判、精進與堅守，皆非一時、一地、一人、一家之所獨有，而應該、也一定會薪火相傳、繼往開來、永垂不朽?。▍ⅰ墩撜Z新識·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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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深入理解儒學，梁漱溟在《孔子學說之重光》一文中所說可以參看。他說：“孔子的學問是最大的學問，最根本的學問?！靼姿约海瑢λ约河修k法，是最大最根本的學問，我們想認識人類，人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從認識自己入手?！绷合壬踔琳J為，孔子的學問就是“自己學”——有關自我的學問。最后他說：“孔子學說的價值，最后必有一天，一定為人類所發(fā)現，為人類所公認，重光于世界。（《鄉(xiāng)村建設》旬刊4卷第5期，1934年9月16日，收入氏著：《東方學術概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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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還想談談“儒學”與“學儒”的關系問題。今天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學頗有“復興”之勢，很多人對儒學趨之若鶩。但我發(fā)現，“儒學”與“學儒”的張力日益明顯。也就是說，有一些人只是“研儒”，即研究“儒學”，卻并不“學儒”。其人與其文仿佛兩張皮，知行脫節(jié)，這難免讓人大跌眼鏡。有的研究儒學者，固守一隅，排斥異見，背離了孔子“和而不同”之教；還有些學者，跟風自售，搖尾乞憐，也背離了儒者應有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些情景真實發(fā)生在周遭，以致引起大眾對儒家群體的“莫名其妙”，然后“敬而遠之”。

在“儒學”和“學儒”方面，民國出來的一批學者，如陳寅恪先生、吳宓先生、熊十力先生、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梁漱溟先生等，都值得我們學習。尤其是他們的獨立不移的精神，堪為后生的榜樣。吳宓先生在日記中，寫下這么一段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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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彼民主黨派及趨時之先進人士，其逢迎貪鄙之情態(tài)，殊可鄙也。”（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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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研究“儒學”，卻不知“學儒”為何物的專家學者，是很難做到陳寅恪、吳宓先生那樣“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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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拉拉雜雜匯報到此，限于學力，肯定有很多缺失孤陋之處，還請各位老師和朋友多多批評、賜教！謝謝大家！

責任編輯：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