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張祥龍作者簡介:張祥龍,男,生于西元一九四九年,卒于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一九八八年于托萊多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二年于布法羅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任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講座教授。著有《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從現(xiàn)象學到孔夫子》《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孔子的現(xiàn)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春秋>到荀子》《德國哲學、德國文化與中國哲理》《拒秦興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董仲舒到陸象山》《復見天地心:儒家再臨的蘊意與道路》《“尚書·堯典”解說:以時、孝為源的正治》《家與孝——從中西間視野看》《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jù)》《中西印哲學導論》,譯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爾》《精神的婚戀》等,主編有《西方神秘主義哲學經典》等。 |
我為什么倡議建立儒家文化特區(qū)
——對話北京大學教授張祥龍
作者:張祥龍 戴志勇
來源:《南方周末》
時間:2013年12月8日
這不是為了提出一個烏托邦,也主要不是對現(xiàn)代性反感而逃避。它涉及我對儒家、中國文化甚至人類未來的思考。
我不認為專制是儒家的不二特征。當然跟西方的民主制不同,是家族式的、家庭式的民主,也絕不歧視婦女。儒家特區(qū)就是公天下。
2001年7月,北大外國哲學研究所的張祥龍教授發(fā)表《給中國古代瀕危文化一個避難所:成立儒家文化保護區(qū)的建議》。文章建議,借鑒“一國兩制”的先例和“特區(qū)”的舉措,劃出一塊地方,方圓百里或百公里的保護區(qū),盡可能地采納儒家的經國治世之策,培育愿意終生乃至世代傳承儒家道統(tǒng)和生活方式的儒者,以及維持這樣一個生活方式的三教九流,最后達到任其自行而無礙,與世無爭而潛潤世間的境地。
建議發(fā)表后,且不說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認為其不可行,儒家的同情者甚至儒者,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構想。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強烈的愛護之心,對現(xiàn)代化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有深刻洞察,但開出的藥方,極難實施。
十二年過去了。現(xiàn)代化依然是有待完成的任務,我們是否可能走出一條更好的現(xiàn)代化道路?至少,是否可以在主流的現(xiàn)代化方案外,提供一種新的試驗——它保留傳統(tǒng)那些美好的生存結構與生存感受,又能自然吸收現(xiàn)代文明的優(yōu)點?
南方周末本期“大參考”請張祥龍教授分享他這十二年來對“儒家文化保護區(qū)”的新運思。道理何在,可行性有多大,有賴讀者諸君自行體會。
“現(xiàn)代性”也有可怕之處
戴志勇:十多年前,您提出建立儒家文化保護區(qū)。了解您的人覺得您是對傳統(tǒng)文明尤其是儒家文明愛之太深,不了解的人覺得這簡直是“逆潮流而動”?,F(xiàn)在您的想法有什么變化?
張祥龍:總的思想方向沒有根本變化,但我對如何實行有了新的思考。
這不是為了提出一個烏托邦,也主要不是對現(xiàn)代性反感而逃避。它涉及我對儒家、中國文化甚至人類未來的思考。目前人類主流的生存狀態(tài)很有問題:高科技對人類存在的重大威脅,把人類各民族的命運都綁架了。它雖帶來空前便利,但致使一些根本性美好的東西消失。這是我提出設立儒家文化保護區(qū)的兩個原因。
人類精神的貧乏化是災難性的。儒家文化特區(qū)會給我們帶來不同的生存啟發(fā),為人類提供一種思想和生存方式的避難所,為未來提供另一種選擇可能。
戴志勇:人們一般都將現(xiàn)代化理解為理性的運用、人權的保護、自由的增加、生活的便利、對世界與人生的祛魅等。也有另一面,高科技的危險、過度商業(yè)化,如馬爾庫塞在《單面人》里批評的現(xiàn)代人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物化趨勢,根源是什么?
張祥龍:你說的恰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觀念化理性(根子上是算計化、功利化和追求力量最大化)的至高無上,個體主義的自由追求,這是現(xiàn)代性金幣的正面。其反面或必然導致的是高科技崇拜,因高科技是那種理性的楷模;還有生命原初感受如藝術與宗教感受的消退,必導致“單面人”的生活狀態(tài),因科技主宰和世界祛魅使人生的維度減少,只能在物質商品中找一時滿足。
說到它的思想根源,主要是對象化的思維方式,認為對象才是真實的,而對象是可被算計和追求的。智慧者卻看出這不可能是終極的真實者。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生命的內在豐富和奇妙,不是任何對象可以窮盡的。有道性的思維方式就不會那么崇拜力量、高科技和人格神。
戴志勇:現(xiàn)代化是否也有一種機制,對物化傾向有一種抵抗與平衡?
張祥龍:在美國留學時,我參加過他們教會的活動,有些年輕人至少受到熏陶。他們對現(xiàn)代化的物化這一面的抵御力或消化能力,比沒信仰的年輕人要強。雖然這一類人對社會風氣也有改造作用,但在美國,人數(shù)不是很多。這種信仰對現(xiàn)代性帶來的根本性問題反思批判的力度比較小,達不到儒家的深度,比如對家庭問題的看法。
現(xiàn)代性破壞的首先是家庭,從長遠看,這是最深刻的一種破壞。
戴志勇:為什么現(xiàn)代性對家庭造成根本破壞?
張祥龍:以前的生活生產方式,都是家庭的。即便考科舉進城為官,也是源自家庭,回饋家庭。有功名或辭官后回歸故里,成為德高望重的鄉(xiāng)紳。而現(xiàn)代性的經濟、法律、教育形態(tài),都在鼓勵一種極端的個人主義。發(fā)達的高科技,全球化的工作模式,人員流動特別大。
在這種新的全球化模式里,家庭越來越小。核心家庭也越來越不穩(wěn)定。美國的離婚率已經超過一半。這跟人類的生存結構有關?,F(xiàn)代性拉散家庭的力量日益增長。如無補救之道,這種個人式的生存方式會更加普遍,將來也可能出現(xiàn)一種集權主義的反撲。
重新理解“孝”的根源地位
戴志勇:家庭當然是傳統(tǒng)中國人的意義之源。但是否也有壓抑人的一面呢?父慈子孝,但父親若過于強勢,孩子是否也可能受傷害?男尊女卑一定程度上也是歷史的現(xiàn)實。
張祥龍:很多是要調整的。其實,儒家對女性沒有根本歧視,講男女有別也只是內外有別、分工不同,就如同長幼只是年齡之別。但畢竟從現(xiàn)代人的觀點看,女子沒受教育,吃虧了。經濟權不夠,不在外面工作等。
這種調適并不是家庭里不分長幼的“人人平等”,家庭里一定是男女有別,但不是高低之分,只是角色不同。而這種角色或分工的不同正是人類與其他靈長類的區(qū)別。要將儒家的價值以現(xiàn)代術語、現(xiàn)代思路重新發(fā)掘,以此來生發(fā)未來的儒家社團,才會更合乎人類本性。
儒家特別強調“孝”。我以為“孝”跟人性實有相關。西方也并沒有完全忽視孝。但隨著國家出現(xiàn),更大的社群出現(xiàn),家庭的地位就開始下降。古希臘、羅馬城邦高于家庭,到近現(xiàn)代,契約論的說法才出來。
所以,我提出建立儒家文化特區(qū),不是簡單對儒家傳統(tǒng)的照搬,而是對儒家理解得更深入并隨時代轉化。通過特區(qū)的思想和實踐,發(fā)掘和發(fā)揚儒家對人類生活的根本合理性之處,將其調準到“當代波段”上來,重建此種文明的生活和社群。
戴志勇:孝不光是“養(yǎng)”。曾子說“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yǎng)。”
張祥龍:是的。子女去報答父母,是子女成為完整的人的內在方式與要求。為什么人跟黑猩猩不一樣?黑猩猩就沒那個意識。由于人類有這種意識結構,會覺得不敬養(yǎng)家中老人心就不安。所以,孝恰恰是人類的本性、意識結構的潛能。
戴志勇:在具體內容上究竟怎么理解孝?
張祥龍:孝義極其豐富,需要孝子在生活情境里“發(fā)而皆中節(jié)”(《中庸》)地實現(xiàn)出來。“事父母幾諫”(《論語·里仁篇》)這個“幾”是多么微妙!父母有過錯,你不可以去指責、去抗辯,那樣會搞壞親子關系,但又不能不管,那樣是聽任父母于危險境地。所以孔子主張要看準時機、依從情境來勸諫,甚至反復勸諫,使父母感不到冒犯地知錯改錯。曾子讓父親用大杖打昏了也不躲避,孔子痛斥之,因為在孔子看來,這種愚從絕非真孝,正足以讓父親犯下殺子大過。但,孔門孝悌之義曾也就被扭曲成了可怕、可笑的東西了。新文化運動攻擊儒家孝道,皆以這類被扭曲者為靶子。
戴志勇:有人認為金融市場發(fā)達,由社會來管養(yǎng)老,可以讓“孝”回歸單純的親情。在現(xiàn)代社會,“孝”的內容是否有變化?
張祥龍:變化自然會有,但首先得保證家庭的生命形態(tài)。養(yǎng)老去掉,會大大削弱親子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
用金融支配的社會服務替代兒女養(yǎng)老,就不是完整的家庭關系了。人類的意識本性就是要養(yǎng)父母的,這就是最單純的親情。
戴志勇:在一些西方國家,父母跟子女之間相對比較獨立。小孩18歲就得出去,找父母要錢得還。但中國可能不是這樣,祖孫三代幫孩子墊首付房款,雖然孩子也回報,但不是契約關系。
張祥龍:美國父母把孩子養(yǎng)成,義務就盡到了。孩子再用父母的東西,原則上要歸還。子女要幫忙養(yǎng)老很好,但不是道德義務。我觀察到的美國社會,子女直接養(yǎng)父母,住在一個屋檐下侍候的,很罕見?;蜻M養(yǎng)老院,或自己照顧自己,或互助,社會給很多方便。他們還在研究能護理老年人的機器人,技術發(fā)展跟他們的社會形態(tài)是相配的。這跟儒家原來的看法很不一樣。
選賢舉能:儒家特區(qū)的運作規(guī)則
戴志勇:儒家文化特區(qū)是否有另一種延續(xù)性的風險,比如您希望小孩在身邊,但他未必選擇在特區(qū)里。怎么解決?
張祥龍:重建禮樂教化,并使區(qū)內生活既和諧,又有新鮮的追求。頭一兩代肯定有這個問題,但代代相傳,是有延續(xù)性的。在儒家文化特區(qū)里,家庭、家族的價值最高,經濟結構、社會結構、風俗,都會鼓勵這種更新后的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出現(xiàn)。新文化運動說儒家是壓制人性,以禮或以理殺人,全弄反了。
戴志勇:“孝”的內容中是否也要預防“郭巨埋兒”這種極端情形?戴震說“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他批判的“理”是什么樣的理?如何調整理跟情、理跟欲之間的關系?
張祥龍:他攻擊的不是儒家,是宋明理學中一些偏激的想法和說法。戴震自己也是儒家。戴震講得很有道理,宋儒講理跟情,有時確有分離,造成了惡果。以理殺人,在某些情況下確有發(fā)生。但鼓勵寡婦殉夫,根本不是儒家的主張,這會破壞陰陽之和,當時就有儒者反對。早在周朝就改掉了人殉。儒家也不反對寡婦再嫁,從先秦以來就是如此。
總之,宋明理學的確存在一些不可忽視的問題,但它沒有放棄對于基于家族的人—仁—性化的追求,應對佛教和道家,雖不很得力,但畢竟維持了儒家道統(tǒng)于不墜。清代儒家對它的批判,正表現(xiàn)出儒家本身的反省和糾偏能力。
戴志勇:儒家在不同的權力形態(tài)下有不同的調整。董仲舒有復古更化,以天限君權;二程朱熹可能都有士與君主“共治天下”的政治理想;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有對私天下的批評和部分分權的設想;譚嗣同的《仁學》批判二千年皆秦政、皆大盜;康有為也有君主立憲的想法……您覺得站在政治儒學的角度,在現(xiàn)階段儒家應該有什么樣的調適?
張祥龍:從周到秦到漢,國家政治結構變了。儒家也必須要調整。漢代也想分封,盡管取得了重要成效,如呂禍侵凌漢室,如無分封,漢文帝如何能上臺?但從主流上講失敗了。我對董仲舒原來的評價不高,現(xiàn)在隨著思想的成熟,認為漢儒有一些很值得挖掘的東西。到宋明理學后,又有調整。
康有為(更不要說譚嗣同)根本就不是儒家,貌孔心夷??赐辍洞笸瑫罚尤贿€有人把康有為當儒家,簡直是笑話了。他的大弟子梁啟超將此書要旨概括為“毀滅家族”,很有道理。他太激進了。
戴志勇:孟子認為:同姓之卿可以換天子,異姓之卿可以走掉。儒家遇到堯舜是特別幸運,遇到桀紂怎么辦,對權力的制約有沒有好的辦法?
張祥龍:首先要保證不出現(xiàn)秦始皇,有辦法罷免壞統(tǒng)治者,等待好的出現(xiàn),中常之君也就可以維持大局。
儒家特區(qū)的體制一定要有儒家特點,又要有反饋機制。領導人有問題,有辦法把他換下來。一是任期制,一是多元制,執(zhí)政者和立法者,有相互牽制。
體制上防止惡是第一步。還要有辦法引發(fā)出真正優(yōu)秀的領導者,即現(xiàn)代的堯舜、文武、周公,造就出好的區(qū)民,使整個社區(qū)生存變得極其美好,這才是最終目的。
戴志勇:在文化雜多的時代,有很多文化和生活方式可供選擇,這意味著,儒家必須要提供能吸引人的生活形態(tài)。
張祥龍:當然。人性是一種潛能,本身不是完全現(xiàn)成的。我們只有在不脫開傳統(tǒng)的文化生活中,展示現(xiàn)代人的人性理解。這種調適,不是完全站在儒家之外來判斷應該怎么調適。作為現(xiàn)代人,進到儒家活生生的學說和實踐里,與之共命運,自然就會有調整、反思、批判、繼承。
儒家文化特區(qū)是儒家復活的基地。蔣慶先生提出儒教復興,有爭取成為國教的上行路線,也有建立儒家團體、做社區(qū)建設的下行路線。我主張的儒家文化特區(qū),是中行路線,它以下行路線為起點。
儒家歷史上就有通三統(tǒng),“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孔子最想干這個:“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從一個小地方干起,周文王、周武王起于豐、鎬那樣的“特區(qū)”,別的諸侯一看,太好了,敬老愛幼、路不拾遺、公正謙讓、民得其生、物盡其性,社會和諧之氛圍,如春風化雨。在這種社會里,才真活出人的感覺來了。于是天下三分之二的諸侯國都被吸引,是被美好的生存形態(tài)吸引,不僅僅是道德的吸引。與殷紂王的軍隊決戰(zhàn)前,周族已經得了天下。
主流社會應寬容各種文化特區(qū)
戴志勇:儒家已很邊緣化,要參與進去,該如何與“主流”生存形態(tài)相處?
張祥龍:儒家還是個游魂,沒有真實的生存空間。現(xiàn)在主流社會對儒家、儒教太不寬容。
不要忘了,儒教歷史上就有寬容和多元的悠久傳統(tǒng),現(xiàn)在儒家更要有體制上的多元見地。要注意避免全國一體化,它曾讓儒家吃虧很厲害。儒家特別不適應西方模式造就的現(xiàn)代化或現(xiàn)代性,又不可能不受體制影響,在這方面跟佛教、道教都沒法比,所以要保持和發(fā)揚先秦的多元見地。
設想一下,一百年前廢科舉時,可不可以有像鄧小平講的一國兩制那樣的構想?廢科舉,不全部廢,重要的省份辦新式學校,在愿意保守的省份,讓知識分子和百姓來選擇,同意的話就保留科舉制。新學校出來的也可以做官。這樣一國兩制,慢慢自然演化,完全可以啊。
在我所言的文化特區(qū)里,要按儒家的理想搞建設,雖然也必有調整,適應現(xiàn)代人的心理,但畢竟是儒家主導的。比如,我覺得也要允許基督教存在,但有一套區(qū)法,使儒家的家族價值觀有保證。它非常健全,合乎人性,就不怕別的東西來。
戴志勇:文化特區(qū)跟香港這樣的行政特區(qū)區(qū)別何在?
張祥龍:我設想的儒家特區(qū),是一個文化特區(qū)。香港是一個行政特區(qū)。文化特區(qū)的含義很豐富。甚至可以設想,未來有道家文化特區(qū)。至于基督教文化特區(qū),他們太強,基本不需要。儒家文化太弱,需要扶持,作為珍稀的文化物種保護。這是從國家的角度考慮。在美國,阿米什人的社區(qū),是另外一個文化世界啊。
我以前的學生在美國訪問,我讓他們去看看阿米什人的社區(qū)。他們回來告訴我,說他們的小學是自己辦。這不得了,當年爭論了很久,看來他們跟國家爭到了教育權。得有個法律保證自己的獨立性,否則沖突就不斷。
未來要建立這種文化特區(qū),國家一定要立法,規(guī)定清楚權利和義務。需要領導層認識到,這是與中國文化、中華民族未來有關的好東西。也許可以具備這種遠見。
我不認為專制是儒家的不二特征。堯舜怎么是專制的?當然跟西方的民主制不同,是家族式的、家庭式的民主,也絕不歧視婦女。這個特區(qū),雖然經過調整,如果它還是一個活的儒家社會,就會有很多傳統(tǒng)的內容,是嫁接在傳統(tǒng)之上的社會。
戴志勇:怎么看待臺灣的經驗?
張祥龍:臺灣已經非常西方化、全球化了,佛教也非常發(fā)達。那里中國文化保留得比大陸好一些,個體主義也很強大。
家、國、天下
戴志勇:儒家特區(qū)最核心的特點是家庭價值。但這個家庭,不僅通往國家,也是通往天下的。今天的儒家應該有一種什么樣的天下觀?
張祥龍:對,在這方面,我要更突出家庭的原則,“國家”這個現(xiàn)代詞雖然是日本人先用的,但它暗示了國之本在家,符合儒家的觀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很根本的。
為什么還有一個天下的境界?國家的根在百姓。百姓是家族化的人民。“百姓”和“黎民”或“民”不一樣。越早的文獻,分得越清楚。先秦的時候已經開始混用了。民,按董仲舒的講法,其義為“瞑”,渾渾噩噩的,需要教化。但百姓就已經含教化之根本了。如果國之本在家,它就有家的原發(fā)性、合作性和內外有別基礎上的開放性,“修身齊家治國”也就必導致“平天下”,也就是人類各民族和國家間的和平相處,就如同健全家族之間的共處一樣。
未來的社會,如果真能有儒家特區(qū),就能既保證既不是民粹主義的,也絕對不是專制主義的。選出來的領導人,一定是大家熟悉、認可的。比如選舉、推舉出的家族領導人,一般都是辦事公道,大家服氣的。這完全不是烏托邦。只要未來出現(xiàn)機遇,就可以實踐。猶太人等了兩三千年,等來一個以色列,我們也可以等啊。但首先得有思想,讓人覺得是可能的,能說服人,有自己的信仰團體,才會有人愿意把性命都投進去做這個事情。
戴志勇:孔子說過“吾從周”,公羊家又說他最后有公天下的理想。怎么理解儒家的“公天下”的政治理想?
張祥龍:如果不帶現(xiàn)代人的過重的偏見,《禮記·禮運篇》里講的“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還是以家庭為根的。不是僅僅親自己的親人,對社會上別的人也要親,恰是說以親親為根本,推及別人,這就是“公天下”。儒家特區(qū)就是公天下。
儒家講“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一個人知孝,就不會無原則地犯上作亂。家庭不是一個封閉的團體。黨派和小團體,是人們出于理念和利益結合的,公司大多就是考慮利益,比較封閉。家的視野比較長遠和顧及他者,只要家庭的孝德有了,時間意識和籌劃意識就會大大拉長,就不會限于自己的一家和一族。
利益團體的共在是內部的,與真正的他者是絕緣的,而家不是。為什么?跟孝有關系。這個地方,如果能以現(xiàn)代人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講清楚了,起碼對我自己就能交代了。
按目前這種全球化和高科技之路走下去,儒家需要一個避難所。我大學畢業(yè)后也搞過一段自然保護,生態(tài)思想對我很有影響。道是一種生態(tài)頂級群落,我覺得生態(tài)思想在儒家里更重要——當然是以家為根的廣義生態(tài)思想。
戴志勇:哈佛大學的社群主義者桑德爾教授最近有本新書《反對完美》,反對用基因技術改造甚至克隆出“完美的人”,很巧,這個思路與您相通。但是,自然形成的人類及其生存結構,能否抵擋住這種科技發(fā)展帶來的巨大挑戰(zhàn)呢?
張祥龍:社會生物學創(chuàng)始人威爾遜說我們這種人的本性是在石器時代形成的,在許多方面已經過時了?,F(xiàn)在不少人也認為,我們依戀的那種家庭關系,已經適應不了現(xiàn)代社會了,婚姻家庭必走向衰落,甚至消亡。我們這種人應該升級了。怎么升級?從基因上改造,人機聯(lián)體,成為后人類,那家庭肯定就沒有了。
而我認為后人類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它對人類就是一個災難。有種“地球生態(tài)圈”的蓋婭假說,講地球的生命圈是一個整全活體,叫蓋婭(古希臘的大地女神名),弄死了就完了,雖然她有很大的恢復能力。
地球的藍色子宮中孕育出了人類的家庭,但不幸,我們咬破了這個繭,正在進入個體化、全球市場化和資本信息化的逐利形態(tài),完全罔顧生命之家和家的生命,這樣,地球這個大家庭也會受到嚴重傷害。家庭是地球生態(tài)孕育出的最有持續(xù)能力的人類生命結構形態(tài),個體主義和專制主義的生存策略在其他哺乳類那里早就流行了。
海德格爾看到了現(xiàn)代技術崇拜對地球之家的損害,但沒看到人類的家庭與這個大家庭之間的根本聯(lián)系——這是我對海德格爾最主要的批評。儒家和中國的學者可以就此對世界做出一些實質貢獻,這是我們的資源,是我們文化的良知,但這個良知在很大程度上被中國人自己丟棄了,我非常絕望。
(戴志勇 系 南方周末評論員)
責任編輯:泗榕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