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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慶軍作者簡介:賈慶軍,男,西元一九七四年生,河北望都人。二零零零年陜西師范大學史學碩士,二零零三年南開大學史學博士,二零零六年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歷史系副教授。現(xiàn)主要從事浙東學術、中國思想史、中外文化比較研究。論著有《沖突抑或融合——明清之際西學東漸與浙江學人》、《浙江古代海洋文明史(明代卷)》、《黃宗羲的天人之辯》等。 |
王陽明“知行合一”之“五層”、“二天”、“兩型”說
作者:賈慶軍(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8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月二十日癸亥
??????耶穌2018年11月27日
內(nèi)容提要:從良知宇宙整體來看,陽明的“知行合一”共可分為五個層面;而從其生成的過程來看,這五個層面又可以分為兩個過程,或稱為“二天”說:先天知行合一與后天知行合一;從“知行合一”產(chǎn)生的方式來看,又可分為“化生型知行合一”和“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于是,我們就有了“知行合一”的“五層”說、“二天”說和“兩型”說。
關鍵詞:王陽明、良知、知行合一
對陽明“知行合一”論的關注在學界仍在持續(xù)升溫。筆者在綜合各種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了“知行合一”的五個層次的觀點。[1]為了更完整和深入地理解“知行合一”,筆者又在“五層”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從中歸納出“二天”說和“兩型”說。我們逐一介紹。
一、“知行合一”的“五層”說
“知行合一”的五個層面是從整個良知宇宙來看的。
陽明所說的良知可分為天理良知和人心良知。這兩者又終屬于一層,即天理良知。人心良知本在天理良知之中,且為其核心所在。天理良知作為宇宙本源,一定是一個虛靈之存在,因為僵硬剛化之實體是不可能具有活潑潑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在天理良知未發(fā)之時,人心良知和天地萬物之根苗,都是虛化無形之存在,是為“太虛”。陽明說:“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2]106
天理良知已發(fā)之后,就是一個意或氣的世界。而人心良知未發(fā)時原本與良知天理合二為一,隨同天理良知已發(fā)之后,則為人心之意。[3]34
陽明還說:“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fā)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其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span>[2]90,91這里所說的身、心、意、知、物,都是已發(fā)的總體的“意”。在這總體之意中,又有人心之意的內(nèi)容,即心、意、知等。而在人心之意中,也有頭腦和軀干之分,意中之知就是其樞紐所在。陽明說:“知是心之本體”[2]6“以其主宰之發(fā)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fā)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2]91而這一發(fā)動的意的其余部分又可分為意念和情感,也是知要明覺的對象。陽明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span>[2]92陽明又說:“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2]111可見人心良知之發(fā)用的總體之意中,意念和情感是其主要內(nèi)容。而知則是這一人心總體之意的樞紐所在。如果勉強對應西方哲學范疇的話,陽明意中之情感可對應康德的感性世界,意念則可對應其知性世界,而意中之知則可對應其理性世界。對康德來說,感性、知性、理性乃屬于不同的層面,但對陽明來說,這些都屬于人心良知所化生之“意”,也即人心良知之“行”。
如此,陽明之“意”就分為三個層面:天理良知流行發(fā)用而成意(氣);而人心良知則在發(fā)用中成為人心之意,此人心之意為萬物總體之意的樞紐;在人心總體之意中,又分為意念、情感和知覺,知覺乃是人心總體之意的樞紐。
在此基礎上,我們就形成了天理良知的宇宙生成模型,它體現(xiàn)的是一系列的體用關系,圖示如下:
在良知宇宙生化模型中,四種體用合一關系就對應著四種知行合一。這四種知行合一分別是:(1)天理良知的未發(fā)和已發(fā)之合一。(2)天理良知已發(fā)之后的知行合一,即人與萬物之合一。(3)人自身的知行合一。(4)心之意中的知行合一。[3]35,36近期有學者開始關注這一層。[4]所以,我們所謂的意識世界中的一切,如各種思想、觀念、欲望、情感等,都是人心良知之行??档滤^的感性、知性、理性等,也都屬于這一心之意。
我們還可以找到第五種知行合一,即天理良知未發(fā)時的知行合一。在天理良知中,人之良知乃是核心,即頭腦。萬物之虛靈根苗則為軀干。這也是一種知行合一。這五個層面的知行合一組成一個有機整體。[3]36
在這五種知行合一中,第二、三種乃是陽明論述的重點。第二種是人與萬物的合一,第三種為人與自身的合一。在這里,人心之知為核心。此知來自良知,其先天乃與萬物一體,所以它先天就知曉萬物和自身之自然本然之知識。但這些知識需要發(fā)用后的人與萬物共同開發(fā)出來。[3]36
說到知識,陽明所謂的知識可分為本然之知和見聞之知:本然之知乃是根本上、整體性的知識,如整體大道、秩序、道德等,即中國古人最擅長的道學;見聞之知則是具體的、細節(jié)的知識,接近于現(xiàn)今的自然科學知識。[2]71見聞這一部分恰是古人比較忽略的。古人志向過于高遠,總是直接去體悟大道、大學,其理論(本體)和實踐(工夫)都是指道的體悟和實踐,這就出現(xiàn)道學泛濫而科學滯后的結果。但古人也并不完全否仁見聞之知,只是使其歸于道學的統(tǒng)領。
近來有學者將儒家知行思想和西方近代知行思想(實用主義)進行了比較,認為儒學注重存在的理性向度和精神向度、并由此突出情境的道德內(nèi)涵,實用主義的關注之點更多地指向存在的感性、經(jīng)驗性之維,與之相涉的情境,則首先被賦予生活和生存的內(nèi)容。由此,儒家的知行也主要是理性和精神向度的,這種精神的追求導致了其知行傾向于價值或道德判斷(是非之辨);實用主義的知行則是感性、經(jīng)驗向度的,其關注的是行為的有效性。判斷一種行為的好壞標準不再是是非真假判斷,而是其能否有效解決具體的問題。[5]33-41
這種區(qū)分看上去有一定道理,但仍有限于西方概念范疇之嫌。精神、價值、道德乃一維,感性、經(jīng)驗、事實為另一維,這種區(qū)分在西方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于儒學就不好說了。如前所述,儒家對知的區(qū)分更恰當?shù)谋磉_是“整體性知識(本然之知)”和“具體器物之知(見聞之知)”。對整體性知識的強調導致儒家士人對大道知識的堅守,這就看上去像西方的精神、價值或道德知識。但儒家的整體性知識和具體器物知識并不像西方的精神和感性是截然二分的。毋寧說它們同屬于一個整體,在這個整體中,一個為本,一個為末,本末相互依存。只是作為精英的君子士人喜歡務本,所謂“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不僅精神的和感性的區(qū)分不適于解釋儒家這中本和末、本體和工夫、整體和具體之區(qū)分,超驗和經(jīng)驗、應然和實然之區(qū)分也不適合于它。在儒家這里,精神和感性、超驗和經(jīng)驗、應然和實然都是圓融于一體的。以此來看,所謂的實用主義不關注精神而只關注感性和經(jīng)驗之說,本身也是有問題的。按照儒家一體觀點,實用主義的經(jīng)驗和感性傾向也是因為其先將世界整體體悟為經(jīng)驗和感性這一定性之后才產(chǎn)生的。從這一意義上說,所有的學說、思想和知識都是某種整體性認知和具體認知的結合。因此,所謂的知識上的區(qū)別就只是因為對整體性知識定性的不同產(chǎn)生的。儒家看世界強調的是整體秩序和條理,由此產(chǎn)生了對整體大道的追求;實用主義看世界首先看到的是具體的事物和經(jīng)驗,由此產(chǎn)生了對具體事物知識的追求。所以,儒家和實用主義的區(qū)別也就不是簡單的精神和經(jīng)驗之別。從更根本上說,它們都是某種精神(整體認知)和經(jīng)驗(具體事物)相結合的產(chǎn)物,不同在于其整體認知或整體感悟的差別:即一個將整體體悟為大道,一個將整體體悟為具體事物。因此,實用主義并不是不要價值判斷,而是它使用了不同的價值判斷。如果說儒家以道為價值標準,實用主義則以事為價值標準。
在陽明的知識譜系中,也是道學優(yōu)先的。但考慮到陽明之知所追求的完整性,也不排除其關于天地萬物的具體知識。所以,知行合一之旨是適用于所有知識類型的。于是,用現(xiàn)代標準來看,第二、三種知行合一就可理解為:人與萬物的知行合一的結果就是各種自然和社會科學知識的產(chǎn)生和實踐;人與自身身體的知行合一就是各種人文知識的產(chǎn)生和實踐。
所以,第二、三種知行合一是整個知行合一體系的關鍵,它連接和貫通著先天和后天,決定著先天良知能否發(fā)用、實現(xiàn)。
可以說,陽明整個思想體系就是一系列的知行合一。陽明用知行合一來表述自己的學說,可謂是畫龍點睛。只有分清楚它的各個層面后,我們才好更清晰地理解其“知行合一”之旨。
二、“知行合一”的“二天”說
這是從“知行合一”產(chǎn)生的過程上來看的。所謂的“二天”就是先天和后天,知行合一則貫穿其中。
陽明曾有詩云:“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保ā秳e諸生》)[2]791。他又說:“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2]71,72這里都區(qū)分了良知的先天和后天。而先天和后天在陽明這里即是“未發(fā)”和“已發(fā)”。陽明說:“未發(fā)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nèi)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未發(fā)在已發(fā)之中,而已發(fā)之中未嘗別有未發(fā)者在,已發(fā)在未發(fā)之中,而未發(fā)之中未嘗別有已發(fā)者存?!?/span>[2]64,65在陽明這里,未發(fā)和已發(fā)、先天和后天并不是兩種不同的存在。毋寧說它們是一種存在的不同階段,或者說是良知本體的不同存在階段。這一良知本體未發(fā)之時,就像一顆種子(太虛),而已發(fā)之后,種子化為大樹,即為宇宙整體。太虛和宇宙本是一個,未發(fā)和已發(fā)也本是一個。未發(fā)在先,未發(fā)中萬物一體,沒有先后內(nèi)外之分;已發(fā)在后,而已發(fā)中萬物也是一個整體,也無先后之分。
正是因為先天后天、未發(fā)已發(fā)之合一,才成就了知行合一。未發(fā)為體、為知,已發(fā)為用、為行。未發(fā)、已發(fā)乃為一,體用、知行也為一。而未發(fā)太虛中一切為一,也成就了心物一體、萬物一體。心外無物、性外無物、萬物一體、知行合一等皆是陽明先天后天一體之旨的變相表達。而后人喜歡用“知行合一”之旨來概括陽明良知學說,只是偏好而已。但此“知行合一”之旨只有在知曉陽明先天后天之“二天”說的基礎上,才能得到恰當?shù)乩斫?。前述的五層知行合一,也都建基于此“二天”說。
根據(jù)“二天”說,雖然先天和后天乃是一個存在,但其發(fā)生還是有先后的,根據(jù)此發(fā)生過程,前述五層知行合一又可以分為如下三類:第一類是先天知行合一。即前述五層知行合一中的第五種:天理良知未發(fā)中的知行合一。其余的知行合一皆是在此基礎上展開的。第二類是先天與后天結合的知行合一,即前述第一種知行合一:未發(fā)和已發(fā)之合一。第三類是后天的知行合一,即前述第二、三、四種知行合一。這些都是在已發(fā)狀態(tài)中產(chǎn)生的知行合一。
此外,我們還要注意的是,陽明先天后天一體之學說,迄今仍然是一種高明的宇宙論和認識論。先天良知太虛的萬物一體(“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fā)用流行?!?/span>[2]71,72),為后天的認知提供了基礎。無論精神還是物質、人還是物,皆來自太虛。這種先天一體為精神能夠認識物質提供了前提。所謂的精神和物質之區(qū)分在太虛這里就不是問題了。萬物的區(qū)別只是靈明程度的區(qū)別,作為最為靈明的人,其天職就是去認知萬物、成就萬物。
如此,這種心物一體、萬物一體的先天一體認識論就克服了西方認識論中的二元分裂現(xiàn)象。如貝克萊、康德的不可知論。兩者都囿于精神意識和物質的區(qū)分,認為精神永遠不可通達于物質本身,精神意識只能認知精神意識中的存在,也即被感知的存在(現(xiàn)象或表象)。貝克萊的不可知論水到渠成,康德也保留了“物自體”。但兩人都沒有思考,感知和現(xiàn)象又如何產(chǎn)生呢?若精神和物質沒有一個共在的平臺,精神又如何會感知到物質呢?這就是后來的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等對康德不滿的地方,他們才想到一個先天統(tǒng)一的整體,即“絕對自我”、“絕對同一”和“絕對理念”。[6]231-260這就接近了陽明之太虛。
而唯物主義則通過物質產(chǎn)生精神的方式來解決二元分裂這個矛盾。但問題是,物質如何會生出這個更靈明、高級的存在呢?這就是所謂的唯心論者為何不贊同用物質來解釋世界本源的原因。其實,現(xiàn)代唯物主義所謂的“物質”宇宙基本上乃是一個形而上的預設,這個“物質”恰是一個上帝式的存在,這一普遍而不可見的“物質”不知如何誕生了這個宇宙中形形色色具體的物質。在這一意義上,這一上帝般的普遍“物質”恰恰是最大的預設。也就是說,“物質”本身就是道一樣的存在,它要想成為世界本源,必須要將靈明性的存在(如精神)作為物質中最高級的部分接受,而不是將精神僅僅作為狹義物質的衍生物。
康德、黑格爾、費希特、謝林、陽明等顯然思考得更為深遠。如前所述,作為宇宙本源的存在一定是虛靈之存在,而這更接近于精神,但其又高出于精神,是精神和物質的共同本源。而這就往往被誤解為唯心主義了。陽明也不免于此。
雖然說是從精神靈明開始來探討宇宙本源,但費希特、黑格爾等設計出否定這一環(huán)節(jié)來解釋靈明本源的無中生有或絕對精神制造物質世界的過程,仍有諸多問題。王陽明則認為良知太虛從未發(fā)到已發(fā)乃是一個自然的化生過程。而良知太虛也是一個自然本然的存在。這對于我們認識世界仍具有啟發(fā)。施特勞斯、海德格爾等皆突破二元論,從自然本然的角度來理解本源,就不僅是巧合了。
因此,陽明的“知行合一”中蘊含的先天后天一體論,對我們探索宇宙和認知的本源仍具啟發(fā)性??v觀古今中外哲學,但凡思考深刻的思想家,皆會走到先天認知這一境地。科學則一直局限于后天之物,若科學想要獲得不斷的發(fā)展,也必須要借助先天之體悟。
三、“知行合一”的“兩型”說
從“知行合一”產(chǎn)生的方式來看,又可分為“化生型知行合一”和“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兩種。
“化生型知行合一”就是靈明之“知”整體化生成“行”。也就是“體”完全化為“用”。陽明曾描述過這種化生模式,他說:“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1]62,104可以看出,良知是以化生的方式生天地萬物的。他還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2]42這里的知和行就是整體性轉換或化生的。
“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就是一個整體的存在分為樞紐和頭腦性的“知”和相對不怎么靈明的軀體性的“行”。其中“知”導引和支撐著“行”,也就是“體”指導著“用”。但“知”和“行”本屬于一個整體。陽明經(jīng)常用根和枝葉的關系來比喻此種關系,如他說:“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2]32這里所說的根就是“知”,枝葉就是“行”,兩者乃是頭腦和軀干的關系。但兩者又同出一源,屬于是一個整體。而陽明說得發(fā)用中氣和主宰的關系,也是指這種知行合一,他說:“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緩,雖千變?nèi)f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2]32這里主宰就是“知”,氣就是“行”,兩者屬于一個整體,但“知”為頭腦。
但是這里的“知”或“體”并不是一種實體性的存在,其更像一種靈明,只有在和“行”或“用”中其才顯現(xiàn)出來,如陽明說:“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跓o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span>[2]108這里的耳、鼻、口、心都是人身上的器官,它們都具有某種靈性的知能,這是一種頭腦性的存在。但它們并不是孤立隔絕的存在,更不是抽象的實體。它們只有在與聲音、氣味、味道、萬物相遇相合時才顯現(xiàn)自己的存在。而這些器官之靈性知能又來自良知天理,“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fā)竅于目;汝心之聽,發(fā)竅于耳;汝心之言,發(fā)竅于口;汝心之動,發(fā)竅于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fā)在目便會視,發(fā)在耳便會聽,發(fā)在口便會言,發(fā)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fā)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2]36這又是另一層面的頭腦和軀干了。這里的耳目口鼻四肢屬于生理器官意義上的存在,包括器官之心也是如此。但這些軀干性的存在必須有本體之心即良知天理這一頭腦的灌注,才能生成和發(fā)揮其知能。
陽明有時會同時談到“化生型知行合一”和“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如他說:“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這一個工夫需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病。若頭腦處見得分明,見得原是一個頭腦,則雖把知行分作兩個說,畢竟將來做那一個工夫,則始或未便融會,終所謂百慮而一致矣。”[2]209這一個工夫從最大處說,就是宇宙整體生成和展開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一個良知天理從先天到后天的化生過程,良知先天未發(fā)時為“知”,后天已發(fā)為“行”,這里的“知”和“行”指的就是一個工夫或過程的不同階段,所以它們實際上是一個東西,“原是一個頭腦”,這一個頭腦即是良知天理。“知”乃良知天理之未發(fā),“行”為良知天理之已發(fā),“行”即是“知”之化生,“知”“行”為一,此即“化生型知行合一”。
而在已發(fā)世界中,“知”和“行”又表現(xiàn)為“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已發(fā)世界中的“知”主要指靈明之存在,如人、人心、人心之知等。而“行”則是指萬物、身體等軀干性的存在。在這里,“知”就是頭腦性存在,“行”就是軀干型存在,而這兩者又同來自于大頭腦——良知天理,它們都是這一大頭腦的體現(xiàn)。在這一意義上,“知”“行”看似兩個部分,其實是構成了一個整體。所以說,陽明上述這段話可以包含這兩型知行合一。
那么,前述的五層知行合一都屬于什么類型呢?
屬于“化生型知行合一”的是第一種,即天理良知的未發(fā)(知)和已發(fā)(行)之合一。這是無形太虛化生成有形宇宙的過程。靈明太虛可看成一個整體天理良知,此良知化生為有形宇宙,此有形宇宙即為整體之“行”。但此“知”、“行”本是一個存在。這可說是最大范圍的“知行合一”。
第二、三、五種知行合一都屬于“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
第二種知行合一即人與萬物的合一。此時人乃是萬物之靈、天地之心,屬于“知”,而萬物則是軀干,屬于“行”。此知行合一展現(xiàn)的宇宙間最大的一個頭腦或心臟(人類)與身體(天地萬物)的合一。此“知”和“行”看似分離,其實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對這種知行合一最經(jīng)典的描述即是山中觀花。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2]108
學者們要么將這一段描述為與貝克萊的“存在就是被感知”類似的主觀唯心論,要么將其視為主體賦予客體意義的經(jīng)典表達方式。這兩種都預設了主體和客體、心和物、精神和物質的分離。如前所述,貝克萊的“存在就是被感知”是將物隔絕在了意識之外,意識只能認知意識中的感知,而不可能達于物本身。因為對他來說,意識和物質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不可通約。因此他的認識就只能封存在意識之中。人們所認識的存在只能是意識感知中的存在。[6]169-171
而陽明顯然不同。在陽明這里,萬物一體、心物一體,精神和物質來自同一本源——太虛。因此,精神是能認識物質的,且物質只能讓靈明的精神來感應和成就它。精神的載體就是心。心先天與物一體,作為最靈明之存在。心已然暗涵所有物事物的奧秘。但心與物的奧秘都要經(jīng)歷一個成長和顯發(fā)的過程。這就是人和天地萬物必須要一起切磨成長的原因。人作為萬物的頭腦,必須要和萬物這一身體相遇切磨,才能開出其所蘊含的知能;而萬物也必須要待人這一頭腦來揭示其秘密,以使其成為完善的自己。人和萬物就是一個頭腦和身體的關系,他們是互相成就、共同成長的。人與花的相遇只是一例,只有這一相遇,頭腦和身體才真正活在了一起,它們才作為一個完整的整體,共同具有了價值和意義。
人與物的關系也包括人與他人的關系,人只有在與他人的相遇相處中,才能將人心蘊含的道德倫理知識開發(fā)和實踐出來,如陽明所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側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2]6人心良知與他人的相遇才能成就儒家孝悌天道的生發(fā)和實踐。
第三種乃是人心與身體的合一。這一種知行合一是典型的“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人心先天具有良知,可將天理通過身體各個部分來付諸實踐。陽明說:“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span>[2]90,91這里說得就是心身的之關系,頭腦和軀干缺一不可:心提供的是神明之能,是身體活力和機能的源泉;而身則提供有形的物質性的載體,兩者相合才構成一個完整而健康的人。
第五種知行合一也是“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這是在先天太虛中的一種合一,也是天地萬物未發(fā)中的狀態(tài)。所以,這里的合一與其已發(fā)之后的合一是一致的。已發(fā)之后人與萬物乃是“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那么在其未發(fā)時也是如此。
第四種則是兩種類型的合一都有。首先是心體良知與心之意的合一。在已發(fā)狀態(tài)中,心之良知已然不可見,其整體化生成為心之意。在這個意義上,意即是“行”。心之良知與心之意的合一就是化生型的。其次,在意中知覺和意念等的合一則是“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意中的意念和情感都要以知覺為頭腦。
因此,只有我們區(qū)分了這兩種知行合一的生成類型后,陽明關于知行合一的各種論述才會更容易被理解。
可以看出,在陽明的論述中,關于“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的論述是比較多的。有些學者因此強調陽明乃是一個實學家或重視行動的思想家。這可能并非陽明本意。如上所述,在“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中,陽明是將“知”、“行”視為一個整體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的。在這個整體中,“知”是整體的靈魂和頭腦所在,沒有“知”,整體就會迷失方向,支離破碎;“行”則是“知”所呈現(xiàn)的載體,沒有“行”的“知”就是一個懸空的虛無,世界就不會存在和展開。因此,“知”和“行”是不可分割、互相依存的。在這個意義上,兩者是并重的。
但若非要分出先后的話,對于強調頭腦和先天本源的陽明來說,“知”就具有優(yōu)先性了。陽明用“良知”來作為其學說之核心,也能看出其對“知”之強調。靈明之“知”更接近本體或本源之存在。
結語
以上從三個角度對陽明的“知行合一”進行了探討:從良知宇宙整體來看,陽明的“知行合一”共可分為五個層面;而從其生成的過程來看,這五個層面又可以分為兩個過程,或稱為“二天”說:先天知行合一與后天知行合一;從“知行合一”產(chǎn)生的方式來看,又可分為“化生型知行合一”和“頭腦軀干型知行合一”。
只有進行了這種多角度和多層面的分析之后,我們才能更深入和全面地理解陽明“知行合一”之旨。這三個角度其實是在一個前提下呈現(xiàn)的,即陽明的良知宇宙及其生化發(fā)展過程。只要明了這一前提,陽明心學的諸多宗旨就會迎刃而解。除了“知行合一”,其它宗旨如“天人合一”、“萬物一體”、“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等也是在這一前提下得以成立的。由于其本質是一樣的,我們甚至可以說,其它宗旨皆是“知行合一”的變相表達。所以,一句“良知”或“知行合一”就可以概括陽明思想的全部。
陽明的良知學說或“知行合一”思想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宇宙觀和認識論的頂峰,也是其對世界文化的獨特貢獻,對當今的我們?nèi)杂兄T多的啟示和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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