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移風易俗”思想的嬗變
作者:秦鐵柱(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歷史文化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五月初一日癸未
耶穌2022年5月30日
在先秦文獻中,很早就出現(xiàn)了“風俗”一詞,《管子·法法》:“錯儀畫制,變易風俗?!薄盾髯印妵罚骸叭刖常^其風俗?!钡牵钡綕h代,人們才開始真正關注“風俗”的確切內(nèi)涵,并有了比較明確的闡述。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將“風俗”定義為:“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cè)峋徏保袈暡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風”,指由于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而形成的不同風習;“俗”,指由于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而形成的不同習俗。自先秦始,“風俗”便被諸子賦予了豐富的政治內(nèi)涵,與國家的興衰治亂休戚相關?!盾髯印ね醢浴罚骸笆侵^政令行,風俗美?!鄙鐣L俗問題更是引起了漢代諸子的廣泛關注,他們根據(jù)經(jīng)濟、文化、政治形勢的變化,提出了自己的“移風易俗”思想,以裨補于當世。兩漢的社會風俗思想,經(jīng)歷了由西漢初期黃老道家的“因順其俗”,到西漢中期儒家的“教化易俗”,再到東漢中后期“德法易俗”的歷史嬗變。
黃老無為下的“因順其俗”
《淮南子·覽冥訓》:“晚世之時,七國異族,諸侯制法,各殊習俗?!鼻卦诮y(tǒng)一之前,在風俗文化上與關東六國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秦統(tǒng)一之后,秦始皇企圖用嚴厲的法令手段來“匡飭異俗”,實現(xiàn)文化上的大一統(tǒng),形成了“以法治俗”的社會風俗思想。由于秦“事皆決于法”,“以法治俗”走向了極端,風俗與政治形成了尖銳對立,加速了秦帝國的滅亡。
《漢書·食貨志》:“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睗h初的統(tǒng)治者面對殘破的社會經(jīng)濟,為了撫平戰(zhàn)爭的創(chuàng)痛,以及順從人心思定的民眾意愿,只能選擇黃老無為思想作為治國思想。鑒于秦以法令手段強行“匡飭異俗”的失敗,漢初諸子正是在黃老思潮下,結(jié)合漢初風俗的弊端,提出了“因順其俗”的社會風俗思想。陸賈《新語·道基》:“不違天時,不奪物性,不藏其情,不匿其詐?!敝鲝埥y(tǒng)治者要順應民情、民俗?!痘茨献印ぴ烙枴罚骸八^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當然,“因物”的最終結(jié)果是“齊俗”,高誘注解“齊俗”曰:“齊,一也。四宇之風,世之眾理,皆混其俗,令為一道也,故曰‘齊俗’?!辈皇强桃庾非箫L俗的等齊,而是正視各地域不同風俗的存在,因順其俗,使其相互吸收、相互交融,“皆混其俗”,以求風俗的自然齊同。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亦主張“因順其俗”,“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儒術(shù)獨尊下的“教化易俗”
西漢初期黃老道家“因順其俗”思想,其實是一種放任風俗的思想。漢初風俗中的諸多弊病,在這個繁榮安定的“文景之治”下逐漸顯現(xiàn)出來,比如地方豪強的膨脹、貴族官僚的僭越奢侈、富商大賈的逐利。當時,整個社會充斥著僭越、奢靡、逐利之風,“因順其俗”顯然已與漢朝統(tǒng)治者政治文化大一統(tǒng)的要求格格不入。因此,儒家學說及其“移風易俗”思想逐步走上了歷史舞臺。
早在西漢初期,賈誼以其深遠的政治眼光看到了當時社會風俗的諸多流弊,認為風俗是政治的根本所在、天下興衰的關鍵。他屢次上書,希望文帝能夠關注當時社會風俗存在的問題,《新書·俗激》:“夫移風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賈誼在《新書·輔佐》中提出實行“廣教化,修禮樂,以美風俗”,試圖利用禮樂教化來規(guī)范社會風俗發(fā)展的方向。賈誼可以說是漢代儒家“教化易俗”思想的首倡者,其思想被董仲舒繼承并發(fā)展。
董仲舒進一步豐富了“教化易俗”思想,提出“性三品”說論證實施教化的可行性。他提出在長安設立太學,在地方各郡國設立庠序,以培養(yǎng)人才,推廣禮樂道德教化、改善風俗。《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傲⒋髮W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董仲舒認為“教化易俗”的關鍵在于君主,主張實行“顯德以示民”的教化方法。他強調(diào)以“五常之道”與“王道之三綱”為內(nèi)容的倫理道德教化,以此來建立良好的社會倫理秩序,創(chuàng)造美善的社會風俗。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董仲舒的“教化易俗”思想成為漢代重要的治國理念,對于漢代乃至后世皇朝的風俗建設頗具重要意義。
建初四年(79年),漢章帝在洛陽白虎觀召開會議。會后,班固將會議材料整理成了《白虎通義》一書,以讖緯正定《五經(jīng)》異同?!栋谆⑼x》標志著儒學的“法典化”與“國教化”,基本上承襲了董仲舒的“移風易俗”思想,但將其進一步神學化,認為禮樂是法陰陽、天地而成的,“樂以象天,禮以法地”,“樂象陽也,禮法陰也”。在董仲舒“三綱五?!钡幕A上,該書提出了以“三綱六紀”為內(nèi)容的倫理道德教化,并用陰陽五行附會之。在《白虎通義》中,“教化易俗”具有了濃重的神學化色彩,變成了天的意志,成為后世皇朝“移風易俗”的重要參考。
儒學神學化下的“德法易俗”
白虎觀會議之后,儒學日益走向宗教化和神學化?!逗鬂h書·儒林列傳》:“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矣。”東漢中后期,政局頻繁變動,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quán),政治極端腐敗,直接導致了社會風俗的敗壞,重末輕本、驕奢浮華、迷信虛妄之風彌漫于整個社會。面對如此嚴峻的社會危機,清議思潮應時而生。王符、荀悅、崔寔、應劭、仲長統(tǒng)等人紛紛著書立說,要求“變風易俗”“辯風正俗”,形成了東漢中后期頗具特色的風俗批判思潮。
嚴峻的社會危機使得諸子的“移風易俗”思想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儒家素來強調(diào)的“禮樂教化”“道德教化”思想已不具有可實施性,而王符等人認識到在風俗日衰的當世,“移風易俗”僅靠“禮樂教化”“道德教化”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借助法令刑罰以“治衰敝之俗”?!逗鬂h書·崔寔列傳》:“夫刑罰者,治亂之藥石也;德教者,興平之粱肉也。”王符等人雖然強調(diào)刑罰對于整治風俗的重要作用,但依然主張德刑并用、先德而后刑、德主而刑輔,以保證社會風俗的美善。
總之,在漢代諸子看來,終兩漢之世,社會風俗日益衰敗,腐敗之風、奢靡之風、迷信之風、逐末之風、厚葬之風、虛偽之風盛行于世。因此,他們對社會風俗異常重視,形成了內(nèi)涵豐富的“移風易俗”思想體系,由西漢初年的“因順其俗”思想到西漢中期的“教化易俗”思想,再到東漢中后期的“德法易俗”思想,深刻揭露與批判了當時的各種鄙風陋俗,并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較為切實可行的改易風俗、穩(wěn)固統(tǒng)治的方法。但是,總的來看,收效甚微。諸子往往寄希望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踐行他們的“移風易俗”思想,以創(chuàng)天下太平之基,而皇帝恰恰是這些鄙風劣俗的始作俑者?!逗鬂h書·桓帝紀》:“(桓帝)占賣關內(nèi)侯、虎賁、羽林、緹騎營士、五大夫錢各有差?!薄逗鬂h書·靈帝紀》:“(靈帝)初開西邸賣官,自關內(nèi)侯、虎賁、羽林,入錢各有差。私令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边@也是漢代諸子如此豐富深刻的“移風易俗”思想在社會實踐領域未能取得成效的根本原因。
(本文系山東師范大學校級改革立項重點項目“齊魯文化通識教育課程建設”(2019XD18)、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漢代封國‘諸子’與齊魯文化的主流化研究”(17CZS008)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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