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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漢關系與中國近代國家的性質

作者：吳展良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月初三日辛亥

            耶穌2017年11月20日

安史之亂后，中國各地──尤其整個北方──軍事的主體是胡人。五代中間的后唐、后晉、后漢與十國中間的北漢皆由西突厥部的沙陀族所建。漢人經(jīng)過長時間的奮斗，才重新掌握到軍事與政治的主導權。然而宋代以漢人立國所達成規(guī)模仍是有限，始終沒能夠恢復沙陀族的石敬塘所割讓給遼國的燕云十六州。換言之，作為中國近世開端的漢人王朝本身的國力有限，雖然扭轉了原來由胡人主導與割據(jù)的局面，但比起漢、隋、唐而言，戰(zhàn)力與國力明顯有所不足。漢人武力與政治能力不足的情況，要到明朝才有所改變。之后的清朝以女真族為主體，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才又以漢人為主體，建立了規(guī)模宏大的國家。然而明代國家的幅員，實立基于蒙古人所建的元朝，而大有所不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幅員，更直接襲自女真族所建立的清朝，而亦頗有所不及，且至今未能穩(wěn)固其邊疆地區(qū)。研究中國近世與近代國家，不能不研究胡漢關系。

宋代有鑒于唐代實行胡漢一家后，胡人釀成安史之亂以及之后近兩百年的武人割據(jù)，夷夏觀念強烈。然而比起唐代，宋代的力量實大有所不足。宋代立國之后排斥胡人，壓抑武人，靠著文士階層立國，雖然非常有效的扭轉了之前胡人與武人橫暴的文化，然而這也造成了有宋以下，整個社會文化過于文弱的傾向。當時東亞地區(qū)最強大的國家先是遼，后是金。之后蒙古入侵，宋朝對于元人的抵御，在當時整個歐亞大陸里頭可以說最為堅強，表示他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組織能力還有相當?shù)牧Φ?，可是宋代的體質相對而言還是較弱。

蒙古入主中原，中國只是他四大汗國中間的一個，雖然可說是最重要的一個。從遼、金之后，中國北方已經(jīng)長期為胡人所征服。遼、金、元，清都是征服王朝，對于中國的體制與內涵作了很大的改變。所以講中國史的后半期一定要注意征服王朝的事實。一方面是版圖擴大及于北亞、東北亞與中亞，使多種胡人民族加入了中國，一方面是后世所謂的漢文化已經(jīng)大量的融入其他的非漢文化。其實在早從三代、秦、漢以至于魏晉南北朝，中國的立國方式就已不斷地呈現(xiàn)辯證式的發(fā)展，一再地一進一退。亦即華夏文明發(fā)展擴大到一定階段與格局之后，物壯則老，難免于衰敗。四周夷狄與胡人先是接受其影響，而后趁華夏文明衰微時進入中原，產生新的融合與新的中國。商本屬東夷，周文王與秦人皆所謂西夷之人，先秦時代的夷夏關系如此、魏晉南北朝時期胡漢關系更是如此。唐代藩鎮(zhèn)之亂，乃至于五代十國的胡漢關系其實也是如此。宋代相對較弱，馬可波羅來所看到的那個為他所稱羨、稱道的那個元朝中國文明其實又是一個胡漢融合的文明。中國之為中國，胡漢融合一直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理，因此我們在理解中國歷史時，不能從漢人中心本位來看歷史。從上古三代以及魏晉南北朝以降，就不斷地有華、夷或胡、漢的融合的融合，以一種個辯證的方式進行。

這個辯證的過程，展現(xiàn)了華夏文明與漢文明的強韌性。所以當我們思考中國立國的方式時，應當特別考慮這個問題。華夏文明從所謂黃帝堯舜時期一些規(guī)模有限的領導城邦，經(jīng)兩千年發(fā)展到漢代，形成大一統(tǒng)的融合文化與國家，已經(jīng)幾乎發(fā)展到其最高峰。此文化依照湯因比氏所提出文明通例，本應自此衰亡。然而漢以降的中國卻依然以這種辯證的方式，不斷融入異民族與文化新血，一進一退地繼續(xù)綿延擴大。兩千多年來，一直有以漢朝文明為基型所镕鑄出的漢族，繼續(xù)與內部及周圍的異族交通，綿延擴大與發(fā)展。

漢朝是中國史上的一大分野。之前以分立的封建諸國為常態(tài)，之后則擺蕩于統(tǒng)一及分裂之中。到了宋朝以下，更以統(tǒng)一為常態(tài)。前代持大漢民族主義的史學家，往往較忽視了中國史不斷融入異族血統(tǒng)與文化這一事實。但是我們今天由另一個角度來看的時候，漢文明顯然是一再地建國立國，垮了之后再融入新的因素，再重新建國與立國。不僅如此，各朝代一百多年后往往中衰，有賴中興與轉型。在這意義上來講，其實中華民國跟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亦很可能繼承了漢文明傳統(tǒng)的建國與立國方式，一方面必須復興傳統(tǒng)華夏文明，一方面必須吸收新的外在優(yōu)秀（胡人、西方）文明。中國歷朝歷代，一旦當政者無法復興、吸收、維系乃至順利轉型的時候就垮了，但垮了之后又將重新建立。華夏文明一再一再地死而復生，這是很特別的一件事，像一種不死鳥，成為人類歷史上延續(xù)性最強的文明。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