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的學問與修行
作者:薛仁明 (臺灣學者)
來源:羊城晚報
時間:2013年05月19日
南懷瑾去世半年了,偶爾,還聽到有人批評他。相較于批評者,尊敬他的人,當然更多。南懷瑾的粉絲,層面甚廣、范圍頗大,三教九流都有。罵他的人,倒很集中,不外乎知識分子、學院學者,以及受他們影響的年輕人。這些人,均雅好讀書,也都頗有學問。不過,他們從不認為南懷瑾有學問,或者說,他們總覺得南懷瑾的學問大有問題。
南懷瑾有無學問,其實是個偽命題。真正的關鍵在于:他們和南懷瑾,本是迥然有別的兩種人;所做的學問,更壓根不是一回事。
首先,南懷瑾讀書極多極廣,卻絕非一般所說的學者。他沒有學問的包袱,也不受學問所累。南懷瑾素非皓首窮經之人,更非埋首書齋之輩。他不以學問為專業(yè),也不讓學問自成一物。他對實務的真實感極強,對生命之諦觀與世局之照察,均非學者可望其項背。他是修行人,也是個縱橫家。他是傳奇人物,也是個在世間與出世間從容自在出出入入之人。因此,他的影響力,不只在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興趣之人,更遍在于民間的三教與九流。
再者,學院一向專業(yè)主義掛帥,逢人便問,研究的是什么專業(yè)?南懷瑾沒啥專業(yè),是個通人。在學問的路上,他沒太多師承,也沒明顯的路數(shù)。他自私塾讀完書后,參訪四方、行走江湖,既俯仰于天地,又植根于中華大地,然后,向上一躍,直接就“走向源頭”(林谷芳先生語),再從學問的源頭處立言。因此,氣魄極大,視野也極遼闊。他將文史哲藝道打成一片,不受學術規(guī)范所縛,也不受學術流派所限,更不管枝節(jié)末微的是非與對錯;他行文論事,總信手拈來,左右逢源;言說之方式,更是不拘一格。因此,他的書可風動四方,也可讓沒啥學問的人讀之欣喜。于是,明白者,知其汪洋閎肆、難以方物;不知者,便難免有“隨便說說”、“野狐禪”之譏了。
南懷瑾直承漢唐氣象,兼有戰(zhàn)國策士的靈動與活潑,同時又出入于儒釋道三家。于禪,獨步當今;《禪海蠡測》,尤其精要。但他的《論語別裁》,卻風靡無數(shù),最是膾炙人口。究其原因,或以其通俗易懂,但更緊要的,其實是全無宋儒以降之酸腐味也。當然,以專業(yè)角度來看,《論語別裁》細節(jié)上的謬誤,其實甚繁;章句的解說,更多差池。正因如此,向來強調專業(yè)主義、執(zhí)著于細節(jié)真?zhèn)螌﹀e的兩岸學者均不以為貴;不僅長期忽視之,甚至還一直蔑視之。只要談起《論語別裁》,幾乎就是不屑一顧。然而,《論語別裁》的價值,本不在于細節(jié)的是非與對錯。該書之可貴,是在于跨越了宋以后的格局,直接再現(xiàn)中國學問該有的宏觀與融通。有此宏觀與融通,便可使學問處處皆活,立地成真。
南懷瑾講佛經、說儒典、談老莊,此外,也頗涉謀略之學,分別講過《素書》、《反經》、《太公兵法》;其人有王佐之才,其學堪任王者之師。嘗被舉薦于臺灣當局,亦曾為蔣經國所重視。但作為一個領導者,蔣經國好忌雄猜,其實容不下有王者師姿態(tài)的人;他喜歡的,是忠誠勤懇之技術官僚。南懷瑾為人不羈,且大才盤盤,門人又多一時顯要,旋即遭蔣經國所忌。南見微知漸,遂毅然離臺赴美。
南懷瑾善謀略,也通于諸藝。他學得一身武藝,平日不輕易顯露,但仍教過國民黨大老馬紀壯、劉安祺等人打太極拳。他又通醫(yī)術,會幫學生開方子。南之門人孫毓芹,古琴界尊稱“孫公”,乃數(shù)十年來臺灣最重要之琴人,其在臺灣的古琴因緣就是由南懷瑾而起。此外,南懷瑾也寫詩填詞,另有一手清逸的好字。直到九十三歲,他還示范吟唱杜甫《兵車行》,聲若洪鐘,音正腔圓,據(jù)現(xiàn)場與聞者形容,“氣勢如壯年,音清如少兒”。
當然,南懷瑾最突出的,還是他的修行。他的修行,與他的學問,從來就是一體的。南懷瑾對于修行,不僅知得,更能證得;體道之深,當世鮮少有人能比??僧敶闹R分子,恰恰離修行最遠;甚至連什么是“道”,他們都只有概念的分析,卻從來無有生命之實證。知識分子因不知修行,常常書讀得越多,越把自己搞得滿臉浮躁、一身郁結。結果,這些讀書甚多、自認一身學問卻又不時為躁郁所苦的讀書人,竟對年逾九十都還神清氣爽、滿臉通透的南懷瑾大肆批評。這真是件怪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