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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癘憐王》答謝書索隱

作者：姚海濤（青島城市學院）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

摘要：有清以來，圍繞《癘憐王》答謝書真?zhèn)畏譃闆芪挤置鞯膬膳桑悍穸ㄅ膳c肯定派。此書信在《孫卿書錄》《荀子》《韓非子》《韓詩外傳》《戰(zhàn)國策》《風俗通義》《春秋后語》《長短經(jīng)》等典籍中均有記載。通過梳理《癘憐王》答謝書的不同版本，大致可以分析出彼此間增減損益的傳承相關(guān)性。由此可推知，答謝書當為今本《荀子》所逸失之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荀子；《癘憐王》答謝書；《癘憐王書》；《遺春申君賦》

中圖分類號：B22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8135（2020）02-0000-09

基金項目：青島理工大學琴島學院人文社會科學重點課題“明‘分’使群與尚‘術(shù)’利生——荀子政治哲學研究”（QY18RA01）。

作者簡介：姚海濤（1981—），男，山東高密人，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儒家哲學、荀子哲學。

一、《癘憐王》答謝書由來及其學術(shù)史聚訟

蘭陵之地原為魯國“次邑”，后來被楚國占領(lǐng)，成為其屬地。其文化既源遠流長，又薈萃駁雜。提及蘭陵文化，不得不提荀子。因為荀子是蘭陵文化的開創(chuàng)者，是蘭陵神髓的塑造者。荀子為蘭陵令始末，是其一生重要政治功業(yè)所在，也是蘭陵文化的奠定時期。

（一）《癘憐王》答謝書的由來

荀子十五歲到齊國稷下學宮受學。學成后，于稷下成長為一代儒學宗師。《史記》云：“春申君相楚八年，為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為蘭陵令?！盵1]卷七十八《春申君列傳》2907又云：“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盵1]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2852荀子在齊國遭讒言陷害，無奈之下而出走楚國，并與春申君黃歇有了交集。一代碩儒荀子從春申君渴求人才的眼神中捕捉到了蘭陵施政的契機。黃歇允他一個蘭陵令，荀子許他一個政通人和。

荀子任蘭陵令之職的曲折從《韓詩外傳?卷四》與《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曰》中可一探端倪。春申君因門客讒言曾委婉地謝絕了荀子。所以荀子遠走趙國，并被任為“上卿”。彼時，春申君的另一門客進言曰：“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何辭之！”[2]卷十七《楚策四》470于是，春申君派使者赴趙國延請荀子。因之前的不愉快經(jīng)歷，荀子讓使者帶回一封答謝書。此即《癘憐王》答謝書。其后，荀子可能是被春申君的誠意打動，終出任蘭陵令一職。

（二）《癘憐王》答謝書真?zhèn)我l(fā)的學術(shù)史聚訟

《史記》未載《癘憐王》答謝書。劉向《孫卿書錄》始載其事曰：“春申君使人聘孫卿，孫卿遺春申君書，刺楚國，因為歌、賦，以遺春申君。”[3]539而《風俗通義》本于劉向《書錄》，曰：“春申君使請孫況，況遺春申君書，刺楚國，因為歌賦，以遺春申君。”[4]卷七《窮通》323唐楊倞注《荀子》主要鑒于“獨荀子未有注解，亦復(fù)編簡爛脫，傳寫謬誤”[3]《荀子序》43。由于其關(guān)注點為當時所見《孫卿新書》字句之注解，而非荀子事跡考證，故未載《癘憐王》答謝書事。

《癘憐王》答謝書本無異議。清中葉之后，隨著注荀者增多，彼時學術(shù)界出現(xiàn)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否定派與肯定派。

否定派以清人汪中為代表。汪中認為：“春申君請孫子，孫子答書，或去或就，曾不一言，而泛引前世劫殺死亡之事，未知其意何屬?！盵5]《荀卿子通論》90因此，他認定此信是“不知何人鑿空為此，韓嬰誤以說《詩》。劉向不察，采入《國策》，其敘《荀子新書》又載之，斯失之矣”[5]《荀卿子通論》90。他的推論是，此妄誤是由韓嬰啟其端，劉向廣大之。而書信內(nèi)容是《韓非子·奸劫弒臣》與《荀子·賦》篇末一章“雜采成篇”。

肯定派則以清人謝墉、胡元儀為代表。謝墉《荀子箋釋序》中引《癘憐王》答謝書中所言之事以證荀子人品之高與先見之明?！肮省秶摺穬H載諫春申事，大旨勸其擇賢而立長，若早見及于李園棘門之禍，而為‘厲人憐王’之詞，則先幾之哲固異于朱英策士之所為?！盵3]13謝氏對《癘憐王》答謝書給予高度評價，并對其未出現(xiàn)于今本《荀子》耿耿于懷——“此尤見卓識，今本文脫去，而謝春申君書亦不載，楊氏注亦未之及。此等似尚未精審也。”[3]14可見，謝氏對《癘憐王》答謝書持絕對信任立場。

胡元儀《郇卿別傳》據(jù)《戰(zhàn)國策》，將《癘憐王》答謝書內(nèi)容編入其中，作為荀子生平一重要事件來對待。其《郇卿別傳考異二十二事》中又考證客說春申君之事，甚至懷疑朱英即是“反郇卿于趙之客”。同時，胡氏還對汪中進行立論批評，曰：“汪氏以考據(jù)自命，雄視一時，不料其亦留此武斷之說于世也。”[3]42古人一般比較含蓄，往往“聞弦歌而知雅意”。未必如汪中所言，有明確“或去或就”之語方為“答書”。

時至近代，圍繞《癘憐王》答謝書真?zhèn)尉墼A未已的局面仍未改變。否定者有之。如錢穆認同荀子為蘭陵令事，但否認《癘憐王》答謝書。其主要理據(jù)是不信任劉向。也有學者認為荀子如楚任蘭陵令之事為真，而與任蘭陵令有重大關(guān)涉之《癘憐王》答謝書卻為假[6]3。

肯定者有之。梁啟雄《荀子簡釋》之《荀子傳征》將此事列為荀子事跡之一。劉蔚華、苗潤田《稷下學史》、廖名春《荀子新探》、孔繁《荀子評傳》將其作為可靠材料，并以此為據(jù)對荀子生平其他事跡進行推論。楊義認為，《癘憐王》答謝書真實可信，并進而推論此信“是荀子授意韓非起草，然后由荀子修改后寄出，而韓非將草稿留底存證”[7]。韓非起草、荀子修改而韓非自留底稿之事，只能屬于一種想象式還原，可能并非歷史確鑿真相。

《癘憐王》答謝書作者為荀子無疑，這一信件及其所附屬的史實，不可輕易否認。今人著述雖多將此事載入，而未詳加考證，是為一大缺憾也。其實，勿需借助新材料之發(fā)現(xiàn)，通過對《癘憐王》答謝書相關(guān)聯(lián)文獻進行索隱與考證，完全可以讓此學術(shù)“懸案”大白于天下。

二、《癘憐王》答謝書的幾個重要“版本”及其索隱

從現(xiàn)存相關(guān)文獻來看，《癘憐王》答謝書至少涉及八個相關(guān)“版本”——《孫卿書錄》《荀子·賦》《韓非子·奸劫弒臣》《韓詩外傳·卷四》《風俗通義·窮通》《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春秋后語·楚語第八》《長短經(jīng)·是非》。雖有多個版本涉及《癘憐王》答謝書，鑒于文本來源、文本內(nèi)容諸方面聯(lián)系，故選取有代表性的五個版本作為研究對象。

將這些“版本”合觀，可將《癘憐王》答謝書分為兩部分：一是答謝書中“癘憐王”之史事（以下稱《癘憐王書》）；二是答謝書末“賦”之文事（以下稱《遺春申君賦》）。其中，《荀子》中存有《遺春申君賦》，《韓非子》《長短經(jīng)》中有《癘憐王書》，而無《遺春申君賦》，而《戰(zhàn)國策》《韓詩外傳》《春秋后語》則書賦俱在。

（一）《韓非子》何以出現(xiàn)《癘憐王書》

今人所見《癘憐王書》最早出自《韓非子?奸劫弒臣》?！栋O憐王書》果是韓非所作還是另有來源？

首先，從《韓非子?奸劫弒臣》篇章完整性來看，前面所述內(nèi)容已很全面、完整，足可獨立成篇。反而《癘憐王書》出現(xiàn)于篇末顯得突兀不諧，存在不類之處。此內(nèi)容處于篇末一段，顧廣圻曰：“乾道本、藏本提行，今本連前，誤?！稇?zhàn)國策》以此至末‘可也’，皆作孫子為書謝春申君，《韓詩外傳》同”[8]卷四《奸劫弒臣》。其中，“孫子為書謝春申君”成為解開謎團的一把鑰匙。其所云“孫子”，也就是孫卿（荀子）。

其次，荀子《癘憐王》答謝書當書賦俱全，而僅《韓非子》有書有賦?？赏瞥?，韓非子有抄錄而不全的重大嫌疑。正如包遵信在《淺談<荀子?賦篇>》中指出的那樣，“《史記·楚世家·集解》和《吳太伯世家·索隱》都引了《荀子》‘以冠纓絞之’一句，不見于今本《荀子》，而《韓非子·奸劫弒臣篇》恰有此句，這是《韓非子》抄《荀子》的一證”[9]。當然此類情況，在先秦時代的典籍中屬常見現(xiàn)象。而《韓非子》抄錄、化用《荀子》之例亦不只一處[①]。當然，韓非子作為荀子學生在其文章中吸收、化用、襲用其師之成說而不明確指出，在不注重著作權(quán)的先秦也不必苛求。

再次，從寫作風格來看，“憐王”之說，過分突出“王”之可憐，其寫作風格也不似韓文之“峻峭”。這種以曲線救“主”路線，以獲得某種同情來彰顯君臣關(guān)系中君之劣勢地位，也不似韓非慣常行文風格。

韓非為荀子學生，了解《癘憐王》答謝書，并將部分內(nèi)容保存于作品中可謂順理成章。至于為何偏偏選擇保存此信？大約是因為其中所涉“帝王之術(shù)”。荀子的“帝王之術(shù)”從《王制》《富國》《王霸》《君道》《臣道》諸篇可窺其一斑?！妒酚洝分姓劦剑骸埃n非）與李斯俱事荀卿，斯以為不如非?！盵1]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2612《韓非子·難三》中也提到荀子，且以孫卿子稱之，亦可證其師徒關(guān)系。另外，《史記》還提到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shù)”[1]卷八十七《李斯列傳》3083。從這些記載以及后來韓非、李斯的法家傾向及政治實踐可推斷出，韓非所學者正是荀子“帝王之術(shù)”。

值得注意的是，《癘憐王書》中的“殺”與“弒”二字?！俄n非子》中所用者多為“弒”，而他本均為“殺”?！皻ⅰ笔且粋€中性詞，而“弒”則帶上褒貶筆法。韓非從君主角度立意的帝王之術(shù)，極可能會易“殺”為“弒”。這也是韓非抄錄并潤色的證據(jù)。

另外，韓非在抄錄時強調(diào)君王“御其臣”“大臣猶將得勢”“借人主之力”等內(nèi)容，并進行修改潤色，使之與其書主題基本相符。又因韓非素不喜《詩》，故將答謝書中的《遺春申君賦》刪掉不引。

總之，《癘憐王書》之所以出現(xiàn)于《韓非子》，可能是因為韓非見其師荀子《癘憐王》答謝書講到臣弒君之事，是帝王之術(shù)，所述史事與己想表達的“奸劫弒臣”有所契合而挪為己用。此亦為韓非從荀子學帝王之術(shù)的重要例證。他又是在何種場合聽到荀子講述《癘憐王》答謝書？在《荀子?賦》中可以找到相關(guān)線索。

（二）《荀子》中的《賦》《佹詩》《反辭》與《遺春申君賦》

《癘憐王》答謝書中的《遺春申君賦》與《佹詩》《小歌》等雜處于《荀子·賦》之篇末?！盾髯印べx》的作者果是荀子嗎？對此，學界意見并不統(tǒng)一。根據(jù)廖名春先生考證，荀子親手所著之篇目有二十二篇，《賦》篇即在其中。他審慎地認為：“盡管不免有錯簡等問題存在，但都是荀子圍繞一個論題而撰寫的論文，它們都真實地反映了荀子的思想。”[10]廖先生考證詳實，當為的論。

諸多學者認為《荀子·賦》并非完整篇章，而有他章混入。綜觀學界觀點，大約有五篇說、六篇說、七篇說、八篇說。觀點雖然雜多，但學界對《荀子·賦》的《禮》《知》《云》《蠶》《箴》前五篇，并無異議?！盾髯印べx》后面的內(nèi)容劃分及歸屬則可能另有“隱情”。

由于涉及到《賦》《佹詩》《反辭》《小歌》，故需進行闡釋。《詩》有所謂賦、比、興之說?！稘h書》中提到“賢人失志之賦作”，“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11]卷三十《藝文志》。荀子為賦，時必有源、勢固有因。其最早確立賦體，學界幾成定讞。

“佹詩”何義？歷來有“佹異激切之詩”“危詩”“恑詩”“奇異”“責世”“規(guī)諷之詩”等不同理解。這都與《詩經(jīng)》諷喻的藝術(shù)特色相一致。如魯迅認為《荀子·賦》中“又有佹詩，實亦賦，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遺春申君者，則詞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豈身臨楚邦，居移其氣，終亦生牢愁之思乎”[12]12。魯迅將《佹詩》與《遺春申君賦》視為一體，與胡元儀觀點相同。同時，指出《佹詩》是《詩經(jīng)》寫作風格的進一步極端化，是《詩經(jīng)》功能進一步擴大。

“反辭”何義？歷來有“反復(fù)敘說”“返辭”（答復(fù)辭）“反語”諸義。對《佹詩》的不同理解，并未造成理解上的巨大差異。而對“反辭”的不同解釋，卻會導致詮解上的南轅北轍與史實上的大相徑庭。若解為“反復(fù)敘說”，那么后面“反辭”當是比較大段反復(fù)闡述觀點的內(nèi)容。但今本《荀子·賦》中并無反復(fù)之內(nèi)容。若理解為“反語”，而《佹詩》已有“反語”內(nèi)容[②]，且以內(nèi)容觀之，已屬比較完備。故“反辭”不當理解為“反復(fù)敘說”“反語”二意。

又，楊倞注云：“此下一章，即其反辭，故謂之小歌，總論前意也?！盵3]卷十八《賦》467也就是說，“反辭”就是《小歌》。冢田虎認為：“其說皆難通?！盵13]1031梁啟雄認為，“琁、玉、瑤、珠”全段疑在“其小歌曰”句之前，因錯簡與《小歌》前后顛倒。其實，這種認識亦不確。因《佹詩》已經(jīng)是較完整的詩。從行文來看，“天地易位，四時易鄉(xiāng)”的大亂局面已發(fā)展到“圣人共手，時幾將矣”的大治局面。《佹詩》敘述、評論至此，內(nèi)容已完備。而后面《小歌》則全是負面內(nèi)容，而與《佹詩》不類。這幾乎足以說明，《反辭》與《佹詩》并非處于同一篇章。

由此可見，“反辭”當為另外一事?！胺础奔婧x。一是“反語”“非正常之辭”，與常人見識相反而表達出某種真理性內(nèi)容的言辭。二是通“返”，有返回之意。如久保愛認為，“與愚以疑”的“與”當為“予”，“反”為“反命”之反，也就是“復(fù)命”的答辭。

《小歌》“念彼遠方”句，俞樾認為：“此章蓋亦遺春申君者，下文‘仁人絀約，暴人衍矣’諸句，其意實譏楚也?！盵3]卷十八《賦》467謝墉認為：“相其文勢，其‘小歌’曰以下，皆當為致春申君書中之語。而國策于‘曷惟其同’下尚有‘詩曰：上帝甚神，無自瘵也?！n詩外傳亦然?！盵5]14結(jié)合此句可推知，其極可能包含學生問荀子返于蘭陵繼續(xù)為令之辭。此辭涉《癘憐王》答謝書。即使將“反”解為第一義中的“非正常之辭”，也可能是針對“癘人憐王”這一非正常事件而言。

由此，《荀子·賦》的“與愚以疑，愿聞反辭”，可能并非假設(shè)之辭，而是真實師生對話。也就是說，當時確有弟子在側(cè)而發(fā)問于師。這里的弟子無疑是荀子的弟子，其中很可能包括韓非。韓非也正是在這種場合聽到《癘憐王》答謝書。這可能就是《癘憐王書》出現(xiàn)于《韓非子》的原因。要知道，《癘憐王書》全是“帝王之術(shù)”，正是韓非所喜且希望從學于荀卿者。

荀子著書無問題?！妒酚洝分刑岬杰髯印靶蛄兄鴶?shù)萬言而卒”[1]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2853。又有，“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1]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3046。受到荀子著書的啟發(fā)，呂不韋才集中門客，作《呂氏春秋》?！讹L俗通義》中亦載“作書數(shù)十篇”[4]卷七《窮通》322。

從今本《荀子》中“孫卿子”“孫卿”的稱呼，可知此書當為后學弟子增補損益過?！盾髯印菲鸪跎w單篇流傳[14]，傳授者為其弟子門人。韓非當是《荀子》傳人之一。直到劉向“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fù)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以定殺青簡，書可繕寫”[3]《劉向敘錄》538?？赡軇⑾蛟诰幎ā秾O卿書》時，曾將此賦與信合為一體，編入《賦》篇。又因其中內(nèi)容駁雜，劉向未敢確定，所以置于《賦》篇之末，定為《孫卿書》最后一篇。

據(jù)趙逵夫考證，“《荀子》一書，今本全書分三十二篇，而據(jù)《漢書·藝文志》，本為三十三篇。古今篇數(shù)之異，其原因正在于后人將《讔》《賦》二篇合之為一”[15]。他明確區(qū)分《讔》與《賦》體裁不同。今本《荀子》中的前五篇當為《讔》，而之后的內(nèi)容為《賦》。由于《讔》《賦》分別成篇，故有《漢書·藝文志》中所言三十三篇之數(shù)。

進而可以認為，《荀子·賦》中五篇（即趙逵夫所謂的《讔》）之后的內(nèi)容，包括《佹詩》《小歌》與《遺春申君賦》。而《癘憐王書》則在《荀子》流傳中逸失，而有幸保留于《韓詩外傳》《戰(zhàn)國策》等典籍之中。逸失緣由因時代久遠不可考。如有論者認為，韓嬰所見《荀子》版本中混入了今本《韓非子·奸劫弒臣》且與《小歌》同篇。故其誤會而錄入《韓詩外傳》之中[6]37。此說之理解太過曲折，當不從。倒不如說，韓嬰所見《荀子》版本中本有《癘憐王》答謝書，而后在流傳過程中，《癘憐王書》逸失[③]，僅存《遺春申君賦》。又因《遺春申君賦》與《荀子·賦》中內(nèi)容形式相類而編入其中。

（三）《韓詩外傳》《戰(zhàn)國策》書賦俱在

1．《韓詩外傳?卷四》當為較原始而完整的《癘憐王》答謝書版本

韓嬰所撰《韓詩外傳》大量征引先秦典籍，是一部寶貴的資料匯編。從《韓詩外傳?卷四》書賦俱在，以及其與《韓非子·奸劫弒臣》字句的相關(guān)性來看，似與《戰(zhàn)國策》所載相類，而與《韓非子》差異較大?！俄n詩外傳》雖說是史實與傳聞混雜，但《荀子》與《韓非子》皆為其材料來源。而韓嬰為漢文帝時博士，與荀子、韓非子所距年代不遠，且“韓詩，荀卿子之別子也”[5]88。《韓詩外傳》大量征引《荀子》，為今人正確認識、校對《荀子》提供了重要憑據(jù)。據(jù)徐復(fù)觀先生統(tǒng)計，征引多達五十四次[16]。韓嬰當為《荀子》早期傳授中的見證者、參與者與傳播者。值得一提的是，《韓詩外傳》史詩互證的表達方式可謂深得荀子之神髓。難怪學界認為韓嬰是荀子的“私淑弟子”“別子”。

以《韓詩外傳·卷四》與《荀子·賦》篇末的《遺春申君賦》相校，可得出四點不同。

第一，《荀子·賦》中的“琁、玉、瑤、珠，不知佩也。雜布與錦，不知異也。閭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3]卷十八《賦》467-468，在《韓詩外傳·卷四》省缺四個“也”字。也就是說，《荀子·賦》中為四字一句，而《韓詩外傳·卷四》變?yōu)槠咦忠痪洹Ｊ∪薄耙病弊植⒉挥绊懢湟獗磉_。故這一不同，無關(guān)緊要。

第二，《荀子·賦》中的“閭娵、子奢”，在《韓詩外傳·卷四》作“閭娵、子都”。根據(jù)楊倞注，“子奢”當為“子都”。根據(jù)《詩經(jīng)》“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17]《鄭風?山有扶蘇》，以及《孟子》“至于子都，天下莫不如其姣也”[18]《告子上》，可見此處的“子都”是當時美男子。根據(jù)楊伯峻先生的說法，子都可能是鄭莊公時之公孫閼之字。此處當以《韓詩外傳》為準。

第三，《荀子·賦》中的“以危為安”，在《韓詩外傳·卷四》中作“以是為非”。再對照《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曰》，將三處合觀，可見《賦》中是“以盲為明，以聾為聰，以危為安，以吉為兇”[3]卷十八《賦》468-469。而《客說春申君曰》則是“以瞽為明，以聾為聰，以是為非，以吉為兇”[2]卷十七《楚策四》471?！俄n詩外傳》則是“以盲為明，以聾為聰，以是為非，以吉為兇”[19]卷四《第二十五章》?！邦迸c“盲”意義相同，看起來似用哪一個均可。但從今本《荀子》來看，表示人眼睛看不見的“盲”僅出現(xiàn)了“以盲辨色”[3]卷一《修身》34一次。而“瞽”則出現(xiàn)五次，并且荀子對“瞽”進行過詳盡解釋。如“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猶瞽之于白黑也”“如瞽無相”“瞽者”等。故此處“瞽”義較長。

到底是“以危為安”還是“以是為非”呢？從“瞽”“明”“聾”“聰”，“是”“非”“吉”“兇”的對反規(guī)律來看，以及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當以“以是為非”義較長。此處亦當以《韓詩外傳》為準。

第四，《荀子·賦》到“嗚呼上天，曷維其同”就結(jié)束了，而《韓詩外傳?卷四》則多了“上帝甚慆，無自瘵焉”一句。從《韓詩外傳》著作體例角度，基本可以推測出韓嬰出于說《詩》之目的而引逸詩句“上帝甚慆，無自瘵焉”。而之前的內(nèi)容，當不為韓嬰所作，而為其所見《荀子》之內(nèi)容。

很可能在《荀子》單篇流傳時代，《癘憐王》答謝書為書賦一體而傳播者。韓嬰尚能見到這個版本，故將其完整保存于《韓詩外傳》中。此書信因而幸運地傳承下來。所以，當對《韓詩外傳》給予充分信任[④]?？梢?，《韓詩外傳?卷四》當為較原始而完整的《癘憐王》答謝書版本。

2．《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亦可信

《戰(zhàn)國策》一書是由縱橫家游說之辭與相關(guān)故事匯編而成書。據(jù)學界研究，雖不可一律以史實待之，但在秦始皇焚書而致列國典籍散亡的學術(shù)背景下，其為戰(zhàn)國歷史研究難得之書。《戰(zhàn)國策》經(jīng)劉向整理成書，而劉向是一個嚴謹?shù)膶W者，又是奉詔校書，其故意作偽的可能性極小。

學界有人對劉向不信任的原因，主要在于劉向所記錄者有“污點”。如劉向《書錄》中認為，與荀子論兵于趙孝成王前之人是孫臏。而據(jù)《史記年表》孫臏于齊宣王二年為軍師，至趙孝成王元年，已七十余年，此臨武君不當為此孫臏[13]601。此失誤竟成為不信任劉向的一大證據(jù)，實在不值得一駁。除非有充足證據(jù)，否則信任劉向總比胡亂猜測來得靠譜。

今本《荀子?賦》的“不知佩也”“不知異也”“莫之媒也”“是之喜也”中四個“也”字在《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曰》中均為“兮”字。而楚地流行的楚辭騷體常用“兮”字?！俄n詩外傳》中則將“也”字省略。

綜觀《荀子》一書，其用“兮”字實為不少，這與荀子長期為令蘭陵，受到楚文化影響有關(guān)。如《儒效》篇中連續(xù)用了“井井兮”“嚴嚴兮”“分分兮”“猒猒兮”“樂樂兮”“炤炤兮”“修修兮”“綏綏兮”“熙熙兮”“隱隱兮”十個“兮”字，描繪圣人抵達的境界?！顿x》篇所用“兮”字也較多。如講到“云”時，“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3]卷十八《賦》459-460；講到“蠶”時，云“?0?6?0?6兮其狀”[3]卷十八《賦》462。難怪魯迅也有“豈身臨楚邦，居移其氣”[12]12之興嘆。

另，荀子引《詩》也有不少帶“兮”字之詩。如《勸學》中引《詩·曹風·尸鳩》中的“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3]卷一《勸學》10；《正名》引逸詩“長夜漫兮，永思騫兮，大古之不慢兮，禮義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3]卷十六《正名》412。但為何在《遺春申君賦》中卻不用“兮”，而用“也”了？到底是以劉向《戰(zhàn)國策》所采用者為準，還是今本《荀子》為準？其雖不可考，但從荀子處楚地受影響，在書中所用“兮”字之頻繁，加之致信對象為楚國春申君，基本可以推測當以《戰(zhàn)國策》為準。

（四）《春秋后語》與《長短經(jīng)》中的《癘憐王》答謝書

《春秋后語》雜湊了《史記》與《戰(zhàn)國策》[⑤]。作者晉代孔衍將《戰(zhàn)國策》中無史料價值的內(nèi)容刪減，對其未收錄者進行一定的增補。此書于南宋時逸失，后于敦煌石室中散出殘卷《春秋后語》若干[20]342。

《春秋后語》中的《癘憐王》答謝書從唐趙蕤《長短經(jīng)·是非》、敦煌殘卷以及相關(guān)輯佚本中可見。

僅從其所載的《癘憐王》答謝書中的“古無虛諺”一語來看，與《韓非子》相同，而與《戰(zhàn)國策》不同。可見，該書似不像雜湊《戰(zhàn)國策》。果是，也不是今本《戰(zhàn)國策》矣。當然，也不能排除《春秋后語》借鑒《韓非子》或其他相關(guān)文本的可能。

《長短經(jīng)》標明“《春秋后語》曰：楚春申君使孫子為宰?？陀姓f春申君”[21]卷三《是非》148，以及“孫子為書謝春申君曰：鄙諺曰‘厲人憐王’”[21]卷三《是非》164云云?？梢?，《長短經(jīng)》在此摘抄了《春秋后語》中的《癘憐王書》，而未及《遺春申君賦》。

唐趙蕤《長短經(jīng)》稱引的《春秋后語》今雖已不存，但可從《春秋后語》輯佚本、敦煌《春秋后語》殘卷中得到相關(guān)印證。在《春秋后語之一：卷子本》中可以看到部分的《癘憐王書》，而敦煌《春秋后語》殘卷所幸存句中則有“荀卿”“以鄗”“明媰”（引者注：此處當為閭娵）“嫫母”等詞?？赏浦?，其為《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中的“武王以鄗（鎬）”“閭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20]245。此外，楊倞注“嗚呼上天，曷維其同”時提到“《后語》作‘曷其與同’”[3]卷十八《賦》469。也就是說，到中唐之時，楊倞還看到完整的《春秋后語》，而其中保留了書賦俱全的《癘憐王》答謝書。

綜上版本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韓非子?奸劫弒臣》中“癘憐王”前有“諺曰”，后加入“古無虛諺”以證之。而《韓詩外傳?卷四》中的“癘憐王”前有“鄙語曰”，而《春秋后語》中則用的是“鄙諺曰”，《戰(zhàn)國策》則無此語?！俄n詩》中有“孫子偽喜”一句，而他書則無?！稇?zhàn)國策》中有“為書謝曰”，《春秋后語》則多出了“春申君使孫子為宰”“為書謝春申君”句。

如何解釋這些差異？可能是為了補充事件完整性，也可能出于各取所需以證己說之目的，作者進行了適當?shù)摹皾櫳薄霸鰮p”。對此，今人不必苛求。

三、從《癘憐王》答謝書內(nèi)容來看，其為荀子所作

《癘憐王》答謝書為荀子所作，當無疑異。史事考證與司法證據(jù)采信有異。司法證據(jù)可因一人提供的信息有幾處錯誤而不采信其提供的所有證據(jù)。而史事考證則不可如此這般。史事考證應(yīng)當本實事求是、一事一議的原則。刑法上有所謂“疑罪從無”原則，而史事考據(jù)則當秉“疑事從有”原則，必以最可靠的證據(jù)方能證其無。疑古過勇的學術(shù)影響、先入為主的研究預(yù)判和疑事從無的判斷標準，都是導致對《癘憐王》答謝書真?zhèn)未嬉傻脑颉?o:p>

從《癘憐王》答謝書的內(nèi)容觀之，當為荀子所作。證據(jù)如下：

第一，《癘憐王》答謝書中所涉及人物均存在于今本《荀子》之中。其所涉及之事與《荀子》書中可互證，皆為荀子所熟知、常用之典。綜觀此信，所涉之事有近有遠，所及之國有楚、齊、趙。從其所舉之例觀之，楚王子圍借問疾而絞殺其王，齊國崔杼弒其君，趙國李兌殺主父等史事，非常有針對性地涉及春申君所在之楚國、荀子長期所在之齊國及其出生地趙國。沒有此等經(jīng)歷者，大多不會如此寫作?？梢?，作者之用心良苦至此。從其指向性來說，來自荀子的可能性最大。

第二，《癘憐王》答謝書符合荀子的立論、為文風格。荀子雖認為，“詩書故而不切”，但其引詩體量大、數(shù)量多[⑥]。賦詩言志與引詩證事是荀子慣常的寫作手法。荀子在與齊相、趙孝成王、臨武君、秦昭王、應(yīng)侯范雎等人對話時，無不引《詩》?？傻贸觯髯优c當時國主或權(quán)臣對話之時，引詩或賦詩可能性大。這既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引詩賦詩的文化傳統(tǒng)之共性，同時體現(xiàn)荀子獨特的為文個性與風格。所以在與春申君的《癘憐王》信中引詩、賦詩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涉及與荀子可能相關(guān)的書信若有此例，其為荀子的可能性也會陡然上升。

故從寫作方式、語言技巧、思想風格諸方面觀之，《癘憐王》答謝書整體上符合荀子渾厚之文風，體例結(jié)構(gòu)也與《荀子·成相》的怨刺風格極為相符。

第三，《癘憐王》答謝書傳承有序。傳承版本雖多家，也出現(xiàn)一些差異，但此差異是傳抄、引證過程中的增減與潤色而已，并不構(gòu)成其偽書的證據(jù)。如韓非子本身是荀子的學生，而韓嬰《韓詩外傳》則是承襲荀子思想最重者?！俄n詩外傳》書賦俱全以及《韓非子》中的《癘憐王書》，便是傳承之表現(xiàn)。

此外，“癘憐王”為當時民諺。而荀子喜引“傳曰”以證成其觀點，在書中多達二十條之多。《韓非子》《韓詩外傳》二書，一為戰(zhàn)國，一為西漢，均去荀子時代不遠，知民間俗諺之由來，當在情理之中。而“癘憐王”前添加“諺曰”“鄙語曰”，也可證此二書與《戰(zhàn)國策》中《癘憐王》答謝書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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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略舉二例以明之。其一，《荀子?榮辱》中有“材愨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倍俄n非子?奸劫弒臣》中有“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逼涠盾髯?君道》中有“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薄俄n非子》佚文中亦有類似語，云“為人君者猶壺也，民亦水也；壺方水方，壺圓水圓?！?br> 
[②]如“螭龍為蝘蜓，鴟梟為鳳凰?！?br> 
[③]《荀子》一書按《史記》說法有“數(shù)萬言”，而今本有九萬字左右。據(jù)學者考證，《荀子》中確有逸失內(nèi)容。如清王念孫《讀書雜志》輯錄四條，劉師培也有荀子佚文輯補五條，近人王天海也輯補了四條?！栋O憐王》答謝書也可能是《荀子》在早期流傳過程中因某種原因而誤刪而逸失。甚至今天可據(jù)之增補到今本《荀子》之中。
 
[④]如宋王應(yīng)麟曾以《韓詩外傳》考證《荀子?非十二子》中的非子思、孟子為荀子門人假托其師說而作。王氏對《韓詩外傳》抱以信任的態(tài)度，以正今本《荀子》。另，學界以《韓詩外傳》校正《荀子》者更多矣。
 
[⑤]著名歷史學家張政烺先生所作的《春秋后語輯考?序》中引用《史通?六家》：“孔衍以《戰(zhàn)國策》所書未為盡善，乃引太史公所記，參其異同，刪彼二家，聚為一錄，號為《春秋后語》。”張先生推斷為《史通》此句“可能出自孔衍的自序，今不可見。”
 
[⑥]從今本《荀子》三十二篇內(nèi)容觀之，引《詩》多達八十三處之多。既有今本《詩經(jīng)》內(nèi)容，也保存了不少逸詩。具體可參見楊艾璐《解蔽與重構(gòu)——多維視界下的荀子思想研究》一書《第五章詩意與和諧：荀子引〈詩>及其學理分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137-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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