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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文】談讀書做學問

欄目:文化雜談
發(fā)布時間:2019-07-01 17:31:00
標簽:做學問、讀書
張立文

作者簡介:張立文,男,西歷一九三五年生,浙江溫州人。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院長,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著有《中國哲學邏輯結(jié)構(gòu)論》《傳統(tǒng)學引論》《和合學概論》《新人學導論》《中國哲學范疇發(fā)展史(天道篇)》《中國哲學范疇發(fā)展史(人道篇)》《周易思想研究》《朱熹思想研究》《船山思想研究》等。?

談讀書做學問

作者:張立文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廿八日戊戌

          耶穌2019年6月30日

 

我5歲開始上學,現(xiàn)已85歲,八十年以來,對讀書做學問有一些膚淺體會:做學問,就是“學”和“問”。不學就無問,不問就無學?!皩W”,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薄皩W”應(yīng)該是向天學、向地學、向禽獸學、向草木學,一句話,向自然學?!吨芤住氛f:“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本褪钦f要向天、地、禽獸、草木學習。神農(nóng)嘗百草,就是向自然學習。中國的諸多古書就是由此而來的,包括中醫(yī)、拳法,如五禽戲就是向禽獸學習的結(jié)果。從科學著作來看,沈括的《夢溪筆談》、宋應(yīng)星的《天工開物》、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都是向自然學的偉大成果。

 

 

 

△張立文先生資料圖片

 

人除了向自然學以外,還要向自己的父母學、老師學、親戚朋友學、學生學。學是求知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知識是“問”來的,無問便無知。人一生來,問的第一人是我們的父母。然后是朋友、學生、工人、農(nóng)民、士兵,所以孔子講“不恥下問”?!暗聽柗粕裰I”稱蘇格拉底最有智慧。蘇格拉底想知道我是否真有智慧,就問醫(yī)生、工人、農(nóng)民,結(jié)果他認為自己沒有智慧,而這就是智慧。所謂“學問”,就是你自己認為自己沒有學問,才去追求學問,去求得學問。那么,究竟應(yīng)該怎樣去讀書做學問呢?

 

第一,腳踏實地、夯實基礎(chǔ)。學問是老老實實的一種知識,所以讀書做學問一定要腳踏實地,從一點一滴做起,才能把自己的基礎(chǔ)打得很扎實。研究思想的人,特別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做中國哲學和理論工作的,都應(yīng)該老老實實地、認認真真地、踏踏實實地去讀原典。絕不能以第二手資料作為我們做學問的根據(jù),如果我們只跟著二手資料跑的話,往往就落入別人觀點的陷阱,只能人云亦云,就不可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看法。

 

研究中國哲學,應(yīng)該懂得一點文字、音韻、訓詁。中國的古典著作,如果光看文字,可能會望文生義,以現(xiàn)在的觀點來解讀,可能和原意不符,若懂得一點文字音韻訓詁,就能幫我們更好地、更正確地去理解原典的本意。

 

第二,立德為先,立功立言。讀書、做學問要以德為本,目的是為求真理,無德,無法求得真理?!暗隆笔菍W者最起碼的道德標準。《大學》第一句話就是“明明德”,怎樣明明德,就是要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才能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明明德是以內(nèi)圣外王為目標。所以說讀書是做學問、做學者的首要條件。

 

 

 

△《學術(shù)生命與生命學術(shù)——張立文學術(shù)自述》資料圖片

 

一個學者,工作的性質(zhì)就是求真理。而一個喪失道德的人,他是不可能求得真理的,也不能求得真理。只有立德,才能立功、立言。自古以來,像孔子、老子、孟子、董仲舒、朱熹、王陽明等人,他們的人品,看《史記》《漢書》《宋史》《明儒學案》等就可以明白,他們都是有高尚品德的人。他們的“言”,如《論語》《孟子》《春秋繁露》《四書集注》《傳習錄》等,之所以千百年流傳至今,首先是因為他們有德,所以他們的言就值得我們不斷地去學習體會,去實行。

 

第三,眼耳鼻舌,學問思辨。當今世界像個“萬花筒”,我們每天看到的東西五花八門,所以我們應(yīng)該正視。很多人看手機,成為低頭族,一個人有限的生命、有限的時間都被手機占據(jù)了、填滿了,人就不去正視,不去思考問題;我們的耳朵每天聽多而雜的各種各樣的新聞,這就需要正聽,就是聽“正能量”的東西;現(xiàn)在鼻子聞的東西很多,古人講惡惡臭,好好色,是說你的鼻子能不能去分辨哪些是臭的東西,哪些是香的東西,這樣才能真正地分辨善惡、是非,方可知道哪些我應(yīng)該去做,哪些我不應(yīng)去做,哪些可以看,可以聽,以及不可看,不可聽。經(jīng)典文本,都有它一定的趣味,讀書做學問要嘗一嘗其味道。每個哲學家、思想家的思想各有其一定味道、趣味及思想的傾向與旨趣,嘗其味,才能體其道??傊?,唯有通過眼耳鼻舌去領(lǐng)會文本的意蘊,才能貼近文本的原意及作者的本意。

 

學問思辨,是讀書做學問的邏輯推進過程。博學,才能使我們的思想眼界開闊,對國內(nèi)外的知識,都有所掌握。但博而要約,光博不約,不能專精,博大與簡約相輔相成;對博約的知識進而要問一個為什么,要追根究底地審問,再經(jīng)消化梳理,以適合我們的需要;對經(jīng)過審問的知識,再謹慎的思考、仔細的分析,才能進而明辨真?zhèn)巍⑹欠?、善惡,便可“擇其善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然后努力去實踐、篤行。

 

比如做博士論文,一定要博,把這一方面與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國內(nèi)外論著、觀點加以概括綜合,經(jīng)審問、慎思指出其不足之處、解釋的欠缺和觀點的錯誤,從而補其不足,正其欠缺,糾其錯誤,提出自己的獨立觀點,這便是由博學進入審問、慎思、明辨,使論文達到比較高的水平。

 

 

 

△《帛書周易注譯》書影資料圖片

 

第四,小疑有小進,大疑有大進。哲學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學問。中國哲學遺留下的一些道德精髓、思想精華,都是先賢追根究底地總結(jié)出來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精華。研究中國哲學,研讀先賢的經(jīng)典文本,對其每一句話,都應(yīng)該問一個為什么。就是說要探究其本意,要讀出其話語背后的意思,特別是字里行間一些隱藏在語言背后的思想。這就需要對文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提出疑問。朱熹曾這樣說,應(yīng)該對文本有疑問,如果你沒有疑問,要使其有疑問,這樣才有所進步。陸九淵說,小疑有小進,大疑有大進。一旦對文本,或?qū)栴}有疑問,說明你自己有了體會、覺解和體認。古人特別指出,讀書沒有疑問,就不會有收益。陳獻章說,如果你讀書沒有疑問,就等于白讀。因為對你的思想沒有震動和覺解。讀書有粗讀和精讀之別。比如說,瀏覽很多書,這是粗讀,在瀏覽中發(fā)現(xiàn)和我的思想或所作的論文相契,對我所思考的問題有啟發(fā)的,便再去精讀。比如說做博士論文,研究一個人物,或一個問題,對這個人的著作或這個問題有關(guān)的文本就成為精讀的對象,對精讀的文本應(yīng)該仔細的琢磨,甚至對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都要問一個為什么,要追根究底,體會作者的原意和文本的原蘊。李贄說,疑就是悟,是思想的自覺和自由,達到豁然貫通的思想境界,對很多問題就可以舉一反三、迎刃而解。在發(fā)現(xiàn)疑問、解決疑問中,發(fā)現(xiàn)新觀點,達到新的境界。所以,疑問是讀書做學問的重要工夫,疑問使外在的書本知識轉(zhuǎn)變成自己內(nèi)在的思想,有疑問說明我們獨立地慎思明辨,化解疑問,就是實踐的另一形式。

 

第五,奇思妙想,勇立潮頭。近現(xiàn)代以來,以為中國本沒有哲學,認為哲學在中國,而不是中國的哲學。如蔡元培在胡適的《中國哲學大綱》序言中講的,《天下篇》《六家旨要》,都是平行的,中國哲學要編成系統(tǒng),我們古人著作沒有可依傍的,只能依傍西方的,這是中國哲學開創(chuàng)時期。金岳霖在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的《審查報告》中說,胡適的哲學史,就像美國漢學家的“成見”寫的哲學史。這在向西方學習中,是可理解的,我們應(yīng)該肯定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為中國哲學做了篳路藍縷的工作,應(yīng)肯定他在開創(chuàng)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但在當今信息革命的時代,我們應(yīng)該依據(jù)中國的哲學實際講自己中國的哲學,這便是自己講、講自己。就是自己按照中國哲學的故事,講中國的哲學;以中國自己的話語,講中國的哲學。一種哲學觀點或哲學思想,本來是從奇思妙想中出來的,因為哲學是一種形上學的觀念和思想,它超越了一般的概念,換言之,它超越了世界上的一些現(xiàn)象,從現(xiàn)象中超越出來,概括成為一種理念,這種理念的本身就是思想家、哲學家奇思妙想的結(jié)果。如果一個哲學家沒有奇思妙想,他就不可能出哲學思想。

 

陸九淵和朱熹曾討論一個問題。陸九淵講:“一陰一陽之謂道?!标庩柧褪堑?。朱熹說:“所以陰陽者,道也?!彼躁庩栒?,是說道是陰陽背后的所以然者,是陰陽存在背后的那個根據(jù)。作為陰陽兩極現(xiàn)象背后的根據(jù)、原理,是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哲學作為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觀念、原理,它是奇思妙想的結(jié)果。但這種原理實際上是扎根在時代的精神里,它是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它是對時代所遇到的、所面臨的沖突、危機、矛盾、挫折等現(xiàn)象提出一種解決的辦法、方案和理念,這是敢立潮頭的奇思妙想。

 

 

 

△《和合生生論》書影資料圖片

 

在全球化、信息智能時代,中國哲學應(yīng)有自己的話語權(quán),在世界哲學舞臺上應(yīng)有它一定的地位。中國是五千年文明古國,中華民族是善思的民族,也是善于創(chuàng)新的民族?!吨芤住飞现v,“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是不斷創(chuàng)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哲學、思想、文化,應(yīng)在世界文化、哲學、社會科學之林中,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我們應(yīng)該有這個信心,勇立潮水的前頭。我們應(yīng)該提升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哲學自信、話語自信、科技自信。自信就是一種自尊,是對自己民族文化、哲學、話語、科技的尊重。只有尊重自己的文化、哲學、話語、科技,才能有文化的自信。自信才能謙虛,“滿招損,謙受益”,驕傲自滿就會招來損害,謙虛就會收益,就能進步,就能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第六,日新盛德,和合創(chuàng)新。在信息智能時代,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比我們思想跑得更快,社會的日新月異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世界上各種現(xiàn)象千變?nèi)f化,社會的矛盾、沖突不斷涌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讀書做學問應(yīng)該貼近自然、世界、社會、人生,也要貼近實際,篤行實踐。對世界的不斷變化,經(jīng)過深入思考和分析,以便把握它。這就需要發(fā)揮主體的能動性,不斷地創(chuàng)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有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有很大的收獲?!墩f文》把德作惪,“內(nèi)得于己,外得于人”。日新就是說思想不能保守,不能是天不變,道亦不變;而是應(yīng)該變,變則通,通則開放。如果說思想很狹窄,視野不開闊,沒有胸懷世界,胸懷人民,那么,就不可能內(nèi)得于己。要打破舊觀念、舊思想,清除先見、囿見、偏見,若不打破和清除,就不能內(nèi)得于己。外得于人,是指向別人學習,向世界各個國家、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學習。吸收各民族、各國家優(yōu)秀的文化思想。這就是外得于人的方法和形式,以使我們的思想更加充實、豐富,得到全面的、完整的、更大的發(fā)展,從而構(gòu)建中華民族更精粹的思想、理論、觀念,這是創(chuàng)新的基本路向,也是一種和合創(chuàng)新。天命之謂性,盡管各民族、各國家的一些思想、文化、觀點、理論,互相之間有差分,甚至說有矛盾、沖突,但在全球化的信息智能時代,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地球上,這就是緣分,我們應(yīng)該珍惜這個難得的緣分,由沖突融合而達到和合。我們讀書做學問都應(yīng)該沿著日新之謂盛德、和合創(chuàng)新這一條路線,來發(fā)展中華民族的文化,使中華民族文化在世界學術(shù)、文化、哲學、話語領(lǐng)域能恢復在世界舞臺上原有的重要地位。具體講,我們也應(yīng)該按照這條路線來寫好我們的博士論文。因為博士論文是人從小學到大學、從碩士到博士整個讀書做學問的總結(jié)和展示,也是我們一生中讀書做學問的一個起點。如果按照這樣的路線去做,將來定能在學術(shù)上取得重大成果,成為一個大學問家、大理論家、大哲學家。

 

(謝金海、劉暢博士根據(jù)口述錄音整理)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