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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生傳顏氏之儒”：章太炎與“莊子即儒家”議題

作者：楊海文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文史哲》2017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四月初八日庚寅

          耶穌2017年5月3日

摘要：章太炎至少有五種文獻涉及“莊子即儒家”議題：早年兩種尚屬消極評論，晚年三種已是積極參與?！扒f生傳顏氏之儒”是其畫龍點睛之筆：顏子一系儒學(xué)由莊子傳承，莊子是顏氏之儒的傳人；傳顏氏之儒的莊子是儒家，而不是道家；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即使莊子后來成了道家，但他當(dāng)時也是以儒家身份，把顏子坐忘的工夫與境界記載并傳承了下來。由章太炎晚年的積極參與可知，“莊子即儒家”議題不是人們習(xí)以為常的儒道互補之思所能范圍，而是具有獨特的思想史內(nèi)涵，理應(yīng)獲得自身的思想史地位。

關(guān)鍵詞：莊子；顏子；莊生傳顏氏之儒；“莊子即儒家”議題

莊子與儒家有著密切關(guān)系：從莊子是道家看，這種關(guān)系隸屬于儒道互補之思；從莊子是儒家看，這種關(guān)系轉(zhuǎn)換為“莊子即儒家”議題。前者是傳統(tǒng)觀點，眾所周知；后者始于韓愈（768—824），津津樂道者不少，知其詳情者不多?！扒f子即儒家”在儒道互補之外，創(chuàng)新并豐富了莊子與儒家的思想史關(guān)聯(lián)，開顯并證成了奇正相生的辯證之境。莊學(xué)大師章太炎（1869[i]—1936）至少有五種文獻（早年兩種、晚年三種）涉及這一議題，并以“莊生傳顏氏之儒”為畫龍點睛之筆，可讓我們管窺“莊子即儒家”議題的歷史衍化及其獨特內(nèi)涵。

一、“率爾之辭”

1906年9月，旅居日本的章太炎接任《民報》主編，并成立國學(xué)講習(xí)會?！墩绿啄曜V長編（增訂本）》記述：“國學(xué)講習(xí)會出有《國學(xué)講習(xí)會略說》，鉛字排印本，日本秀光社印行，1906年9月出版，署黃帝紀(jì)元六百四年[ii]，收《論語言文字之學(xué)》、《論文學(xué)》、《論諸子學(xué)》三篇?！墩撝T子學(xué)》，即同年七月二十、八月二十日出版之《國粹學(xué)報》丙午第八、第九號所載章氏所著《諸子學(xué)略說》……”[iii]

《論諸子學(xué)》指出：

或謂子夏傳田子方，田子方傳莊子，是故莊子之學(xué)，本出儒家。其說非是?！肚f子》所述如庚桑楚、徐無鬼、則陽之徒多矣，豈獨一田子方耶？以其推重子方，遂謂其學(xué)所出必在于是，則徐無鬼亦莊子之師耶？南郭子綦之說為莊子所亟稱，彼亦莊子師耶？[iv]

韓愈是“莊子即儒家”議題的第一推手，其《送王秀才序》有言：“蓋子夏之學(xué)，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盵v]尋思這段話，最成問題的是第二句，第三句因佐證第二句變得亦有問題。蔡元培（1868—1940）留德期間寫的《中國倫理學(xué)史》評價：“其說不知所本?！盵vi]章太炎拿第三句開刀，藉此證偽第二句，得出“其說非是”的結(jié)論，明顯不贊成韓愈的說法。究其實，這類評論尚在“莊子即儒家”議題之外，并未入乎其內(nèi)。

《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二十日（1908年1月23日），《國粹學(xué)報》丁未年第十二號出版，‘社說’欄有《某君與人論國粹學(xué)書》二封，即《別錄》卷二《與人論國學(xué)書》和《再與人論國學(xué)書》”[vii]。

《與人論國學(xué)書》指出：

至以莊子為子夏門人（《經(jīng)解上》），蓋襲唐人率爾之辭，未嘗訂實。以莊生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師，斯則《讓王》亦舉曾、原，而則陽、無鬼、庚桑諸子，名在篇目，將一一皆是莊師矣。[viii]

這里對莊子為子夏門人之說的否定及其證詞，與《論諸子學(xué)》如出一轍。所不同者，它把矛頭指向了章學(xué)誠（1738—1801）?！段氖吠x·經(jīng)解上》云：“荀、莊皆出子夏門人，而所言如是，六經(jīng)之名，起于孔門弟子亦明矣?！盵ix]《校讎通義·漢志六藝》云：“荀、莊皆孔氏再傳門人，（二子皆子夏氏門人，去圣未遠(yuǎn)。）其書明著六經(jīng)之目，則《經(jīng)解》之出于《禮記》，不得遂謂剿說于荀卿也?！盵x]章學(xué)誠像韓愈一樣認(rèn)為莊子乃子夏門人，章太炎譏評其是“未嘗訂實”的“率爾之辭”。

章太炎手定的《國故論衡》及《太炎文錄》未收《論諸子學(xué)》[xi]，《與人論國學(xué)書》則被收入《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2。章太炎早年雖然注意到“莊子即儒家”這一議題，但并不覺得它具有足夠的學(xué)術(shù)含量?！墩撝T子學(xué)》以“或謂”、《與人論國學(xué)書》以“唐人”指稱韓愈，又先后斷以“其說非是”“率爾之辭”，輕蔑之意躍然紙上。大體而言，清末的章太炎只是“莊子即儒家”議題的消極評論者，還不是積極的參與者。

二、接著韓愈講

1922年4—6月，章太炎應(yīng)江蘇省教育會之約，在滬講授國學(xué)，共十講?！墩绿啄曜V長編（增訂本）》記述：“《國學(xué)講演記錄》（《申報》，1922年4月2日、8日、9日、16日、23日，5月1日、7日、14日、15日、28日，6月4日、11日、18日）。《國學(xué)概論》（曹聚仁編，1922年11月1日上海泰東圖書局鉛字排印本，一冊）?！盵xii]又云：“章氏講演，曹聚仁曾將記錄整理，于本年11月1日由上海泰東圖書局鉛字排印，以《國學(xué)概論》為題出版，記錄較《申報》為詳，間有《申報》所錄而為《國學(xué)概論》刊落者。此外，另有張冥飛筆述的《章太炎先生國學(xué)講演集》，1924年平民印書局再版本?！盵xiii]

由曹聚仁（1900—1972）整理的《國學(xué)概論》，流布極廣，影響極大。曹聚仁晚年的《從一件小事談起》曾把它與錢穆（1895—1990）的同名著作進行比較：“錢先生的《國學(xué)概論》并不壞，坊間還有許多同一課題的書；不過，全國大中學(xué)采用最多的，還是章太炎師講演，我所筆錄的那部《國學(xué)概論》，上海泰東版，重慶文化服務(wù)版，香港創(chuàng)墾版，先后發(fā)行了三十二版，日本也有過兩種譯本?！盵xiv]

《國學(xué)概論》第3章《國學(xué)之派別（二）——哲學(xué)之派別》指出：

儒家之學(xué)，在《韓非子·顯學(xué)篇》說是“儒分為八”，有所謂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曾承孔子許多贊美，當(dāng)然有特別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記載顏子的話很少，并且很淺??；《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wù)搮s很多?？梢婎伿系膶W(xué)問，儒家沒曾傳，反傳于道家了?！肚f子》有極贊孔子處，也有極誹謗孔子處；對于顏回，只有贊無議，可見莊子對于顏回是極佩服的。莊子所以連孔子也要加抨擊，也因戰(zhàn)國時學(xué)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駁斥，免得他們借孔子作護符。照這樣看來，道家傳于孔子為儒家；孔子傳顏回，再傳至莊子，又入道家了。至韓退之以莊子為子夏門人，因此說莊子也是儒家；這是“率爾之論，未嘗訂入實錄”。他因為莊子曾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的先生；那么，《讓王篇》也曾舉曾、原，則陽、無鬼、庚桑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莊子的先生嗎？[xv]

與《論諸子學(xué)》《與人論國學(xué)書》相比，《國學(xué)概論》戲論誰都可為莊子之師，這是大同；點名道姓批評韓愈，這是小異；讓顏子出場，這是大異。

在章太炎看來，《孟子》《荀子》論顏子，不僅少，而且淺??；《莊子》不然，它對孔子既有贊亦有彈，對顏子卻有贊而無彈，可見莊子極其敬佩顏子，“老子→（孔子→顏子）→莊子”的傳承實際上是“道家→儒家→道家”的復(fù)歸。另外，孔門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四科，顏子屬德行科，子夏屬文學(xué)科（《論語》11·3[xvi]）；《莊子》從未提過子夏，卻有15個與顏子相關(guān)的場景（依次為：《人間世》1個、《大宗師》2個、《天運》1個、《至樂》1個、《達生》1個、《山木》1個、《田子方》3個、《知北游》1個、《讓王》2個、《盜跖》1個、《漁父》1個）[xvii]。章太炎把莊子的師承由子夏變成顏子，就韓愈無視《莊子》從未提過子夏而言，這是正本清源；就章學(xué)誠拿子夏傳經(jīng)做文章而言，這里蘊含從文獻傳授（文學(xué)科）轉(zhuǎn)向德性成長（德行科）的深意。

1922年的《國學(xué)概論》讓顏子出場，可以視為章太炎對其早年思想的否定與超越。章太炎1899年12月25日發(fā)表的《今古文辨義》有言：“孔子賢于堯、舜，自在性分，非專在制作也。昔人言禹入圣域而未優(yōu)，斯禹不如堯、舜也；顏淵言欲從末由，斯顏不如孔也。此其比較，皆在性分之內(nèi)，豈在制作哉！”[xviii]顏子不是這段話的主角，但“顏不如孔”四字分外醒目。而立之際，章太炎是尊荀健將。1900年出版的《訄書初刻本》即以《尊荀》開篇[xix]。幾年后的《訄書重訂本》雖然刪去《尊荀》，但其中的《訂孔》仍說：“夫孟、荀道術(shù)皆踴絕孔氏，惟才美弗能與等比，故終身無魯相之政，三千之化。”“荀卿學(xué)過孔子，尚稱頌以為本師。此則如釋迦初教本近灰滅，及馬鳴、龍樹特弘大乘之風(fēng)，而猶以釋迦為本師也?！盵xx]與此相比，《國學(xué)概論》認(rèn)為莊子的“無我”這一主張很高深，“孟、荀見不到此；原來孔子也只推許顏回是悟此道的。所以莊子面目上是道家，也可說是儒家”[xxi]。章太炎由早年尊荀到晚年尊顏，這一變化耐人尋味。

《國學(xué)概論》討論顏、莊關(guān)系，因其說過“孔子傳顏回，再傳至莊子”，已可提煉為“莊生傳顏氏之儒”，并與韓愈講的“莊子本子夏之徒”大異其趣；因其說過“莊子面目上是道家，也可說是儒家”，又與韓愈開出的“莊子即儒家”議題同氣相投。從論證方式、思想定位看，章太炎顯然沿襲了韓愈的路數(shù)——不是原封不動地照著講，而是推陳出新地接著講。

首先，從論證方式看。不管是韓愈把莊子與子夏相比，還是章太炎把莊子與顏子相比，兩者都是拿莊子與儒家相比，這是論證方式之同。一則以子夏，一則以顏子，僅是具體結(jié)論之異，無法遮蔽論證方式之同。

其次，從思想定位看。韓愈的《送王秀才序》有言：“故學(xué)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楊、墨、老、莊、佛之學(xué)，而欲之圣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盵xxii]意思是說：莊子雖是子夏后學(xué)，最終卻歸本道家，因此不能與孟子相提并論，反而是儒家眼里的異端?！秶鴮W(xué)概論》論“老子→（孔子→顏子）→莊子”與 “道家→儒家→道家”的關(guān)聯(lián)，也是認(rèn)為莊子先求學(xué)于儒家、后歸依于道家。這是思想定位之同。為何如此？《國學(xué)概論·哲學(xué)之派別》講道：“周秦諸子，道、儒兩家所見獨到；這兩家本是同源，后來才分離的。”[xxiii]同源未必同歸，莊子是“半途而廢”的儒家，此乃韓愈、章太炎之同。

《國學(xué)概論·哲學(xué)之派別》還指出：

道家的莊子以時代論，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時，終沒曾見過一面。莊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莊子和惠子往來，惠子又為梁相，孟子在梁頗久，本有會面的機會；但孟子本性不歡喜和人家往來，彼此學(xué)問又不同，就不會見了。[xxiv]

兩宋學(xué)者討論過孟子、莊子為何同時卻互不相及，這也是與“莊子即儒家”議題相關(guān)的內(nèi)容。1922年的滬上講座不僅提出“莊生傳顏氏之儒”，而且關(guān)注“莊孟互不相及”，足見章太炎已從消極的批評者轉(zhuǎn)變?yōu)榉e極的參與者，“莊子即儒家”議題的分量變得越來越重。

三、顏氏之儒的傳人

章太炎別號菿漢閣主[xxv]，世稱菿漢大師，著有《菿漢微言》《菿漢昌言》《菿漢雅言劄記》三種[xxvi]?！墩绿啄曜V長編（增訂本）》記述《章氏叢書續(xù)編》（1933年北平刊本）有《菿漢昌言》6卷，并注“章氏國學(xué)講習(xí)會另有單行本”[xxvii]。今人虞云國據(jù)高景成（1916—2009）的《章太炎年譜》所引《民國名人圖鑒》的一段話，認(rèn)為《菿漢昌言》成書于1925年以后[xxviii]?！度K漢昌言》1933年刊行，但成書時間較為模糊。有鑒于此，章門大弟子黃侃（1886—1935）的《寄勤閑室日記（辛未四月）》值得重視。

1931年5月31日，黃侃日記：“奉先生卅日書，又補《春秋疑義答問》五條，又說《文王受命辨》（師新作，附入《菿漢昌言》者）大意。與鷹若書，問所稱《菿漢昌言》在予處之說?！盵xxix]《文王受命辨》當(dāng)指《菿漢昌言·區(qū)言一》“西伯受命稱王……何其自為矛盾歟”一段[xxx]，加上“師新作”云云，表明《菿漢昌言》仍在創(chuàng)作之中?！皢査Q《菿漢昌言》在予處之說”[xxxi]，則顯示手稿早就存于黃侃那里。6月1日日記：“遍搜篋中，果得師《菿漢昌言》手稿，亟書告鷹若?！?月14日日記：“得鷹若快書，內(nèi)有補《昌言》稿廿九紙?！盵xxxii]黃侃果然存有手稿，鷹若（孫世揚，1892—1947）又寄來補稿，可見《菿漢昌言》早已成其大端，但時有增補，只是影響甚微，否則黃侃不會束之高閣乃至久則遺忘。

由黃侃日記與高景成寫的年譜可知，《菿漢昌言》的成書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大致說來，它成書于20世紀(jì)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初期，始于1925年之后，終于1931—1933年之間。這一判定不影響我們描述并評析章太炎論“莊子即儒家”的心路歷程。

《菿漢昌言·經(jīng)言一》指出：

莊生傳顏氏之儒，（顏氏之儒，見《韓非·顯學(xué)篇》。）述其進學(xué)次第?！短镒臃狡罚侯仠Y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此蓋仰高鉆堅瞻前忽后之時也。《人間世篇》：仲尼告以心齋，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此與克己相應(yīng)者也?！洞笞趲熎罚侯伝卦唬骸盎赝柿x矣?！敝倌嵩唬骸翱梢?，猶未也?！彼諒?fù)見，曰：“回忘禮樂矣！”仲尼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fù)見，曰：“回坐忘矣?！敝倌狨砣辉唬骸昂沃^坐忘？”顏回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狈蚋嬉詾槿手蓝芡?，告以復(fù)禮而能忘禮，離形去知，人我與法我同盡，斯謂“克己”。同于大通，斯謂“天下歸仁”。此其造詣之極也。世儒徒見其云瞠乎后者，以為賢圣相去，才隔一臂，望其卓爾力不能從，于是顏苦孔之卓之論起，遂成大謬，不悟仲尼方請從顏淵后也。蓋非與仁冥，不能忘仁；非與禮冥，不能忘禮。所見一豪不盡，不能坐忘。忘有次第，故曰屢空。非謂一有一無，如顧歡之說也。由是言之，云其心三月不違仁者，爾時猶有仁之見也，逾三月則冥焉忘之矣。由仁義行，非行仁義，斯時違與不違皆不可說。（“得一善則卷卷服膺而弗失”，此子思述先君子語。蓋難盡信。）[xxxiii]

區(qū)別于《國學(xué)概論》講“莊生傳顏氏之儒”，《菿漢昌言》不只是一語破的，更是條分縷析?！笆銎溥M學(xué)次第”既鉤沉了《莊子》中的顏子形象嬗變史，又把顏子的德性成長納入儒學(xué)解讀之中。

談《莊子》中的顏子形象嬗變，離不開與孔子進行比較?！短镒臃健芬浴邦艉鹾蟆睂懻疹佔訉τ诳鬃拥木囱觯骸胺蜃硬?，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盵xxxiv]《人間世》中的顏子，仍是虛心向孔子求教的學(xué)生。可到《大宗師》，面對顏子講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孔子喟嘆“請從而后” [xxxv]，孔顏關(guān)系出現(xiàn)根本變化。

凡是道德實踐主體，無不心存德性成長的焦慮。顏子“瞠若乎后”于孔子，向善的企盼油然而生?？鬃釉f：“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保ā抖Y記·中庸》）[xxxvi]盡管章太炎不認(rèn)可這種說法，但是，經(jīng)由孔子告以心齋，直至顏子悟出坐忘，它確是顏子不斷成長自身德性的必由之路。道德實踐主體的德性一旦獲得真切、圓融的成長，就能成為他人的榜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孔子是以“請從而后”于顏子。兩個“后”字刻畫了《莊子》版的孔顏樂處：顏子因“后”而天天向上，孔子因“后”而虛懷若谷，德性成長是相互的，向善永無止境；在終極意義上，成德達材實無孰先孰后之分，更不存在誰高誰低。

章太炎從《田子方》講到《大宗師》，不是為了彰顯“瞠若乎后”于孔子的顏子——這樣做有可能淪于《法言·學(xué)行》所說“顏苦孔之卓之至也”[xxxvii]的地步，而是旨在表彰孔子“請從而后”的顏子。對于顏子，莊子盡是贊譽，章太炎則用《論語》《孟子》予以詮釋：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12·1）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11·19）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保ā墩撜Z》6·7）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保ā睹献印?·19[xxxviii]）

為何心齋只是與克己相應(yīng)？蓋因它是孔子的教法，而非顏子的自證。從心齋到坐忘，克己又是必須的。坐忘分成兩段：前一段，離形去知對應(yīng)于克己[xxxix]；后一段，同于大通對應(yīng)于天下歸仁。為何同于大通是顏子造詣之極的體現(xiàn)？蓋因它是顏子的自證，而非孔子的教法。世儒僅僅看到“瞠若乎后”于孔子的那個顏子，但孔子“請從而后”的這個顏子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以往的顏子，“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其心三月不違仁”；此時的顏子，“忘有次第，故曰屢空”，已臻“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之境。先心齋再坐忘，且由心齋而入坐忘，方能從念念不忘地“行仁義”（理事無礙）升華至無適無莫地“由仁義行”（事事無礙）。坐忘高于心齋，坐忘是最高的道德實踐境界。

把坐忘視作顏子的最高成就，如果從儒道互補之思看，它是莊子對顏子所做的道家化解讀，屬于儒家人物被予以道家化敘事，且在莊子哲學(xué)建構(gòu)中舉足輕重[xl]。換句話說，坐忘是道家而不是儒家的工夫—境界，顏子是以儒家身份登峰造極地領(lǐng)悟了道家的精髓。我們?yōu)楹握J(rèn)為章太炎是從“莊子即儒家”議題看問題呢？這里把它與1915—1916年成書[xli]的《菿漢微言》做個比較。

《菿漢微言》第75、90則，亦論坐忘。第75則指出：“依何修習(xí)而能無意無我？顏回自說坐忘之境……自勝之謂‘克己’，慢與慢消，故云‘復(fù)禮’。我與我盡平等，性智見前，此所以‘為仁’也。顏回庶幾之才，聞一知十，乍聆勝義，便收坐忘之效?！盵xlii]它既用“克己復(fù)禮為仁”闡釋坐忘，又用“平等”“性智”把顏子往佛學(xué)那邊靠，但沒有用孔子說的“請從而后”來高度評價顏子的坐忘境界。第90則先是認(rèn)為“顏淵坐忘，所至卓絕”，拿《成唯識論》驗證一番以后，結(jié)論卻是“顏淵始證初地，后證三地”，末尾還對“世人以佛法說孔、顏事，往往奢言無限，不相剴切”批評了一通，因為坐忘并未達致四地——“微細(xì)我見煩惱永滅者，四地位也”[xliii]。僅就這兩則材料看，《菿漢微言》一則以佛解儒，坐忘自然算不上最大成就；二則莊子缺席，莊子與顏子沒有對接起來，與“莊子即儒家”議題尚有極大的距離。

實際上，《菿漢微言》是章太炎論“莊子即儒家”由消極評論者到積極參與者的過渡環(huán)節(jié)，作用不可低估。相比之下，《菿漢昌言》論坐忘，雖然留下佛學(xué)的痕跡，但氣象煥然一新、今非昔比。前文所述之外，《經(jīng)言一》有云：“老以詔孔，其所就為無我；孔以詔顏，其所就為克己?！盵xliv]仿此，我們認(rèn)為章太炎接著會說：“顏以詔莊，其所就為坐忘?！薄督?jīng)言一》又把坐忘與靜坐勾連在一塊，并云：“《曲禮》曰：‘坐如尸?！Ｈ瞬涣?xí)止觀，坐至一兩刻許，不昏沉即妄念，昏沉者四體弛，妄念者容止變，安能如尸也！故知靜坐乃禮家恒教，何容咤為異術(shù)？”[xlv]藉此靜坐、坐忘的禮家（儒家）本領(lǐng)，章太炎切斷了儒家人物被予以道家化敘事（從屬于儒道互補）的思路，成就了其論“莊子即儒家”的畫龍點睛之筆——“莊生傳顏氏之儒”。

“莊生傳顏氏之儒”意味著：顏子一系儒學(xué)由莊子傳承，莊子是顏氏之儒的傳人。傳顏氏之儒的莊子當(dāng)然是儒家，而不是道家；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蛘哒f，傳顏氏之儒那個時期的莊子必然是儒家，即使他后來成了道家；但這同樣得承認(rèn)莊子當(dāng)時是以儒家身份，把顏子坐忘的工夫與境界記載并傳承了下來?！扒f子即儒家”議題不同于、并獨立于人們習(xí)以為常的儒道互補之思，不是儒道互補之思所能范圍[xlvi]，而是具有獨特的思想史內(nèi)涵，同時理應(yīng)獲得自身的思想史地位。

四、不罵本師

《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1935年9月16日，章氏國學(xué)講習(xí)會正式開講，會址設(shè)在蘇州錦帆路50號，“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國學(xué)人才為宗旨”；其中有《諸子學(xué)略說》上、下篇，王乘六（1894—1980）等人記錄，刊于《章氏國學(xué)講習(xí)會講演記錄》第7、8期[xlvii]。據(jù)《太炎文錄續(xù)編》卷首插頁[xlviii]、《章太炎學(xué)術(shù)年譜》[xlix]以及本文征引的《章太炎：在蘇州國學(xué)講習(xí)會的講稿》，《諸子學(xué)略說》當(dāng)作《諸子略說》。

《國學(xué)講習(xí)會講演記錄》第4章《諸子略說》指出：

絕四之說，人我、法我俱盡?！叭缬兴⒆繝?，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者，亦除法我執(zhí)矣。此等自得之語，孔、顏之后，無第三人能道（佛、莊不論）。[l]

子思作《中庸》，孟子作七篇，皆論學(xué)而及政治者也。子思、孟子既入天趣，若不轉(zhuǎn)身，必不能到孔、顏之地，惟莊子為得顏子之意耳。[li]

然則論自得之處，孟子最優(yōu)，子思次之，而皆在天趣。荀子專主人事，不務(wù)超出人格，則但有人趣……至于孔、顏一路，非惟漢儒不能及，即子思、孟子亦未能步趨，蓋逖乎遠(yuǎn)爾。[lii]

《莊子》書中，自老子而外，最推重顏子，于孔子尚有微辭，于顏子則從無貶語。[liii]

前面三段話包含先秦儒學(xué)傳承的兩條路線：一條是作為主流看法的“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另一條是作為章太炎觀點的“孔子→顏子→莊子”。第四段話是對1922年《國學(xué)概論》的溫故知新。傳承之旅上“惟莊子為得顏子之意耳”，《莊子》書中“最推重顏子”，加上“超出人格而不能斷滅，此之謂天趣”[liv]的說明，它們相得益彰、相互支援，均是為了否棄主流看法，讓“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論語》9·11）的顏子成為居于子思、孟子之上的先秦儒學(xué)傳承者乃至集大成者，進而坐實莊子傳顏氏之儒，傳的是孔門最優(yōu)異的德行一科。

就“莊子即儒家”議題而言，韓愈之后，蘇軾（1037—1101）成為第二推手。其《莊子祠堂記》說道：“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盵lv]蘇軾把莊子看作“陰奉陽違”的儒家，但《莊子祠堂記》又云：“然余嘗疑《盜跖》《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lvi]

《國學(xué)講習(xí)會講演記錄·諸子略說》指出：

雜篇有孔子見盜跖及漁父事，東坡以為此二篇當(dāng)刪。其實《漁父篇》未為揶揄之言，《盜跖篇》亦有微意在也。七國儒者，皆托孔子之說以糊口，莊子欲罵倒此輩，不得不毀及孔子，此與禪宗呵佛罵祖相似。禪宗雖呵佛罵祖，于本師則無不敬之言。莊子雖揶揄孔子，然不及顏子，其事正同。禪宗所以呵佛罵祖者，各派持論，均有根據(jù)，非根據(jù)佛即根據(jù)祖，如用尋常駁辨，未必有取勝之道，不得已而呵佛罵祖耳。孔子之徒，顏子最高，一生從未服官，無七國游說之風(fēng)。自子貢開游說之端，子路、冉有皆以從政終其身。于是七國時仕宦游說之士，多以孔子為依歸，卻不能依傍顏子，故莊子獨稱之也。東坡生于宋代，已見佛家呵佛罵祖之風(fēng)，不知何以不明此理，而謂此二篇當(dāng)刪去也。[lvii]

章太炎不贊成蘇軾刪去《漁父》《盜跖》，而是認(rèn)為它們與禪宗呵佛罵祖相似。由蘇軾出發(fā)，并把莊子罵孔子視作呵佛罵祖，這一比擬可以焦竑（1540—1620）的《讀莊子七則》為代表：

史遷言莊子詆訾孔子，世儒率隨聲和之，獨蘇子瞻謂其實予而文不予，尊孔子者無如莊子。噫！子瞻之論，蓋得其髓矣。然世儒往往牽于文而莫造其實，亦惡知子瞻之所謂乎！何者？世儒之所執(zhí)者，孔子之跡也，其糟魄也；而莊子之所論者，其精也……釋氏之論詶恩者，必訶佛詈祖之人。夫以訶佛詈祖為詶恩，則皈依贊嘆者為倍德矣。又孰知夫訶與詈者，為皈依贊嘆之至也！不然，秦佚之吊，嘗非老聃矣；栗林之游，又嘗自非矣，而亦謂詆訾聃、周也，可乎？[lviii]

你要對佛教感恩，就得訶佛詈祖。罵得越厲害，感恩越徹底。訶、詈之至，是皈依、贊嘆之至。焦竑貫徹蘇軾“實予文不予，陽擠陰助之”的思路，認(rèn)為《漁父》《盜跖》兩篇不是真要詆毀孔子，而是訶佛詈祖以酬恩，“尊孔子者無如莊子”。

莊子罵孔子，有似禪宗呵佛罵祖，此乃章太炎與焦竑之同?！吨T子略說》又云：“惟所謂儒者乃當(dāng)時之儒，非周公、孔子也。其譏彈孔子者，凡以便取持論，非出本意，猶禪宗之呵佛罵祖耳?！盵lix]言外之意，莊子罵的不是孔子，而是罵假托孔子之說以糊口的七國儒者。“于本師則無不敬之言”，則是章太炎與焦竑之異。祖師可罵，所以《莊子》對孔子尚有微辭；本師不可罵，所以《莊子》對顏子從無貶語。章太炎突出本師一義，旨在夯實他晚年一直堅持的“莊生傳顏氏之儒”，亦即莊子是傳承顏氏一系儒學(xué)的傳人；又由戰(zhàn)國游士“多以孔子為依歸，卻不能依傍顏子，故莊子獨稱之也”，重在凸顯莊子以顏子為師的根據(jù)不是世俗政治，而是內(nèi)在超越的德性。

莊子盡管以顏子為本師，但并未沿著儒家的精神方向一路走下來。從莊子的思想追求看，《國學(xué)概論》認(rèn)為：自由、平等是莊子的根本主張[lx]?！吨T子略說》指出：“……逍遙者，自由之義；齊物者，平等之旨?！薄氨匾惨磺卸伎?，才得真自由，故后文有外天下，外物之論，此乃自由之極至也。”“莊子以為至乎其極，必也泯絕是非，方可謂之平等耳。”[lxi]從莊子與老子的關(guān)系看，《國學(xué)概論》嘗言：“莊子自以為和老子不同，《天下篇》是偏于孔子的。但莊子的根本學(xué)說，和老子相去不遠(yuǎn)?！盵lxii]《諸子略說》亦云：《莊子》是“自老子而外”，方“最推重顏子”[lxiii]。在章太炎看來，莊子有其根本主張，且與老子相去不遠(yuǎn)，因而仍是“半途而廢”的儒家。

五、“章太炎曾有此說”

以上逐一分疏了章太炎論“莊子即儒家”的五種文獻：第一種是1906年發(fā)表的《論諸子學(xué)》，第二種是1908年發(fā)表的《與人論國學(xué)書》，第三種是1922年講演并出版的《國學(xué)概論·哲學(xué)之派別》，第四種是成書于20世紀(jì)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初期的《菿漢昌言·經(jīng)言一》，第五種是1935年講演并發(fā)表的《國學(xué)講習(xí)會講演記錄·諸子略說》。

就“莊子即儒家”議題而言，早年章太炎尚屬消極評論者，晚年章太炎已成積極參與者。他晚年始終把莊子當(dāng)作“半途而廢”的儒家——此乃與韓愈之同，甚至把莊子當(dāng)作“陰奉陽違”的儒家——此乃與蘇軾之同，卻從未把莊子當(dāng)作“徹頭徹尾”的儒家——此乃與第三推手覺浪道盛（1592—1659）及其《正莊為堯孔真孤》之異[lxiv]。從現(xiàn)代莊學(xué)史看，“莊生傳顏氏之儒”這一畫龍點睛之筆的影響最大。

郭沫若（1892—1978）1944年9月寫成的《莊子的批判》（收入《十批判書》）指出：

韓愈疑莊子本是儒家。出于田子方之門，則僅據(jù)《外篇》有《田子方篇》以為說，這是武斷。我懷疑他本是“顏氏之儒”，書中征引顏回與孔子的對話很多，而且差不多都是很關(guān)緊要的話，以前的人大抵把它們當(dāng)成“寓言”便忽略過去了。那是根據(jù)后來所完成了的正統(tǒng)派的儒家觀念所下的判斷，事實上在孔門初一二代，儒家并不是那么純正的，而儒家八派之中，過半數(shù)以上是已經(jīng)完全消滅了。[lxv]

《莊子》書中雖然很多地方在菲薄儒家，如像《雜篇》中的《盜跖》、《漁父》兩篇更在痛罵孔子，但那些都是后學(xué)者的呵佛罵祖的游戲文字，而認(rèn)真稱贊儒或孔子的地方，則非常嚴(yán)肅。[lxvi]

莊子是從顏氏之儒出來的，但他就和墨子“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而卒于“背周道而用夏政”一樣（《淮南·要略》），自己也成立了一個宗派。[lxvii]

讀完上面三段話，不熟悉郭沫若的人可能會說：這不是章太炎講的嗎？在“我懷疑他本是‘顏氏之儒’”之下，郭沫若自注：“章太炎曾有此說，曾于坊間所傳《章太炎先生白話文》一書中見之?！盵lxviii]這個自注有點簡單（從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規(guī)范看），甚至疑點重重（當(dāng)另文詳論）[lxix]，但足以說明：郭沫若從顏氏之儒切入并展開“莊子即儒家”議題，章太炎是其功不可沒的第一引路人。

1958年，李泰棻（1896—1972）出版《老莊研究》。該書下卷《莊子研究》引過郭沫若“我懷疑他本是‘顏氏之儒’”那段話[lxx]，又寫道：“……韓愈據(jù)《田子方篇》為說，疑周系儒家，出于子夏之門；姚鼐附和其說（見《莊子章義·序》）。章實齋亦同（《文史通義·經(jīng)解》）。章太炎疑系顏氏之儒，郭沫若附和其說（見《十批判書》一八七頁）?！薄罢率限q其非出于子夏之門之說固是，但認(rèn)為莊周系顏氏之儒者更非。我認(rèn)為他并不是顏氏之儒?！盵lxxi]李泰棻依據(jù)《章氏叢書·別錄》[lxxii]，認(rèn)可章太炎對于莊子出子夏之門的批判。這里說的《章氏叢書·別錄》，亦即《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2《與人論國學(xué)書》。李泰棻批評章太炎提出的莊周系顏氏之儒，但并未出具第一手文獻，而是轉(zhuǎn)引自《十批判書》。這是“章太炎曾有此說”由郭沫若傳承下來的顯著例證。

1960年，鐘泰（1888—1979）寫的《莊子發(fā)微序》有云：

予向亦嘗以為莊子殆兼孔、老兩家之傳，及今思之，是猶不免影響之見。莊子之學(xué)，蓋實淵源自孔子，而尤于孔子之門顏子之學(xué)為獨契，故其書中顏子之言既屢見不一，而若“心齋”，若“坐忘”，若“亦步亦趨”，“奔軼絕塵，瞠若乎后”云云，皆深微精粹不見于他書。非莊子嘗有所聞，即何從而識之？更何得言之親切如此？故竊謂莊子為孔門顏子一派之傳，與孟子之傳自曾子一派者，雖同時不相聞，而學(xué)則足以并峙。[lxxiii]

20世紀(jì)60年代初期，鐘泰、李泰棻同在東北文史研究所講國學(xué)[lxxiv]。從“莊子即儒家”議題看，李泰棻屬于消極評論者，反復(fù)提到“章太炎曾有此說”；鐘泰屬于積極參與者，而且是“莊子本顏氏之儒”的集大成者，卻閉口不談?wù)绿?、郭沫若。鐘泰寫《莊子發(fā)微》不引近人之說，私下里卻時有點評?！拔母铩鼻跋Γ肚f子發(fā)微》由東北文史研究所出資影印200冊。據(jù)李吉奎回憶：“書中序言是鐘老親筆寫的，在定稿本上，他指給我看，某句是有所指的。說這句話，大概是讓后人知其本心?！盵lxxv]其時，《十批判書》一版再版，郭沫若如日中天。鐘泰長期研究《莊子》，豈能按捺得住讀《莊子的批判》的沖動？即便讀后不以為然，卻附帶知道或者更加知道了章太炎，當(dāng)是情理中事。所以，“章太炎曾有此說”由郭沫若傳承下來的隱微例證，有可能正在“某句是有所指的”之中。

回到章太炎與“莊子即儒家”議題。成書于1910年代中期的《菿漢微言》第74則有段話，可以窺測章太炎由消極評論者轉(zhuǎn)變?yōu)榉e極參與者的某種心跡：

喻以此土成事，如孔子所言著在《論語》，而深美之說翻在莊周書中。莊周述孔，容有寓言，然而頻煩數(shù)見，必非無因，則知孔氏緒言遺教，辭旨閎簡，莊生乃為敷暢其文?？偧動诒?，而成文于此，事所宜有。子曰“六十而耳順”，明為自說階位之言，而耳順云何，莫知其審。莊周述之則曰：“聽止于耳，心止于符。”“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鳴而當(dāng)律，言而當(dāng)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倍樦季尤豢擅?。[lxxvi]

《論語·為政》的“六十而耳順”（2·4），《莊子·人間世》的“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lxxvii]，都是孔子說的話。把它們勾連起來，心齋即是耳順之旨。再由“孔子所言著在《論語》，而深美之說翻在莊周書中”，可知“莊周述孔”成為章太炎新的問題意識，與過去“以佛解莊”[lxxviii]有所不同。加上前面討論過的第75、90則，《菿漢微言》論孔子、顏子，論心齋、坐忘，論“莊周述孔”，仿佛已為后來的“莊生傳顏氏之儒”埋下伏筆。一旦章太炎成為“莊子即儒家”議題的積極參與者，這一切就會由量變到質(zhì)變，脫胎換骨地孕育“莊生傳顏氏之儒”的畫龍點睛之筆。

崔大華（1938—2013）認(rèn)為：康有為（1858—1927）的《萬木草堂口說》、譚嗣同（1865—1898）的《北游訪學(xué)記》、梁啟超（1873—1929）的《論支那宗教改革》均支持韓愈首倡的莊子出子夏之門的說法，而章太炎講“莊生傳顏氏之儒”，目的在于顯示他與改良派的全面對立[lxxix]。順此思路，章太炎與康有為的對立還體現(xiàn)為：“百日維新”失敗之后的幾年，康有為把《論語》《禮運》《中庸》《孟子》當(dāng)作“新四書”[lxxx]，殫精竭慮地作注；1930年代，章太炎把《孝經(jīng)》《大學(xué)》《儒行》《喪服》當(dāng)作“新四經(jīng)”[lxxxi]，不遺余力地宣揚。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打倒孔家店、激烈反傳統(tǒng)成為時代潮流。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改良派、革命派風(fēng)光不再，不少人從政治型思想家變身為思想型學(xué)者，其文化社會工作的政治含量劇減，文化學(xué)術(shù)工作的社會含量日增。梁啟超1920年以《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完成自我轉(zhuǎn)型[lxxxii]，章太炎大講國學(xué)以維系神州慧命[lxxxiii]。1922年的《國學(xué)概論》第5章為《結(jié)論——國學(xué)之進步》，章太炎提出經(jīng)學(xué)“以比類知原求進步”、哲學(xué)“以直觀自得求進步”、文學(xué)“以發(fā)情止義求進步”[lxxxiv]。1934年2月9日，章太炎手書《論以后國學(xué)進步》的題詞：“一，經(jīng)學(xué)以明條例求進步；二，史學(xué)以知比類求進步；三，哲學(xué)以直觀自得求進步；四，文學(xué)以發(fā)情止義求進步?！盵lxxxv]章太炎晚年藉助聽者云集的國學(xué)講座，積極參與“莊子即儒家”議題，反復(fù)講“莊生傳顏氏之儒”，飽含反彈時尚、情深古典的苦心孤詣，亦是其精神文化生命的自畫像——心齋乃六十耳順之工夫、坐忘乃七十不逾矩之境界。

時至今日，“莊子即儒家”議題一則大多數(shù)人聞所未聞，二則消極評論者占絕對優(yōu)勢。它看起來是可愛而不可信的思想史八卦，其實是自身具有獨特內(nèi)涵的思想史議題，頗為值得現(xiàn)代莊學(xué)、儒學(xué)（尤其是孟學(xué)）研究聯(lián)合作戰(zhàn)，輯錄其文獻資料，理清其發(fā)展線索，敞開其思想含義，喚醒其時代訴求。我們把章太炎的相關(guān)論述摘錄出來并略作探討[lxxxvi]，就是為了不再犯“以前的人大抵把它們當(dāng)成‘寓言’便忽略過去了”（前引郭沫若語）的過錯，進而使得“莊子即儒家”議題逐漸能被人們熟悉、理解乃至認(rèn)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