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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壽澂作者簡介:嚴壽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碩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博士。現執(zhí)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教授,兼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及美國克萊蒙研究生大學(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學院經典詮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約研究員。治學領域為中國學術思想史與古典文學,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學。撰有專著《詩道與文心》《近世中國學術思想抉隱》《近世中國學術通變論叢》等。 |
宋明儒學發(fā)展的“內在理路”——劉咸炘“三進”說述評
作者:嚴壽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郵報》發(fā)表
時間:西歷2012年2月5日
宋明理學演變至清代樸學,原因多端,衆(zhòng)說不一。余英時教授以爲,除各種外緣以外,尚有一“內在理路”,即“尊德性”與“道問學”二派爭持不下,不得不“取證于經書”經典考證于是興起。余氏論述的重心,則在儒家的“智識主義”傳統(tǒng)。[1]七十年前(民國丁卯、己巳間),雙流劉咸炘(鑒泉)先生提出宋明儒學發(fā)展的“三進”之說(鑒泉博學精思,尤富史識,惜享年不及四十,名不出蜀中一隅之地。一九九六年,成都古籍書店影印其《推十書》[ 取“推十合一爲士”之義,集其四部著述,都二百三十一種,凡四百七十五卷],四川學界譽爲盛事。然而印數只二千冊,外間知之者仍不多),其言曰:
漢以后儒者之學凡三變。漢唐儒者止于粗跡,至宋始知反本,而兼取老莊、佛氏,更求靜處之術而通丹家,合三教。皆求之愈切,入之愈深,每變而益進者也。然宋儒于二氏,陰取陽排,雖取老莊,亦固謂與丹道無關。儒者又自相訌,其略于內者則以重內爲近禪。至明以后,乃復漢唐之舊,逐末忘本,限儒學于小的細行、文章制度,甚且諱言靜,諱言心,舉昔之積力累勞、幾將究及者,恝然置之,反以爲不足道,是可怪也。[2]
所謂“三進”,乃鑒泉心目中宋明儒學發(fā)展的“內在理路”,即宋儒因探究本體,不得不有取于釋道(此乃二氏之所長,漢唐儒學之所短),理學(廣義上的)于是興起(一進);又因本體之知乃德性之知,非僅恃知識而可明,于是不得不著重心性(二進);儒者在治心之際,更深感實悟實得之爲難,介然之慧終不可恃,必須心氣兼治,于是兼取道家內丹之術,乃至會通三教(三進)。清儒重又回到漢唐之舊,此一進路因之而斬。
鑒泉博涉多方,著述遍于四部,其學問范圍,大略有四。一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流別之學,二是“察勢觀風”的史學,三是宋明理學,四是道教之學。第一類學問得之于章實齋,第三、四類得之于其祖父槐軒(名沅,字止唐,講求天道性命之學,且不廢二氏)。至于第二類學問,則是鑒泉獨擅的勝場,最不可及者,在其縱橫二觀(明古今之變,究土風之異)、見大而不遺小的通識。鑒泉既了然于先秦以來的學術流變,又深究宋明之說,明于理學內部的工夫問題,因此能不受清人考據觀念與近人西方哲學觀念的拘限,推原宋明儒立說之所由來,喫緊其爲學的重心所在。鑒泉以爲,儒學的根本是學做人,而人之所以爲人,在于有心,因此學者必致力于此。儒學不止是“五叫八德”、“六府三事”;《論語》諄諄言仁,仁也不僅是愛人之行而已。凡文章制度、德行節(jié)目都是跡,隨時代而遷移;重要的是明其本。宋儒之探究本體,實爲儒學發(fā)展的必然之勢。[3]鑒泉此說,可以《論語》明之。孔子弟子宰我不愜于三年之喪,認爲不可三年不爲禮樂,孔子的回答是:“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故不爲也。今女安,則爲之?!保ā墩撜Z》〈陽貨〉篇)亦即三年之喪之當遵守,,并非因其爲古圣先賢所制訂,而是因其植根于人人的內在心性??梢娙寮业赖掠^念的出發(fā)點,正是孟子所謂“不忍人之心”;明儒的著重心性,強調心理合一,實爲儒學“乃在理路”之所必趨。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不少人麻木不仁,并未顯示“不忍人之心”。于是如何著實用工夫,保持本心固有之良不失,便成了儒家的主要關切。朱門后學只重窮理,流于觀念的摸索;王學末流驚詫于良知之悟,所悟者其實只是“一時乍得之景象”,二者均不足以言治心。鑒泉對此分析說:
故梨洲論王學末流曰:“后之學者,測度想象,求見本體,只在知識上立家儅?!绷_念庵曰:“世界焉有現成良知?蓋無論其本體如何,乍見者要不可以常恃。不可常恃,則不能達于萬事;而必求常恃,則必使撓亂之者皆不能撓亂?!贝藢嵵涡恼咦钜畣栴},不能避免之問題也。夫人之行固本于心;而本于知識者淺而力小,本于情意者深而力大。(說詳〈役智〉篇)情意又與生理相關;身心相連,心意相使,治心者固不可忽氣。(說詳《養(yǎng)氣》篇)朱派之惟恃知,故瑣碎而無功;變化氣質,非止窮理所能也。王派有功情意;而全不顧氣,情意亦難調適。氣質既拘于生初,復撓于當時;當其甚也,觀念失其力,景象失其味;欲清其源,必有心氣兼治之功。追求至此,不得不兼取丹道。故調息之功,自朱晦庵、饒雙峰以至王龍谿皆用之。[4]
這一段話有三層意思。(一)作爲道德實踐的動力,知識不如情意。(二)情意不僅是心理方面的,也是生理方面的;身心相關,心理必須有生理作支持,亦即心之悟必須繼之以氣之養(yǎng)。(三)氣的調適因而爲道德實踐所不可或缺;用道家言來說,即是性功與命功兼修。于是內丹煉氣之術便成了道德修養(yǎng)的工夫。
鑒泉的這一分析,與明代儒學發(fā)展正相吻合。明人思想的一個特點是重情。今人持“啓蒙思想”說者,便以西洋歷史比附之;所謂“市民意識”之類的說法,即由此而來。但是明人重情,其實并非懷疑儒家的基本價值觀念,而是體會到人之行本于心,心之治則本于知識者淺而弱,本于情意者深而強。宋明兩代儒學的一大不同處,即是明人對分析本體的興趣減弱,而強調道德實踐的內在動力。薛敬軒(瑄)以日光與飛鳥喻理與氣的關系(理乘氣以行,猶如日光照于飛鳥背上,與之俱行);所關心的正是理如何能“行”。[5]曹月川(端)質疑朱子太極(理)本身不動、必乘陰陽(氣)以動的說法,而以人乘馬爲喻,以爲若依朱子之說,乘馬者便成死人,太極不足以言生化萬物。月川因此以爲,理必當然是能活動的,猶如活人乘馬以行。[6]從曹月川、薛敬軒到劉蕺山、王船山,不論是尊朱還是尊王,大多著重情,所關切的,正是理與性的能動問題。[7]牟宗三先生以爲,理不能如朱子所說,只存有而不活動;關切點也正在于此。
依宋明儒的心性哲學,情是屬于氣的范疇。既重情,亦必重氣。今人以西方的“物質”概念相比附,于是視重氣之說爲“唯物主義”。夷考其實,“氣”與“物質”二概念,來源與指涉均不相同。首先,人所呼吸的是氣;呼吸停止,生命即終結。因此,氣可指人的生命力,顯然與西人所謂“物質”不同。其次,氣無須外力,自能流動,充滿空間。因此,若以西方概念相比附,氣是近于“能”而遠于“質”。第三,人所呼吸之氣,即是充滿宇宙之氣,所以莊子說,“通天下一氣”(〈知北游〉篇)?!疤烊撕弦弧钡幕A正在于此。第四,氣凝聚而生人生物,體壞形散之后,復返天地之一氣。此即所謂“萬物皆出于機,入于機”(《莊子》〈至樂〉篇)。死與生,不過是一氣的變化而已。第五,氣既是生命力、宇宙的動力因,又是萬物的質料;亦即氣具陰陽二面,既有物質性,又有精神性。因此就人而言,身心雖有不同,但無本質之別。
凡深入闡發(fā)氣的形上學者,上述五點必牽連而至。王船山即是一絕佳之例。船山的世界觀,可稱之爲一元而二分的氣化論。一方面,通天下一氣,氣外無理,氣外無神;此即是道體。另一方面,氣有表里二面,有不同的相。就其條例秩然而言,謂之理;就其自能變化而言,謂之神;總之,是一物的不同相。氣8又有不同的層次。太虛之氣未聚成形質,清通無礙,往來自如,所以稱爲“神”;四端五常之性即涵于此清通無礙之神中,所以亦可稱爲“理”。氣聚成形質之后,即受本身形質之礙,盡管形質內仍有其神與理,但已失其固有之靈。因此,萬物與太虛乃一氣的聚散清濁兩端。[8]人則因其有心,故與他物不同。人心之所以有靈,在于其中涵有太虛本然狀態(tài)的清通之氣,此即“性”。在人的性(或神)與形質之間,還有第三因素,即一般的氣。此氣未凝成形質,能流通于形體之內,但不如神或性那樣清通。[9]太虛之氣或性既在人心之內,便爲形質所所拘礙,爲周流于體內的一般之氣所包圍。另一方面,“氣浹形中,性浹氣中,氣入形而性亦入之矣?!盵10]“性”亦可影響形質。不過船山以爲,氣愈清,其力愈弱。人心中所涵太虛之氣,其力畢竟微弱,不能直接影響形質(“質,凝滯而不應乎心者也”),但能影響體內流通之氣,從而及于形質(“故惟移氣,斯以移體”)。[11]因此,儒者的道德修養(yǎng),不能不有賴于治氣(“成形以后形中之氣”)。
在船山看來,四端屬于“性”,直接發(fā)自太虛清通之氣;喜怒哀樂愛惡欲則是“情”。發(fā)自“成形以后形中之氣”,其體稍弱,而其力則遠較四端爲大。作道德實踐工夫,情自須聽命于性,而性亦須藉情之力;易言之,見性與治氣(以及道家所謂性功與命功)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因此船山宣稱:“愚于此盡破先儒之說,不賤氣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虛;不寵情以配性,而使性失其節(jié)?!盵12]劉鑒泉“三進”說中的第三進,其理據正在于此,以及藉氣以養(yǎng)性輔性,以不使“性托于虛”。明儒有見于此,于是由只重存神見性而強調心氣兼治、性命雙修。而道家的調息術與內丹道,正是著實爲功于氣的現成良方。明儒之有取于丹法,乃至會通三教,著眼處實在“功”而不在“道”。
王龍谿(畿)說:“人之所以爲人,神與氣而已矣。神爲氣之主宰,氣爲神之流行。神爲性,氣爲命。良知者,神氣之奧,性命之靈樞也。良知致,則神氣交而性命全,其機不外一念之微?!盵13]雖有“良知致”等王門話頭,此一神氣觀念,與船山的看法其實并無二致。而一爲心宗典型,一爲氣學重鎮(zhèn),可見所謂心學氣學,本可相通。龍谿又說:“調息之術,亦是古人立教權法,從靜中收攝精神,心息相依,以漸而入,亦補小學一段工夫?!盵14]船山在這方面走得更遠。他晚年隱居窮山,探索唯識法相之學,撰《愚鼓辭》,作內丹工夫,甚至聲稱:“三教溝分,至于言功不言道,則一也。”[15]龍谿、船山二人,立言宗旨不同,然而同主心氣兼治,同有取于丹道,足證鑒泉“三進”之說爲不誣。
余英時教授以爲,船山“提倡程朱一派的’格物窮理‘之學;而勸人不要學陸王一派的孤僻,只講’存神‘二字;人的心之所以有靈明,是要靠見聞知識來培養(yǎng)和啓發(fā)的?!盵16]船山確是重視見聞知識,然而其反對只講“存神”,理據不在余君所謂儒家的“智識主義”,而在調適情意,心氣兼治。只講存神見性,在船山看來,僅是一瞥之見、介爾之悟,不能持久。道德實踐欲收全功,必須變化氣質;而欲變化氣質,非止窮理所能,亦非止頓悟可得,當如羅念庵(洪先)所云,“必使撓亂之者皆不能撓亂”。而兼取丹道,正是對治只講“存神”之弊。
孔門本有四科,儒家確有“智識主義”傳統(tǒng),然而此乃儒門“文學”之事,與“德行”殊科。余君的“內在理路”說,自有其價值;明末考證學的興起,亦是歷史的事實。然而這是否是“尊德行”與“道問學”二派爭持不下,競相“取證于經書”的結果,則大可商榷。余君說法的問題,實不在于批評者所謂忽視外緣,而在混淆了“德行”與“文學”的不同界域。理學不足以盡儒學;典章制度、禮樂文物之學,本是儒門不可缺少的內容。理學興起之后,在這方面確有反智識主義的傾向。但是所謂智識主義與反智識主義之爭,與道德實踐或德行之科,似不甚相干。儒學的根本,實在于學做人;趨于治心修性,乃勢所必至。鑒泉先生“三進”之說,既能幫助這一方面的“內在理路”,又能解釋明儒心學、氣學兩派同趨于取丹道、合三教的事實,故特爲揭出,以供學界討論。
注釋
[1] 見所著〈從宋明理學的發(fā)展論清代思想史——宋明儒學中智識主義的傳統(tǒng)〉及〈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今收入其《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6年),頁309-76。
[2] 〈三進〉,收入其《內書》卷四,頁二七上——四四上(影印本,頁517-18)。
[3] 同上,頁二七上——二八下(影印本,頁517-18)。
[4] 同上,頁三八下——三九上(影印本,頁523)。
[5] 見《薛子道論》(《叢書集成初編》本),頁7-8。
[6] 見其《太極圖說》〈辨戾〉章,《四庫珍本叢書》(臺北:商務印書館,1971-1982年),第六集,頁7-8。
[7] 朝鮮李朝儒者有所謂主理派與氣派的四端七情之辨。主理派以爲,四端直接從理而來,故是純善;就此意義而言,理當然是能活動的。主氣派則以爲,理不能活動,四端既是性,自然是發(fā)于氣,只是此氣純粹,完全依理而行(因此可說四端既從氣發(fā),又從理發(fā))。此一辯論的焦點,正是道德實踐的動力問題。參看楊祖漢〈四端七情與理氣〉,載《鵝湖學志》第五期(1990年五月),頁43-67;及Xi-de Jin, “The ‘Four-Seven Debate’ and the School of Principle in Korea,”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37.4 (October 1987): 347-60。
[8] 見《張子正蒙注》,載《船山全書》第十二冊(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卷一,頁11-31。
[9] 見《讀四書大全說》,載《船山全書》第六冊(1991年),卷七,頁857-58;《張子正蒙注》稱之爲“成形以后形中之氣”(卷九,頁368)。
[10] 《思問錄內篇》,載《船山全書》第十二冊,頁407。
[11] 《讀四書大全說》,卷七,頁861。
[12] 見上書卷十,頁1064-68。
[13] 《明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上冊,卷十二,頁256,引王龍谿《語錄》。
[14] 同上,頁248。
[15] 〈后愚鼓樂序〉,載《船山全書》第十三冊(1993年),《愚鼓辭》,頁617。
[16] 〈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載《論戴震與章學誠》,頁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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