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重現(xiàn)之文化、歷史意義
——“儒生文叢”出版座談會發(fā)言記錄
編者按:“儒生文叢”由蔣慶、陳明、康曉光、余樟法、秋風任學術委員,蔣慶撰總序,匯集了中國大陸儒家近年來的思想探索及社會活動成果,乃當代儒家新銳對中國及人類命運的深入探討和最新看法。自“儒生文叢”第一輯三冊(書目為《儒教重建——主張與回應》,《儒學復興——繼絕與再生》,《儒家回歸——建言與聲辯》)出版后,引發(fā)各界高度關注??鬃?563年暨西歷2012年10月29日,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在北京薊門橋主辦“儒生重現(xiàn)之文化、歷史意義暨‘儒生文叢’出版座談會”,蔣慶、張祥龍、梁治平、陳明、康曉光、秋風、干春松、彭永捷、高超群、唐文明、溫厲、任鋒、林桂榛、陳壁生等學者出席會議。會議發(fā)言記錄經(jīng)講者訂正,現(xiàn)予發(fā)表,以饗讀者。
目錄
【李傳敢】致辭
【劉 明】今有“儒生文叢”,明有儒生重任
【張祥龍】儒生要為民族和人類帶來深層希望
【梁治平】儒生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
【彭永捷】儒學還是要沿著康有為開創(chuàng)的道路前進
【康曉光】中國未來的主導思想只能是儒家
【高超群】儒學的復興需要儒生樹立新的人格典范
【唐文明】儒生要從被動變?yōu)橹鲃?nbsp;
【任 鋒】儒生之德行、公共性和實踐性
【溫 厲】儒生要有憂患意識與緊迫感
【林桂榛】儒學的要義或精髓在“禮樂刑政”
【干春松】成立儒家組織的必要性
【姚中秋】培養(yǎng)實踐主體,構建儒家式社會秩序
【陳 明】儒生對當下的問題要有準確的把握
【蔣 慶】儒生歸來
第一排右起:唐文明、張祥龍、劉明、李傳敢、蔣慶、康曉光、干春松、陳明;第二排左起:高超群、崔茂新、任峰、姚中秋、陳壁生……;第三排左起林桂榛、溫厲、王生、彭永捷……
(“儒生文叢”圖書簡介詳見儒家中國網(wǎng)站:http://www.shlprivate.cn/article/id/2945)
致 辭
李傳敢(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社長)
首先,我代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熱烈歡迎各位學者來參加今天的研討會。我和“儒生文叢”學術委員之一的蔣慶先生于1992年在深圳相識,所以他的很多情況我都了解。2005年還專門去了一趟陽明精舍,回來以后我經(jīng)常跟別人說,不管現(xiàn)在的社會如何喧囂浮躁,總有潛心致力于學問的世外高人在,比如說蔣慶先生。在陽明精舍,蔣慶跟我詳細介紹了陽明精舍的發(fā)展情況,以及自己如何被選為村長等等,令人尋味。一直以來很多人都想見見蔣慶,今天他能前來是我們莫大的榮幸,因此我們特別對蔣慶先生參會表示熱烈的歡迎。
對于當今中國的學術出版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氛圍不太好,很多人追求的已經(jīng)不再是文化本質的東西。但是不管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總是有一些人在孜孜不倦的、全心全意的做學問。至少我感覺今天出席這個會議的人就是這樣一批人,而這正是學術希望之所在。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來做國學既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又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但是好的東西是經(jīng)得住歷史考驗的。對于傳統(tǒng)文化來說,我是一個外行,但是我也有我的觀察。很多時候看一件事情我不是看事情的本身,而是看做事情的人、哪些學者在做。我不看具體的東西,我看學者的品質。比如蔣慶,我到過陽明精舍、看到他的治學精神后,我就知道,這樣的學者做出來的事情絕對沒問題,這是我作為一個出版人的習慣和直覺。
我們在做傳統(tǒng)文化的時候,一定要把握住其精髓,把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展現(xiàn)給世人。我們不追求多,好比一個作家一年寫了一千萬字,那這個作品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因此一定要出精品。我們來做這套書很榮幸,也希望今后越做越好。
傳統(tǒng)文化我是門外漢,是來學習的,接下來就聽各位的高見了。謝謝大家!
今有“儒生文叢”,明有儒生重任
劉明 (西安獨立學者)
“儒生文叢”現(xiàn)在終于公開出版發(fā)行了,這是儒家文化復興的一件大事,也是當下中國思想文化建設的一件大事。筆者有幸擔任“儒生文叢”的主編之一,倍感任重而職榮。
“儒生文叢”第一輯三分冊,分別為“儒家回歸”、“儒學復興”、“儒教重建”。這樣的分類本身就很有代表性。中國要建設自己的主流精神文化,回歸儒家?guī)缀跏且环N宿命,這是因為中國的精神文化必須建立在自己的文明根性上。大前提確定了,但真正回歸儒家既有一個日漸進展的歷程,又有個回歸途徑的問題。“儒家回歸”分冊就記錄了近十年來儒家回歸中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以及社會各界對這些事件的評述與爭論。從回歸途徑上看,目前基本上是兩條大道,一條仍為傳統(tǒng)之“學”,另一條則為擬創(chuàng)之“教”。前者現(xiàn)就一直在推進,后者則處于探索設計中。這樣,“儒學復興”、“儒教重建”兩分冊就分別收載了近十多年來這兩個方面有代表性且分量很重的文章??梢哉f“儒生文叢”第一輯,是近年來儒家介入當代中國思想文化建設集大成式的思想理論寶庫。
今天,這樣的思想理論寶庫終于建成,接下來就應該發(fā)揮其重要作用了,至少不能讓其束之高閣。其實,發(fā)揮“儒生文叢”思想理論庫作用的過程,也是儒生群體形成的過程。中國的儒生在社會中的角色,相當于基督徒在西方社會中的角色,都是社會良知的寄托者,社會道義的承擔者,社會道德的守護者。因為西方有強大的獨立宗教,基督徒就不僅是以個人,更大程度上是以群體來發(fā)揮作用。在中國,當然早就有儒生群體擔當著這一使命,而儒生的形成在過去幾千年則是由國家體制引導,民間自發(fā)培養(yǎng)完成,這樣就不需要獨立教會,于是中國社會就沒有形成儒家的獨立教會。不幸的是,現(xiàn)在按照西方的社會治理模式,政教必須分離,“政”司社會物質秩序,“教”司社會精神秩序。但現(xiàn)在,中國卻沒有與“政”分離的儒教。那么建設獨立的儒教就是必須的。
當然,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現(xiàn)在國人和儒者還可以有另一條大道可以選擇,就是并不認為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治理模式是唯一普世的,從而走中國自己之路,即仍實行“政學一體”,由“學”來司社會精神秩序。但在現(xiàn)代教育體系下,國家包攬了大中小學教育,培養(yǎng)儒生的責任也只能由國家體制接過去,從大中小學的教育入手,來培養(yǎng)一批批儒生。如此,也可以不需要創(chuàng)立獨立儒教。
所以,“儒生文叢”這個思想理論庫的建成,將首先發(fā)揮儒家精神文化火種點燃儒家回歸事業(yè)火炬的作用,同時發(fā)揮為儒生群體形成的精神奠基作用,接著將發(fā)揮為中國思想文化建設提供帶著中國根性的方案的作用。鑒于此,筆者呼吁,凡自定為儒生身份、且對中國精神文化建設愿負歷史使命的諸君,都應將“儒生文叢”放于案頭枕邊,讀之品之,則不僅是諸君自己之福,必也是儒家回歸事業(yè)之福。祈愿!
儒生要為民族和人類帶來深層希望
張祥龍 (山東大學哲學和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
“儒生文叢”出版,讓那些以各種方式認同儒家的當代士子,有了一個集中展示觀點、發(fā)出聲音的出版物,可謂及時之舉,可喜可賀?!叭迳敝吧保推鋯巫终Z義而言多矣,而在“儒生”聯(lián)讀里,此“生”又似乎只意味著“知學之士”或“先生”(參《史記•儒林列傳》注及《管子•君臣》注)。我想講的是:儒生之生,既非雜陳而無統(tǒng)的蕓蕓眾生,亦非僅僅知學知義之先生,而應是由“生”之本義而生出的“生生”(《易•系上》),或“使之生”。因此它既是先生,亦是后生,更是浸入實際生活沸騰經(jīng)驗之當下活生生。如果這么看,儒生就應是能為當下、未來的民族乃至人類帶來深層希望和生存新境的人群,也就是讓生命能夠真正舒展其生發(fā)延續(xù)本性的生命體。
期待儒生帶來深層的新希望,已經(jīng)包含著一個意思,即至今占據(jù)主流的思想和現(xiàn)實,給人群和人類沒有帶來這種希望。當它們剛出現(xiàn)時,多半有過輝煌的日出,或一個美好希望的構造;但后來它們的實現(xiàn)和再實現(xiàn)所帶來的,是深深的失望乃至絕望。比如,科學與民主是這樣,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亦是這樣;自由主義是這樣,國家主義亦是這樣。這個時代中,有許多愿望的滿足,但缺少動人慰人的希望及其歷史實現(xiàn)。所以正在再臨的儒家,不應該依附于這類只是一種現(xiàn)實力量的框架,絕不認同它們包含的壓迫性力量和至盲性力量,而要發(fā)揮自己“看家”的思想特點,為人類萬物的生命困局找到出路或真實的生存自由。
儒生――儒之生生者――之所以有可能帶來真希望,是因為他/她們不以活生生的生命之外的意識構造物或意愿構造物,比如獨一至上神、體制化力量、個人的超越主體性或物質對象,為人生和世界的基礎和歸宿,而是以生命的本源、也就是親子之家為根,而此親親之根的本性就是生生不已,所以全部儒家學說和實踐都是此根的生發(fā)、舒展、開花和結果。這是儒家的獨得之秘,表面上平實簡單,百姓日用而不知,但里面隱含著極其深邃、劇烈的發(fā)生機制,乃至浸透于這不確定的生生大潮中的危險、偏離、尋回、再生等多種可能。夫子之所以“罕言”于性命、仁、天道,而又極能感應性命、天道的仁意,多半就是他老人家深深體會到這親親之生生中難言的豐富、危急和生動,不可用“必”、“固”之言言之,而只能在孝悌與好學的“文章”生生化里得其時中之至味。
當代現(xiàn)象學潮流中的海德格爾和萊維那斯都講到“家”(Heim,Heimat,home)。海德格爾將家看作是與存在本身一樣本原和根本的問題,當代人的“無家可歸”(Heimatlosigkeit)表示的就是“對存在的遺忘”(Seinsvergessenheit),是整個西方形而上學及高科技追求的歷史命運;而真正的思想者或詩人的天命就是“歸家”(Heimkunft),哲學和詩思的最深動機就是想家,找到一條返鄉(xiāng)之路(海德格爾:《荷爾德林頌詩<伊斯特爾>》、《論人道主義信》等)。萊維那斯則認為家居不是客觀對象中的一個,而是人獲得一整個客觀世界和使文明具身化的前提(《整體與無限》第二部分D章)。但是,他們講的家,雖然從哲理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無性別、無家室的概念形而上學和個人主體性,但畢竟只是支起了一個家居的空間;盡管里邊燃起了詩意的火焰,出現(xiàn)了倫理的面孔,但是沒有活生生的親親血脈和父母子女,沒有家的實際生活,更沒有這種生活的切身形態(tài)(Eigentlichkeit, authenticity)。他們避免涉入實際的親子關系和家庭及家族的實際生活,多半因為他們認定這種超個體的家居生活必會妨害和削平人的自由。但是,既然他們已經(jīng)掙脫了個人的主體實在觀,甚至不以胡塞爾講的“主體間性”為滿足,那么這主客打通了的自由之人及其生存方式能是什么樣子的呢?所以后期海德格爾或者在荷爾德林的詩思之境中倘佯,或對老莊的道境出神,有家園,有居所,而沒有真活的家居與家室。
儒生可以借助這種生活現(xiàn)象學的哲理之路,因為它是以當代人能夠心領神會的那種銳利的和時機化的方式破開了傳統(tǒng)西方思想中的個體與整體的二元論,讓哲生們真切地看到人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是哪怕最抽象的哲理、最完備的體制和最有效的知識的不二源頭和韁繩,而且這種人類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首先是家的生活。下一步,儒生不僅可以利用這種思路,而且勢必要重造它和拯救它,不然這種沒有活生生血脈的家只能在“等待一個上帝”的詩吟中枯萎??酌辖o了我們這種可能,即在實際的家庭生活中找到并轉化出一個切身的真態(tài)生存境界(eigenlich Existenz ins Heim; authentic existence in home)。人類的家庭,尤其是儒家文明教化中的家庭,不只是生活的起點,從中走出讓其它宗教或意識形態(tài)去招募、去超拔的個體人,并在這個意義上獲得它永恒的世俗意義;它更是生命體在生活本身中的皈依過程和最終歸宿,在“耕讀傳家”的卓越努力中成為儒家或儒教的“教會”或“教堂”。換句話說,這家本身就含有超拔世俗、掙脫羈絆、贏得深層的人類自由、天地和諧乃至神性光輝的可能,可以在儒生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生生大化努力中完成自身的轉化和升華。儒家的獨特就在于此,就在這讓西方人和西方化的現(xiàn)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家奧秘之中。
當代人之所以會對廣義的左右路線有深層的焦慮和失望,是因為它們解決不了內外的終極問題,簡言之就是人與人的內在關系與人與自然的持久關系的問題。講得更具體,就是它們都找不到能夠有理、有效和兼顧義利地制約當代技術對于家庭和自然的毀壞的道路,無法從根基處破除高科技造就的全球化意識形態(tài)對于人類的控制和綁架。這種缺憾不會被一些表層欲望的滿足――不管是個人欲望上的物質滿足,還是體制層面上的力量感的滿足――而完全地、長期地掩蓋。在表面巨大進步的五光十色之下,是更多、更可怕的問題的滋生,就像建水庫、打農(nóng)藥、豪華裝修和服用西藥常給我們帶來的問題,所以會在人的深層意識乃至隱意識中產(chǎn)生不安全感和絕望感――“什么辦法都試了,還是不行!”像全球氣候問題,能讓那些生活在繁榮和安全的金字塔尖上的民族和國家也感受到這種內外之家的喪失。正是在這里,或在這種最絕望處,儒家可能為當代和未來帶來真實的新希望。儒生要做的,就是緊貼住當代的問題裂縫,究天人乃至天倫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成就那讓人情不自禁地要傾聽的一家之言。(壬辰深秋草)
儒生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
梁治平(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首先,祝賀“儒生文叢”出版。
我注意到這套叢書的名稱,儒生,這個名稱富有深意。為什么這么講?今天,儒學、儒家,甚至儒教,這些概念常聽人講,但是儒生這個概念人們講得很少。為什么講得少?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儒生這樣一個社會人群,或者叫社會階層、社會群體,在最近一百年已經(jīng)從中國社會里消失了。歷史上,儒生是這個社會的知識階層,也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之一,它的存在從來不是一個問題。正因為如此,它的存亡就成了一個,至少對中國人來說,天大的歷史文化事件。也是因為如此,一群可以稱之為“儒生”的人重新出現(xiàn)在這個社會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就是一件非常值得關注的有意義的事情。
要了解這件事情的意義,先要了解中國社會近代以來所遭遇的危機。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空前的、整體性的文明危機。所謂文明,可以被理解為一整套認識、解釋世界的方法和應對世界的經(jīng)驗,而在近代面對西方文化沖擊和挑戰(zhàn)的時候,中國人發(fā)現(xiàn),自己那套過去屢試不爽的方法無效了,一個曾經(jīng)是完整的經(jīng)驗破碎了。這種危機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中國人自己對包括儒學基本價值在內的傳統(tǒng)知識和信仰的徹底否棄,因為有這種否棄,過去曾經(jīng)是中華文明核心部分的儒學、儒教、儒生,還有儒家基本價值本身,必然受到重創(chuàng),甚至是滅頂之災。但是最近三十年,我們看到,一些體認、承擔、踐行儒家文化價值的人慢慢地出現(xiàn)了。他們開始時是零星的、分散的,后來慢慢走到一起,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達他們對于世界的看法。這種表達和聲音逐漸多起來,引起更多的社會關注。今天擺在我們面前的這一套書,就可以被看成一系列相關事件中的一個。
當然,今天我們所講的儒生,不但人數(shù)少,力量小,影響力也十分有限,但從近百年來中國文化和社會變遷的角度看,卻有一種象征意義。可以說,儒生的再現(xiàn),代表了一個文明的自我反省,一種文化上的自覺,而所謂文化自覺,核心是文化認同問題。它要回答的問題是,中國人是什么樣的人?中國人的文化、代代相傳的生活智慧、那套認識和對待世界的方法,今天還有沒有意義?中國人的未來應該是怎樣的?當然,并不是只有儒生面對這樣的問題。五四運動以后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管是自由主義的還是馬克思主義的,都回答了這些問題,但從儒生的立場看,說它們回答了這些問題,不如說取消了這些問題。因為它們的答案里,儒家、儒學、儒教,甚至整個舊的文明,尤其是政治文明,都是沒有正當性的。其實,今天的中國社會,仍然受這類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
今天一般知識人談到儒家,或者主要受儒家支配的中國古代政治文明,他們想到的,差不多都是負面的東西。折中的說法是,儒家傳統(tǒng)中糟粕多于精華,今人應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再積極一點,是主張發(fā)掘儒家傳統(tǒng)中可以和當今“主流價值”或說“普適價值”相結合的東西。用這類標準衡量,儒家傳統(tǒng)即使不是病態(tài)的、邪惡的,至少是殘缺不全的,不具有自主意味,更不是完整的和自足的。儒生的立場與此不同。儒生之為儒生,就是因為她們對儒家、儒學、儒教及其所護持的價值有堅定的信念,對儒家傳統(tǒng)的內在價值和生命力保有信心,他們的文化自覺建立在文化自信的基礎上。這就是儒生重現(xiàn)的歷史意義。
儒生這個群體在今天出現(xiàn),無疑有很多機緣。退回到30年前,更不用說50年前,這件事是不可想象的。但我們要明白,儒生的重現(xiàn),并不是過去已有事物的簡單再現(xiàn),毋寧說,這是一種再造。就像儒教重建、儒學復興一樣,儒生也需要再造。這樣說的意思是,歷史上的儒生,雖然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問題,但是除了晚清時期,基本上還是在一個穩(wěn)定的傳統(tǒng)里面活動。今天的儒生所面對的,卻是一個與過去相比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們要解決的問題更難,而且沒有現(xiàn)成的辦法可以用。大體上說,今天儒生必須面對的,至少有三個方面的挑戰(zhàn)。
第一個挑戰(zhàn),是立場方面的。儒生以承擔和踐行儒家價值為己任,因此,無論其內部有怎樣的分歧,它保守和傳承儒家基本價值的立場是一致的。但是另一方面,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世界。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文化的交流與融合是常態(tài)。事實上,中國社會比較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語言、行為、思想、觀念、服飾、風尚、社會組織、制度和社會結構,以及中國和外部世界的關系,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深刻改變。在這樣一個時代和世界,開放成了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其實,儒家傳統(tǒng)中從來不缺乏變易的觀念、實踐和智慧。比如易,比如時,還有權,甚至義,這些主要概念都和改變、變易有關,也都和開放有關。就這一點來說,保守和開放,這兩種立場在儒家傳統(tǒng)中都具有正當性。問題只是這二者之間如何平衡。清末的時候張之洞講舊學為體、新學為用,簡單說就是“中體西用”,這是一種立場。李澤厚先生主張“西體中用”,這是另一種立場。今天的儒生,保守什么,如何保守,特別是,如何在開放、改變的過程中守護某些基本價值,變而不失自我,這些首先是立場問題。采取的立場不同,遇到的問題就不同,儒家、儒教和儒生的命運也可能因此有所不同。所以,立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二個挑戰(zhàn)關乎理論。過去中國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還是一套普遍性的理論,至少,在中國人眼里是普遍性的。但是到了清末,西學東漸,它變成了一種特殊主義的理論。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理論,都來自于西方。從那以后,要論述中國歷史文化經(jīng)驗的合理性,往往取一種特殊主義的路徑。那么這里就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盡管特殊主義的論述有其價值,但在面對普遍主義的時候,特殊主義的應對并不總是有效的。過去一個世紀中國兩大最有影響力的理論,馬克思主義和西方自由主義,都是以普遍主義的面貌出現(xiàn)的。因此,要在現(xiàn)代中國重建儒學,復興儒教,儒生就需要提出一套同樣具有普遍性的學說和理論。我最近在讀秋風討論華夏治理秩序的兩部大書,《天下》和《封建》,覺得蠻有意思。我在那里看到一種普遍主義的解說。就是說,華夏治理秩序的經(jīng)驗和理論既是中國的,同時也具有普遍意義。這個思路和嘗試非常重要。
秋風:我插一句,其實我的這部《華夏治理秩序史》最初就沒有“華夏”這兩個字,就叫《治理秩序史》。它就是普遍的,而不是中國的。它雖然發(fā)生在中國,但它的意義不僅限于中國。
梁治平:就像民主的理論和實踐,在美國和歐洲,還有世界上其他地方,有不同形態(tài),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所以可以比較和對話。 文明的治理秩序也是如此。用這種方式來處理中國經(jīng)驗,也是文化自覺的一個表現(xiàn)。總之,回應普遍主義的挑戰(zhàn),是當代儒生面對的一個理論上的挑戰(zhàn)。
第三個挑戰(zhàn),簡單說是實踐上的。一般都認為,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儒家社會或者儒教社會,這種說法雖然有點簡單,但也不是全無根據(jù)。因為在傳統(tǒng)社會,儒家的道統(tǒng)是支配性的意識形態(tài),儒家講求的政道,代表著統(tǒng)治的正當性。而在另一方面,儒家基本價值植根于家庭、教育和日常生活之中,表現(xiàn)為普遍的社會規(guī)范。但是今天,這種情況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過去60年來統(tǒng)治中國的,是奉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正溯的共產(chǎn)黨,過去,這個黨對儒家傳統(tǒng)采取敵視態(tài)度,現(xiàn)在開始利用它來為自己服務。在這種情況下,儒生應當如何應對?今天的儒生要為未來中國設計制度架構,這件事本身就極為艱難。在類似今天這樣的背景下,儒生是否涉入政治,如何涉入,涉入多深,這些都是問題,是過去所沒有的新問題。
至于儒生與社會間的關系,表面上看很清楚,實際上也有很大問題。儒生要修身、齊家,自然要從個人和社會入手。過去如此,如今尤甚。但問題是,人們今天所說的“家”,家的結構和形態(tài),家在個人和社會生活中的位置,經(jīng)過這一百年的政治改造和社會-經(jīng)濟變遷,跟古人講的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一方面有家庭的法權化、原子化,另一方面是家庭的空巢化,尤其在農(nóng)村,與“三農(nóng)”問題相伴,家庭大量破產(chǎn)。家庭如此,儒教何處安身?歷史上,儒學的社會學基礎除了家庭,還有教化和教育。教化依賴于士紳和尊長,教育更是儒家的長項。但是今天,士紳階層不存,尊長權威不再。民眾雖然還重視教育,但教育是被國家壟斷和支配的。這時候,儒生要讓儒家價值重新在社會里面生根,并且依托社會健康成長,恐怕就需要根據(jù)今天的社會情態(tài),調整自己的策略和方法,做一番艱苦的努力。
總之,在實踐的層面上,如何看待儒教與政權的關聯(lián)性,如何處理政道和治道之間的關系,如何在家庭和教育等方面用力,培植適宜于儒家價值生長的社會土壤,如何在一個價值日益多元的社會里找到儒家的位置,這些都是迫切需要在理論上思考和厘清、在實踐上展開和總結的問題。說到底,儒生是一個實踐的群體,它不但要想和說,還要去做。今天的和未來的儒生,只有成功地應對了這些挑戰(zhàn),才可能有大的發(fā)展。
儒學還是要沿著康有為開創(chuàng)的道路前進
彭永捷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今天十分高興參加這個會議。這套叢書,我也了解一些情況,任重、達三他們編輯這套叢書,編好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一直沒能出版,因為這三本書分量很大,需要巨大的財力支持。他們以前多次跟我商討過這個事情。現(xiàn)在有劉明先生幫他們把這套書出版,我覺得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我對劉明先生的義舉也是非常贊賞。我看到現(xiàn)在這套叢書和他們當時的原稿相比又做出一些調整,補充了一些新內容,進行了重新的編輯。
當然出版這樣的書也可能會面臨一些政治上的因素,像我們當時出版總結儒教十年的那本書,出版社也主動地拿去給新聞出版部門去審,里面有些專訪,像曉光兄的,責任編輯也做了不少“技術處理”。但是審的結果還算愉快,說沒有任何問題,很快就放行了。我想政治上之所以有困難,還是目前政府和社會對儒學的態(tài)度,仍然需要有一個根本性的突破。
十七屆六中全會過后,北京市委講師團也找我去做文化宣講,講什么呢,講傳統(tǒng),講儒家文化,我說這個是好事兒。從十三大以來,每次都要提,而且一次比一次提得深,一次比一次提得高,到了十一屆六中全會,將執(zhí)政黨定位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堅定傳承者和弘揚者。還講物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精神貧窮也不是社會主義,還講要建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體系,這將繼承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提到了很高的地步。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許多官方文件都提到,但是一個核心問題一直解決不了,我們總是講傳統(tǒng)文化,為什么老是弘揚不了?
現(xiàn)在講國學進課堂,書法、繪畫、圍棋,都可以進課堂,唯獨儒家經(jīng)典一進課堂,這個問題就很大。這就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繼承傳統(tǒng)文化,究竟繼承什么文化?我們不繼承作為主流的、被我們視為民族瑰寶的儒家文化,那我們弘揚什么?弘揚佛教,我們都去吃齋念佛?弘揚道家,我們都去養(yǎng)生?當然這也不是不好,但是作為支撐我們這個民族生存和發(fā)展的民族精神,反映我們生活常道的基本生活價值觀的、日常倫理的、以及我們民本政治精神的,還是儒家。不弘揚儒家文化,所謂弘揚傳統(tǒng)文化,我們無法很好地落實,所以我們會開玩笑說:不弘揚儒家文化,那所謂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究竟弘揚什么?難道弘揚肉林酒池?(眾笑)這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F(xiàn)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頂著壓力,又有劉明先生鼎立支持,合作出版這套叢書,我覺得是十分好的事情。
對于儒學的發(fā)展,我的看法是,我們還是要沿著康有為先生開創(chuàng)的道路前進。在儒學和現(xiàn)代社會遭遇到障礙的時候,特別是儒學迅速沒落的時候,康有為先生最早做了探索和嘗試,開拓了儒學的三個基本道路。這三個基本道路,至今依然值得我們繼續(xù)去探索,雖然不必完全去重復他的具體做法。
一個就是儒學的道路,康有為先生把它做成哲學。因為康有為先生是十分酷愛哲學的。在中國哲學這個學科體系內保存了儒學?,F(xiàn)在國學院經(jīng)學學科的復活,又為儒學的發(fā)展開辟了新的窗口。
另外一個是儒教.前面發(fā)言的同道提到了儒學發(fā)展既有上行的進路,又有下行的進路。儒學上可接國家體制,下可接民間社會的方方面面。而儒教是儒學落實于人們信仰、落實于人心的具體方式。
還有就是儒術。儒家在過去不止是一種學說,它在過去最主要的功能是要去組織人間社會。儒術就是廣義社會政治哲學,以儒學的方式去重新掌握大眾,成為組織社會的一種方式。
第三個話題,我想說一下儒家的復興。儒家的復興,第一個就是要自信。自信的原因是什么呢,源自于儒學對古代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儒學很早就把握了歷史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把握了政治的本質、把握了人間的常道。比如說,我們當代的意識形態(tài)是馬克思主義,但是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理論和現(xiàn)實有了脫節(jié)。按照馬克思主義,我們應該去分析商品的秘密,去揭示剩余價值,去組織工人反抗資本家的剝削,可是現(xiàn)在都不講了。反而當代政治中,那些最得人心的、最富有生命力的語匯,往往來自于儒家傳統(tǒng)。比如說惠民政策,比如說利為民所謀、情為民所系、權為民所用。當代政治生活中真正得人心的東西,講民心向背,包括論證中國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合法性的東西,都來自于儒家。儒學是早熟的,很早就把握了歷史的規(guī)律。
通過歷史來看,儒家的破落,有比現(xiàn)在還嚴重的時期,儒家在歷史上一再地破落,但同時儒家一直有著強大的生命力,一再從衰敗中一次又一次地復興。為什么,因為它是人間生活的常道,是離不開的。人們可以暫時地拋棄它,但總要回歸它。離開它,最終要出更大的問題,付出更大地代價。
在復興儒學的歷史過程中,唐宋儒學復興運動十分值得我們去借鑒。從隋末的王通開始,經(jīng)過韓愈、到宋明理學,經(jīng)過一個長期的過程,既回應了外來文化佛家的挑戰(zhàn),又回應了當時唐宋之間長期社會戰(zhàn)亂、重新整合政治倫理、生活倫理的問題,去重新收拾人心。宋代的儒者花了大量時間,從民間社會做起,建立書院、精舍,使儒學重新成為社會的主流。他們的做法許多都值得我們去借鑒。
最后,我想表達一下我對“儒生文叢”中“儒生”的看法.朱熹的女婿黃干,在體會道學的傳承、儒學的復興中,他講過一句感觸很深的話:道待人而后傳。儒學的傳承,是要有人去擔當?shù)?,儒生就是一個擔當儒學的群體。在孔子的時代,儒本來是擔當司禮的職業(yè),但是他們處于禮崩樂壞的時代,這對于司禮的一群人來說是非常尷尬的。但是孔子強調,儒要在這種時代去擔當禮背后的精神。所以他告誡學生說“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從他開始才有了儒家學派,特征就在于更強調去擔當這種內在的精神?!墩撜Z》里邊有很多類似的話,比如“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比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那么儒家的“仁”到了宋代表述人天理,天理可以表述為仁理,“仁愛”的“仁”,也可以成為生理,“生生”的“生”,那么他們把這個理學也稱為道學,講道理的學問,而這個道理就是儒家仁愛的學問。我想一個和諧的社會、一個真正符合人性的社會,一定是一個仁愛組織起來的社會,而不能是靠利益去整合的社會,也不能靠人的爭奪去組織的社會。確實像治平教授講的,儒學在當下是遭遇了不同的社會基礎和文化基礎,這個需要去探索儒家在當代復興的具體途徑。我個人的想法,儒生在過去代表者一個知識階層,可以說在過去儒生這個群體就是公共知識分子,因為他代表的是最廣大人群的基本利益,站在一個民本的立場,去探究政治的常道。那么在當代,因為我們的教育范圍遠遠擴大了,存在一個潛在的儒生群體。同時現(xiàn)在社會雖然不再是一個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為主體的社會,但是現(xiàn)在社會有很多新的結構可以和儒學相結合,比如說現(xiàn)在是一個網(wǎng)絡的社會,儒學可以和網(wǎng)絡去結合;儒學和教育去結合,怎么樣去擴大儒家的教育基礎,我想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正像唐宋儒學也不是一天復興的,也經(jīng)過漫長的過程。但是中國文化終歸是要回歸他的主流,儒生在這個過程中可以做一份自己的貢獻。
我們在這個時代儒家雖然也依然落沒,但是再落沒也不如孔子的時代更加落沒,以至于隱者勸孔子不如歸隱算了,“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孔子的回答是“人不可以與鳥獸同群”。當時的人贊揚孔子說,“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夫子就像是木鐸去警醒世人.我們現(xiàn)在呢,我們看,至少我們開會還有這么多人(眾笑),實際上每次到不同的場合,我們都可以遇到新的同道,我想儒家復興的勢頭是非常良好的。我們這代人應該把握住這個機遇,做好我們這代人應做的事情。
以上一些淺見,恭請各位同道賜教!
中國未來的主導思想只能是儒家
康曉光(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培養(yǎng)實踐主體,構建儒家式社會秩序
姚中秋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
這次會議的主題“儒生重現(xiàn)之文化、歷史意義”,最初是我確定的。儒生的重現(xiàn),剛才各位都談到了它的歷史性意義。我覺得非常重要的是,儒生重現(xiàn),確實在中國社會塑造了一個文化政治的主體。也就是說,一個現(xiàn)代的儒家社會秩序的建設事業(yè)已經(jīng)開始了,因為,我們現(xiàn)在找到了一個實踐的、行動的主體,讓儒家具有了實踐的、行動的能力。
我認為,這就是我們跟港臺新儒家很大的不同。這些先賢當然做出了非常偉大的貢獻,延續(xù)了中華文明的文脈。但是,他們主要還是從知識上努力,從信念和價值上守護了儒家文明、中國文明。知識就是他們的實踐,他們在社會、政治等領域中,基本上沒有實踐。比如,他們沒有參與八十年代以來臺灣的轉型。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學院化的儒學在臺灣逐漸邊緣化了。
最近大陸這一撥的儒家復興或者是說興起,更多的是實踐性力量、實踐性主體的重建。這一點,蔣慶先生居功至偉。他提出的儒教思想、政治儒學思想,直接就是把儒生綿延了幾千年的實踐意識喚醒了。因此,大陸這一波儒家,與港臺新儒家的氣質完全不同,理論范式也大不相同。
當然,當代大陸儒家之實踐形態(tài)是多種多樣的?,F(xiàn)在我們也都看得非常清楚,有教育領域的實踐,有基層社會建設的實踐,還有政治的實踐,至少是有這方面的努力。當然,還有非常重要的商業(yè)領域的實踐。有很多商人去拜訪蔣先生,他們其實也不懂政治儒學,但是,他們看到了一種令人感動的儒家的精神,他們也隱約看到,這種精神對中國社會秩序的構建是非常重要的力量。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更深入地思考、更準確地界定自己的身份。接下來還面臨一個問題,這樣一個有非常強烈的儒家信仰的群體,跟普通的現(xiàn)代社會的其他成員之間,又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我們如何去處理這樣的關系?這個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需要考慮的,我們強化自己的角色認同的同時,也要思考如何去教化如何去重建整體的社會秩序,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我們必須都同時考慮。
最近我對后面一個問題有所考慮,簡單地跟大家匯報一下。我們用一個什么樣的詞來描述我們自己,這首先就是一個問題。這套叢書用的“儒生”之名,我一般現(xiàn)在對別人自稱“儒者”。當然,還有社團叫“儒士社”。有些朋友自稱“儒教徒”。這些說法并存,有它的理由。也許,通過干春松教授所說的成立組織的方式,逐漸分出類別,每個人都可以戴上一個合適的帽子,形成一個系統(tǒng)。這還是有一定的必要性的。安上一個名字本身并不是為了一個名字,而是我們究竟采取什么樣的方式來重建一個現(xiàn)代的儒家社會秩序。
我自己最近一直在想,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或者說我們現(xiàn)在所面臨的使命,跟董仲舒、跟二程、朱子完全是一樣的:都經(jīng)歷了一次大的禮崩樂壞,秩序崩潰之后要重建秩序。而且,我堅信,中國未來的良好的秩序一定是儒家的秩序,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秩序。當然,與以前的儒家社會秩序相比,會有很大的變化,我們將要建立起來的這樣一個儒家秩序,跟漢儒曾經(jīng)建立起來的漢晉秩序會有所不同,跟程朱建立起來的宋明秩序也會有所不同,它會是一個現(xiàn)代的秩序,同時一定是一個儒家的秩序。
問題就來了,這個秩序究竟是什么,需要我們做一個非常深入的思想上的努力。蔣先生帶了頭,我們大家都在跟進,做這樣的工作。這是學術上的工作和挑戰(zhàn),不知道蔣先生有沒有計劃,系統(tǒng)地解經(jīng)?
接下來,我覺得最為重要的還是實踐,我們如何去實踐?,F(xiàn)代社會確實和漢代和宋代社會都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區(qū)別是剛才大家都談到的城市化。所以,最近兩年,我在思考儒家的實踐問題,基本上已放棄思考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重建儒家秩序,當然有效果,但必然事倍功半。因為,目前中國已經(jīng)有一半人生活在城市,再過二十年,中國人百分之八十都會在城市居住。所以,我們這一輪的儒家社會秩序重建,根本在城市,而這是以前的儒家從來沒有遇到的。人們以前都是在鄉(xiāng)村社會生活,儒家重建秩序的著眼點都在鄉(xiāng)村社會。那么,在一個城市社會如何建立一個儒家式的現(xiàn)代社會秩序,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zhàn)。
我也堅信,城市社會要建立的秩序也一定是儒家秩序,它必然是這樣的。最近我們做了一些事情,接觸了一些基層社會的管理者,還有居民,他們確實都有非常強烈的需求,比如說一些街道辦的負責人說,這個社會全壞了、全亂了,其他什么辦法都不行,居民一讀《弟子規(guī)》,就好一點。他覺得,這確實有效果。這就要求我們現(xiàn)在要思考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儒家如何進入基層,尤其是進入城市的基層社區(qū)。這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當然,要進入,就需要一批行動者,這也是現(xiàn)在困擾我們的一個問題,我們如何找到這么一批行動者。
回到我關于儒生這個概念的理解,中國社會現(xiàn)在需要一個儒生群體或者說儒士群體。這個群體有不同的層次,以前傳統(tǒng)中國儒家社會秩序也是以多層次的儒生群體做為其骨干的。最高的一個層次,比如說蔣先生,是賢人。他有一些弟子,或許可以叫做士君子,那是比較高級的,他要傳承學問,指導這個社會,他是這個社會精神的象征。中間有一個層次非常重要,也即紳士群體,他是在社會的現(xiàn)場的治理著,他可能是商人、教師,或者甚至是官員。他們并沒有系統(tǒng)儒家學理上的訓練,也不研究經(jīng)學、儒學,但具有一定的儒家信仰,信奉儒家價值?,F(xiàn)在重建儒家社會秩序,核心是培養(yǎng)這樣一群人。因為,我們這些人沒有辦法直接跟販夫走卒打交道,你講的話語體系,他們聽不懂。所以,我們現(xiàn)在考慮的重點,是養(yǎng)成儒家價值滲透到社會中的中介群體,也即紳士群體。他們比較自覺地接受儒家價值,轉身來在自己的社會治理實踐中,教化普通民眾。應該說,這個信奉儒家價值的紳士群體正在慢慢形成,其實已經(jīng)有相當?shù)囊?guī)模,在各地都能看到,大學里面、研究機構都能看到。
我覺得應當加大這方面的力度。當代儒家的使命是重建儒家式社會秩序。這一使命所決定的核心議題就是培養(yǎng)一群在社會治理現(xiàn)場的紳士,教化企業(yè)家、政府的官員尤其是退休的官員,成為信奉儒家價值的紳士。在社區(qū)里,在企業(yè)中,在各級政府,他們按照儒家價值進行社會治理。如果有這么一個機制,這們一樣人越來越多,由他們來以身作則或者進行教化,進行社會治理,那么,一個儒家式的現(xiàn)代社會秩序就有可能慢慢形成。
儒生對當下的問題要有準確的把握
陳明(《原道》主編,首都師范大學儒教研究中心主任)
很高興參加今天的討論會,我主要想談五方面問題。
第一,復興儒家的意義。簡單講,一是儒家思想在歷史上地位重要,已經(jīng)深深滲透到國人的日常生活。現(xiàn)在影響式微不絕如線,固然有時代變遷思想與現(xiàn)實互動性下降有關,同時意識形態(tài)打壓和認識存在誤區(qū)也有一定關系。現(xiàn)在社會空間擴展活力恢復,儒家的許多意義價值被重新發(fā)現(xiàn),呼吁復興,實際是要求恢復某種常態(tài)。再一個,全球化時代在經(jīng)濟一體化的同時,文化認同的問題也變得突出,于是復興儒教應對文明沖突的主張也就應運而生。儒教與民族建構、儒教與國家建構的問題都是大問題,但我們應該開放的建設性的去理解,因為今天這些問題在條件和內涵以及目標上都與以往有了相當大的不同。05年我在社科院辦儒教研究中心的時候就說儒教需要的是重建而不是復興。重建意味著沒有模板可供仿照,意味著較多的反思與調整。這實際更難也更重要。
第二,儒家思想的普及狀況。有評論者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歷代識字率都非常低下,遠不如當今,而且孔子也說‘禮不下庶人’,可見普通人懂得儒家的不多。而在當今中小學教材中就有儒家的文章,從這個角度講,當今社會的人更多知道儒家的”,他們由此認為今天儒家思想比傳統(tǒng)社會更加普及。在我看來,禮不下庶人就意味著普通人不懂儒學?儒學講的都是倫常日用之道,愚夫愚婦都不言而喻。普及不普及,不是一個知識論問題,懂不懂與信不信、行不行不是一回事。儒家思想是文化,是要認同和實踐,要內化于心落實于行才能充實生活滋養(yǎng)生命。圣賢不我欺,試著做一點,定會有收獲,或多或少。評論者這段話邏輯和知識上都問題多多,叫人沒法看懂?,F(xiàn)在批儒家的人多半都是這種情況,不值一提。
第三,儒家對于中國的意義。蔣慶先生在“儒生文叢”總序中寫道:“中國五千年之大變局,未有甚于中國之無儒生也!中國之無儒生,非特儒家價值無擔當,且中國國性不復存;中國國性不復存,中國淪為非驢非馬之國矣;中國淪為非驢非馬之國,中國之慧命又何所寄乎!”漢族之為漢族,與漢朝聯(lián)系在一起,是對戰(zhàn)國七雄的齊人、楚人、秦人的替代。所以,漢族在當時具有國族的意義,而不只是一個ethnic概念——今天它與藏族、回族等概念并列是另一回事。漢朝的特征是霸王道雜之。有霸道才有中國的統(tǒng)一,有王道才有社會的整合,而王道的主要內容就是儒家思想的制度化和教化。所以,儒家對于中國的國家建構與國族建構是有很大影響的。在今天,在現(xiàn)代性語境和多元族群環(huán)境里我們同樣面臨著國家建構和國族建構的問題,儒家仍然無法成為旁觀者而必須有所承擔。但簡單回到古人那里顯然是不行的。文叢中的這段話點出了儒生的重要性,但對儒生應該如何面對如何承擔卻沒有述及。就我個人來說,這里的國性問題就需要好好斟酌。雖然有儒教中國之說,但在現(xiàn)代語境里,政教分離,宗教平等,以儒教為中國這個多元族群國家的國性,是會有很大問題的。
這方面外界比較熟悉的是蔣慶、康曉光的觀點。主編任重這里似乎也是以此為論據(jù)。國性問題必須首先與法律和政治制度聯(lián)系起來談,與公民社會的建設結合起來談。周公制禮作樂首先是一種政治性的制度安排。既然從制度角度談儒家禮樂那就要回到政治的平臺和邏輯,就要折中于正義的原則與現(xiàn)實力量-利益的平衡點。儒家文化應該也可以為當代中國政治制度的建設發(fā)揮較多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作為一個文化系統(tǒng)的儒家就應該享有特殊的法律地位,就像漢族并不因為其擁有較大規(guī)模就可以壟斷中華民族之名。中國性固然要反映歷史,但更要反映現(xiàn)實,表達愿景。
第四,儒家在歷史上的變遷。有學者認為,孔孟的儒家是思想的儒家,學術上的儒學,后來的儒學是政治儒學,我不太同意這種觀點。作為影響中國兩千多年的最重要的思想,儒家六經(jīng)乃先王政典。世衰道微禮崩樂壞,孔孟周游列國希望使動蕩的社會恢復秩序但勢莫能挽,于是只能將先王的理念自己的理想加以整理書于竹帛傳諸門人以俟來者。顯然這不是學術儒學一詞可以概括描述的。漢武帝意識到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于是只有與社會和解、與儒家合作,在霸道的制度結構中引入王道因素,是施政趨于合理社會走向和諧而成就有漢的文治武功奠定中國的基本格局??梢娙寮宜枷胍恢笔菍嵺`性很強的。而它之所以能夠發(fā)揮這種作用獲得這種地位,并不是因為帝王對它有什么偏好甚至也不能簡單說它就是真理,而是因為它是社會認可的價值是社會意志的表達者。
儒學儒家在歷史上的變遷也需要從它與社會的內在勾連、從社會與朝廷(王權)的互動關系出發(fā)才可以解釋清楚。例如魏晉玄學就是因為王權在內部和外部的動蕩中被削弱,由世家大族成為支撐社會的主導力量,于是主張“貴無”、“獨化”而表現(xiàn)出與漢代經(jīng)學“屈民以伸君”完全不同的政治風格。宋代,太祖立下不殺士大夫、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制,儒士大夫的地位得到保障,儒家的政治關注集中到行政事務和帝王人格教導上,于是孟子升格,心性之學大盛。近代,變法維新以應對西方?jīng)_擊,創(chuàng)制立法的今文經(jīng)學成為主流。等等等等。
今天的儒學會如何變?變得好不好?要看今天的儒生對當下的問題是否有準確的把握?是否有恰當?shù)膽獙χ健?nbsp;
第五,儒學對于當下生活的適用。儒學誕生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而當今社會,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我們需要思考,儒學如何對當下的生活起作用?儒學在今天,是否仍舊適用?又或者有什么樣的變化?在我看來,堅持思想價值的普遍性、絕對性是有必要的。但是,基于這些思想價值做出的問題解決方案卻是歷史性的,屬于所謂因病立方,這卻不必也不能照方抓藥生吞活剝??鬃颖救司捅蛔u為“圣之時者”。例如他講為政的最高境界是博施廣濟,這是仁是圣,但如何博施如何廣濟卻沒有執(zhí)著沒有定于一。
由農(nóng)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生產(chǎn)工業(yè)化、生活都市化、思維理性化,這意味著儒家的很多命題觀念都會失效,需要法圣人之所以為法重新制作。儒學發(fā)展的每一新階段都與一些大師的努力分不開,董仲舒、王弼、朱熹、康有為都是這樣的人物。從文叢的記錄來看,主要的聲音還是復興,重建與再造的意識還不明顯。但我相信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出現(xiàn)。
儒生歸來
蔣慶(陽明精舍山長)
非常遺憾,這套叢書的實際編輯者和功勞最大的人沒有來,這套叢書的出版要感謝任重君,他是這套叢書的實際主編,還要感謝為這套叢書出了力的許多朋友們,當然,也要感謝傳敢兄、感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了這樣一套好書。
我們這個座談會的主題是:儒生重現(xiàn)之文化歷史意義,我想這是一百年來中國第一次有生命力的一個詞——“儒生”——現(xiàn)在正式出現(xiàn)公開的出版物中,并且在北京為這個詞的出現(xiàn)召開學術會議。這是一百年來第一次!這一百年來儒家的命運,剛才大家都講了,是全方位崩潰,儒家全方位崩潰的一個特點就是“儒生”這個承載儒家價值的群體消失了。我們知道:儒家價值是靠人來擔當?shù)模热逅^“道由人傳”即是此義。中國百年來承載儒家價值的群體都消失了,信奉儒家價值的人都沒有了,社會上哪里還有人來承擔“往圣之道”呢?所以,我們說“儒生”重現(xiàn)的歷史文化意義是一百年來“儒生”第一次通過這套“儒生文叢”的方式集體地向社會展示:中國現(xiàn)在重新出現(xiàn)了一群活著的信奉儒家價值的“儒生”,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訴求就展現(xiàn)在這套從書的中。這是“儒生”這一儒家群體在中國消失一百年后的第一次重現(xiàn)!所以說,“儒生”在當今中國重新出現(xiàn)有力地說明了儒家在當今中國并沒有死,當今中國通過“儒生”群體的出現(xiàn)證明了儒家開始獲得了新生。
陳明剛才講到了美國漢學家艾愷寫了一本《梁漱溟傳》,副標題是“最后的儒家”,現(xiàn)在看來這個副標題要改寫了,因為儒家通過“儒生”群體的重現(xiàn)獲得了新生。今天我們追昔撫今,心中充滿無限的感慨!徐復觀先生晚年時弟子問他,你這一輩子做的是什么事,他說他一輩子做的事就是給孔子披麻戴孝,為孔子守靈。他們當時身處天崩地裂的反儒時代,心境無限的悲涼,因為儒家在中國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時至今日,看到“儒生”重現(xiàn)于中國大地,使我想到“儒生”在全盤反傳統(tǒng)時代的生存狀況。康有為晚年,大概民國十幾年,在上海辦天游學院,他有一個學生叫俞偉臣,是浙江上虞人,跟他學了兩年儒家。俞偉臣當時寫了本名為《六期政策》的小冊子,認為中國不治,在孔道式微;欲救中國,必倡孔教。后來康有為去世,全中國反孔廢儒日愈激烈,俞偉臣看不到任何希望,天昏地暗,舉國病狂,非圣無法,于是悲憤至極,抱著孔子的牌位跳東海自盡,為儒家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才22歲??!每次一想到這件事我心里就很難受……很不舒服……(數(shù)度哽咽),現(xiàn)在我們“儒生”這個群體出現(xiàn)了,回想當年為儒家獻出生命的年輕“儒生”,我們感慨萬千!現(xiàn)在看來,俞偉臣是“儒生”殉教的最年輕的烈士,是“儒生”守死善道的人格榜樣,如果以后我們恢復了儒家的文廟祭祀系統(tǒng),康有為的這個學生一定要納進去配祀孔孟!這一百年來我們只看到梁巨川、王國維這樣一些儒家殉教者,沒有看到年輕的儒家殉教者,俞偉臣殉教的材料我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
時至今日,我們感到很欣慰,這二十年來我們“儒生”的群體慢慢出現(xiàn),不光在學術界,在社會上“儒生”群體也在逐漸形成。比如儒士社,他們多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也都慢慢成長起來,以群體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儒家訴求。我想如果康有為九泉有知,俞偉臣九泉有知,他們一定會感到欣慰的,因為在他們那個時代儒家儒教全盤崩潰,“儒生”群體徹底消失,而今天儒家儒教正在中國逐漸復興,“儒生”群體已經(jīng)在中華大地上在重新出現(xiàn)了。
至于“儒生”重現(xiàn)的歷史文化意義,當然現(xiàn)在評價還為時太早,但是, 我相信二十年五十年以后來評價這套“儒生文叢”的話,它是一百年來第一次以“儒生”名義出版的叢書。這套叢書標志著“儒生”群體在當今中國正式出場,并且向社會展示了“儒生”以群體的方式出現(xiàn)的重大時代意義。也就是說,“儒生文叢”的出版向中國社會表明:作為一個有生命力的“儒生”群體并沒有死,儒家既不是游魂也不是孤魂,而是涌現(xiàn)在中國社會中的活生生的儒家價值信奉群體!那種認為儒家是游魂或孤魂的說法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舞臺,即儒家儒教在當今中國沒有死,已經(jīng)再生復活!其實大家不知道我當初建陽明精舍就是要證明儒家沒有死,因為當時中國許多研究儒家的學人都認為儒家在中國大陸已經(jīng)死了。當時我很不服氣,我相信只要中國大陸還有一個人信奉儒家,儒家在中國大陸就沒有死。我認為我是信奉儒家的,所以儒家在中國大陸沒有死。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我想我還活著,儒家就沒有死。如果中國沒有一個人信奉儒家了,那儒家就真死了?,F(xiàn)在看來,儒家沒有死,儒家又再生了,因為“儒生”群體已經(jīng)重新出現(xiàn)在中國大地上了。所以,艾愷說梁漱溟先生是最后一個儒家,這個評價已經(jīng)過時了,現(xiàn)在信奉儒家價值的“儒生”不僅不是一個,而是越來越多,形成了一個群體,這套“儒生文叢”就是當今中國“儒生”群體重現(xiàn)的見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儒生文叢”出版的歷史文化意義很大。
盡管如此,當今中國“儒生”群體仍然面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現(xiàn)在中國“儒生”的存在狀況是“彌散性儒生”,這些“儒生”沒有團體組織的存在方式,各自在大學里教書研究,各自在社會上從事活動,各自在網(wǎng)絡上溝通交流,大家只是偶然開會時才聚一聚。剛才大家講到只以這種彌散性的方式結合不夠,這種彌散性的方式展示不出“儒生”這個群體的組織性的存在力量與強有力的存在方式,所以我想中國除了需要“彌散性儒生”外,還需要“組織化儒生”,有了“組織化儒生”,才會如秋風剛才所說的“儒生”群體才會具有改造社會的強大力量,分散的個人再多也難以形成合力改造社會。剛才大家也講到,我們這個社會變遷了,科舉制度沒有了,家族制度沒有了,鄉(xiāng)紳制度沒有了,“儒生”的組織化必須尋求新的方式,這種新的組織化方式就是法律化的存在方式。還有,現(xiàn)代性的制度和傳統(tǒng)制度不一樣,傳統(tǒng)的君主制度,相對來說還具有某種開放性,孔孟可以去游說諸侯,文中子的弟子可以輔助君王從事政治實踐,而現(xiàn)在的體制相對說來封閉性較大,作為分散的個人,儒家價值很難進入到社會和政治里面去。所以,“組織化儒生”就非常重要?,F(xiàn)代社會是法律的社會,中國也是這樣,所有的團體都必須以法律的形式出現(xiàn)才能獲得存在資格, ,“儒生”團體也不能例外?!敖M織化儒生”的存在團體無非就是三種:社會團體、宗教團體與政治團體,不管這三種團體的內容有何不同,都必須是法, 律形式的存在方式?,F(xiàn)代社會是法律化的社會,沒有辦法,今后只能通過法律的形式來形成“組織化的儒生”。或許再隔五年、十年,再編輯一套儒家叢書的時候,可能就不是“彌散性儒生”在從事編輯工作,而, 是“組織化儒生”在從事編輯工作了。也就是說,不是像任重這樣一個人利用業(yè)余時間來從事編輯工作,而是靠一個合法的儒家團體來從事專職的編輯工作了。這樣效率就會高得多,當然,這就以后努力的事了。今天開會聽到大家都意識到儒家組織化問題的重要性,不滿足于現(xiàn)在這種“彌散性儒生”狀態(tài),都講到儒家要建立自己合法的社會團體與儒教團體,我覺得這很重要,中國大陸的“彌散性儒生”已經(jīng)達成了建立“組織化儒生”的共識了,下一步就是怎樣具體落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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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為會議做服務工作的是青年儒家組織“儒士社”,“儒士社”是一個“組織化儒生”的雛形,雖然現(xiàn)在還處于非常艱難的初創(chuàng)階段,但我相信以后會慢慢發(fā)展壯大。現(xiàn)在儒家的事業(yè)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來做,孔孟的理想要靠信奉儒家價值的人來實踐,這些信奉儒家價值的人就是現(xiàn)代“儒生”,而現(xiàn)代“儒生”不能只停留在“彌散性儒生”階段,必須進入到“組織化儒生”階段,現(xiàn)在大家在這一點上已達成了共識,我相信今后中國大陸進入“組織化儒生”的發(fā)展階段已經(jīng)為時不遠了。
儒生,一個有真誠信仰的群體正在形成
──《儒生文叢》出版北京學術座談會側記
作者:劉明(西安獨立學者)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西歷2012年11月4日
日前由任重與筆者主編的《儒生文叢》出版了,在京的儒家朋友商議召開個小型學術座談會。其實,這樣的儒學會議一直很多,筆者也時不時地參加一下,有時還參與主持這樣的會議,而因筆者的一本儒學著述所舉行的兩次研討會上,筆者還成為這樣的會議的主角。但是,當筆者參加完這一次會議后,卻深感這次與以往大不相同,至少與筆者曾參加過的那些儒學會議不同。
當然,不同首先在這一次會議,大陸儒家的知名學者到了不少,如蔣慶、張祥龍、陳明、康曉光、梁治平、秋風、干春松、彭永捷、林桂榛、溫厲等,還有近幾年涌現(xiàn)出來的一些儒家新秀,如達三、任重、唐文明等。這個學者群體,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當今中國儒家學者的基本陣容。
但是,最大的不同卻在于這是一個有著儒家信仰的群體舉行的儒學學術會議。有信仰與無信仰會有許多區(qū)別。從最表層的衣著上看,本次與會者不約而同,大家全都沒有穿西服,而在筆者過去參加的所有儒學會議上,幾乎是青一色的西裝革履。當然,本次與會者西服以外的衣著是各式各樣的,而以蔣慶、秋風、張祥龍為代表的主流款式是中式對襟上衣,布藝軟紐扣。特別是蔣慶先生,身著皮革外衣,也是中式對襟,布藝軟紐扣。筆者去京時也想到了這點,于是著中山裝前往。中山裝不算傳統(tǒng)服飾,但至少是中國的。不要小看服飾,俗話說:“人是衣服馬是鞍”,人與人的不同當然在內外許多方面,但服飾具有重要的外在規(guī)定性。身著中式服裝就將自己自覺地規(guī)定為“中國人”,下來討論中國的主流精神文化問題才比較方便得體。
中國社會現(xiàn)在遭遇的最大問題是“禮崩樂壞”,“禮”在這里指秩序。當下中國社會的“禮”基本由“利”來主導,“上下交征利”,秩序就成了“利”的奴婢,連天賦的倫常秩序都亂了套(如莫言寫亂倫舉國卻追捧),更不要說人與人后天約定俗成的道義與公正秩序了?!皹贰痹谶@里指精神,當下中國社會的精神就一個字:“亂”。過去幾十年引自西方的左派民粹精神已經(jīng)破產(chǎn)崩離,本來中國精神應該自然回歸儒家,但同樣來自西方的右派精英精神卻試圖“鳩占鵲巢”。奇了怪的是左民粹與右精英在各個方面現(xiàn)已形同仇寇,但在阻撓儒家回歸方面卻邪氣相投。于是,回歸儒家的正道上仍是障礙重重。
面對這一切,回歸儒家的努力就異常的艱巨?;貧w儒家當然主要是精神回歸,但從“禮”的層面,從外在規(guī)定性方面進行密切配合則是必須的。作為儒家陣營的代表,本次與會者似乎完全明白這一點,大家都自覺地遵守了一個共同的行范。這表明,他們是一個有著中國根性和儒家信仰的群體。
當然,衣著雖有相當?shù)囊?guī)定性,但畢竟是外在的,而內在的精神心理情感無疑更為重要。
筆者對本次會議的最大感受是“真誠”二字:與會者之間的真誠,與會者對自己所服膺的儒家精神文化的真誠。
秋風是當今中國思想文化界的熱點人物,他原本是自由派的重量級大員,更在今年還擔任了自由派學者大本營“天則研究所”的理事長,但他自轉向儒家后,不僅為儒家復興從理論上多有建樹,而且也以儒家觀點積極參與社會熱點討論,在實踐上更是推波助瀾。前一陣他在山東帶頭跪拜孔子,就是一個儒生的至真至誠的表現(xiàn)。儒門因他而不斷風生水起。這次會議,秋風又充當了召集人的角色。由于儒家現(xiàn)在沒有社團組織,他便沒有任何專職助手,在繁忙的籌備會議中,他還堅持要親自前往車站開車接送筆者。在筆者離京而他要上課不能抽身的情況下,他又派其內弟專車送筆者至車站。
張祥龍先生是北京大學里少有的一位儒家學者,在北大這個反儒非儒的百年老店里,張先生不僅以研究儒學而聲名遠播,同時也以信奉儒家而特立獨行。他蓄著銀灰黑交雜的大胡須,身著對襟布藝軟扣外衫,對人非常謙和低調,他是學院派,學術會上的發(fā)言是他的一篇最新的儒學論文。
康曉光先生是在當代中國最早提出“儒教國教化”的著名人物,他的著述或言論不斷在中國思想界激起波瀾。這次學術會議上,康曉光先生早到一會,筆者走進會場剛一落座,曉光就特意搬離開一排排椅子很不方便地走過來,把他的名片遞到筆者手里,筆者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國教論“小康”(國教論“老康”是康有為)。他的發(fā)言果然是入木三分,箭箭中的。干春松和彭永捷先生這些年在儒學研究方面碩果累累,尤其是為儒家辯污方面功力厚重,筆者經(jīng)常瀏覽他們兩位的文章,當彭先生知道筆者寫的那本儒家書籍時,散會后立即堵住筆者,要走了僅帯京的那一本書。
陳明是當代中國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但他卻非常低調謙虛,不僅發(fā)言很有分寸,不過分強調自己的觀點,就連會后大家合影時他也有意把中心位置留給別人,自己只站在一邊,聚餐時他又把中上席留給別人,自己仍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如不留意,誰也想不到他就是那位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南蔣北陳”的陳明。
這次學術會議上,最讓人震撼的是蔣慶先生的發(fā)言,由于他的思想理論早已公布于天下,他在會上便不再重復自己的觀點,卻講了一件具體事例:自己在踏訪近世儒家學者的歷史足跡時,知道了一件埋沒至今的悲壯事件:幾十年前,某一位著名儒家人物的關門弟子在老師被迫害至死后,自己端著老師的遺像和孔子的牌位蹈海赴死了!說到這里,蔣慶先生突然情不自禁地哽咽抽泣起來,并且淚流滿面。會場上頓時肅然,大家都低下頭陷入沉默。片刻,蔣慶先生才回過神來,用仍帶哽咽的語調說: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表達,我們一定要永遠記住這些先賢,他們?yōu)榱吮4嬷腥A民族的精神火種而能那樣赴湯蹈火,將來儒家復興了一定要把他們的牌位立在合適的地方。
蔣慶現(xiàn)在應該是中國最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之一了,包括筆者在內,許多人了解的主要還是他的思想理論,而這一次筆者卻那么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他那對儒家深切的信愛與真誠。會后,筆者又多次接觸了蔣慶先生,他為人真誠樸素謙恭。在京會議結束后并沒有馬上南下,而是連續(xù)幾天抽時間給北京的一群小青年講普及性的儒家經(jīng)典課。按他這樣的“大腕級”收費行情,講一場不定會要多少出場費的,但他卻是分文不取。他告訴筆者,其實這幾天自己身體很不舒,但這群小青年也不簡單,他們在中學時就組織了儒士社,上了大學分散到全國,又把種子播種在所在的大學,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了,又聚在一起讀經(jīng)修身。蔣先生說,他們面對滾滾紅塵十年如一日不改初衷,真的很不容易,儒家的事業(yè)今后有懶于他們。自己也只不過是辛苦這幾天而已。蔣慶先生的愛才惜才由此可見一斑。
其實,蔣慶對儒家的真誠也正代表著本次全體與會者對儒家的真誠。由任重和筆者主編的《儒生文叢》第一輯中,收載了近年來關于儒學儒教復興的大量重頭文章,不要說非儒家學者的觀點多有沖突了,就連不少儒家學者的觀點也存在著分歧,互相辯駁的地方也很多。筆者參會前曾有所擔心,恐他們在會上爭論起來,影響到會議氣氛與個人關系。事實上,筆者的擔心是多余的。一次正會與多次副會,大家雖有不同觀點的展開,但明顯的是自動地求同存異。與會者相處的整個氣氛就是那種大家庭兄弟姊妹間的融洽與溫情,這自然是儒家精神對儒生的人格氣象影響的結果,由此筆者推而廣之,如果儒家真的全面復興,我們的社會不正是這樣的謙謙君子國嗎?那里會有現(xiàn)在如此嚴重的社會問題呢?會議其間,北京儒士社的青年們適時穿插進一些儒家的禮儀活動,結果就營造出一種跨越學術而追求共同信仰的超凡脫俗氣氛。這種氣氛顯然感染了許多與會者,有一會老先生在會議結束時激動地說,他在89年退出了一個有信仰的組織,此后一直在尋找新的信仰,現(xiàn)在他終于找到了。他的表態(tài)讓大家都十分感動。
是啊,這一次會議不正是在價值層面討論《儒生文叢》嗎?!討論者不正是一個有著自己真誠信仰的群體嗎?這個群體不正是以“儒生”來自我定位嗎?雖然這個群體目前還很弱小,但他們出于對中華歷史文化的深入研究與深刻理解,出于對現(xiàn)今世界與中國情勢的全面分析與透徹把握,他們對自己的儒家信仰充滿了自信,所以他們對自己的信仰深懷著信愛與真誠。遍觀現(xiàn)今中國思想文化流派,不論是左還是右,他們的代表性人物那一個能對自己鼓吹的東西有這樣的自信與真誠呢?
所以,這樣的自信與真誠必將感染更多的國人,使無數(shù)的同胞加入到“儒生”的行列,為復興中華主流精神文化而擔起一份自己的責任。
《儒生文叢》面世了,儒生群體正在形成。他們可以一無所有,他們可以弱小卑微,但他們必將以真誠的信仰贏得未來!
西歷2012年11月3日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
一次世紀性的儒林盛會
——“儒生重現(xiàn)的歷史、文化意義”學術座談會側記
作者:崔茂新(曲阜師范大學教授)
來源:作者博客2012-10-30
來北京居住以后,和姚中秋先生在微博(秋風論道)上互粉好幾個月了,但一直沒有機會見面。前幾天,姚先生私信我說29號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有個座談會我可能會有興趣,我當即答應一定去,具體什么人參加、會議的內容等我并不知道,只是想增加一下學習的機會,更主要的還是和中秋先生見一面。
2012年10月29日上午8:30,會議如期舉行。到了會場才知道,這是一個規(guī)模不大(20余人參加)、但規(guī)格很高的學術座談會,即“儒生重現(xiàn)的歷史、文化意義——《儒生文叢》發(fā)行座談會”。當今的儒林大家,如張祥龍、蔣慶、康曉光、梁治平、彭永捷、陳明、干春松、唐文明、陳壁生、林桂榛、高超群,到了大多數(shù)。會議主持人是中秋先生。首先請東道主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的李社長談了《儒生文叢》的編輯出版經(jīng)過,以及出版社的思想文化追求,隨后請叢書主編之一、西安獨立學者劉明先生介紹了有關情況。接著,學術發(fā)言正式開始。由于鄙人是旁聽會議,更主要的是學疏才淺,所以整個會議是認真聽,盡力記。這篇側記主要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受教部分”,主要是根據(jù)現(xiàn)場記錄對每個人發(fā)言要點的回憶(誤解和偏差的文責鄙人來負);第二部分是“言說部分”,主要是鄙人的感想以及以前對相似問題的思考,通過文字就教于各位出席或未出席會議的當代碩儒、方家時賢。
受教部分:
張祥龍:儒生重現(xiàn)要民族生存和人類發(fā)展帶來新的希望,這就是在文化上更好、更健康、更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希望,讓生命本性得以延續(xù)、生發(fā)的希望。儒生的生,是生命的生,活生生的生,我們應該充分發(fā)揮和弘揚的儒學之看家本領,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那種生生不已的精神。海德格爾和雷維納斯不約而同的講到“家”,人類生活首先是家的生活。在這一點上,中國傳統(tǒng)儒學恰恰特別重視由血緣和因緣關系組成的家的生活,看重親子、家庭、家人之間的親情關系,當代社會導致了精神之家和親情之家的雙重遺忘和喪失,重現(xiàn)的儒生的文化使命就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探索“家奧秘”,探索人與人的內在關系,人與自然之間的持久性關系,弘揚傳統(tǒng)的親親之生生的家園文化之內在真精神,在新的希望中讓人類自由,讓天地生輝。
梁治平:儒生重現(xiàn)是中華民族文化上的自我反省,是文化自覺,這里牽涉到成為中國人有什么文化涵義的問題。以儒生重現(xiàn)為標志之一的儒學復興或曰儒學振興,人自身的再造,面臨著很多困難,很多挑戰(zhàn)。主要挑戰(zhàn)有三:一是立場的挑戰(zhàn),就是體認、踐行、承擔要有開放性,從張之洞搞“中體西用”,到李澤厚說“西體中用”,只是中西關系的對比關系,現(xiàn)在我們所面臨的問題要復雜多了,各種思潮,各種政治、文化立場,以及多極化的新型國際關系,都向我們提出了闡述各種關系、融合不同立場的挑戰(zhàn)。二是理論的挑戰(zhàn),儒學必須形成一種新的政治理論,以應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西方自由主義理論普世主義價值理論等的挑戰(zhàn),借以確立其在21世紀中國社會的主導地位。三是實踐的挑戰(zhàn),涉及到如何拓展儒學新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問題。上行路線是如何影響國家的最高層,下行路線是如何讓儒家教化深入到農(nóng)村和城市社區(qū),深入到家庭生活中去和國家壟斷的教育領域。這樣才能讓儒家的價值觀念在生活的土壤里生根。還有一個上行和下行怎么結合的問題。
彭永捷:社會對儒學的接受程度有一個提高的過程。弘揚儒家文化,要沿著康有為開創(chuàng)的道路繼續(xù)前進。這種弘揚和復興的三條道路是儒學的道路,儒教的道路和儒術的道路。儒生要有精神擔當和行動,探索儒學與網(wǎng)絡、教育與社區(qū)家庭的結合之路。儒生要有活生生的氣象,天理即仁理,即生理。
康曉光:儒學的十年發(fā)展比預想樂觀得多。04年政府開始公祭孔子,全世界的孔子學院,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的孔子主題,天安門東側歷史博物館門前的孔子塑像(雖然后來又搬走了)都是好的跡象。個人、社會、國家在精神上要有安身立命之處,有定于“一”的東西。國家最高領導人一些政治夢想也越來越趨向于儒家文化。毛是共產(chǎn)主義的夢想,鄧是現(xiàn)代化和小康社會,江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胡是建設和諧社會,和諧是儒家的核心概念。也就是用中國語言講中國夢。按實際購買力說,中國3年GDP就可以超美。但中國最大最嚴峻的問題就是精神文化上沒心沒肺,沒大腦,沒靈魂,在精神文化上中國給世界帶來什么?儒家文化或曰儒教文明的重建是別無選擇的選擇。我們要當今的市民社會中爭取更多的認同和接納。
高超群:需要思考這樣幾個問題,中國人的文明觀和政治觀是什么?儒學言說與傳統(tǒng)政治如何剝離的?如何樹立新的儒士人格規(guī)范?
陳壁生:海外新儒家把個人成德之學變成一種理論體系,曾是我們能夠接觸到的思想資源。重現(xiàn)的大陸儒生面臨著禮樂中國建設、改制立法的新任務,借以建立起中國人的生活方式。目前中國的生活方式是殘缺的,不健康的,如留守兒童問題,空巢老人問題。普遍的教化,國家的教化,對一個社會來說非常重要。儒家的經(jīng)學資源很重要,象蔣慶先生就可以撰著解經(jīng)方面的書。另外,我們這樣一群人的稱謂問題,儒生比其他稱謂更有親和力。
唐文明:儒家在近代以來,經(jīng)歷過幾次民族文化問題的轉換,晚清提出的是中西問題,五四則古今問題壓倒中西問題,中國文化的再造,要靠儒生重現(xiàn),重新提出中西問題是重現(xiàn)儒生的任務。儒學如何走向實踐,對中國社會發(fā)揮更大影響力,主要有三點:一是注重理論,要主動設定問題,而不能停留在被動回應其他思想思潮的挑戰(zhàn)之上;二是加強與政府和民間的聯(lián)系;三是開展角度多元化的活動,深入社會的細胞。
林桂榛:我的感想有兩點。一是崇敬。《儒生文叢》具有重大的品牌價值,打出了儒生這一品牌。二是共鳴。香港回歸的時候,撒切爾說過一句話:“中國并不可怕,因為中國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新思想?!彼?,當前中國最需要的是中國的哲學家。當然不是哲學史家,也不是住在中國從事非中國性問題思考的哲學家,而是實實在在意義上的中國哲學家。從哲學的角度看,儒學和自由主義并不矛盾。政治儒學要走荀子的路,禮、樂、刑、政是儒家最根本的東西。中國需要重建禮樂制度。禮樂可以滿足很多宗教。宋儒離開禮樂講心性有把儒學禪宗化的趨勢。
任鋒:重現(xiàn)儒生當前的努力方向有三點:一是德行之學,這是根基。二是公共性,形成國家開放的公共機制,發(fā)揮凝聚、整合、鑄造功能。三是實踐性,要特別強調做事。
干春松:我的問題是組織建設問題。成立新的儒家組織,或者說使重現(xiàn)儒生的活動具有組織化趨勢,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我說的不是學術團體,因為象國際儒聯(lián)、孔子基金會等類型的學術團體不能真正參與到社會生活的主流中去。組織建設或活動組織化,前者而言,是自建組織,可以是NGO,是宗教。后者而言,是給現(xiàn)有組織提供思想和精神資源,如影響政治高層,深入到學校教育、基礎社會建設和工商企業(yè)界,借以實現(xiàn)大陸重現(xiàn)儒生的實踐性主題的重建。
姚中秋:儒生不僅要關心如何處理與其他人群的關系問題,關心自身的稱謂問題,更要關心重建新的社會秩序問題。這種秩序必定是儒家式的新的社會秩序。傳統(tǒng)儒家是農(nóng)村群落,現(xiàn)在是城市化趨勢,我們的立足點必須在城市,在城市社會如何建立儒教的社會秩序,儒教如何進入城市的基層社區(qū),都是需要我們用行動回答的問題。儒生內部要分層次。比如,象蔣慶先生這樣的大儒,是提供思想的,但社會治理現(xiàn)場的踐行者、門徒信也很重要,相當于紳士,他們對民眾,對社會組織直接產(chǎn)生影響力。
陳明:儒生重現(xiàn)標志著儒學的被“激活”。我們目前面臨的是對儒學或儒家的新的基本定位問題。核心問題是道德問題,政治問題,還是文化問題。還有就是對經(jīng)典的重新定位問題,如四書是宋儒的經(jīng)典定位,五經(jīng)是漢儒的經(jīng)典定位,我們如何對儒家經(jīng)典重新定位?另外,我贊同曉光兄的樂觀,現(xiàn)在的儒學發(fā)展勢頭,已經(jīng)大大不可與我們倡導“中國歸來”“陣地戰(zhàn)”的時候同日而語了。
蔣慶:《儒生文叢》的出版有重大意義,它是一百多年了有生命的、活生生的儒生在中國大陸出版物中第一次出現(xiàn)。我們的文化使命是什么?我想到兩件事。一個是康有為推行孔教,困難重重,主流社會不接受,但他活著時,始終不懈地努力,當他去世時,他的追隨者希望似乎徹底破滅了??档囊粋€22歲弟子,在康去世不久,就抱著孔子的牌位跳東海自殺了,我一想到這兒,就非常……非?!y受(數(shù)度唏噓,泣不成聲),他是為殉道而死,為殉教而死,是真正的烈士。如果我們重建儒教,應該給他配享孔子的地位。另一件事就是徐復觀晚年,弟子問他怎么看待自己從事儒學研究這幾十年所做的事 ,他說,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為孔子守靈。我去辦陽明書院,就是有位學者曾對我私下說:“儒家在大陸已經(jīng)死了?!蔽也环猓腿マk陽明書院,以證明儒家沒有死。建立組織或曰團體很重要,一直以來,儒生的活動都是彌散性的,組織化才能展現(xiàn)整體的存在性力量。
會議的一個重大遺憾是,《儒生文叢》的主編任重先生沒有到場,發(fā)言中,儒林大家們數(shù)次提到他的卓越貢獻和精深學識,感謝、敬仰之情溢于言表。筆者在這里傳遞一下會議的呼聲,向任重先生表示崇高的敬意和感謝。
以上文字,由于是根據(jù)現(xiàn)場只言片語的記錄所做的回憶性整理,年齡原因,以及會議后半段的疲勞、怠惰,導致重大遺漏、誤讀誤解、張冠李戴都有可能發(fā)生,或者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所以只能作為筆者自己的文字由個人負責,而文字當中所蘊涵的獨到思想和學術創(chuàng)見,則是以上提到或沒有提到的各位先生的。茂新只是一個受教者。在會上所得到的,不僅是感動,是啟發(fā),是震撼,還是一次心靈的洗禮。
言說部分:
茂新對《論語》的最早接觸是從小聽到父親在日常生活中脫口而出的靈光乍現(xiàn)的警句格言。1984年到曲阜工作至今,1986年讀研究生時,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論語》當中有兩處嚴重的誤讀,寫成一篇短文(后丟失)。1998年重寫稿《試說<論語>的兩處誤讀》發(fā)表。89年至91年失去自由一年有半(共585天),期間數(shù)度靜心讀《論語》,雖沒有能有說得出來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但頗有感覺,并有了重獲自由以后開辦“《論語》與當代生活”系列講座的念頭。自1986年起,時常會翻翻《論語》,但從來沒有系統(tǒng)、深入、集中地讀過。2002年評了教授之后,我開始考慮學術上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考慮退休之后可以繼續(xù)下去、且能深入到社會生活中去的學問是什么的問題,我所從事的文藝學或文學理論研究顯然不具備這兩個功能。我想到了《論語》,想到了孔子,也想到了失去自由時那個開辦“《論語》與當代生活”之系列講座的設想。2004年參加北大舉辦的一個美學會議,寫了一篇很膚淺的《論孔子的人格美學思想》的論文,之后開始集中精力、系統(tǒng)深入地讀《論語》,我的讀法是,重個人感悟,重對自身生活的啟發(fā),重個人的行動體驗,參照古今中外自己所接觸到的哲學、倫理學、宗教學、心靈學、心理學、教育學等學科的名著來讀,期間,為曲阜師范大學連續(xù)五年開設全校公選課《導讀》,由好友郭沂先生引薦數(shù)度參加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舉辦的“國際儒學論壇”,因地利之便數(shù)度參加“世界儒學大會”,但我很享受讀書思考的過程,有些想法就臨時記在所讀的書上,或者寫成一篇有頭無尾、很不成形的無法發(fā)表和進行交流的爛尾樓式的草稿,一直很少寫或曰幾乎不寫規(guī)范、完整的文章,所以于孔子于《論語》,一直是一個讀者,學習者,而不是什么研究者或專家。讀久了,零星的想法和見解積多了,我就想集中一下,搞個什么名堂把自己拾的這些貝殼放進去,才寫了《我們的“新孔學文化行動”》一文,2011年“世界儒學大會”之后,我開始考慮如何賦“新孔學”以信仰功能的問題,這種信仰既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政治信仰,而是一種日常生活中文化信仰,是為“新孔學人文信仰”。退休前的最后一年,我決定不再給學生上課,而是把精力投放到訪學和在民間傳播《論語》,希望自己能夠去做推廣《論語》方面的“企業(yè)文化顧問”“政府文化顧問”“學校文化顧問”“社區(qū)文化顧問”甚至“家庭文化顧問”。目前在北京的活動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中國社科院宗教所學者自發(fā)組織的“知止中外經(jīng)典讀書會”,參與他們的讀《論語》活動,十多次擔任導讀,另一個是本人在宋莊開辦一個定期公益性的“新孔學《論語》講堂”(每月兩次)已經(jīng)講過7次。還有一些零星的活動。以上,是個人讀《論語》經(jīng)歷的大致介紹。
下面談談我對儒林大家所提到問題或相關問題的理論思考和行動設想。
為了使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和創(chuàng)造性推廣既有一個開放式的格局、又有全民范圍內的共同行動,我的提法是“新孔學文化行動”。其核心是全民族性地推廣和倡導“終生不離《論語》,活在與孔子的心靈對話之中”的生活方式。使讀《論語》變成中國個人、社會及國家生活再造過程的伴隨性活動。
個人、社會及國家需要安身立命之所,也需要中國文化更有凝聚力,但政黨的方式關注點在政治而不在文化,宗教具有奴役性、封閉性和排他性,而孔子原本就更重視與弟子共學的朋友關系,而不是教主和信徒的關系,如果要建立組織,還是非政府組織性質的協(xié)會比較好。這樣,逐步可以把新孔學演變成國學。把孔子生命學習的精神貫注到民族民眾的日常生活中去,把讀書與做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逐步使“讀同一部《論語》,修同一種漢語”成為中國人的文化標志。
為了激勵、引導和推動這種重新解釋的“國學”的開展。學者或者公知需要發(fā)揮真正讀書人的文化作用,那就是使自己先成為一個“新孔學文化行動”中人,把讀《論語》當成自己的終生使命,讓自己活在與孔子的心靈對話之中。這與碩儒大家有了自己的學術創(chuàng)見和思想體系之后的“解經(jīng)”,與闡發(fā)個人哲學思考的個人研究專著,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我就正著手做《新孔學<論語>讀本》(提供給大眾的讀本)和《新孔學<論語>釋讀》(分享自己讀解發(fā)現(xiàn)的釋義)兩本書。也就是說,在各位儒林大家們拿出自己的《張氏<論語>》《蔣氏<論語>《姚氏<論語>》之后,鄙人也不妨奉上一本《崔氏<論語>》。
關于落地生根問題,畫家袁文彬先生《麥當勞叔叔》一組作品,讓我對美國文化對中國民眾尤其是兒童的心靈文化入侵和毒害感到巨大的震驚,除建立NGO之外,我們不妨通過“中國茶飲”這一 商業(yè)運作模式,讓以共讀《論語》為核心的“新孔學文化行動”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推展到中國大地的每一個城鎮(zhèn)。
由于不是會議發(fā)言,就留給了自己較多的文字空間。還有很多話要說,又由于累了,就寫到這里結束吧。
(“儒生文叢”圖書簡介詳見儒家中國網(wǎng)站:http://www.shlprivate.cn/article/id/2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