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悌德：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

作者：郭曉東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四月十六日壬辰

          耶穌2023年6月3日

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中，悌德與孝道往往相提并論，被認為是一個人最為基本的德行。關于孝道的重要性，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能理解與認同。在中國人看來，愛、敬自己的父母，既是出于人的天性，也是一個人所當然應該做的。然而，“悌”作為一個德行，其內涵到底有哪些？為何可以與“孝”具有近乎同等的地位？其重要性到底體現(xiàn)在哪里？在今天它還有存在的意義嗎？當我們在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傳統(tǒng)道德時，不能不對這些問題有所思考。

一

先秦的經典里“悌”字寫作“弟”。也就是說，“悌”字是由“弟”字演化而來，它指的是為人弟弟的道理，荀子稱“能以事兄謂之弟”（《荀子·王制》）。《禮記·喪服四制》將“孝子”與“弟弟”相提并稱，“弟弟”意為能講悌德的弟弟?！抖Y記·禮運》謂“人義”有十，涉及對兄弟的道德要求是“兄良”與“弟弟”，即兄長要友愛弟弟，弟弟則要尊敬兄長。漢代以后，由“弟”衍生出“悌”字，以弟事兄之道被稱為“悌”?！夺屆贩Q：“悌，弟也。”《白虎通》說：“弟者，悌也，心順行篤也?！保ā度V六紀》）賈誼說：“弟敬愛兄謂之悌?！保ā缎聲さ佬g》）總的來說，悌德最初是對年幼者提出的道德要求，要求做弟弟的，要對其兄長恭敬順從，它強調的是兄弟之間長幼有序。當然，這里說的以弟事兄，并不局限于男性兄弟，同時也包括姐妹在內，古人將姐姐稱為“女兄”，將妹妹稱為“女弟”，清儒顏元在《存人篇》中指出，“無論男兄弟、女兄弟，都是兄愛其弟，弟尊其兄”?！缎绿茣だ钤貍鳌分姓f：“元素少孤，奉長姊謹悌?！备鶕?jù)這些說法，弟妹之事兄姐，在古人看來，都屬于悌道。

不過，如果說先秦兩漢時期，悌德強調的是弟弟妹妹敬愛順從哥哥姐姐的話，后世它的內涵則漸漸引申為兄弟姐妹相互之間的友善與愛護。西晉皇甫謐在《高士傳》中就稱荀靖“兄弟八人，號曰八龍，闔門悌睦”。“悌睦”指的就是其兄弟之間相互友愛的關系。北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時，在新附字中加入“悌”，并解釋為“善兄弟也”?？梢?，在后世悌德的內涵就不再局限于年幼者對年長者的尊敬與順從，更強調的是兄弟姐妹之間的手足親情，強調相互之間的友愛與關心。

而正如孟子所說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儒家在關注家庭之內親情的同時，認為應該將這種愛推己及人，從而廣泛地仁愛百姓，并進而擴充到愛惜天地萬物。因此，悌德固然體現(xiàn)為家庭內部的親親之愛，但又不完全局限于家庭與家族內部。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次序是由內及外的“推”的過程，由家庭倫理而轉為社會倫理與政治倫理，這也就是梁啟超《論私德》一文中所說的“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的意思所在。這樣，因此能“推”，悌德的內涵也就進一步得到擴大，具體來說，它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第一，悌德既然是以弟事兄之道，那么，在家庭之內以弟事兄的倫理美德，就可以推及于家庭之外。在家敬愛我的兄長，推此敬愛兄長之心，就可以移之于家庭之外的所有年長者。《大學》說：“弟者，所以事長也?！薄缎⒔洝穭t說：“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庇终f：“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兄者也?！边@種事長之道，又特別表現(xiàn)在對高年長者的尊敬上?！抖Y記·祭義》提到，“年之貴乎天下久矣”，如其說：“行，肩而不并，不錯則隨；見老者，則車徒辟；斑白者不以其任行乎道路，而弟達乎道路矣?！币簿褪钦f，在道路上行走，不能和年長者并肩，如果年長者是兄輩，就斜錯地走在他身后，如果年長者是父輩，就跟隨他身后走。無論是乘車還是步行，遇到年長者都要讓路?？匆婎^發(fā)斑白的老者挑擔行路，年輕人要為他代勞。這樣一來，悌德就通行于道路了。同樣，《祭義》還說，如果在朝廷中能尊老，則“弟達乎朝廷”；居鄉(xiāng)里能尊老，則“弟達乎州巷”；在軍旅中能尊老，則“弟達乎軍旅”。諸如此類的種種尊老的行為，都被認為是推行悌德的具體表現(xiàn)。就此而言，尊老敬長也就成為悌德的重要內涵之一。

第二，作為家庭之中兄弟姐妹相互友愛的美德，也可以進一步推而廣之。子夏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保ā墩撜Z·顏淵》）陶淵明《雜詩》云：“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睆堓d《西銘》則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笨梢姡擞H屬中的同輩，在學校中的同學，社會上的朋友，工作中的同事，乃至于眼之所及的路人，在傳統(tǒng)文化中，都可視為兄弟姐妹。既然所有人都可視為兄弟姐妹，那么，所有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之道，理所當然也就是兄弟姐妹之間相互友愛的悌道。因此，悌德的另外一項引申性的內涵，指的是普通人之間的倫理原則，它要我們友善地對待他人，尊敬他人，與他人和睦相處。

二

在中國文化中，悌德與孝道一樣，都被認為是最核心的價值所在。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指出，中國社會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在傳統(tǒng)諸倫理關系中，兄弟關系與父子關系一樣，被認為天然之倫次，《春秋穀梁傳》說，“兄弟，天倫也”（《隱公元年》）。在傳統(tǒng)儒家看來，家庭中父子兄弟之間的親親之情，是任何一個人都具有的自然情感，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币虼?，孝悌這種德性，被儒家認為是根植于我們的本心天性之中，并因此而成為一切德行的基礎。在儒家看來，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愛，那他事實上也就不可能愛他人。是以從孝道而可以引申為事君、事國之忠，由悌道則可以擴充為事長之敬，乃至可以推而為普通人之間的和睦與友愛。就此而言，傳統(tǒng)儒家視孝悌為一個人道德之根本，故《論語》里有“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說法。

在孝與悌兩者之中，悌德又被認為是孝道的有機組成部分。《中庸》引《詩》說，“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又引孔子之語說，“父母其順矣乎”。朱熹注指出，“宜于兄弟如此，則父母其安樂之矣”。也就是說，兄弟和睦，自然能夠懌悅父母之心，此即《弟子規(guī)》所說的“兄弟睦，孝在中”。

《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引孔子語曰：“弟，德之序也?！薄缎⒔洝氛f：“教民禮順，莫善于悌?！痹趥鹘y(tǒng)儒家看來，只要人人遵守悌德，一種良好的社會秩序就可以建立起來。事實上，作為以弟事兄的悌德，既然可以被推而為一種事長之道，可以被引申為一種普通人之間的倫理原則，那么，它自然也就能夠成為良好社會秩序的基礎。在這一意義上，《論語》說：“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币舱驗槿绱?，孔子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且酁檎薄θ寮襾碚f，友于兄弟的悌友之道，與孝道一樣，同樣屬于為政之道。而一個理想的政治，所謂“堯舜之道”，也不過是“孝悌而已”。（《孟子·告子下》）

三

傳統(tǒng)文化中的悌德，實際上有兩個維度：第一，它是家庭或家族內的倫理原則；第二，它更是這一家庭倫理原則的引申與推廣，從而成為一種社會的倫理原則。不管是在哪個意義上說，它既強調長幼之間的基本秩序，同時更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友愛與善意，二者缺一不可，相輔相成。

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中國人與古代的中國人，并沒有什么兩樣，古代中國人所面臨的人生基本問題，今天的中國人同樣面臨著。我們都需要一個遮風擋雨的家，我們都需要處理與家人之間的關系；我們都生活在一個社會上，我們都需要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此而言，傳統(tǒng)的悌德在現(xiàn)代社會依然是有意義的。

首先，悌德有助于促進家庭之和諧。家庭是為每一個個人遮風擋雨的地方，個人幸福與否與其家庭和諧程度密切相關，而兄弟和睦則是家庭安寧的重要基礎之一。家庭同時又是社會的最基本單元，沒有家庭之和諧，就沒有社會的和諧。

其次，悌德有助于普通人之間的和諧友愛與互相幫助。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共同的社會中，古人尚能提倡“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對于今人來說，更應當友善待人，互愛互助，使人與人之間和諧共存，并因此成就一個和諧的社會。

最后，悌德有助于培養(yǎng)尊老敬長的社會風氣。尊老敬長歷來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美德，也是悌德的本有內涵之一，但近年來，我們的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對這一美德有所忽視。因此，悌德的提倡，將有助于培養(yǎng)我們尊老敬長的良好社會風氣。

總之，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價值之一，悌德長期以來滋養(yǎng)著中華民族，它不僅在古代是重要的，在現(xiàn)代也是如此，對于未來恐怕也不能例外。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