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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與人性、天命與天道”——歐美哲學與中國思想的一場精彩對話(張祥龍、馬里翁、倪梁康、方向紅)

欄目:演講訪談
發(fā)布時間:2018-04-09 23:09:54
標簽:
張祥龍

作者簡介:張祥龍,男,生于西元一九四九年,卒于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一九八八年于托萊多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二年于布法羅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任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講座教授。著有《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從現(xiàn)象學到孔夫子》《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孔子的現(xiàn)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春秋>到荀子》《德國哲學、德國文化與中國哲理》《拒秦興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董仲舒到陸象山》《復見天地心:儒家再臨的蘊意與道路》《“尚書·堯典”解說:以時、孝為源的正治》《家與孝——從中西間視野看》《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jù)》《中西印哲學導論》,譯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爾》《精神的婚戀》等,主編有《西方神秘主義哲學經(jīng)典》等。


“心性與人性、天命與天道”

——歐美哲學與中國思想的一場精彩對話

作者:張祥龍、馬里翁、倪梁康、方向紅

來源:《南方周末》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臘月廿三日辛未

           耶穌2018年2月8日

 

  

 

從左至右依次為:翻譯張逸婧博士、張祥龍先生、馬里翁先生、倪梁康先生、方向紅先生。(中山大學哲學系供圖/圖)

 

《南方周末》編者按:

 

2017年年底,法國著名哲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馬里翁(Jean-Luc Marion)到中國巡回學術演講,11月22日下午,他在中山大學與中國現(xiàn)象學家張祥龍教授、倪梁康教授進行了一場精彩的學術對話,就中西文明與思想的一些根源性問題,進行了直指要害的對談乃至交鋒,三位教授是現(xiàn)象學運動在法國與中國展開過程中的新一代的最杰出代表,這場對話,對體會何謂“學術共同體”及中西思想乃至文明的深度溝通,皆是生動的例證。

 

【正文】

 

歐洲哲學正經(jīng)歷著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我認為儒家和道家思想中的一些命題,可以在歐洲哲學當中獲得新的意義,中國思想和歐洲思想其實說的是同樣的東西。

 

方向紅(主持人,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今天我們聚集在這個地方,共同見證一場中法現(xiàn)象學的新時代的對話。馬里翁先生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和巴黎索邦大學的教授,我覺得他的成就的第一點,是在國際學術界重新激活了對笛卡爾的研究;第二點,是他在現(xiàn)象學方面作出了突破性的貢獻;第三點,他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回應了后現(xiàn)代哲學的挑戰(zhàn),指出了哲學或者未來形而上學發(fā)展的方向。第二位嘉賓是中山大學的特聘教授,張祥龍先生。張先生曾在北京大學擔任現(xiàn)象學研究中心的主任,他在現(xiàn)象學方面也作出了突破性的貢獻,他較早地把現(xiàn)象學作為一門學問、一種方法引入到了對儒家、道家特別是對中國天道的思考和探討里面,對中國哲學和現(xiàn)象學都做出了新的貢獻,最近這些年他重點探討孝道、孝敬,對現(xiàn)實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第三位嘉賓倪梁康先生,也是中山大學的教授。他是長江學者,是中山大學現(xiàn)象學文獻與研究中心的主任。他早年在現(xiàn)象學的漢語翻譯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們在現(xiàn)象學領域內(nèi)之所以能夠說話,說什么樣的話,以及怎么說,這些詞語和語法一開始是由他所規(guī)定的,他做了很多奠基的工作。最近這些年,倪梁康先生提出了“心性現(xiàn)象學”概念,他整合了胡塞爾的意識哲學、唯識學、儒學等等方面的思想,這在中國現(xiàn)象學運動的歷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對話會的標題是四個關鍵詞,“心性”與“神性”,“天命”與“天道”。其中的三個分別對應對話中三位先生的主導思想,倪梁康先生的“心性”,馬里翁先生的“神性”(與現(xiàn)象學中的神學轉(zhuǎn)向有關),張祥龍先生的“天道”,這些關鍵詞與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特別是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有什么樣的關系?這中間的學理過渡是如何可能的?首先有請馬老師。

 

中國和歐洲思想說的是同樣的東西

 

馬里翁:我先要思考的是,為什么在今天比在過去更加有可能在歐美哲學和中國的思想之間建立起關系?

 

中國的思想包括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和佛教。為什么說現(xiàn)在有理由更新關于西方哲學和中國思想的對話?在二戰(zhàn)后直到今天,所探討的問題主要這兩個方面:歐洲主要是繼承了理性主義,德國哲學的傳統(tǒng),還是以形而上學與觀念論為中心,主要任務在于為理性制定規(guī)則;中國,思想家把中國思想作為歐洲理性的對立面來看待,把中國思想解釋為一種智慧,當作是不可被翻譯為西方語言的思想,迄今為止的中西對話就一直表現(xiàn)為一種對立和沖突。

 

在法國,哲學家們總認為中國思想作為一個總體,是完全不同于歐洲哲學的。這就導致了兩種情況。一是認為中國思想和西方思想完全沒有關系,另一種是認為如果要思考中國思想,就不能以歐洲哲學的思維方式來思考,這樣也就假定了歐洲傳統(tǒng)是一直不變的。

 

這種想法表現(xiàn)在許多的法國漢學家那里,一個代表就是法國漢學家于連。他認為中國思想,比如說“道”,完全不同于亞里士多德所代表的西方思想傳統(tǒng)。

 

但我認為,歐洲哲學正經(jīng)歷著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因為從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他們的繼承人開始,已經(jīng)賦予理性以一個新的意義,使它比傳統(tǒng)哲學對理性的定義更寬廣。

 

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有兩個重要的概念,一是同一性,一是充足理由律,現(xiàn)在都受到了批判和理論上的超越,在現(xiàn)象學中,這種超越就表現(xiàn)為,把認為是不能被對象化的現(xiàn)象納入到現(xiàn)象學的領域中。現(xiàn)象不再只包括對象,也包括“事件”和我所說的“溢出現(xiàn)象”?!耙绯霈F(xiàn)象”的意思就是說,直觀是高于意義的,所以溢出現(xiàn)象擴大了哲學的舞臺。

 

我認為儒家和道家思想中的一些命題,可以在歐洲哲學當中獲得新的意義,中國思想和歐洲思想其實說的是同樣的東西。

 

舉個例子,《道德經(jīng)》的第一句話,“道可道,非常道”。在黑格爾看來,這樣的話是毫無意義的。但從當代哲學開始就不是這樣了,海德格爾認為“道”就像他的“Ereignis”(中譯“本有”),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最后一句話是:“凡是不能說的,必須保持沉默”。這兩者就可以和中國思想聯(lián)系起來,它們所表達的意思就是,知道的東西并不能夠言說。在宗教思想,尤其在神秘主義神學中,也是這么看的。在神秘主義神學中,聲音有三個意思:一個是言說,另一個是否定性的言說,最后一個是說不可說的東西。如此一來,它就可以和道家的“道”聯(lián)系起來。那么,在后現(xiàn)代哲學或現(xiàn)象學的語境中,歐洲哲學家就可以和中國思想家一道去思考同樣的問題,現(xiàn)在的歐洲哲學也在試圖理解《道德經(jīng)》提出來的問題,而思考這樣的問題在現(xiàn)象學之前是不可能的。

 

現(xiàn)象學對中國天道的開啟

 

方向紅:本來想給三位先生一個命題性的問題,但哲學家都是自由的(眾笑),馬老師做了一個自由的發(fā)揮,我覺得非常好,引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現(xiàn)象學在西方哲學史上第一次使得中國的思想和文化具有了自己的合法性;第二,現(xiàn)象學賦予中國的思考者一條道路——如何表達那種無法表達的東西。我想,中國的兩位哲學家有很多話要說。

 

張祥龍:非常高興參與這次討論,馬先生講的我基本上都贊同,他和于連先生不太一樣,認為歐陸哲學中有一些新的進展,使得西方的思想和中國古代的思想能夠進行某種深度的溝通,我完全贊同。中國從現(xiàn)代以來不是于連講的那個路子。我們基本上都是通過西方哲學的視野來看待中國古代的思想,只是在現(xiàn)象學引入之前,用的是比較概念化、邏輯化的方法,比如從柏拉圖一直到黑格爾,這樣就把剛才馬里翁先生提到的“天道”或者“道可道”的思想概念化為萬物的總規(guī)律或物質(zhì)實體,完全忽視了老子講的“道”有不可對象化的重要的一面。在現(xiàn)象學引入之后,對這種思想就有了一種矯正,而且開辟了一個新的理解方向。

 

比方說,首先我們就會意識到,在理解哲學時,要從人的活生生的經(jīng)驗出發(fā)。所以理解終極的“道”或?qū)嵲跁r,總有一些必要的盲點,思想的身體永遠要投出一個陰影,使得這種理解不可能是“邏輯大全”的。這都是傳統(tǒng)的西方哲學中所沒有的意識,也就是一種“不”的意識,或者說是必要的缺乏?!安辉趫觥笔菙[脫不了的。

 

這對我理解中國的天道有很重要的刺激作用,但這并不是說老莊的道是神秘的。孔子不直接討論“性”與“天道”,或“仁”的意義,但天道對于老莊、孔子,恰恰是所有意義的源頭,問題是怎么去領會這個源頭?這方面現(xiàn)象學又給了我們一些肯定性的重要提示和開啟,比如說,我們只有通過“直接經(jīng)驗的發(fā)生維度”才能去領會這個無聲無臭的天道。又比如說,儒家把“天道”就看作是“天性”,“天命之謂性”,它直接體現(xiàn)在人的身上,體現(xiàn)在我們的天性中,而這個天性就可以“發(fā)生”出來,表現(xiàn)為良知良能,甚至是至誠,所以對儒家來講,這種不可對象化的天道完全不抽象,而是離我們最近的東西。

 

儒家理解“良知”“良能”,或“天性”,要通過“孝”的經(jīng)驗,家庭關系的經(jīng)驗,尤其親子關系。在“孝”的經(jīng)驗里,兒女無法直接直觀到父母是如何生養(yǎng)他的,作為對象化的經(jīng)驗,這是缺失的,但是,一個孝子,確實可以以某種方式直接體驗到父母對自己的養(yǎng)育,乃至體驗到這種養(yǎng)育中蘊藏的恩情。這不能靠我的出生證明,靠父母或他人的復述來做到,但還是有一種直接體驗的可能。

 

我在讀馬里翁先生的著作時,也很受啟發(fā),比如說講到不可見和可見的關系,那不可見的凝視,恰恰是從圣像的瞳孔中向我們發(fā)出,這種不可見重新組建了我們可見的理解和實踐。孝順的兒女,恰恰是通過不可見的和可見的這種交織,比如當他/她自己去養(yǎng)育兒女時,就可能形成某種回視、回看或回想,使他/她能直接體驗到父母當年養(yǎng)育的過程和經(jīng)驗,從而對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形成一種自覺的意識,產(chǎn)生一種傳承與開展的努力。這恰恰是儒家為什么特別強調(diào)孝道,認為孝是道德或美德之本,是所有可教性、可深度交流性的來源。

 

而且孔子恰恰認為在你熱愛父母,孝順與順從父母之中,并不會養(yǎng)成一種盲目的,奴隸般順從的人格,反而是因為你在父母對你的愛中感受到的是一種——就像(舍勒)現(xiàn)象學講的——經(jīng)驗本身具有的某種先天的人格魅力,這樣一個孝子在他的孝順之中反而會培養(yǎng)出個體的獨立人格,孔子認為當一個父親犯了道德的錯誤,這個孝子絕不能盲從。他愛的是父親的人格,不愿意讓父親陷于不義,他要委婉地、以不破壞親子關系為前提地勸諫父親,讓他重歸于義。

 

這就是我理解的現(xiàn)象學對天道的開啟,它不論從否定性的還是肯定性的一面,都給我?guī)砹藗鹘y(tǒng)西方哲學視野所無法帶來的東西,而且它所帶來的東西恰恰更貼近中國古人的思想和人生經(jīng)驗。

 

尋找對所有人有效的心的規(guī)律

 

方向紅:謝謝張老師,大化流行,道法自然。從天的“道”,到人的“德”,到子的“孝”,道的每一次的道路雖然不一樣,但是這個“道”一以貫之。另外還有一條進路,就是心性現(xiàn)象學的進路。有請倪梁康先生。

 

倪梁康:“心性”現(xiàn)象學我主要是跟著我的老師耿寧(Iso Kern)在做。他剛剛離開廣州去了香港,沒有能和馬先生在中大會面?!靶男浴边@個詞在中國思想史上用得很多,在道教、佛教、儒學里都有。簡單地說,就是帕斯卡爾曾說的“心的邏輯”或“心的秩序”,后來舍勒(德國著名現(xiàn)象學家)也一再地用到這兩個詞。中國傳統(tǒng)上也有這個說法,陸九淵曾說“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我們?nèi)康囊庾R活動,心識活動,都有一個規(guī)律性的東西在里邊。我基本上還是想尋找一種普遍有效性,對所有人都有效的一種心的規(guī)律,這也是我比較贊賞、崇敬的王國維所說的“學無中西,無新舊,無有用無用”,用這種方式來討論一些問題,無論你是從中國還是從法國或德國的立場出發(fā)。

 

現(xiàn)象學究竟是指什么?這是一個問了一遍又一遍的問題。我的研究方法主要還是借重胡塞爾和早期的海德格爾。所謂“心性”,在佛教的傳統(tǒng)里,至少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本性,一種叫習性。奧古斯丁說,“不要往外走”,這是胡塞爾巴黎講座所引述的最后一句話:“不要往外走,要回到你自己?;氐侥愕谋拘?,真理就在你心中”。這基本上就是我說的“在心中找到正理”。而這兩種“性”,或者說是兩種意識的本質(zhì),一種是天生就有的,一種是后天習得的。在中國古代,孟子曾提出“四端”的學說?!八亩恕笔侵溉柿x禮智四種德性的萌芽。這四種最高的德性是由四種萌芽生長而成。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孟子認為,如果沒有這四種德性的萌芽,他就不能算作人。但這不是通過學習得來的,不是文化的產(chǎn)物,而是生來就有的。孟子說“不習而能,不學而知”,意味著它們是不用練習就有的能力,不用學習就獲得的知識。

 

這里主要展開對恭敬之心的一個思考。西方經(jīng)常有人說,中國沒有宗教。中國確實是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但是人皆有恭敬之心,有虔誠之心,而這就是宗教最基本的含義。在西方,Religions這個詞講的實際上是一種恭敬之心,或者說是一種虔誠、敬仰、敬畏。我認為可以將馬里翁先生的思想放在我的心性思想研究里。恭敬心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對神性的恭敬(敬畏),這是馬里翁先生在討論的問題;另二種是對祖先長輩的恭敬(孝敬),這是張祥龍老師最近在做的問題。所以,當然我這是在挑起事端,我是在把張祥龍老師的思想和馬里翁老師的思想都放到我的心性現(xiàn)象學思想研究里邊來觀察和思考,至少我可以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對它們做一定的分析和解釋,將它們納入到我的思想座架中。我大致地做這樣一個介紹,雖然帶有一些論戰(zhàn)性和挑戰(zhàn)性的色彩。

 

親子:給予,不是交換或權力關系

 

馬里翁:張老師對儒家思想的解釋是非常令人驚訝的。按照過去歐洲人的理解,儒家思想是種禮教,是一種非常保守的生活秩序。但從張老師的視角來重新看待孝道,這個問題就非常有意思了。

 

如果用現(xiàn)象學的方法來分析,會發(fā)現(xiàn)孩子與母親和與父親的關系,是兩種不同的關系。孩子與母親的關系是直接的,無中介的,孩子知道這是我的母親,母親也知道這是我的孩子。但孩子與父親的關系是間接的,父親是一種“缺席”,父親與孩子有一定距離。父親需要承認這個孩子是我的孩子,這是一個意愿的行為。從孩子的角度來說,他要模仿他父親,但可能兩者有沖突,父子間的關系是有距離的,而這個距離又必須一直重復下去。

 

但父子關系不應用政治學的角度來理解,不能把這種關系理解為一種權力關系,就像領導和下屬,主人和奴隸,君主和臣民之間的關系。就像張先生所說的,它雖然是可見的,但卻是由一種不可見的東西組織而成。這種關系就體現(xiàn)在一種“看”和“回看”之中,只有當子女與父親相互承認,子女才成其為子女,子女必須和父親保持一定距離。子女有一樣東西是不能回報給他的父親的,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生命,但他無法回報給他的父親。這就像我所說的“給予”,因為給予不是一種交換。所以父子關系,是非常重要的一種關系,我和列維納斯(1906—1995,法國著名哲學家)也談到父親的角色和地位,父親的角色或父子關系是很重要的哲學命題,而不能僅僅從社會學的角度去看待。

 

方向紅:就像剛才倪老師試圖把馬里翁先生的整個現(xiàn)象學思想和張祥龍先生的整個中國天道思想統(tǒng)攝到心性現(xiàn)象學中來一樣,馬里翁先生也把張祥龍先生對“道”的看法,統(tǒng)攝到他的給予性的現(xiàn)象學中來,不知道張老師是不是同意?

 

中西思想中的“家庭關系”

 

張祥龍:很有趣。馬先生關于這個問題的講法對我很有啟發(fā),也有一些值得商量的地方。我很贊同他說的家庭關系、父子關系首先不是政治學、社會學的關系,它是一種對我們?nèi)祟悂碇v更為根本的關系,我倒是愿意把這種關系和馬老師講的“人神關系”作某種對比。如果我理解沒錯,他講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在這種關系中,神對人的愛,是一種超出了存在理解,也超出了胡塞爾所講的先驗意識的一種原初的被給予性,而這種原初的被給予性是一種正在飽溢的意義的源頭。在這個意義上,它是饋贈給人的禮物。而在親子關系中,父母不只是給我們生命,他們在養(yǎng)育經(jīng)驗中給我們帶來了人格和心性,教會我們語言、行走和做人。所以我們今天之所以是我們自己,不只是一個存在的問題,一個意識的問題,而是說,我們的存在,意識,是不是首先是一個被饋贈的禮物?我們將之接受并意識到它的珍貴,這樣我們才會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維度盡可能的展現(xiàn)出來。所以我非常同意他對家庭關系地位的看法。

 

另外,他講到父親與母親的不同,我也非常贊成。但這個不同在儒家看來是一種陰陽關系的差異。父親和兒子的距離是一種“陽”和“陽”的關系所造成的,當然里面也有“陰”,而母親在儒家看來主要還是“陰”的一面為主;但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與子女的關系,里面都有一種原生的愛,由親子世代差異造成的時間化陰陽關系造就。我愿意把馬先生講的神的愛,以某種方式放到這種關系中來。我在基督教中,也看到了家庭關系的某種反映,比如基督教把神看作圣父,他對人的愛通過基督也就是圣子傳達給我們。而至少在天主教中,對圣母的關注也是大量的,所以這就有一種又是“陰”又是“陽”的神愛。

 

另外,我非常贊成馬先生后面一個觀點,就是父母親給予我們生命也好,人格也好,他/她是不期待交換的。所以親子關系中不存在這種交換。由此看來,儒家對于孝子的要求中,是不是有一些超過了原本的親子之愛的東西?但問題的關鍵在于,親子之間不應該有的,是對象化意義上的利益交換、期望與要求。父母親對兒女的愛,總的來說是無私的,并不期待這個意義上的回報。但是不是還有一種非對象意義上的或人格塑成意義上的回返?它是代際時間意義上的,叫交換也好,交織也好,或者稱之為一種回旋的結(jié)構也好。比如,我們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而“父母唯其疾之憂”,意思就是說,你能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和人格,實際上就是一種孝順。所謂的交換也好,回旋、回報也好,它可以是這個意義上的,非對象化、非物質(zhì)化、非實用化。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說,你如果把你的子女養(yǎng)育好,像你的父母養(yǎng)育你一樣把你的子女培養(yǎng)成人,這就是對父母特別棒的孝順,因為你的父母最期待的恰恰是整個家族的繁榮與昌盛。你能夠“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這就是一種大孝。這些孝行都不是對象化地施諸父母之身的,而是生存時間上的意義回旋和價值發(fā)生,是超出功利的,但對儒家來講,卻是特別重要的。

 

最后一點,孝順關系,在人和自然的關系中,也可以有某種體現(xiàn)。自然在中國古代語境中常被稱為“天地”,在儒家看來,天是父親,地是母親,自然是我們的大父母,所以我們對自然也應有感恩意識。我們的生存是自然饋贈的禮物,如果抱有這樣一種感恩之心與孝的意識,現(xiàn)在人類面臨的最重要的生態(tài)問題,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決,而不只是從科技或?qū)嵱玫膶用鎭響獙@個問題。

 

中西相同的心性結(jié)構:本性與習性

 

倪梁康:如果把我的想法進一步端出來,主要是兩個方面:心性或者說整個人性或人格,都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是本性,一個是習性。我剛才講的本性的部分,孟子提出“四端”,與倫理道德意識有關系。但是還有很多與本性相關的意識組成,在佛教唯識學、情感哲學、意志哲學里面都曾有提及。

 

從我的角度來看,剛才張先生講的恭敬之心,是一種人對比他更高的甚至是超感性的一種東西的一種執(zhí)態(tài)或表態(tài),可以是針對父母或長輩,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而在西方的傳統(tǒng)里面,可以是針對神靈。這個對神靈的敬重和敬畏,以及對父母的敬重和孝敬,在西方的哲學里是同一個詞“piety(虔誠、孝敬)”,而在中國的語詞里則分得非常清楚:孝敬與虔敬。它們雖然都屬于恭敬,但彼此有根本性的分別。所以在孟子所說的恭敬之心這一端里面,它其實包含了宗教情感、倫理情感與家庭情感。

 

在這些情感里,哪些是本性,哪些是習性的?照孟子所說,四端是每個人都有的,但為什么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出來?比如說,西方人更偏重于敬畏,對神的敬畏,但像張先生所強調(diào)的,中國人更偏重于對父母的孝敬,甚至還可能包含對君主的忠誠,都可以在這里面得到詮釋。在我看來,這四端,它們的形式是先天的,是不習而能,不學而知的;但它們的內(nèi)容是習得的,要是有人要教你孝敬父母,你就會孝敬父母;教你敬仰上帝,你就會敬仰上帝;教你敬仰菩薩,你就會敬仰菩薩;教你敬仰真主,你也有可能敬仰真主。在我看來它是一種先天的意識結(jié)構或“內(nèi)道德結(jié)構”,很像是喬姆斯基所說的“內(nèi)語言結(jié)構”。

 

“內(nèi)語言結(jié)構”就是每一個小孩生下來的時候所具有的一種語言能力,這個能力非常強,把你放到意大利,你長大就是講意大利語;把你放到以色列,可能你長大就會講希伯來語和英語等等。這個語言的能力是先天的,你教猴子講話,它永遠不會講,因為它沒有這個先天的能力。但是習得的內(nèi)容是后天的,所有這些習得的東西,在四端里面都可以表現(xiàn)為紛繁復雜的東西,比如說,在非洲,有的人因為穿衣服而感到害羞,有的人可能因為不穿衣服而感到害羞,但羞這個本能是從來就有的。

 

由此產(chǎn)生的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沖突實際上并不違背這個事實,即每個人的本性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后天習得的文化傳承是彼此有差異,有矛盾和沖突的。沖突實際上是后天的,文化上的沖突。再落實到孝敬心上,我認為孝敬心或者說恭敬心每個人都有,但是孝敬父母需要后天的培養(yǎng),而不是天生就會的。當然,你說我是同情一只小狗,還是同情一個病人或乞丐,這都是后天要培養(yǎng)的。但是具有同情,具有羞愧,具有那種臉紅的能力,是先天生下來不需要別人教就有的一種東西。就跟幼兒一樣,要么就有,要么就沒有,學是學不來的。

 

方向紅:我差不多被倪梁康先生給說服了,他的意思是說不論是張祥龍老師的孝敬還是馬里翁先生對神的虔敬,它其實都是習得的,而更原本的,作為本性的東西,甚至作為萌芽,作為“端”存在的東西,還在孟子那個地方,還在倪先生那個地方。我想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的(眾笑)。

 

(對話經(jīng)各位教授審定,副題及小標題為《南方周末》編者所加,此為摘登版)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