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惫ぷ髦械?/font>“小疵”與“大體”
作者:魏耀武(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高級編輯,“荊楚文庫”項目負責人)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正月初七日丙戌
耶穌2023年1月28日
《韓非子》云:古之全大體者,不吹毛而求小疵。后世之人常把“求小疵”與“全大體”對立,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小疵”與“大體”作為關(guān)系和范疇,在日常生活中處處可見,它們也存在于古籍校勘工作中。對于??惫ぷ鞫?,“求小疵”乃職事所在,無可厚非,其與“全大體”相輔相成,本無抵牾。不過在實際??惫ぷ髦?,由于簡化或悖離??钡谋玖x,確實存在“得小疵而失大體”的情形。為了匡正此弊,??惫ぷ髦幸擞脙筛弊藨B(tài)讀書,一為求疵于人,一為求益于己。
求疵辨證,事關(guān)大體
所謂天下無不誤之書,古籍在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訛、脫、衍、倒等各類瑕疵在所難免。??钡哪康脑谟诒婷鞔即?,消除舛誤,恢復本真,嘉惠士林。校勘工作是文獻整理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事關(guān)大體。
張舜徽先生在《中國文獻學》中曾詳敘一例,借以申明校勘茲事體大,不可小覷。《后漢書》卷三《鄭玄傳》引鄭玄《戒子書》謂:“吾家舊貧,不為父母昆弟所容。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都,往來幽、并、兗、豫之域。”據(jù)史籍記載,鄭玄不獨學問精深,德行也為時人所推重?!多嵭鳌芬膮s謂“不為父母昆弟所容”,這引起了歷代學者的懷疑。直到乾隆六十年,學者阮元主持山東學政,親往鄭玄故里高密,在積沙中發(fā)現(xiàn)金代重刻的唐代史承節(jié)所撰碑文,碑文中相應句確無“不”字,以此斷定當時通行的《鄭玄傳》必衍。阮元在《小滄浪筆談》中說明了理由:
為父母群弟所容者,言徒學不能為吏以益生產(chǎn),為父母群弟所含容,始得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故傳曰:“少為鄉(xiāng)嗇夫,得休歸,常詣學官,不樂為吏,父數(shù)怒之?!狈蚋概?,云為所容,此儒者言也。范書因為父怒而妄加“不”字,于司農(nóng)本意相反。
阮元的門生陳鳣后來偶得元刊本《后漢書》對勘,其中果無“不”字。清人錢泰吉在《曝書雜記》中有感于此事,謂:“鄭公心事,為淺人所誣久矣,得此乃大白。有元刻可證,則亦非范史妄加也。校書之有功于先儒如此!”阮、陳師生相繼,使積案終成定讞,功不在小。
陳垣先生以元刻《元典章》以及諸本??鄙蚣冶究瘫?,往往一字之勘,即能解決積久未決之公案。茲略舉一例。沈刻《元典章》謂該書“頒行四方”,陳垣先生發(fā)現(xiàn)元刻《元典章》中實為“板行四方”。陳垣先生認為:“板行之義,與下文‘梓行’同。據(jù)此一字,知此書是當時地方官吏所纂,非中央政府所頒,無怪乎《四庫提要》疑其始末不載于元史也。今改曰‘頒行四方’,則此書是當時中央政府所頒矣,然后何以解元史不載也?!保ā缎?睂W釋例》卷六)陳垣先生以此例說明“一字之誤關(guān)系全書”,也即勘正一字,關(guān)系全書。如果聯(lián)系相關(guān)史籍來看,此例的意義實則并不局限于此。
由此可見,所謂??笔玛P(guān)大體,不僅僅是指??标P(guān)乎一詩、一文、一書之大體,有時甚至關(guān)系一類書、一門學問之大體。晚清藏書家葉德輝稱校勘“有功古人,津逮后學”(《藏書十約》),誠非虛言。
欲明辨小疵,必先識大體
段玉裁云:“??敝y,非照本改字不偽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保ā杜c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審訂異同,只是校勘工作中的初步,??敝y能可貴者,在于考辨是非。在??惫ぷ髦?,常常要綜合運用多種方法,進行推理和考證。
陳垣先生總結(jié)??庇袑π!⒈拘?、他校、理校四法。對于校勘四法之理校法,陳垣先生有云:“所謂理校法也,遇無古本可據(jù),或數(shù)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睂嶋H上,理校不僅是其他??狈椒ǖ难a充或不得已之法,也通常是??惫ぷ鞯钠瘘c。進而言之,本校法、他校法當中實際上也包含著理校的因素。理校法在??惫ぷ髦械闹匾?,在于通過懷疑來浮現(xiàn)問題,提出假設(shè),進行推論。理校法最能考驗??闭叩闹R儲備。王國維有言:“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保ā读露呷账蕹埵罚┖蟀刖淇梢赃@樣理解:知識的增長與懷疑的增長成正比,只有具備了豐厚的知識儲備,才能于習焉不察處有所疑。懷疑不僅是一種品質(zhì),更是一種能力。因此,不掌握一本書、一類知識、一門學問的大體,則難以具備辨別瑕疵的能力。以古籍中注文攙入正文的謬誤來說,由于古本難覓,此類錯訛往往陳陳相因,日用不覺。錢大昕曾根據(jù)文章體要、文體風格,結(jié)合避諱的相關(guān)常識,懷疑所見《后漢書·郭太傳》末段文字為李賢注文淆入,后來他搜得古本對勘,證實當初所疑不妄。
錢大昕校理群書,諸法并用,成就斐然。以錢氏等學者為代表的乾嘉學派,之所以汲汲于考據(jù),一是因為時代政治的高壓,一是因為志在反撥前代空疏學風的個人追求。如果錢氏不得經(jīng)史等學問之大體,他們在考據(jù)方面絕不可能卓然成家,為學林宗師。清人凌廷堪謂錢氏“學問體大思精,識高學粹,集通儒之成,祛俗儒之弊,直紹兩漢”,言明錢氏的學問體系、思想見識和??背删椭g的因由,博通與專精之間的關(guān)系,誠知人之論。
“得小疵而失大體”的救正之道
不可否認,??惫ぷ髦写_實存在“得小疵而失大體”的情形。目前業(yè)內(nèi)對于古籍類圖書的質(zhì)檢規(guī)則,因仍底本的訛誤一般不予計錯。這樣一條通行規(guī)則本來是為了防止逞臆妄改之陋習,但一些??比藛T為了規(guī)避風險,急于事功,獨用對校一法。??睍r只顧異同,不論是非,眼里只有字形,于全書義理則無暇體會。此外,古籍中誤、脫、衍、倒的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有些??比藛T憑借多年經(jīng)驗,在未得一書大體的情況下,也能發(fā)現(xiàn)一些舛誤。急于事功、因熟而俗的??保瑢嶋H上削減了??钡谋玖x。
尚有另一種情形更值得警惕。一些古籍??闭唠m悉心校讀,初知一書大體,指謬亦多,但卻因得小疵而生驕矜之氣,拒大體之醇而不取。如此經(jīng)年,最終一無所獲。此種??保v然犁掃紕繆,有功古人,有利來者,卻唯獨無益于自己。此類情形令人惋惜,也較為普遍,值得一議。??北竟Φ率?,指摘小疵,囂囂攘袂,別懷私意,實悖離??敝玖x,古今有識之士所不為。陳垣先生??鄙蚩獭对湔隆?,得舛誤一萬二千余條,但他對沈氏多有回護,毫無矜張之氣。他在《??睂W釋例序》中寫道:
且沈刻之誤,不盡由于沈刻,其所據(jù)之本已如此,今統(tǒng)歸其誤于沈刻者,特假以立言耳。六百年來,此書傳本極少,《四庫》既以方言俗語故,擯而不錄,沈氏乃搜求遺逸,刊而傳之,其有功于是書為何如!沈刻固是書之功臣,今之《校補釋例》,亦欲自附于沈刻之諍友而已,豈敢[~符號~]龁前人耶!
余嘉錫先生劬勞有年,剖決精微,著《四庫提要辨證》,于紀氏之作多有指瑕,卻設(shè)身處地,樂道前人之功,其境界之高闊,令人感喟。其序中有言:
然而紀氏之為《提要》也難,而余之為《辨證》也易,何者?無期限之促迫,無考成之顧忌故也。且紀氏于其所未讀,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則惟吾之所趨避。譬之射然,紀氏控弦引滿,下云中之飛鳥,余則樹之鵠而后放矢耳。易地以處,紀氏必優(yōu)于作《辨證》,而余之不能為《提要》決也。
陳垣、余嘉錫兩位先生的成就遠非???、目錄之學所能范圍,他們二位都堪稱博通而又專精的史學家。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講究道德、學問并重,二位先生對待前人醇疵的史德與史識,對于從事??钡暮髞碚弋斢兴鶈⒌?。
清人梅曾亮有云:“竊以為讀古人書,求其為吾益者而已,專求其疵,則可為吾益者,寡矣?!保ā洞饏亲訑罚氖滦??,求疵指瑕,辨明是非,乃職事所在,固無不當;但梅氏此言,實可作??敝Z,須知校書人也是讀書人。知識總是以體系化的方式存在,知識之所以具有力量,源于體系的義理,源于義理的普遍運用。饾饤之得,往往不成體系,難以稱作知識,只能稱作“知道”,除作淺薄炫世之資外,難以用世。求疵不等于求知,校書亦不等于讀書。張之洞《輶軒語》云:“校而不讀,便成笑柄。”從事???,當有兩副讀書姿態(tài),一為求疵于人,一為求益于己。所謂求益于己,即切就己身,取古人之大醇,燭照自己的現(xiàn)實人生,身體力行地創(chuàng)化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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