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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海明】依緣而生:依張祥龍老師意緣之意生

欄目:紀念張祥龍先生、紀念追思
發(fā)布時間:2022-06-12 14:46:51
標簽:悼念張祥龍先生
溫海明

作者簡介,溫海明,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福建三明人,美國夏威夷大學比較哲學博士。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著有《周易明意》《道德經(jīng)明意》《比較境遇與中國哲學》《儒家實意倫理學》、Confucian Pragmatism as the Art of Contextualizing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World、Chinese Philosophy等著作;主編《易經(jīng)明解》等。

依緣而生:依張祥龍老師意緣之意生

作者:溫海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時間:西元2022年6月12日


照片:西元2021年9月18日在北京市社科院召開“新時代哲學的使命與擔當”研討會,第一排居中者是張祥龍先生,左一是溫海明教授。


張祥龍老師去世的消息傳出后,家人旋即相告,我一時悲痛難抑。此前總覺得還有機會漸次請益,卻沒料想師緣之生機這么快就要從生者的意緣回到已成為“完成時”的著作之中。悲傷之余,我給濟南出版社編輯去電,詢問祥龍師在“傳統(tǒng)文化大家談”叢書里面的那本《家與中華文明》的最新進展,她說書稿已由祥龍師親自校對過了,我聽罷略感欣慰,但絕難想到幫祥龍師聯(lián)系出版的這部小書,居然可能會成為經(jīng)他審校的最后之作。如今此書將出,或能以此表達對他的敬意和懷念。

 

見祥龍師最后一面還是去年9月18日。那時受孫偉兄邀請,到祥龍師年輕時工作過的北京市社科院參加“新時代哲學的使命與擔當”會議。會后因為編書的事情跟他通過幾次電話,本想等著疫情和緩后再當面請教,然而無常迅速,竟沒有了這樣的機會。疫情以來人們總嘆惋一切相見都加上了“疫情結束”這樣的限定,但我想疫情終會結束,可“相見”有時卻殊為不易。很快通過朋友圈和網(wǎng)絡看到師友們的懷念文字,這些文字就像一個個時間的暈圈,交疊在一起,不住地召喚與祥龍師的層層記憶,那些曾經(jīng)跟他請益的點點滴滴,不斷在心海涌現(xiàn),難以忘懷,讓人感激。這些緣分促進了我哲學意識的生發(fā)和成長。與他交往時那種理智感動的緣生情態(tài),從學生時代一直綿延至今,讀者從我同班同學吳飛和柯小剛的回憶文字里,自然會有同感。

 

我雖未親炙張門,但多年來與祥龍師及其門下弟子常有交流。從1996年秋聽他請Melville Stewart教授合開的比較哲學課至今已二十多年,聽其課、讀其書、感其人,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睿智通天的境界,時刻入意而難忘。感慨及此,于是草就一聯(lián):

 

傳道振鐸祥師音容猶在, 

釋西闡印龍德中道長存

 

寇方墀女史憶起她在北大聽祥龍師講課,認為祥龍師是躬行實踐的儒家君子,而“歷數(shù)在躬”正可表明他從骨子里是個儒者,是將儒家看作信仰和生命并躬身踐行者?;蛟S這正符合孔門弟子將儒家天命之心傳放在《論語》的末章加以強調(diào)的微言大義。祥龍師走了,走完了與孔子同歲的“命”,但其哲思天命或許剛剛開啟,一如孔子弟子們通過《論語》記錄孔子一生的“命”,而孔子真正的文化之“命”,其實是在《論語》文本傳世之中開啟和完成的進行時。祥龍師的天“命”,或也將通過他的著作,與孔子的天命融貫一體,弘道生生,綿延不絕。

 

祥龍師去世后的當天上午,我去接安樂哲教授參加北京外國語大學聘請他擔任中華文化國際傳播研究院首席專家的儀式。路上安老師回憶起自己跟祥龍師的交往,他說祥龍師雖然是美國博士出身,但每次見面都跟他說中文,好像總要邀請他一起來體會沒有邊界的中國象思維的微妙之處一般,總想與他一同品味中國哲學思維與西方有邊界的概念思維的天壤之別。祥龍師非常認同安樂哲先生試圖改變世界哲學地圖的理想,我回國不久后他就請我概述《安樂哲比較哲學方法論》,如今想來,兩位老師在世界哲學視域下的比較哲學意識是相通且相惜的,因為他們的終生努力都是為了在世界哲學的地圖當中重新安放中國哲學,為中國哲學勾畫新穎的未來圖景。

 

中國哲學一直在比較哲學的境遇中常生常新,因為機緣總是新的,緣生的緣分就一直依境而生。彤東兄提到2008年的比較哲學會議,當時祥龍師兼任美國中西比較哲學學會的主席,我記得我們交流過學者們提出的不同的比較哲學方法,其中祥龍師的比較哲學方法無疑是出西入中的典范,飽含中西哲學交流會通的探索感和原初性的時機化體驗。2018年12月13日,安老師和我參加北師大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研究院為祥龍師《家與孝》一書辦的研討會,祥龍師感到現(xiàn)象學沒有深入儒家親親關系,家庭和孝道一般僅被當作倫理學問題處理,而現(xiàn)象學應該有能力處理和回應。西方哲學家、港臺新儒家普遍對家庭不關注,這些年他和孫向晨等對家哲學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引發(fā)了學界的討論。祥龍師開創(chuàng)了孝道儒學,其本體論基礎被學界多加討論。我認為“孝”有非反思的先行性,“親親為大”可謂儒家文化的先行設定,雖有自然血緣親情作基礎,但要求一代代人理解接受從而進入“非反思”的自然之域。安樂哲先生欣賞從祥龍師到孫向晨教授闡發(fā)的在代際之間存在的生存狀態(tài),認為這把中國的時間觀結合進去了,可謂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關系的中國式發(fā)展。我雖然受過一點分析哲學訓練,但對歐陸哲學更有感情,對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心靈哲學中的意向性問題興趣濃厚,在《儒家實意倫理學》里談“緣生”,在《周易明意》里談“意緣”,多少都受到他對“緣在”的翻譯和相關論述的啟發(fā)。

 

祥龍師的比較哲學研究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二三十年來中國哲學史研究的地圖和走向,開啟了中國哲學“思”的新時代,而他的哲學之“思”的根本,就是中國哲學生生不息的智慧之“緣”,這種緣分,唯有作者本人先體悟和感知之后,才能因“緣”而有所“言”,這就與不少治中國哲學史的學者們試圖剝離學問和生命的做法迥然不同,也感召了學界眾多青年學子前赴后繼地沉迷于他哲思豐沛的著作中,追隨他、體知他、發(fā)揚他。我門下就有從本科時代就受祥龍師精神氣質(zhì)的影響和感召的弟子,從這樣的弟子身上我能感到祥龍師為人為學令后輩們感動的地方,這種感動就是儒家“斯文”的感召,也是天之歷數(shù)在其一生躬行實踐當中密付心傳的彰顯和表達。

 

我剛回國不久,祥龍師就推薦我去“北京中國學中心(The Beijing Center)”任教,從2007年春天開始接替他之前用英文教了多年的中國哲學課程。我想祥龍師是希望給我一個上英文課的機會,保持用英文運思哲學問題的敏感度。我上這門課時祥龍師講課風貌常浮現(xiàn)在眼前。據(jù)中心當時的主任墨儒思先生說,祥龍師給外國學生們用英文講《論語》總是分析地那么精微、細致、深刻,確實是儒者在沉思,即使有些學生可能難以理解,但也能夠感通他的言外意境,讓外國學生們?yōu)橹袊?jīng)典的魅力感嘆佩服。我總覺得祥龍師上課回答提問的時候,那種“時機化”地回應學生的境界,是與孔子回答學生問“仁”之境相通的。儒家的哲思可以而且應當通過英文和其他不同語言來與各個文明交流碰撞激發(fā),讓儒者的精神氣度和思想光芒能夠在中外文明對話交流的境遇中不斷流動、長生長存。

 

祥龍師意識生生之間,時刻都要讓中國哲學的天道依緣而生,因其“緣”而在當下的“場”之中。他上課時那種沉醉其中,邊教學邊運思的風格對我影響很大,也總讓我覺得哲學教學雖然是運用概念、命題和論證的藝術,但其中的哲學深意從來都在言象構成的藝術作品之外。換言之,思者意識流淌的“言”和“境”是情境化交融激蕩的藝術。立剛兄編了他的四本書,不以祥龍師的所“言”,而以其“言”時之“讱”來傳遞那種聽者被帶入他在思想和文字的邊界孜孜以求,在言語與意義的邊疆奔馳沖突的艱辛努力,而探索古今哲思的邊緣和思想冒險的終極境界,才是一個哲學家的天職。

 

正因如此,祥龍師的著述總是讓讀者體會其間有無窮深意。上課時他好像領著學生們同他一起闖蕩哲學的江湖,上下千年進行思想探索和冒險,在平靜的言辭之間,中西哲思激蕩的原發(fā)境遇如此有張力地適時展開,那種動人心魄的緊張感讓很多學生們多年以后仍回味無窮,他融通中西印的“哲學導論”課也就成了“永遠的導論”。我剛開始教學的時候,曾認真琢磨他的《哲學導論》課,受益無窮之余,還和同行分享他的教材和學習的心得體會,多年之后,其學其思,如木鐸鐘聲,陣陣傳揚,仍舊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祥龍師是情感先行的儒者,對儒家的復興有著真誠的信仰和深厚的寄托之情。2005年圣誕節(jié)后在美國東部的哲學年會上,祥龍師的發(fā)言主要是向在場的美國哲學同行介紹當時國內(nèi)儒家復興代表人物。他認真地介紹了我北大的同學柯小剛,小剛那時剛剛出道,祥龍師就如此真純善良地欣賞和提攜后生,其寬廣的心胸和包容精神讓很多晚輩學人受益無窮。去年底祥龍師去小剛兄在青浦的書院講學論道,當時精神矍鑠,談笑風生,可如今已成絕響。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即使提攜后生,也盡量潤物無聲。“潤”從來都是從邊緣開始的,他和他人關系的介入,也總是給人一種從邊緣之“潤”開始的感覺,那么多學生受惠于他的思想之“潤”,有些已卓然成家。正是這種“潤”能入身走心,持續(xù)綿長地轉變?nèi)松?,從而可能改天換地。

 

祥龍師六十那年,就堅決從北大退休,“金盆洗手”傳遍士林。我猜想他的本意應該是要退隱江湖,從此不過問江湖是非恩怨,不過江湖上還是流傳著他的很多傳說?;蛟S他的學術魄力和寫作計劃被紛紛擾擾的俗務不斷推后,所以需要有安寧的心境來重啟內(nèi)心的抱負。他退休之后的講學生涯,風采并不輸于燕園墻內(nèi),在濟南和珠海各地都培養(yǎng)了很多品學兼優(yōu)的晚輩學人,也收獲了大量的追隨者。王玨說祥龍師從來不在學生面前抱怨任何事,心中所念的只有學術和真理。他給弟子的最后教誨就是“永遠追求真理”,這是他一生的信念。人的身體是對待性的“緣”,相對于他人和他物而有自“身”,祥龍師一生不以自己與世俗對,他的意念之生雖然也要因“身”之“緣”而生,但早已超出世俗意義上身體與世界相對待的格局,從來都在追求真理的無對待格局之中。

 

雖然祥龍師更多保持著蘇格拉底和孔子一般的師者身份,通常不主動介入世俗事務,但立剛兄說,祥龍師提出“儒家文化保護區(qū)”是對百年來西化運動不給儒家留地盤的一種糾偏,經(jīng)歷坎坷,曾經(jīng)飽受磨難的祥龍師也以這種思想介入了現(xiàn)實。2014年7月12日我陪同安樂哲先生去“陽明精舍”拜訪蔣慶先生,因為我們第二天還有安排,所以跟次日進山的祥龍師交臂失之。在經(jīng)濟大潮洶涌澎湃的形勢下,蔣慶先生在深山里建了一個形而下的“保護區(qū)”,我覺得祥龍師想要建一個形而上的“保護區(qū)”,讓儒家的哲學思想,得到真正的護持、加持和保持,而他自己哪怕力量再微弱,也要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去堅持和維持。祥龍師一生大部分時光都在面對儒學復興艱難時勢,所以其言充滿憂患,而彤東兄說他此言并非出自無知的天真,而是在知道世道兇險之后的堅守,可謂知人論世。

 

2019年,祥龍師出版了四卷本《儒家哲學講演錄》,完成了很多前輩學人沒能完成的工作,或可跟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媲美。他認為孔子是中華文化和哲理的試金石,要理解其中的神髓,就要到孔子這個文化最高峰和極深淵來檢驗??鬃拥臉O致哲理之深邃原發(fā)、質(zhì)樸絢爛的智慧,有待今天和未來的人們逐步領會。[1] 可見祥龍師沉醉于《論語》的哲學境界,并坦承自己“屬于那極少數(shù)至今還真心相信他的圣人性和思想真理性的人。”[2] 祥龍師和安樂哲先生關于儒家的系列著作字里行間都充滿對孔子哲思的典范性挖掘和揭示,某種程度上可謂對黑格爾到德里達以來對中國哲學誤解的絕地反擊。

 

誠如吳飛兄在給祥龍師新著《中西印哲學導論》的書評所言,祥龍師最后已將孔子和易學作為理解中國哲學的主線。我剛回國在北大跟陳少峰老師做博士后時,國內(nèi)盛行到度假村開學期總結會議,一次開會路上有幸坐在張老師身邊,跟他請教一路,記得當時談起安樂哲先生用實用主義解讀中國哲學的思路對我的影響,他提到對詹姆士哲學的感悟,我也跟他分享我博士階段的意向創(chuàng)生(intentional creativity)等想法。他高度贊嘆了《周易》卦爻象哲學的精妙,告訴我他如何沉迷其中,這讓長期喜易的我心有戚戚焉。他的學思之路開啟了借助經(jīng)典體悟性地解讀中國哲學的新路,而這當是中國哲學開創(chuàng)新局、走向世界哲學場域的必經(jīng)之路。我受到他對中西印相通的“哲學感受性”的震撼,其中的深邃洞見能讓我理解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神思境界。

 

這種在喧囂的車上和祥龍師海闊天空神聊一路,就能震動聽者的五臟六腑以致經(jīng)年不忘的境界,吳飛兄也體會過,尤其是在車上聽他談易的情景,好像隨時能夠把“道”代入當場,哪怕周圍正洪水滔天,他都能夠沉浸在自己的哲思之境中,娓娓道來,向你展示他的思想探索歷險記。正是在這種“緣生”情態(tài)當中,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何那么多人認為他是一流的哲學家,而且他不需要借助海德格爾那種在絕美的托特瑙山坡上人間仙境般的小屋、梭羅那種在瓦爾登湖的湖光山色里清冷孤獨的蝸居,卻可以在滄海橫流的人世間,隨緣點化、點石成金,這當是天時隨緣呈現(xiàn)的時機化魔力。在《中國古代思想中的天時觀》中,祥龍師提到陰陽交遇才有時,而這正是基于陰陽爻交換的消息卦變的精髓。潘雨廷一生鉆研虞翻卦變易學,留下很多啟人深思的讀易筆記,祥龍師讀易有得,其《周易象數(shù)與畢達哥拉斯之數(shù)》見解過人,令人擊節(jié)贊嘆。他對古典中國時空觀的理解和時機化的深刻體悟,一直是我多年來引導學生們感悟中國古代天時觀的重要“門道”。

 

祥龍師反對中國哲學從孔子或者老子開始的成見,明確認為《周易》經(jīng)文才是中國古代哲學思維的源頭,闡述中國哲學史應該以此為開端。他深入對比考察畢達哥拉斯和萊布尼茨的數(shù)哲學,認為還是中國的數(shù)理才能真正成為哲學,而西方哲學家們雖然努力,卻并不成功??梢?,河圖洛書和八卦體系的數(shù)理哲學,當在哲學史上有其位置。祥龍師認為卦爻辭并非散亂無序,意識到其中應該有個序列,可惜他借助潘雨廷和虞翻易學,無法全面了解十二消息卦變六十四卦的內(nèi)在系統(tǒng)。他認為爻辭的象與意義可以對應,而從取象之法中悟出哲理含義正是《周易明意》每卦每爻闡發(fā)的哲學意義。他琢磨《周易》卦爻辭“這種空-時的位相對應如何能具有一個生發(fā)轉換結構,有助于人去領會世界與人生的終極含義”,追問“易象與易文之間應該是什么樣的一種關系”,明確反對顧頡剛把《周易》的思想價值理解為以筮辭為中心的歷史故事,因為這“幾乎完全遮蔽了《易》的哲理命脈,因為這命脈首先是與象數(shù)相關著的?!彼麑ο髷?shù)易學的哲理深意有合理判斷,只離推開卦變哲理之門一步之遙。他認為,與中國哲學相比,西方古代“連幾何與算術都還沒有真正打通,更不是西方的形而上學的范疇體系所能具有的演繹特性了”,中國古代數(shù)與卦的哲學才能真正建立形而上學的根基。祥龍師對中國古代《周易》宇宙論基于五行八卦的原發(fā)性天時觀有充滿“時機化”的深層感悟,對我建構《周易明意》等書的意本論形上學體系多有啟發(fā)。

 

在祥龍師看來,中國古人認為人生世界為唯一真實世界,“這個世界既是我們經(jīng)驗的,又是玄妙的或有無相生相成的,因為我們的生存經(jīng)驗本身就充滿了張力而玄之又玄。”[3]他不同意用“神秘主義”給中國和印度的哲學思想貼標簽,因為中國古代思想的根本識度(insight,Einsicht)超出西方概念和觀念哲學的范圍,運用反理性主義意義上的神秘主義這種標簽是極為有害的偏見,這種中國哲學觀會阻攔當代人理解古人的真智慧。[4] 他認為道家和道教對道的體悟和修煉傳承都沒有任何神秘主義意味,這一點我完全認同。道路需要感受,而且要“感受到它息息相關與中國命運的道性”[5],他試圖推開中國哲學智慧之“道”門,讓“道”在“門”與“門”之間敞開而為人意會,如此“玄門”其實是陰陽激蕩、生死俱現(xiàn)的“玄意門”,是似有若無的自然之“門”,玄意之“門”。

 

祥龍師對于有無之間的深意體悟深厚,認為“常有”在于顯示一切現(xiàn)成者的界限;而這種界限的充分完整的暴露也就是“無”的顯現(xiàn)[6]。借用海德格爾以“道(Tao, Ereignis本成,大道發(fā)生)”為“有”,祥龍師不贊成把“有生于無”做宇宙發(fā)生論的解釋,認為“無”就是“根本的構成”;構成域就是指“有”的構成態(tài),不存在一個在一切“有”之外的“無”的境域?!罢嬲臒o境或道境就是我們對于有的構成式的領會,得道體無就意味著進入這樣的領會境域?!盵7] 安樂哲先生喜歡談焦點和場域(focus-field),祥龍師對于撇開知覺中的現(xiàn)成“焦點”,而入至柔、至樸、至虛的“邊緣域”也情有獨鐘,如他說乘勢者需要敏銳地感知邊緣構域為最真實的存在,才能入此境而得天勢;[8] 得“道”的勢態(tài)猶若任天勢而行,這是面對自然力求生機的生存戰(zhàn)爭之勢態(tài);“人生的一切波瀾變幻、柔情慷慨,實際上都因勢而發(fā)。天勢即活的‘自然’”;“道象的特點就在于含勢而不滯于形名”[9]等等;連最親最熟的“母”都可能“處在日常視野邊緣而不為人知的構成境域”;[10] 陰陽當然不是基本元素,所構成的氣也不是具體物,而是一種“原發(fā)的構成態(tài)”,“一種得機中時的勢態(tài)”。[11]由此可見,祥龍師別具一格的哲人視角,從“緣”“勢”“域”等角度切入會通中西,哲思所至、新意迭出。

 

細品祥龍師著述,其中既有深邃的西方哲學內(nèi)涵,又有精深的概念和歷史文獻的解讀見識,字字有出處,句句有根據(jù),毫無空言,絲絲入扣,條分縷析,深入淺出,讓人意猶未盡。哲學沉思和文字風格正是祥龍師求真意念的實化,追求實現(xiàn)“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極致境界。他的哲學意識可謂一種本質(zhì)性、真理性的直觀,永遠要超越和突破二元論的藩籬,他的哲學意識境遇之中,心物融通,放下對待。他總是在超對待地、非對象化地面對他所沉思的現(xiàn)象,試圖進入一種純粹、絕對、無人非人的、超越時空或無時空的、純凈至極的意識狀態(tài)當中,他的哲學其實超越這個時代和所有常俗的時空觀,與最根本、最原發(fā)的“未發(fā)之中”融通不分,這種哲學思索意識總是跟全體的境域關聯(lián)不二,與一陽來復的天地生物之心相即不離。

 

早年他講課的時候常提龍樹的《中論》“眾因緣生有,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他用中英文反復講解多遍,還總覺得詞不達意,那種在修煉言辭的過程中沉思,很像“觀象玩辭”的“玩索”狀態(tài),把旁觀的學生們帶入直覺性的原發(fā)境遇,提醒學生們直面那種意在言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空境。2014年11月23日,友人帶我去拜訪閩南佛學院研究龍樹中觀論的圓智法師,正當我跟法師請教中觀和因緣、空、假、中道等問題之時,祥龍師打了電話過來,我瞬間浮現(xiàn)他當年在燕園心傳中觀智慧的那一幕,感慨意念與情境之因緣和合之緣分和業(yè)力居然如此不可思議,意與緣的境界重重疊疊,跨越時空,迭代交織,期于未來,同時圓成。

 

文明兄提到,這么多年來,學界追隨祥龍師路子的人不少,而能夠自成一家,言之成理的卻不多,因為這需要在中西哲學問題邊緣探求的特殊體驗和神性運思。祥龍師曾經(jīng)滄海,又縱橫東西,其穿透經(jīng)典留下的文字背后的體驗和力度,都遠非常人可見常識可比。他們這一代對俄羅斯文學和哲學有特殊的感情,他喜歡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強調(diào)東正教跟新教、天主教根本不同在于對人之神秘性的體認,認為人只有受苦才能跟神溝通,這成為俄羅斯文學和哲學的根源,甚至和社會變革和發(fā)展相聯(lián)。祥龍師上下求索之后返歸六經(jīng),決心將中國哲學范疇與問題哲學化,這無疑需要一種極其特殊的抱負,并要基于通神氣度的才氣方可。誠如江怡老師所言,祥龍師有屈原一般的精神氣度,為了解脫當代中國人的深重孽障而“通天人之際”,他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心意通神的哲人。

 

這種近乎通神才氣的來源,根子上或來自德國哲學與文化傳統(tǒng)。他對謝林和黑格爾的學友荷爾德林情有獨鐘,喜歡其“深邃思想在古希臘與大自然的諧蕩中放射出”的那種“令人神往的美”。我覺得本雅明說“多少年來,在這樣的夜晚都是荷爾德林的光芒照射著我”這句話同樣適用于祥龍師,因為他強調(diào),海德格爾終生無條件推崇的只有荷爾德林和老子兩個人,而祥龍師試圖悟通他們終生不失的那種通天意境,認為荷爾德林的瘋狂是由于“接受了過多的神性光明”[12]。應該說,正是德國哲學這種詩化的神性之光照耀進入他對儒釋道的詮釋和領會,才讓儒釋道的經(jīng)典智慧綻放出如此輝煌的哲理之光。他對德國哲學和文化之體悟可謂深入骨髓,字里行間行云流水,好像萊茵河的流光余韻,也像日內(nèi)瓦湖清澈澄明的湖水。他帶有神性而透亮的理智之光,點亮了傳統(tǒng)儒釋道思想的哲學之緣,激發(fā)著他的神思,綻放出他的天才,挽住了他的才情,思想不滅,魂即長存。他走的時候,應該可以自豪地面對自己一生的夢想,那個始自青年時代做護林員仰望星空時的人生夢想,也許就是要用此生去找到一束意識之光,透過自己經(jīng)歷和感悟的意緣,讓有“見識”和“識度”的“意”生生而長生,照亮東西方哲學之思交相輝映的人類理智星空。

 

 

 
[1] 參張祥龍:《孔子的現(xiàn)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作者序,第3頁。
 
[2] 張祥龍:《孔子的現(xiàn)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作者序,第1頁,開篇辭。
 
[3] 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40頁。
 
[4] 參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6頁。又見溫海明:《道德經(jīng)明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1頁。
 
[5] 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修訂新版序,第2頁。
 
[6] 參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3頁。
 
[7] 參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4頁。
 
[8] 參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9頁。
 
[9] 參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5-226頁。
 
[10] 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9頁。
 
[11] 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修訂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7頁。
 
[12] 參張祥龍:《德國文化感受》,《社會科學論壇》,2005年,第12期,第102-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