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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覺解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賜稿

《禮記·學(xué)記》云：“記問之學(xué)，不足以為人師?！惫畔ＥD哲人赫拉克利特說:“博學(xué)不能使人智慧?！币陨蟽烧Z，均是在覺解而不是在知解之立場上言者。何謂覺解？“覺”者覺悟；“解”者不惟是了解、知解，更有松綁、解放、照亮、自由之意。故覺解即是自覺自解，以化解生命之牢結(jié)。《莊子·養(yǎng)生主》謂：“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惫有⒃疲骸耙杂邢嫡邽榭h，則無系者縣解也，縣解而性命之情得矣。此養(yǎng)生之要也。”此或為覺解之諦義。故有“覺”，則“縣”得以解，“天地變化草木蕃”；無“覺”，則“縣”不得其解，“天地閉，賢人隱”?！兑讉鳌分^：“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吾人亦可曰：“覺解存存，生命之門”也。覺解，即是海德格爾所說之“去蔽”或存在之敞開，此時自家生命自有不同之儀態(tài)。故程伊川云：“人于天地間，并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泵绹軐W(xué)家喬治·麥克林則曰：“自由并非是在我們世界的客體之間所做的選擇，也不是指導(dǎo)我們生活的普遍原則的內(nèi)在選擇，它更多是一種通過我們完善自我和完全實現(xiàn)自我的方向或目的而實現(xiàn)的一種自我肯定。這意味著在不夠完善時的探尋和在達(dá)到完善時的一種歡欣?！贝思?yōu)樽约疑?，無預(yù)于他人他物也。故陸象山云：“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依此而言，則覺解乃是自家生命之精進(jìn)與圓成。

覺解即是以智慧之“明”照亮自家生命，既而照亮整個世界以求至善之生活。此為哲學(xué)之古典義與經(jīng)典義?？档略凇秾嵺`理性批判》中表示：哲學(xué)在古人那里是一種求至善之學(xué)，在那里，哲學(xué)曾是對至善必須由以建立的那個概念及至善必須借以獲得的那個行為之指示。哲學(xué)，世人常以為乃苛察繳繞之閑言語甚至癲狂語，實則是對哲學(xué)至少是對哲學(xué)之古典義與經(jīng)典義莫大之誤解。若以古典義與經(jīng)典義視之，則哲學(xué)是一種實踐之智慧學(xué)，亦可說，哲學(xué)乃是求覺解之學(xué)。依此而論，則哲學(xué)不同于一般之專學(xué)。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等皆是專業(yè)性的，人因?qū)I(yè)、能力之所限，故不須盡求其解。而哲學(xué)則不可以專業(yè)視之，此即是說，人必須哲學(xué)地活著，或者說，世界必須哲學(xué)地被建構(gòu)。除非自甘塵下墮落，否則汝必須“學(xué)”哲學(xué)。這種“學(xué)”，無論中西，皆是“學(xué)”之古典義，亦是其經(jīng)典義。故《白虎通義·辟雍》曰：“學(xué)之為言覺也，悟所不知也。故學(xué)以治性，慮以變情?！贝嗣餮杂X解，非知解也。現(xiàn)代教育盡失“學(xué)”之古典義與經(jīng)典義。故物質(zhì)條件雖有極大之發(fā)展，而人間之生活未見有根本之改善，甚至物質(zhì)之發(fā)展更增添了人的不穩(wěn)感與不安感。其因何在？即現(xiàn)代教育只求知解而不求覺解，此皆為上面所說的“記問之學(xué)”或“博學(xué)”之立場上，而不能越乎此而進(jìn)至覺解之立場上，故終只止于零碎之小“技”而不能至至善之大“道”。不亦悲乎？！故吾人必知“知解”與“覺解”之分際，以見學(xué)問之精進(jìn)，精神之圓成也。

知解系于聰明與靈秀，覺解則關(guān)乎悲憫與智慧。若有人焉，于專業(yè)知識也，淵博；于人情世故也，精通。可云有覺解乎？曰：不可。何也？曰：此淵博與精通皆發(fā)自其材質(zhì)之聰明與靈秀，非發(fā)自其理性之悲憫與智慧。人由材質(zhì)之聰明與靈秀而來之知解，若能得其正，則自可有功于世。若不能得其正，則只用于個人之周旋應(yīng)世，乃至陰險狡詐。俗智之所謂聰明伶俐之徒大約皆如此。故陸象山曰：“染習(xí)深者，難得潔凈?！辈灰嘁撕?？！由此可知，若不能得其正，則材質(zhì)之聰明靈秀未見得是好事，《紅樓夢》之一曲“聰明累”即道出了此種人之必然結(jié)局。故吾人常有“難得糊涂”之感嘆。如何能得其正？曰：由覺解而得其正。何以如此？此則須辯明知解與覺解之不同特性。知解是平面的、廣度的，覺解則是立體的、深度的。平面廣度之知解無論如何豐富廣博，總是在因果串系中，是同質(zhì)的，它須以立體深度而異質(zhì)之覺解為價值依據(jù)。故吾人在現(xiàn)象界之因果串系中盡可作無限之追索，然總不能知解出一價值意義之終極因。此價值意義之終極因必來自覺解，祂不在現(xiàn)象界之因果串系中，與現(xiàn)象界之萬物為異質(zhì)者。故若吾人只以知識性之知解來觀解此終極因，未見其如現(xiàn)象般呈現(xiàn)，既而否定其存在，則必見此人之固陋與虛妄。須知，終極之價值必因覺解而可能?，F(xiàn)象界只是平鋪之事實，無價值亦無意義，故維特根斯坦曰：“意義在世界之外”。若任由此無價值無意義之事實作無底止之串系增長，則宇宙必是一虛無“流”。此非吾人所能安，故必由覺解而來之終極價值提挈住此“流”，從而安住人生，照亮世界。故知解只是事實，但未必是真實，而覺解則是最后之真實。此分際萬不可妄自菲薄。最后之真實在世界之外，此世界是指可說之世界。故吾常曰：知解與知識來自可說之世界，而覺解與智慧來自不可說之世界。張橫渠曰：“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徳性所知。徳性所知不萌于見聞?！贝瞬坏硎荆褐鈦碜砸娐勚烧f世界，且為有限有外，而覺解來自見聞之外之不可說世界，且為無限無外。世之英特博識者何其多也，然于人生宇宙有真覺解者則鮮矣。此即示英特博識者皆為專家，“?！奔幢硎酒渲鉃橛邢抻型猓啾硎緹o限無外之真覺解者之偉大與不可及。故子貢嘆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狈蜃庸滩豢杉?，然非以其聰明靈秀也，蓋如程伊川所言：“大賢以上更不論才”矣。夫子之不可及，因其悲憫之不可及，慧覺之不可及，實乃是其“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之踐履工夫之不可及。故不可及是現(xiàn)實上之不可及，非原則上必不可及也。吾人若能如夫子般學(xué)不厭，誨不倦，則必實踐地可及。故吾人總須“學(xué)”，在“學(xué)”中“覺”，在“覺”中“學(xué)”。工夫歷程無有底止也。

由工夫歷程之無有底止，則可知覺解是實踐的，而知解則是理論的。由知解而來之知識，無論多么繁復(fù)，要么得自經(jīng)驗之證實，要么得自邏輯之證明，無非在求一果之因，此種求證之精神于自家生命根本無與。故知解之求證精神決不是覺解。質(zhì)言之，知解雖有時可助吾人覺解，但二者無必然之關(guān)系，因二者來自不同之世界。故陸象山云：“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敝?，其要義在解明一事實或陳述之所以如此而不如彼之原因，因而總是理論的。覺解則不然，是在實踐工夫中把自家生命提升至理性之境。此一過程可名曰“理性之宗教”，亦即是沒有教廷之宗教，此為最簡單、廣博、易行、篤實之宗教。任何宗教皆在求純化自家之生命，故覺解可謂是知行合一。王陽明下面一段話即是知行合一最好之表示：“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覺，便是冥行，便是學(xué)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xué)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笔且?，冥行與妄想皆是不得覺解之故。然世人常為此態(tài)，故圣人常憂，以是夫子曰：“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被蛟唬喝晁哉?，吾非不能覺解，然吾不能行，何也？此似可以程伊川之語答之：“如此者，只是說得不實。及其蹈水火，則人皆避之，是實見得?！钡杆鸲苤?，因其見得實。然覺解而不能行，即示其未至真切篤實之境地，則不是真覺解。真覺解必至德性生命之警覺與健旺（材質(zhì)生命之秀出乃天定者，于覺解無與），故覺解必含有躬行與實踐原則。孟子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笔菫榫X健旺也。《中庸》曰：“好學(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孟子曰：“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笔菫楣袑嵺`也。然生命之警覺無極，躬行之實踐無已。故君子有“任重而道遠(yuǎn)”，“死而后已”之說。以夫子天縱之圣，尚且“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況吾儕之魯鈍頑愚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鄙w是之謂也。

蘇格拉底曰：“未經(jīng)反省之人生無價值?！泵献釉唬骸叭酥援愑谇莴F者幾希。”此皆以覺解來警策吾人，吾人當(dāng)切心體之悟之。莊子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生如是之“芒”，而無覺解，可乎？！故《論語》開篇，夫子即誡吾人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斯當(dāng)須共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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