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靜專動直到波粒二象(一)
作者:孫奧麟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一月初三日辛巳
耶穌2017年12月20日
道體既然有作用,則必定有其作用的姿態(tài),這種運動的態(tài)勢就是道體之動態(tài)。道體自有動態(tài),氣化萬物才因以各具動態(tài)。
道體的動態(tài)唯一,而眾物之動態(tài)萬殊。就眾物而言,最為簡單且普遍的一種動態(tài)就是興發(fā)之態(tài),器物之消散、光明之遍照、氣味之充塞之類皆不外此;而眾物動態(tài)之復雜者,則如花之開綻、樹之滋長、鳥之振翼、獸之行走、人之行止語默、心靈之思慮謀劃等等皆是。
對道體有其作用這一點,儒家學者大體有所共識,至于道體是怎樣作用,或者更具體地說,它是以怎樣一種姿態(tài)來作用,則學者或茫然不知、或囫圇謂之“流行”、或以為不可言說而已,然而《周易》對此確有明言,在《系辭》一篇中,孔子曾言:
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
古人并不曾留意過道體動態(tài)的問題,所以這一節(jié)經(jīng)文向來不受重視,對這一節(jié)經(jīng)文的理解,以三國時宋仲子的注解較有代表性:
乾靜不用事,則清靜專一,含養(yǎng)萬物矣;動而用事,則直道而行,導出萬物矣。一專一直,動靜有時,而物無夭瘁,是以大生也。翕,猶閉也。坤靜不用事,閉藏微伏,應育萬物矣。動而用事,則開辟群蟄,敬導沉滯矣。一翕一辟,動靜不失時,而物無災害,是以廣生也。
宋氏的說法,于“?!薄爸薄倍值慕忉尣粺o所得,然而其說法有一個根本錯誤——孔子說“夫乾”,宋氏則信手簡寫作“乾”,不知在《周易》中,孔子言“乾”與“夫乾”、“坤”與“夫坤”,雖皆是一字之差,所指卻自有差別。凡言“夫乾”,孔子皆指乾元道體而言;凡言“夫坤”,則皆指坤元之氣而言。宋氏之說,將“夫乾”看作一種形而下的存在,大概以之為一種元氣,故而以為乾元能“含養(yǎng)萬物”、“導出萬物”云云。
這一錯誤,在孔穎達處則益發(fā)明顯,孔穎達疏解此一節(jié)時,則明確將乾元坤元視作陰陽二氣。
乾是純陽,德能普備,無所偏主,唯專一而已。若氣不發(fā)動,則靜而專一,故云‘其靜也?!?。若其運轉(zhuǎn),則四時不忒,寒暑無差,則而得正,故云‘其動也直’。以其動靜如此,故能大生焉。坤是陰柔,閉藏翕斂,故‘其靜也翕’;動則開生萬物,故‘其動也辟’。以其如此,故能廣生于物焉。
對這一節(jié)經(jīng)文,以晉人韓康伯之解說較為高明,韓康伯言:
專,專一也。直,剛正也。翕,斂也。止則翕斂其氣,動則辟開以生物也。乾統(tǒng)天首物,為變化之元,通乎形外者也。坤則順以承陽,功盡于已,用止乎形者也。故乾以專直言乎其材,坤以翕辟言乎其形。
韓氏雖然也未區(qū)分“乾”、“坤”與“夫乾”、“夫坤”的區(qū)別,卻能明言乾元是“通乎形外者也”、坤元則是“用止乎形者也”,相較于其他易學家,韓氏將乾坤二元的形而上下之別截得煞是分明,這是難能可貴的。倘若僅據(jù)這一節(jié)的注解看,則韓氏于孔子本意已經(jīng)大體得之,然而遺憾的是,若對韓氏易學的整體思路有所把握,則可知韓氏對此節(jié)經(jīng)文的解釋仍屬似是非——其人所謂的形而上者不是孔子所謂的形而上者,而是老莊所謂的形而上者,亦即玄學家所常言的“寂然無體,不可為象”的道,一如韓氏所自言——“道者何?無之稱也”,韓氏只是把形而上之道作“無”看,韓氏的說法亦非正解,也因此對此段經(jīng)文無從發(fā)揮。
前面曾說,孔子這一節(jié)經(jīng)文所描述的是乾元道體的動態(tài),在對其進行疏解之前,還有必要提及道體的另一個特征,這一特征就是道體的“至生”特征。讓道體的“至生”特征與道體的動態(tài)同時呈現(xiàn),這樣來描述道體的動態(tài),反而更容易理解。
在《系辭》中,孔子說:
生生之謂易
此處的“易”字,不是“容易”之意,也不是指易象或者《易經(jīng)》這本書,它只是“變易”的意思。萬事萬物都處在不斷的變易之中,這一點不難理解,但是,只見到事物之不斷變化仍是流于表面,事物之不斷發(fā)生變化的本質(zhì),乃是事物的不斷生發(fā)使然。
今人常說事物的“發(fā)展變化”,所謂發(fā)展,就是形容事物的生發(fā),而所謂變化,則是事物的變易。若論二者的關系,則須說變化是事物在發(fā)展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一個個具體的姿態(tài);發(fā)展則是貫穿在一個個前后相繼的變化之中的內(nèi)容,二者只是在不同視角描摹同一件事情。
譬如一棵樹,且不論與之相伴終始的擴散作用,當其抽枝發(fā)芽、開花結果的時候,其生發(fā)是顯而易見的,它的變易就是它的生發(fā)。及這棵樹趨于枯萎乃至消散,這一過程看起來不再像是生發(fā),而是與之相反的消煞。當此時,也的確可以說此樹是趨于消煞的,只是這種消煞同時仍是一種不甚顯著的生發(fā),它變易為枯枝敗葉,便是生出枯枝敗葉,變易為埃土,便是生出埃土,對這棵樹而言,生發(fā)貫穿了它一生中的每一個具體的變易過程,其生發(fā)或強或弱、或直觀或不直觀而已。這種一以貫之的生發(fā)是沒有一種消煞與之相對的,如果有,除非它長大后又漸漸變?yōu)闃涿纾瑯涿缬质湛s為一粒種子才行。
一棵樹是如此,萬物也無不是如此。一氣中的萬物,恰似遍布海面的無限鱗波,若是孤立地看,則每一個水波都有生發(fā)和消煞的過程,但我們?nèi)敉撕笠徊?,以更為寬廣的視野來看同一片海面,則一個水波的陷落同時就生成了周遭水波的涌起,物之消煞總是局部的、相對的,而物之生發(fā)則是整體的、絕對的。
物之所以皆有生發(fā)特征,是因為彰顯道體的特征而然,孔子說:
天地之大德曰生
孔子此言,一如俗語所謂的“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能草率以為孔子是說天地有一種能力叫生發(fā),天地固然有這種能力,但在儒家哲學系統(tǒng)中,凡言某物之德,總是指定一物而說它形而上的那一部分——德就是指著人心而說它的形而上之道,形上之道自身便有一種特征,它就是生發(fā),這種超越形下眾物的、至極的生發(fā)就是道體作用的一部分,因此稱它為“至生”。萬物之所以皆有生發(fā)這一特征,正是因為眾物對道體特征的彰顯而有。
道體唯有八個特征,就體用角度一分為二,則道之本體有四個特征,道體之作用也有四個特征,“生生”則是構成道體作用的四個特征之一。四個作用特征的關系,不妨說四者聯(lián)合構成了道體的全部作用,“不已”是就道體作用的持久向度而言、“至健”是就道體作用的快慢向度而言、“專直”是就道體作用的動態(tài)向度而言,而“至生”則是就道體作用的內(nèi)容而言。換一角度言之,道體只有一種作用,這作用的內(nèi)容就是生發(fā),這份生發(fā)是持久不已的,其生發(fā)的強度是天下至健的、其生發(fā)的動態(tài)是一專一直、循環(huán)往復的。譬如一眼泉水,泉眼的作用內(nèi)容只是生出水流,然而只要有流水的生發(fā),這水的流行便必定有一個或持久或短暫的向度、必定有一個或疾或徐的快慢向度、又必定有一個或涓涓或汩汩的動態(tài)向度。道體的四個作用特征使萬物都具有了四個作用向度,四個向度,有一個便同時有四個;沒有四個,便一個也沒有。
對道體的至生特征略有了解,則前述的孔子之言也不那么難于理解了,如今再看道體的動態(tài),它至少不再是一個空洞無內(nèi)容的動態(tài),而是道體在生生不已中的動態(tài),如今我們則可以以此來重新疏解這一節(jié)經(jīng)文。
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
“夫乾”特指道體自不必言,“?!笔菍R坏囊馑?,“直”是直遂的意思。當?shù)荔w安靜時,其姿態(tài)為專一之勢,所謂專一,就是其生發(fā)作用蘊蓄于一點而不再外宣;當?shù)荔w運動時,則其姿態(tài)為直遂之勢,所謂直遂,就是其生發(fā)作用由一點而興發(fā)乃至充塞上下四維。簡單來說,道體的動態(tài)只是一蘊蓄一直遂,一直遂一蘊蓄,如此往復不已——當?shù)荔w的生發(fā)趨于蘊蓄時屬“?!钡臓顟B(tài);當?shù)荔w的生發(fā)趨于直遂的時候則屬“直”的狀態(tài)。這也就是孔子所謂的“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就是一專一直,道體動態(tài)專一時屬陰,其動態(tài)直遂時屬陽。
譬喻言之,道體的動態(tài),好似一盞才明亮到極致便趨于昏暗、才昏暗到極致便趨于明亮的燈。這里宜于意識到,這盞燈雖然一明一暗,它卻永遠不曾熄滅。孔子雖說“其靜也?!保荔w的靜卻不是一個死靜,它只是動態(tài)不已之中的一個節(jié)點,就好像秋千擺到至高點時,可以說它有一瞬間是安靜的,但這個安靜仍是秋千之動的一部分。
將道體作用的一專一直二分為四,便有了元、亨、利、貞、四個區(qū)間,它也就是形而上的少陽、老陽、少陰、老陰四象。當?shù)荔w作用呈現(xiàn)“專”的態(tài)勢時,是其作用由亨界至于貞界的狀態(tài);當?shù)荔w作用呈現(xiàn)“直”的狀態(tài)時,是其作用由貞界至于亨界的狀態(tài)。
依次言之,“元”是道體之生發(fā)作用處于勃興態(tài)勢的階段;“亨”是道體之生發(fā)作用處于暢達態(tài)勢的階段;“利”是道體之生發(fā)作用處于斂藏態(tài)勢的階段——此時值得強調(diào)者有二:其一,“利”是為了生發(fā)作用的蓄勢再發(fā)而斂藏,不是因為衰弱而斂藏;其二,此斂藏,也只是斂藏其生發(fā)的強度,猶如將燈光調(diào)暗、將音樂的音量調(diào)低,其聲其光仍在向四外宣發(fā)輻射,將一室充塞無余。燈光雖然暗淡了,音量雖然降低了,卻并非將之前放出去的聲與光重新斂藏進來,否則道體的生發(fā)作用便不是生生不已,而是一吐一納了。
及道體的生發(fā)作用斂藏至一定程度,則連斂藏的態(tài)勢也不可見,只是隱而難覓了,這個隱,其實是開始蓄勢以待再發(fā),此時便進入了“貞”字地界。這個貞字所居的地界尤為值得深說,道體一專一直的動態(tài)到了“貞”界雖然隱而不見,然而它又不會止于隱而已,隱到蓄勢完畢則還要顯,所以不妨說一個貞界包含兩個階段——道體的創(chuàng)生作用發(fā)由顯而至于隱,又由隱而至于顯兩個過程。貞界之于元、亨、利三界的作用,相當于一手接過利,轉(zhuǎn)手便推出元來。
道體生發(fā)作用過了貞界,又灼然可以見其勃興,此時則出乎貞而入于元,是所謂“貞下起元”。起元之后又是亨,亨后又是利,利后又是貞,貞后又起元,道體的動態(tài)只是這樣一專一直地鼓蕩,其內(nèi)容為至生,其動態(tài)唯至健,其持久度則至于無終無始。
或有人問:“以一蘊蓄一直遂的態(tài)勢來解說道體的‘其靜也專、其動也直’,看起來是頗為浹洽的,然而若深思之,則其中似乎仍有問題。所謂專一,是道體的生發(fā)作用斂藏于一點而不再外宣之態(tài);所謂直遂,是道體的生發(fā)作用由一點興發(fā)而充塞上下四維之態(tài)——這一個點究竟在哪里?它是如何被指定的?如果道體是個有形之物,的確可以在這個有形之道體上選一個中點或極點,說道體的作用便是在這一點上蘊蓄,又由這一點上生發(fā)。然而道體無形無外,這就決定了宇內(nèi)任何一點都不足以為道體之中、道體之極?!?/p>
這一質(zhì)疑的提出是實有必要的。的確,道體至大而無形,這就決定了它絕無可能存在一個中、極之點。道之體既然如此,此道體之作用當自哪一點進行這一專一直的鼓蕩?欲領會此處,先要意識到道體雖然至大,它卻與同樣充塞宇內(nèi)的一氣互寓其宅,而氣的存在方式,不像是尚未團成饅頭的面粉一般只是些有待于凝結成物的材料——“盈天地間者唯萬物”,宇內(nèi)一氣永遠是以無數(shù)具體之物的形下部分這一形式存在的,故而宇宙雖大,卻并無一絲物外之余氣。道體沒有中、極之一點,宇內(nèi)一氣也沒有中、極之點,然而組成宇宙的無限具體之物卻無不有大小、形狀,物皆有大小、形狀特征,便皆有個中、極之點在,道體一專一直的動態(tài),就是以眾物的這一點作為興起處與蘊蓄處。
道與氣互寓其宅,一氣又自然析分而為萬物。因此,道體的作用實可以就兩個視角觀之:宏觀來看,道之用是與道之體全然對應的用,然而因為道體其大無外,所以并無中、極可得,所以也絕無一個完整的、唯一的、充斥宇宙的一專一直之動態(tài);就細部來看,則道體之作用是在每一個具體之物上進行的,每一個具體的沙塵土石、人物動植上都有道體一專一直的動態(tài)在其中。譬喻言之,當一樹桃花盛開時,相較于桃樹之體而言,可以說滿樹都在開綻、都在作用,然而此時卻無法看出一專一直的動態(tài)來。倘若走到近前,則可見桃樹之整體的動態(tài)是在每一個具體的花苞上實現(xiàn)的,每一個花苞的開綻都是由中心向四周輻射,它們無不對道體一專一直之動態(tài)有所彰顯。
對于這個道理,孔子曾有過一句言簡意賅的描述。于《周易》,孔子曾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扒馈本褪乔荔w,“乾道變化”,指的是道體之作用,而“各正”的主體則不是道體,而是萬物。因為道體的作用方式是在萬物上分別作用,所以萬物能夠各自得其性命之正,“性命”,就是物上的道。
與孔子之言相似的,則是伊川“理一分殊”一說,伊川所謂“理一分殊”之“理”也是就道體而言,然而其人對這一命題只是提過便了,并未加以詳盡的闡釋,所以終究無以確知其理路的細部如何,與本節(jié)的說法是否相似。
伊川之后,朱子繼承“理一分殊”這一命題而詳說之,朱子對“理一分殊”的描述亦有灼見,然而也有一截模糊之處。如其言曰:“祇是此一個理(道),萬物分之以為體。萬物之中又各具一理,所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然總又祇是一個理,此理處處皆渾淪”。朱子也認為道體是個至大而無形的存在,然而,道體既然至大且無形,那么它便只能是一個公共的、唯一的道體,其體絕無被析分的可能——有形之物可以被析分,無形之物如何可能析分呢?然而,一如其所謂“此理(道)處處皆渾淪”,朱子只是將道體視作囫圇一物,認為當其分殊時,則連體帶用一并破碎而散于萬物,及后退一步以一種宏大的視角看萬物,則道體又本不曾破碎。到這里,其說法便與道體的無形特征相矛盾了。
然而,朱子對道體不能析分這一點也未嘗不有警覺,如《朱子語類》記:
問:“理性命章注云:‘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而萬物分之以為體,故萬物各有一太極?!绱?,則是太極(道體)有分裂乎?”
曰:“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
朱子“理一分殊”的差池處,只在于未曾將其所謂理或太極作一種體用觀,未曾見到“理一分殊”的本質(zhì)乃是道之體唯一而不分、道之用則是在萬物之上各自一專一直,“理一分殊”其實是“體一用殊”。因為朱子不曾研究過道體是如何發(fā)用的,只囫圇謂之“流行”,對道體的一專一直之動態(tài)并無認識,所以其“理一分殊”之說看似功虧一簣,其實仍欠缺大段研究。
及陳北溪述朱子之“理一分殊”時,又說:“譬如一大塊水銀,恁地圓,散而為萬萬小塊,個個皆圓;合萬萬小塊復為一大塊,依舊又恁地圓”。以盤中水銀的聚散來形容理一分殊固然是巧,然而這一比喻亦已先失于太巧,且其與道體的真實作用并不相似不說,與朱子的本意也不盡相同。依照朱子的理解,當此水銀散為許多水銀珠子時,水銀的整體同時仍在——水銀是既破碎又不曾破碎,道體是既分殊又不曾分殊——到這里,人便不可能用思維去把握它了。其實,與其以盤中水銀的聚散來描述“理一分殊”,不如就近取譬,以煮飯來形容它——鍋之體唯一而不可分,鍋之作用則分殊在每一個米粒上,鍋就是道之體,鍋之熱便是道之用,米飯之全體是氣,每一個飯粒便是一物。
因為理學家不曾進一步去為道體區(qū)別體用,故而其“理一分殊”雖非如后世淺薄之徒所言是從佛老處得來,然其所失,卻與佛氏的“一多相攝”、“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說著實同調(diào),因為它本身就是不合邏輯的,學者體會其說法,終不可能在心中建立起一個明晰的模型,只能陷入一種不斷尋求玄思冥契的努力。
于此處,我們不必過于詳述前輩的說法,不妨直接將“理一分殊”改易一字,以“道一分殊”這一詞來詮釋本節(jié)所說的內(nèi)容——道之體只是唯一一個道之體,道之用卻在萬物上各自呈現(xiàn)出一專一直的動態(tài)。
凡自然所造之物,無不是氣通過對道體進行效法而有的存在,然而,氣之效法道,并不是某一團氣去效法道的全體與大用,人尚且難以理解道的體用之全,氣又不是一個有知覺靈明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知曉道的全體與大用然后去效法它。欲理解氣如何效法道,先須意識到一切氣都是以物的形下部分這一形式存在的,氣效法道,本質(zhì)上是一物的形下部分對其形上部分進行彰顯,或者說,是物之有形的那一部分去效法它無形的那一部分。道之體的不易、無形、至大、至純四特征是萬物公共的,道之用的不已、至健、專直、生生四特征在每一物上又是各得其全的,所以,對任何一物來說,道體的八特征都是當體具足、不假外慕,而坤元之氣又只是一味順從,唯道是法而已。所以,不論此物之氣當下是怎樣一種材質(zhì),它總是時時盡可能地彰顯自己形而上的那一部分,永遠試圖比當下的自身更接近道體的樣子。
孔子說:“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廣生焉”,又說“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大生焉”。這兩句話,前者是就道而言,后者是就氣而言,其所描述的,乃是物的形上部分與形下部分在動態(tài)上的對應關系。
因氣對道體一專一直的效仿,物之氣也產(chǎn)生了一翕一辟的作用態(tài)勢。當?shù)荔w的作用趨于蘊蓄之態(tài)之時,氣彰顯其動態(tài),便呈現(xiàn)翕聚的狀態(tài);當?shù)荔w的作用趨于直遂之態(tài)時,氣彰顯其動態(tài),便呈現(xiàn)開辟的狀態(tài)。當然,一專一直與一翕一辟不是同時對應的,前者是至健的,后者因為是對前者的效仿而有,所以其作用是相對緩慢的。而且,道體一專一直的律動,本質(zhì)上只是直遂,它只是在這個直遂不已的基礎之上又呈現(xiàn)出一蘊蓄一舒張的節(jié)奏,同道體的作用態(tài)勢一樣,就物之氣的作用態(tài)勢而言,其翕聚也是相對的、一時的,其開辟則是絕對的、恒久的,一翕一辟也只是開辟不已中的一個律動。
細說起來,此處“翕”字本身不是完全閉合的意思,而是閉合之中不失舒張之機,其取意與《論語》中的“翕”字相同,孔子描述音樂的開始部分,言“始作,翕如也”,當音樂開始的時候,不是沒有聲音,只是有個翕動淡入的意思。至于“辟”字,則是指物之四外開辟拓展,物自身向外界延伸不已,同時也是向著外界打開它自己。除了“開辟”一意,“辟”字古時亦有效法之意,如《逸周書》言“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氣之動,不是自動,而是效法道體之動之動,此說亦通。
一翕一辟的情形在自然界常能見到,譬如火焰是一波一波地跳躍,就但整體觀之,則火焰的光熱始終存在,總體上仍在向外不斷開辟的;又如水母的動態(tài)是一翕一辟,但是水母同時又在一翕一辟中慢慢長大,總體上仍保持一種開辟勢態(tài)。因為道體具有一專一直的動態(tài),物彰顯它,自身便得以不斷生發(fā)壯大,所以說“是以大生焉”;氣雖然因為彰顯一專一直而無不呈現(xiàn)“一翕一辟”的動態(tài),因為氣本身的材質(zhì)萬殊,所以其成物也形態(tài)萬千,造物廣泛,所以說“是以廣生焉”。
道體在物上的作用,是必定要蘊蓄在物的某一點,又自這一點而直遂,此動態(tài)周而復始,與物相為終始,這一點便是道體作用的中樞之處。因為氣化萬物皆有這一點,萬物的體段上便皆有一個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精華之處,它們就是萬物的心。
一專一直的那個點本身不是物之心,他只是一個幾何學意義上的存在,然而,物上既然確有這樣一個道體作用的中樞之處,此物之氣又要去效仿道體的動態(tài)特征,所以,物本身便因此而具有了一個與之相對應的部分,亦即在物上呈現(xiàn)一個可以見聞感測的樞要之處,這個樞要之處或顯著或難測,但只要有物在,它就總是存在的。相較于此物的其它部分,這一部分它總是顯得更加重要,于自然的造物而言,物之生成是由此處生成,物之作用是自此處作用,物的精華處是此處,物的要害處也是此處,凡物的樞要處便是它的心。
宗教家好說萬物皆有靈魂,其所論固然是虛妄,然而若說萬物皆有心卻是可以的。心靈固然是心之一類,心卻不可只看作心靈,心只是萬物的主宰之處、中樞之處、此物之生機的發(fā)動之處。天地間眾物之有心,一似夜幕中的繁燈各有燈芯——一個圓形尚未畫完,圓心卻早就有了,若無此一點,圓形便不得存在;一張紙對折兩次,壓痕重合的一點也是它的心,若要構圖繪畫,須在心下時時照顧到這一點。日月各有其核心,地球亦有地心,一塊巖石則通常以其重心為心,巖石若內(nèi)含金玉,亦往往在巖石的核心一帶孕育。
草木以芯為心、果實以核為心、把果核單獨作一物看,則果核又以果仁為心,果仁由許多細胞組成,細胞內(nèi)部也無不有細胞核為其心。植物的一身必有樞要處,動物身上同樣有個樞要處——與其叫樞要處,不如叫精爽處來得恰當,因為動物的心構造更復雜,作用更精妙,故而稱為心靈。從植物之心到動物之心,就像長夜里的生命漸漸望及曙,感覺呈露了,思慮朗然了,意志誕生了。動物之心靈明到可以宰制一身,使它能夠主動趨利避害、飲食繁育,順自己的本性行事。至于人,則又是生物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存在,其心能藏往知來、謀劃辨析,其精妙已然至于匪夷所思、神明不測的地步了。人類無爪牙皮毛,只憑這個歷歷分明之心就可以宰制萬物,幾乎無事不辦了。
或有人說:“觀所論,萬物之心似乎都在此物的中心點一帶,是否如此?倘實如此,譬如玉鐲也是實實在在的物,其物的心又在哪里?一物之心豈能在此物之外?”
此處確實頗值得細說。萬物之中,多有其心與其中心點相重合的存在,然而物之心與其中心點并沒有絕對對應的關系。欲理解此處,宜于意識到眾物的材質(zhì)本是萬般不齊的,一物之氣對道體之動態(tài)的模仿總是失真的,只是其失真的程度各自不同罷了,所以,氣之一翕一辟的中樞點雖然是彰顯道體一專一直那一點而有,但是二者未必是全然對應的,雖然未必全然對應,卻也必定是“雖不中,不遠矣”。
與此同時,還須意識到物總是處在不斷變化之中,物之造型在變化,其心的位置也一直隨之變化。譬如種子的心原本在它的中心點一帶,然而種子會滋長而成為一棵樹,這棵樹又要不斷向上生長,于這棵樹而言,道體在其內(nèi)部蘊蓄直遂的那一點也一直隨之變遷,所以這棵樹的心不再是種子的核心,而是一直被放大、被拉長,鋸開每一段樹干,我們都能在其上看到一圈圈年輪,這就是道體的一專一直在時間中留下的痕跡。道體只是不斷在此物的中極之處向外作用,而物之氣的萬殊與物的不斷變化,使得物之心不會總似瞳孔之于眼睛一般正位居中,它只是隨物之體而有其所在。
至于問玉鐲的心在何處,此處確實值得申明一點,說萬物皆有其心,是就著天然的、完整的物而言,天然且完整之物的殘片,或者出于人工的器物則未必皆有其中樞之心。倘若留意自然界,則可知自然的造物雖然形態(tài)各異,卻沒有環(huán)狀之物,即便有些物確實呈環(huán)狀,它也必定是某一個整全之物破碎以后才呈現(xiàn)的形狀。同樣,與其說玉鐲沒有其整體的心,不如說琢成玉鐲的那塊璞玉的心已經(jīng)被人為地掏空了。玉鐲雖然沒有其全體的心,但就細部觀之,玉鐲的一身仍有許多心,因為玉鐲絕不可能是一個均質(zhì)之物,作為一塊石頭,它必定有其內(nèi)在的紋理走向,倘若條分縷析,則每一條紋路皆有其心;若再進一步觀察入微,玉石是由許多原子構成,億萬原子也無不有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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