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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作者簡介:姚中秋,筆名秋風,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陜西人士?,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高研院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發(fā)現(xiàn)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傳統(tǒng)》《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之省思》《為儒家鼓與呼》《論語大義淺說》《堯舜之道:中國文明的誕生》《孝經(jīng)大義》等,譯有《哈耶克傳》等,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等。 |
從天下秩序角度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
作者:秋風
來源:中國文化網(wǎng)絡傳播 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十九日丁未
耶穌2016年5月25日
按語:
2016年5月14日,由北京師范大學、國家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辦公室網(wǎng)絡新聞信息傳播局指導,中國文化網(wǎng)絡傳播研究會、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共同主辦的中國文化網(wǎng)絡傳播首屆高峰論壇在北京師范大學隆重召開。當天下午,“一帶一路與互聯(lián)互通”分論壇在京師大廈307會議室成功舉行。
本次論壇上,來自文化部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南京大學、東北師范大學、大唐電信集團等各界領導、學者和專家匯聚一堂,分別就“一帶一路與互聯(lián)互通”從不同角度進行主題發(fā)言,研討熱烈,成果豐碩。
從天下秩序角度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
今日世界,對于世界如何維護秩序,正處在迷茫之中;中國似乎于不經(jīng)意間提出的一帶一路發(fā)展戰(zhàn)略,以及與之相應的各種制度建設,讓“天下秩序”逐漸浮現(xiàn)。本文將對此略作分析。
陷入困境的世界秩序
基辛格最新出版的《世界秩序》(中信出版社,2015年)一書中指出,當下全球共有三種世界秩序構想在發(fā)揮作用:
第一種,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起源于歐洲,伴隨著所謂現(xiàn)代化,傳播到全球??雌饋碜顬槠毡?,似乎構成所謂國際社會普遍遵循的規(guī)則,國家享有主權,主權國家一律平等,依靠均勢維持和平(《世界秩序》第一章)。
第二種,伊斯蘭普世秩序構想。作為一神教,伊斯蘭教自然有普世性質(zhì)。伊朗革命成功后,也試圖建立這樣的普世秩序;基地組織、IS同樣試圖依據(jù)這一藍圖建立普世秩序(《世界秩序》,第三章、第四章)。
第三種,美國人的世界秩序觀,混合了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其理想主義基于基督教普世秩序構想(《世界秩序》,第七章、第八章)。
略加分析即可發(fā)現(xiàn),主宰人類之世界秩序觀其實可歸總為兩類:
第一類,實力均衡秩序。用霍布斯的話說,這是“叢林秩序”,各政治體之間互為敵人,僅依靠暴力的平衡維持短暫的和平,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屬于此,中國傳統(tǒng)的法家也主張這種國際秩序觀。
第二類,一神教普世秩序。用中國先賢之命題“和而不同”來分析,這種秩序管追求“同”,取消一切“不同”,所有人信奉一個神或者一套價值。它流行于中國以西,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普世秩序固然如此,當今所謂普世價值同樣如此,是基督教普世秩序之世俗版本。
上述兩種世界秩序觀分處于兩個極端:前者完全否定道德,只有“不同”,秩序的維護依賴普遍的暴力;后者以真理代替道德,秩序之維護依賴普遍的真理。
也因此,這兩者均不足以長期穩(wěn)定地維持世界秩序:普遍的暴力只能造成短暫的和平,而不可能維護長期穩(wěn)定的秩序。另一方面,真理的普遍化過程必然引發(fā)戰(zhàn)爭,因而具有自我否定傾向,一神教普世秩序是不可普遍的。
可以說,中國以西的歷史就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搖擺,而未能建立起穩(wěn)定的普遍秩序:
中世紀的歐洲,憑借羅馬教會維護普遍的一神教信仰,勉強建立基督教普世秩序。一神教內(nèi)在地有宗派化趨勢,從而有新教之興起,歐洲宗教政治化,而政治破碎化,出現(xiàn)所謂國民-民族國家,國家之間陷入漫長的宗教戰(zhàn)爭中,為擺脫困境,各主權國家乃放棄了基督教普世秩序,建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不過,在帝國主義背后,仍然可以看到一神教普世秩序的影子。
伊斯蘭世界同樣曾經(jīng)建立普世秩序,并與基督教普世秩序?qū)?。被歐洲列強征服后,追求現(xiàn)代化過程,曾按照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建立主權國家,但遭遇挫折,乃由原教旨主義興起。而這種原教旨主義具有普世主義傾向。
美國混合了兩者,其對外政策在兩者之間搖擺,從而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狀。帶著普遍真理的自信,沖撞既有秩序,必定引發(fā)暴力,面對不可收拾的暴力,選擇退縮。因此,美國在黑白分明的對抗或戰(zhàn)爭中可以獲勝,但其維護普世秩序的努力必定破壞秩序。
換言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和一神教普世信念均不足以構建和維系世界秩序;兩者混合,同樣不能,因為兩者是相沖突的。
今天人們所說的普世價值也無從維系普世秩序,原因在于其以真理同化世界之驕傲。
天下秩序之和而不同
令人驚訝的是,基辛格沒有認真對待中國人在過去幾千年來維護并持續(xù)擴展的天下秩序。但實際上,對于今日世界而言,天下秩序正是中道。
一方面,天下秩序超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不系于各國之均勢,而有明確的道德內(nèi)涵,此即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天下秩序以仁作為其核心價值,仁政由內(nèi)推及于外,就是天下秩序,天下秩序是仁政之世界版。
另一方面,天下秩序又不同于一神教普世秩序。因為,天不是唯一真神。敬天的中國沒有建立建制化教會,沒有什么神啟的真理,沒有傳教的沖動?!抖Y記·曲禮》:“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天下秩序形成于他者之自愿:子曰“近者悅,遠者來”?!皝怼闭呤亲栽傅?、自主的。重要的就是悅和來?;粮褚沧⒁獾肋@一點:“中國并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傳教式社會。它要的是別國的尊敬,不是皈依?!保ā妒澜缰刃颉?,第280頁)
準此,中國人向來反對單純依靠武力維護秩序,《國語·周語》:“先王耀德不觀兵。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xiāng),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被粮裾f:“中國并不刻意輸出它的政治秩序,而是愿者上鉤。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擴張不靠武力征服,而是靠潛移默化。”(《世界秩序》,第280頁)
面對他者,中國圣賢主張,反身求諸己,如子曰:“故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修自己之文德,而不使用武力。確實,對于維護天下秩序,中國人承擔著特殊責任。但是,敬天的中國人不認為自己可用暴力強迫他人。
從根本上說,天承認人人自主、自立,故人際關系、國家間、文明間的關系,應當是“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周易》乾卦《彖辭》),天下秩序之基本機理是和而不同。
由此,天下秩序必定是有限的,幾乎不可能遍覆所有人,這與一神教普世秩序完全不同。天下秩序必定呈現(xiàn)為一個開放的、歷史的生成過程,由親及疏,由近及遠,這里的遠近不是地理的,而是政治的、文化的。由近及遠形成三重天下秩序:
首先是作為天下的中國。至少過去四千多年來,中國不斷成長,其基本機制是遠人變?yōu)榻?,形成作為天下的中國文明共同體。
其次是作為天下的東亞,中國通過朝貢等方式,與周邊族群建立關系,形成和維護東亞秩序。
最后是更廣泛的天下:中國也與外部世界建立聯(lián)系,這就是歷史上的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形成世界島的天下,東太平洋-印度洋天下。通過這兩條通路,中國人知道在遙遠的外部世界有王者、有神靈、有圣人,他們甚至也相當發(fā)達,但中國基本上滿足于與其互惠性的貿(mào)易、文化交流。
因此可見,三個同心圓的天下秩序始終是和而不同的。中國不是通過殖民征服的方式建立的,而是不同的族群持續(xù)卷入,內(nèi)部就是和而不同;東亞同樣是和而不同的;世界島和東太平洋-印度洋天下秩序也是和而不同的。
這樣,從世界范圍看,天下秩序是多中心的。不是中國自居于中心,由此中心統(tǒng)治世界。相反,中國是形成若干文化、政治、經(jīng)濟的國家組合,相互協(xié)調(diào)。
一帶一路建設就是天下秩序
中國人向來就在天下秩序中,只不過,它始終是一種歷史過程。在歷史上,遠、近是動態(tài)變化的。中國有時會擴展到廣泛的地域,有時又會縮小。歷史上,天下秩序與一神教普世秩序有所接觸,但尚無正面碰撞,相安無事。
過去兩百年,天下秩序與一神教普世秩序和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正面碰撞。列強入侵。東太平洋-印度洋秩序崩解,東亞天下秩序崩解,中國自身半殖民地化,被迫放棄天下觀念,進入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此即所謂從天下到國家。
而同時,基督教及其世俗版本——普世價值,也帶來普世秩序想象。兩者搭配,中國與西方形成落后與先進、邊緣與中心的關系。中國隨時成為一神教普世秩序的構成部分,此即“歷史終結(jié)論”。
不過,基辛格也注意到:“亞洲的構成天生就是對世界秩序的挑戰(zhàn)。它現(xiàn)有的秩序機制取決于大國對自身利益的認識和追求,而不是力量均勢體系?!彼终f:“在亞洲所有關于世界秩序的觀念中,中國所持有的觀念最為長久、最為清晰、離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主張最遠?!保ā妒澜缰刃颉罚?76頁)。
中國未被征服,中國即便進入世界體系,也始終憑借自己的規(guī)模保持了文明的獨立。事實上,即便作為民族國家,中國的天下觀念也時時浮現(xiàn),以某種帶有時代印記的話語,比如毛澤東的國際主義。
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文化自覺
回顧晚近以來的歷史可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面臨諸多沖擊,比如冷戰(zhàn)中,意識形態(tài)的沖擊;冷戰(zhàn)結(jié)束之后,普適價值的沖擊,人權與主權之辨,以及美國的價值戰(zhàn)爭。由此導致歐美政治的宗教化,而同時,伊斯蘭世界的世俗化也陷入停頓。也即,兩大一神教的緊張、沖突,日益嚴重。一神教普世秩序藍圖之爭,可能愈演愈烈?;粮裾f:“在地緣政治世界中,西方一手建立并聲稱全球適用的秩序正處在一個轉(zhuǎn)折點上。”(《世界秩序》,第477頁)
環(huán)顧今日世界,只有中國有可能給面臨困境的世界提供另一種世界秩序藍圖,那就是天下秩序,一帶一路建設已接續(xù)了另一種世界秩序,那就是天下秩序。此處用的是“接續(xù)”一詞。連續(xù)是中國文明的突出特征,今天中國之所為乃是中國歷史之新展開。一帶一路方案之提出,本身就是文明自我連續(xù)而催生之政治決斷。
但是,這一戰(zhàn)略的提出其實是不自覺的,也因此,研究者、實踐者似乎處在話語匱乏的狀態(tài),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無法讓其具有道德感召力。要說清一帶一路,建設好一帶一路,就需要文化自覺,需要觀念自覺,需要理論自覺。
至關重要的問題是,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價值根基是什么?仁與?。杭河⒍⑷?,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兩者相反相成,一神教只有第一條,而沒有第二條,博愛而無節(jié)制,必定求“同”;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只有第二條而沒有第一條,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是均勢。一帶一路則體系了中國人的天下觀,其價值根基是仁。仁就是中國人可以貢獻給人類的普適價值,但與基于一神教的普世價值不同,它更多地是程序性的,知道尊重他人而自我節(jié)制,追求和而不同。我們必須清楚地闡述這一點,這就是天下秩序的道德感召力之所在。
同時要清楚,一帶一路不只是經(jīng)濟貿(mào)易,還有文教。必須把握中國文教之基本特征,并清楚認識到文教相對于一神教所具有的卓越品質(zhì)。中國人經(jīng)常說“文化”,其實就是文教。文教不需要建立傳教組織,相反,最重要的是,自修己之文德,則他人自會學習、模仿,我們則為其學習創(chuàng)造條件。文教體現(xiàn)在儒家經(jīng)典中,體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習俗中,因此,應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讓“來”者學習、理解中國經(jīng)典。
從理論上則應闡明,天下秩序不同于普世秩序之根本特征:多中心。一帶一路隱含的天下秩序,不是以中國為中心建立全球秩序,相反,天下秩序注定是多中心的。
中國人對于人類確實承擔著特殊責任,可謂“天命”,此即通過自修文德,助推和而不同的天下秩序。首先需要我們的知識分子、精英對此有價值上、知識上的自覺。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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