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孔鮒的文化立場
孔鮒的文化立場
作者：王子今（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六月十二日丙子
耶穌2020年8月1日
《孔叢子》資料圖片
孔子八世孫孔鮒是秦代文化聞人。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后的秦帝國任用了一些儒生多方面參與文化咨詢，而孔鮒沒有進入這一群體。在陳涉發(fā)起反秦暴動，六國復國浪潮涌起之后，孔鮒任職張楚政權?？柞V持與秦王朝不合作的立場，據(jù)說他有“吾為無用之學”，“秦非吾友”的表態(tài)。孔鮒通過切身體會，應當認識到秦文化的實用風格怎樣阻礙了社會才力的發(fā)揮，延滯了學術思辨的進步，并且影響了秦政治史的走向。考察孔鮒的文化立場，對于理解秦漢之際儒學的歷史風格，也有積極的意義。
一
《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記載了孔鮒在秦末社會動蕩中“往歸”農民暴動首領陳勝的事跡：“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yè)，積怨而發(fā)憤于陳王也?！薄坝谑强准诪殛惿娌┦俊保狍S《集解》：“徐廣曰：‘孔子八世孫，名鮒字甲也?！?o:p>
據(jù)《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至孔鮒世系，于“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生伋，字子思”，“子思生白，字子上”，“子上生求，字子家”，“子家生箕，字子京”，“子京生穿，字子高”之后，又說：“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于陳下?！绷河窭K《史記志疑》就孔鮒的名號有所討論：“案：《孔光傳》是‘鮒’，而《儒林傳》作‘甲’，師古曰‘名鮒字甲’。《后序》子魚名鮒，后名甲?！犊讌病お氈纹纷郁~名鮒甲，陳人或謂之子鮒，或稱孔甲?！妒贰肥渥?。”
班固《漢書》卷二〇《古今人表》載錄內容截止于秦末。表列九個階次，即所謂“列九等之序”，以“歸乎顯善昭惡，勸戒后人”。九等，即：“上上圣人”“上中仁人”“上下智人”“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愚人”?？柞V列名于“中中”，與時代大略接近的人物淳于越、李牧、燕太子丹、鞠武、荊軻、樊於期等列為同一等級，較列為“中上”的韓非、燕將渠、樂間、高漸離低一等次，而高于列為“中下”的秦始皇、李斯、秦武陽、項梁、秦子嬰、項羽、陳勝、吳廣。班固等列古人，或許自有其文化深意。
二
臧勵龢等編《中國人名大辭典》“孔鮒”條說：“孔鮒，秦。穿子，字子魚，亦字甲。博通經史。秦始皇并天下，召為魯國文通君，遷少傅。李斯始議焚書，鮒聞之，收其家《論語》《尚書》《孝經》等書藏于舊宅壁中。隱居嵩山，教弟子百余人。后陳涉為楚王，聘為太傅，尋托疾而退，卒于陳。著書二十篇，名曰《孔叢子》?！保ā吨袊嗣筠o典》）《闕里譜系》寫道：“九代鮒，字子魚。該覽六藝，秦并天下，召為魯國文通君，拜少傅。秦焚書，乃歸藏書屋壁，自隱嵩山。陳涉起，聘為博士，遷太傅，仕六旬，言不用，退。卒于陳，年五十七。著《孔叢子》?！笨柞V“魯國文通君”“少傅”等職任的有關信息，當據(jù)此。
《孔叢子》見于《隋書》卷三二《經籍志一·經》，稱“陳勝博士孔鮒撰”?！端问贰肪矶栁濉端囄闹舅摹贩Q“漢孔鮒撰”?！犊讌沧印酚钟蓄}“漢太傅孔鮒著”者。（〔清〕丁丙撰：《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一五）所謂“漢孔鮒”與“漢太傅孔鮒”之說，與《史記》有關孔鮒死于陳涉敗亡之時的記敘不合。
前引《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說，孔鮒“為陳王涉博士”，《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說“為陳涉博士”?？柞V任張楚政權“博士”，大概是確實的。
三
稱《孔叢子》“漢孔鮒撰”或“漢太傅孔鮒著”者，都是錯誤的?？柞V人生的終點，在漢王朝建立之前。
前引《闕里譜系》說：孔鮒投入陳涉政權，“仕六旬，言不用，退。卒于陳，年五十七”。宋人已有孔鮒在張楚政權“托目疾而退”的說法。如宋咸《孔叢子序》，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孔叢子》十卷”條。所謂“退”，似有意疏隔孔鮒與張楚的關系。但是此說沒有早期文獻的依據(jù)。孔鮒“卒于陳”的具體情形，《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為陳王涉博士，死于陳下。”《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薄稘h書》卷八八《儒林傳》：“陳涉之王也，魯諸儒持孔氏禮器往歸之，于是孔甲為涉博士，卒與俱死?！?o:p>
我們看到兩種說法，一說孔鮒已“退”，但是仍然“卒于陳”；一說“與涉俱死”?？磥砗笠环N說法或許可信。而且即使“言不用，退”，或者托疾“退”，也同樣可能“與涉俱死”?！尔}鐵論·褒賢》“大夫”之言也有關于孔鮒之死的信息：“文學高行，矯然若不可卷；盛節(jié)絜言，皦然若不可涅。然戍卒陳勝釋挽輅，首為叛逆，自立張楚，素非有回、由處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奮于大澤，不過旬月，而齊、魯儒墨縉紳之徒，肆其長衣，——長衣，容衣也?！摽资现Y器《詩》《書》，委質為臣?？准诪樯娌┦?，卒俱死陳，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也說“俱死陳”。所謂“與涉俱死”，可以說明孔鮒的政治表現(xiàn)。
陳勝暴動，“奮于大澤，不過旬月”，而孔鮒往投。農民軍失敗，“卒俱死陳”?？柞V之死體現(xiàn)的文化風格、政治態(tài)度和人生原則，其實是值得文化史學者重視的。
四
《史記》卷二八《封禪書》記載，秦始皇東巡至泰山下，曾經就“封禪”程式咨詢齊魯儒生博士，因所議“難施用”，于是“由此絀儒生”?？磥?，可否“施用”，是秦始皇文化判斷和政策選擇的重要標尺?！半y施用”，《史記》卷一二《孝武本紀》寫作“難施行”。《史記》卷七四《孟子荀卿列傳》評價東方學者所謂“奭也文具難施”之“難施”，應當有與“難施用”“難施行”接近的語義。
據(jù)《資治通鑒》卷七《秦紀二》“始皇帝三十四年”，孔鮒評價秦政，曾經表示“吾為無用之學”，“秦非吾友”，也強調了文化態(tài)度的這種區(qū)別。《孔叢子》卷中寫道：“秦始皇東并。子魚謂其徒叔孫通曰：‘子之學可矣，盍仕乎？’對曰：‘臣所學于先生者，不用于今，不可仕也?！郁~曰：‘子之材能見時變今。為不用之學，殆非子情也?！鍖O通遂辭去，以法仕秦。”對于秦政鄙薄和敵視儒家“文學”的政策，有的儒生依然堅守文化立場“為不用之學”，有的儒生則“能見時變今”?！八鶎W”之“用”與“不用”，似乎形成了政治態(tài)度的分野。
據(jù)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孔叢子》有的版本記錄孔鮒明確說到“有用之學”。葉氏藏本、蔡宗堯本、漢承弼校跋本、章鈺校跋本孔鮒語都可以看到“吾不為有用之學，知吾者唯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字樣。明人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二八《藝苑三·圖籍》引《孔叢子》所載子魚語則作：“吾為無用之學，知吾者唯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資治通鑒》所取用的，應當就是這一記錄?？柞V言辭所透露的信息，似乎可以反映秦時當政者對所謂“無用之學”的輕蔑與無知。
秦文化高度務實的傾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積極作用得以突出顯現(xiàn)。秦實現(xiàn)統(tǒng)一，技術層面諸多優(yōu)越條件的作用（王子今：《秦統(tǒng)一原因的技術層面考察》，《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9年第9期），應與此有密切關系。但是另一方面，推崇“實用”之學至于極端，簡單武斷地否定所謂“不用之學”“無用之學”，自然不利于歷史意義深刻而長久的理論思考、文化建設和教育進步（王子今：《秦“功用”追求的極端性及其文化影響》，《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第20輯）。
有學者曾經指出：“秦之學術的作用多在形而下的實用方面。這個特點實際在于由秦國到秦王朝的統(tǒng)治者對學術的約束而形成的?！薄扒亟y(tǒng)治者的這種態(tài)度也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嚴峻的國與國的政治形勢決定的。他們需要的是用速成的辦法富國強兵，以應付當時對秦國不利的國際環(huán)境。這樣一來，真正思辨的思想家是難于見用的?！保◤埼牧?、宋尚文：《秦學術史探賾》，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這樣的意見是基本正確的。然而，既要看到當時普遍的政治情勢，也應當注意秦人“功用”追求的極端化特征及其文化傳統(tǒng)背景。孔鮒“吾為無用之學”，“秦非吾友”的表態(tài)，是清醒的政治態(tài)度的申明，也體現(xiàn)了對確定的文化立場的堅守。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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