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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后，多極世界的全球化將興起

作者：貝淡寧  汪沛

來源：《新京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五月初二日丙申

          耶穌2020年6月22日

貝淡寧生于加拿大，知名哲學家、政治學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中國學術顧問理事會成員。曾任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教授，現(xiàn)為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

汪沛哲學博士，清華大學歷史系博士后，法國索邦大學訪問學者，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專業(yè)領域為法國哲學、比較哲學與中國思想史。

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世界各國都積極應對，但具體措施卻各有不同。如果我們將這次疫情看作一場對國家的考驗，東亞國家的答卷似乎比不少西方國家更勝一籌。不少學者認為，這與東亞儒家文化圈的傳統(tǒng)相關。哲學家、政治學家貝淡寧也持此觀點。貝淡寧出生于加拿大，受到儒家思想影響開始學習中文，目前他已在中國生活了17年。他認為，這次疫情反映出了中國的儒法思想、尊師重教、珍重老年人生命的傳統(tǒng)。

今年2月份以來，貝淡寧與太太汪沛在居家隔離期間，寫了不少鼓舞士氣的時評，分析艱難抗疫帶給中國新的可能性。汪沛是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她與貝淡寧合著的新書《正義等級論：為什么社會等級在中國和世界其他地方如此重要》，也于今年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因為疫情，他們不得不取消了去很多國家推廣新書的計劃，但也因此有了更多思考和寫作的時間。

東亞儒家文化圈在這次防疫中有哪些共性？海外世界對中國有哪些誤解？新冠肺炎疫情會引發(fā)新一輪冷戰(zhàn)嗎？全球化會走向長期衰退嗎？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貝淡寧和汪沛表達了他們的看法。二人對疫后世界的趨勢表示樂觀，在他們看來，所謂全球化衰退，只是單極世界領導的全球化衰退了，而多極世界中更為均衡和公平的全球化正在興起。

文化與經(jīng)歷，讓東亞更善于防疫

新京報：如果我們將新冠肺炎疫情看作一場對國家的考驗，東亞國家似乎普遍比西方國家做得更好。不少學者認為這與東亞儒家文化圈的傳統(tǒng)相關。貝淡寧教授之前在采訪中談到過這一點，尊重君子、盡責公民的儒家價值觀是中國抗疫的文化密碼。不過，針對同一種現(xiàn)象，另有一些海外學者持相對負面的觀點，比如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認為東亞“儒家思想”的“服從”傳統(tǒng)，讓人們更容易接受戴口罩，并信賴政府、“數(shù)字監(jiān)控”系統(tǒng)等。你們怎么看待這種態(tài)度的分歧？

貝淡寧：我認為二者之間沒有什么不一致的。中國有兩種政治傳統(tǒng)，儒家和法家。儒家認為，政府官員應該為人民謀幸福，也就是我們后來所說的“為人民服務”；法家則認為，一個強大的國家應采取嚴厲的處罰手段處理緊急情況。每當遭遇危機時，這兩種傳統(tǒng)總會在中國發(fā)揮作用。人們普遍接受這些措施背后存在的道德基礎：強硬措施是為了維護人民福祉。這些文化傳統(tǒng)對中國人有著深遠影響，也在韓國、越南等東亞國家根深蒂固。

不過，文化因素不是唯一的原因，東亞國家在應對疫情方面更有經(jīng)驗。中國人在2003年經(jīng)歷過非典，韓國人在2015年經(jīng)歷過中東呼吸綜合征，日本人有戴口罩的習慣——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保護他人免于病毒感染。

當然，也有一些西方國家在應對疫情方面做得很好，比如丹麥、挪威等北歐國家，還有新西蘭這樣的小島國，這些國家有很深的社會信任和社會責任傳統(tǒng)。這些國家人口較少，壓力也相對更小一些。不過美國，以及我的家鄉(xiāng)加拿大就做得不怎么樣了。

汪沛：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誤解，也因為一些海外學者對中國老百姓的生活缺乏了解。中國最初遭受疫情沖擊時，年輕人非常謹慎，父母輩則不把疫情當回事，于是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形：年輕人苦口婆心勸父母不要出門、一定要戴口罩。西方人習慣性地將其歸結于對政府強制的服從，實際上，人們對于家人生命的關懷與珍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

此外，中國老百姓十分在意專家的意見，尊師重教、尊重君子也是儒家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比如，鐘南山院士的話在老年人之中也有很大的影響力。

貝淡寧：實際上，很多國家缺乏尊重專家的傳統(tǒng)。比如，美國有很強的反精英主義傳統(tǒng)。在這次疫情中，美國人往往譴責政府做得不好，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事實，但同樣也出于他們對于精英文化的一貫反叛。他們沒有類似儒家社會的“君子”概念，這給他們應對新冠危機造成了一定的困擾。

新京報：在你們看來，中國的社會秩序似乎也有助于應對疫情？你們曾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可取的等級制度是為公民服務的。

貝淡寧：中國有三種與之相關的社會等級制度，第一種是為人民謀幸福的強大政府，我們可以稱之為儒法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在中國已有2000年；第二種是對于專家和君子的尊重；此外還有第三種，即家庭秩序，人們出于孝道尊重老人。新冠疫情期間，一些國家提出了群體免疫的方案，這本質(zhì)上是為整個社會而犧牲老人群體。然而，沒有一個講究孝道的國家會采納這種瘋狂的提議。

新京報：西方社會有尊重個體的文化傳統(tǒng)，為什么疫情期間對待老人的態(tài)度卻不同？

貝淡寧：西方社會理解的人人平等，意味著我們需要尊重每個個體。但中國人所謂的“孝心”，其實是一種等級秩序，這意味著老人是特殊的——中國人認為，只要活到老學到老，人越老就越有理性和智慧，老人更具經(jīng)驗和權威。如果老人心智不明，不講道理，甚至要用暴力解決問題，自然也暫時失去了讓成年子女孝順他們的資格。哪怕我們給孝順這一品德加上很多限制條件，很多西方國家也未必認同這種孝順，在這次疫情中也表現(xiàn)出對于老年人的缺乏同情。

多極世界力量更均衡，合作也更公平

新京報：疫情期間，國際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些針對中國的污名化現(xiàn)象，中國應該如何扭轉這種污名化？

貝淡寧：作為疫情最早暴發(fā)的地方，中國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被責備的對象。中國一直以來對其他國家進行醫(yī)療援助，這是一種很好的做法，唯有以謙恭、善意的方式進行，才能收獲更好的效果。

汪沛：這種污名化本身就是種族歧視和不合理等級的體現(xiàn)，都是我們批判的對象，因為它只會促進分裂和對立，而不是人類共同面對危難的團結。中國在疫情中一直對他國有較多支援。3月份，商務部外貿(mào)司司長李興乾表示，盡管目前中國的口罩、藥品供應仍然短缺，但中國政府對醫(yī)療物資的出口高度重視、積極支持，樂見出口企業(yè)組織口罩等醫(yī)療物資對外供應，以實際行動為全球防疫作出應有的貢獻。這不是完全從自己國家利益出發(fā)的做法，但從全球疫情防控來看，無疑是正義的舉動。

我們認為對于國際關系有兩種看法，第一種是“弱互惠”，各國從自己利益出發(fā)做決策；第二種是“強互惠”，各國考量雙方共同的價值觀做出決策。正所謂“君子喻于義”，這種強互惠會加深與他國友誼的紐帶。比如意大利受到疫情沖擊后，并未得到歐洲其他國家的救援回應，中國則迅速派出醫(yī)生前去支援。此外，有關病毒的起源，也需要全世界的科學家共同探索、研究。

新京報：當下中美關系依然緊張，這次疫情是否可能引發(fā)新一輪冷戰(zhàn)？

汪沛：我們不認為這是美國和中國爆發(fā)冷戰(zhàn)的時刻。相反，多極的世界和多元的文化，更適合描述現(xiàn)在的狀況。美蘇冷戰(zhàn)結束以來，世界從“雙極”變成了“單極”，如今則正在從“單極”向“多極”進行轉變，這個過程已經(jīng)開始。然而，轉變究竟以何種方式呈現(xiàn)、在不同區(qū)域所體現(xiàn)的差異有多大、多久才能成為定局、又有多久才能讓人們接受、對世界各國人民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其實很難預測。就像疫情的流行一樣，危機的到來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區(qū)域性力量的極點涌現(xiàn)出來，不再是美國一家獨大，也不是中美兩極對立。我們看到北美、歐洲、俄羅斯、東亞、印度的圖景，以及伊斯蘭世界的吶喊、非洲的崛起。如果區(qū)域性力量自發(fā)、主動地促進友好合作關系，在多極世界中合作會更為公平，力量之間也更為均衡，我們對這種多極的未來是比較樂觀的。

新京報：疫情加劇了地緣政治的改變。英國學者約翰·格雷認為，全球化的鼎盛時代已經(jīng)結束，更加嚴格的邊境控制將成為全球格局的持久特征，依賴全球生產(chǎn)和供應鏈的經(jīng)濟體系，也正在演變?yōu)橐粋€相互聯(lián)系更少的經(jīng)濟體系。你們怎么看？

汪沛：我們不認為是全球化衰退了，更準確地說，單極世界領導的全球化正在衰退，而多極世界的全球化正在興起。全球依然需要更多的經(jīng)濟合作，而在疫情觸發(fā)下，國家內(nèi)部需要完備的工業(yè)體系以維持國家安全也沒錯，二者不是矛盾的，何況在當下，沒有任何國家能真正做到自給自足。多極世界中的合作對小國來說更加公平，在強互惠的紐帶下，一種公正的等級制度讓那些小國也能得利。

新京報：全球化帶來的多元文化主義思潮也受到一些質(zhì)疑，比如左派理論家特里·伊戈爾頓批評多樣性本身未必是一種價值，不考慮實際情況就推崇多樣性是虛偽且不負責任的。你們?nèi)绾慰创嘣幕臎_突與矛盾？

汪沛：多元文化沖突的確存在，它在理念上沒有錯，但需要具體的倫理與政治實踐。以前我們對于多元文化更多是空談，大家往往只關心中國和美國，卻不了解印度、中東、非洲、拉美等區(qū)域，要么就是帶著已經(jīng)極為陳舊的偏見談論它們。新冠肺炎疫情是一面無情的鏡子，多極世界中的多個力量點已經(jīng)凸顯了出來，“他者”已經(jīng)來到我們的面前，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再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真實的關系。當不同文化之間(無論是主動，還是不得已)“去自戀化”地相互對待，多元文化就有了更多的現(xiàn)實基礎。

新京報記者董牧孜

群體免疫方案，本質(zhì)上是為整個社會而犧牲老人群體。然而，沒有一個講究孝道的國家會采納這種瘋狂的提議。

我們不認為是全球化衰退了，更準確地說，單極世界領導的全球化正在衰退，而多極世界的全球化正在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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