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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正解

作者：王樂（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博士研究生）張松輝（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來源：《原道》第30輯，陳明 朱漢民 主編，新星出版社2016年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七月廿七日癸未

           耶穌2016年8月29日

內(nèi)容提要：對于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句名言，古今學(xué)者多感嘆“此章最不煩解而最可疑”，“這一章……很難體會”。細繹孔子原話，楊伯峻先生及其他譯者可以說是剛好弄反了孔子的意思。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主要原因在于對“弘”的理解。人們習(xí)慣把“弘”理解為“廓大”“擴充”，于是這兩句話就難以得到合乎邏輯的解釋。實際上，“弘”在這里不是“廓大”的含義，而是“主動地去發(fā)揚光大”的意思。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人能夠主動地去發(fā)揚光大‘道’，而‘道’不能主動地去發(fā)揚光大人”。通過檢視對比史籍中的用例，可以認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兩句話主要是告誡人們：道是客觀真理，是沒有主觀意識的，因此道不可能主動地去要求人們發(fā)揚光大自己；而人是具有意識的，具有主觀能動性，因此人應(yīng)該努力地去學(xué)習(xí)道、發(fā)揚光大道，以完成修齊治平的重任。

關(guān)鍵詞：孔子、弘道、弘人、道、修齊治平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1]是孔子的名言，不斷被后人所引用，但這兩句話也是一個解釋難點。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說：“這一章只能就字面來翻譯，孔子的真意何在，又如何叫做‘非道弘人’，很難體會。朱熹曾經(jīng)強為解釋，而鄭皓的《論語集注述要》卻說，‘此章最不煩解而最可疑’，則我們也只好不加臆測。”[2]金良年《論語譯注》也感嘆說：“此章的確切涵義很不容易理解?！盵3]

所謂朱熹的“強為解釋”是：“弘，廓而大之也。人外無道，道外無人。然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盵4]朱熹把“弘”理解為“廓而大之”，認為“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這有些模糊不清。在疑問無法解決的情況下，楊伯峻先生也把“弘”解釋為“廓大”，含含糊糊地翻譯為：“孔子說：‘人能夠把道廓大，不是用道廓大人?！盵5]后來的譯注者也基本采用了這一翻譯，如：“孔子說：‘人能夠使道擴大充實，不是用道來擴大人?！盵6]“孔子說：‘人能夠擴充道，而不是用道來擴充人?！盵7]

細繹孔子原話，楊伯峻先生及其他譯者可以說是剛好弄反了孔子的意思。

第一，按照古人的理論，人是不可能擴大、充實道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真理。從道家到儒家，都一致認為道是客觀的、先天的，無論人們是否認識道，道都不會有絲毫的改變，而且道本身是圓滿的，人們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對道有所增減?！独献印?5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董仲舒總結(jié)前人思想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奔热淮蟮朗强陀^的、不變的，那么人們唯一應(yīng)該做的就是認識道，并按照道的規(guī)定性行事?？鬃拥牡琅c老子的道在具體內(nèi)容方面可能有所差異，但二者均把“道”視為自己思想體系中的最高概念?！墩撜Z·里仁》載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笨梢娫诳鬃幽抢铮奥劦馈笔强鬃拥淖罡咦非?。同章中孔子為自己和弟子制定的生活準則是：“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奔锤鶕?jù)重要的程度，把道、德、仁、藝依次列出。這種排序使我們不能不想到《老子》38章中說的“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老、孔都認為道是第一位的，而仁義則在其后。既然道是至高無上的，是人們不可更改的，那么人又如何能夠去“廓大”“充實”“擴充”道呢？

第二，人們是可以用道來“廓大”人的。儒家、道家都認為，人們的重要任務(wù)就是學(xué)道、得道，因為道可以使人由無知變?yōu)橛兄剐∪俗兂删印W(xué)習(xí)大道不但可以提高一個人的思想境界，甚至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外貌形象?！俄n詩外傳》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閔子騫始見于夫子，有菜色，后有芻豢之色。子貢問曰：‘子始有菜色，今有芻豢之色，何也？’閔子曰：‘吾出蒹葭之中，入夫子之門。夫子內(nèi)切磋以孝，外為之陳王法，心竊樂之。出見羽蓋龍旂，旃裘相隨，心又樂之。二者相攻胸中而不能任，是以有菜色也。今被夫子之教寖深，又賴二三子切磋而進之，內(nèi)明于去就之義，出見羽蓋龍旂，旃裘相隨，視之如壇土矣，是以有芻豢之色?！盵8]當(dāng)閔子騫學(xué)道不深的時候，因心神不安而一臉的菜色；當(dāng)他深入道的境界之后，視名利富貴如糞土，心境平靜，滿心喜悅，于是也就變得滿面春風(fēng)了。如此看來，當(dāng)然能夠“用道廓大人”。

出現(xiàn)這種解釋上的失誤，主要原因在于對“弘”的理解。“弘”在古代有“大”義，因此形成“弘大”一詞，朱熹就是據(jù)此把“弘”解釋為“廓大”。但“弘”也有與此十分接近的“推廣”“弘揚”義。我們看以下幾例：

《尚書·周官》載：“少師、少保、少傅曰三孤。貳公弘化，寅亮天地，弼予一人?！薄渡袝ぞ馈份d：“弘敷五典，式和民則?！薄渡袝ぞ悺份d：“王曰：‘君陳，爾惟弘周公丕訓(xùn)?！钡谝焕f的“弘化”，就是推廣、傳布教化。第二例說的“弘敷五典”，就是要推廣、傳布人倫五常。特別是第三例，如果套用孔子的話，那么就可以推演出下面兩句話：“君陳能弘周公丕訓(xùn)，非周公丕訓(xùn)能弘君陳。”意思就是周公之子君陳能夠主動地去發(fā)揚、遵循周公的偉大訓(xùn)導(dǎo)，而周公的偉大訓(xùn)導(dǎo)不能夠主動地使君陳去發(fā)揚、遵循自己。當(dāng)時周公已經(jīng)去世，因此周公的訓(xùn)導(dǎo)已經(jīng)成為無法更改、也沒有任何主觀意識的遺訓(xùn)，如果君陳不去主動發(fā)揚光大這些遺訓(xùn)，而這些遺訓(xùn)是不會主動對君陳有所要求的。

如果把“弘”理解為推廣、發(fā)揚光大，而不是理解為擴大、宏大、充實，那么“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兩句話不僅非常好理解，而且也能緊扣古人思想、順理成章了。翻譯出來就是：“孔子說：‘人能夠主動地去推廣、弘揚大道，而大道不可能去主動地推廣、弘揚人?！钡朗前ㄖ螄瓌t在內(nèi)的各種規(guī)律、方法的總稱，其本身是沒有任何主觀意識的，所以只有人去推廣它，而它卻不可能有意識地去推廣人，準確地說，是不能主動地去要求人們推廣自己。用人和法的關(guān)系作比喻，就是人可以主動地去執(zhí)法，而法卻不能反過來主動地去“執(zhí)人”，因為法是無意識的?？鬃舆@樣講的目的，就是要人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有意識地把道推廣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從而實現(xiàn)美好的政治理想。

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問題，我們看《管子·白心》中的一段話：“道者，一人用之，不聞有余；天下行之，不聞不足。此謂道也。小取焉則小得福，大取焉則大得福，盡行之而天下服，殊無取焉則民反，其身不免于賊。”[9]道是規(guī)律、原則，因此無論多少人使用它都不會感到不足。文中說的“小取焉”“大取焉”，實際上就是指“弘道”的程度問題，如果能夠把大道推行到全國，那么天下人都會賓服；如果一點也不按照大道行事，那么就會身死國滅。從這段論述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道是不動不滅的，是否“取”于道，是否按照道行事，全在于人們自己，道本身是不會主動灌輸?shù)饺藗冃闹械摹?/p>

《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董仲舒一段對策：“道者，所繇適于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蛑艿浪ビ谟摹?，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周道粲然復(fù)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佑之，為生賢佐，后世稱誦，至今不絕。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亂廢興在于己?！闭_的治國大道就客觀地擺在那里，但幽厲二王不去實行、推廣這一正確的治國之道，所以當(dāng)時的周國就衰??；宣王推行大道，所以周國就興旺。董仲舒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治亂廢興在于己?！弊约喝ズ氲?，國泰身安；不去弘道，就國衰身敗。而是否去弘道，全在于自己，如果自己不愿意去行道，毫無主觀意識的大道雖然客觀地存在著，但它是不可能反過來主動去推動人的。

另據(jù)《漢書·禮樂志》載，漢成帝時，宋曄等人上奏推行由河間王傳授的雅樂，朝廷讓博士平當(dāng)?shù)热诉M行考評，平當(dāng)最后上奏說：“衰微之學(xué)，興廢在人。宜領(lǐng)屬雅樂，以繼絕表微?？鬃釉唬骸四芎氲?，非道弘人。’河間區(qū)區(qū)，小國藩臣，以好學(xué)修古，能有所存，民到于今稱之，況于圣主廣被之資，修起舊文，放鄭近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于以風(fēng)示海內(nèi)，揚名后世，誠非小功小美也?！蓖茝V雅樂是儒家用來治國的方法之一，至成帝時雅樂已經(jīng)衰微不明了。平當(dāng)認為“衰微之學(xué)，興廢在人”，能否發(fā)揚光大衰微的雅樂，完全在于人自己。接著他引用孔子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句話，說明人可以去推廣雅樂，而雅樂是不可能反過來主動去要求人們推廣自己的。

還有一例?！逗朊骷窞槭裁唇凶觥昂朊骷?，其編篡者僧祐在序言中有一個明確的說明：“夫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謂之《弘明集》?！盵10]所謂的“夫道以人弘”，就是說道要依靠人來發(fā)揚光大，這里說的道自然是佛教的道。但這一例子也說明“弘”是發(fā)揚光大、積極推廣的意思。

綜上所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兩句話主要是告誡人們：道是客觀真理，是沒有主觀意識的，因此道不可能主動地去要求人們發(fā)揚光大自己；而人是具有意識的，具有主觀能動性，因此人應(yīng)該努力地去學(xué)習(xí)道、發(fā)揚光大道，以完成修齊治平的重任。

注釋：

[1]朱熹：《論語集注》卷8，中華書局《四書集注》1983年版，第167頁。

[2]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90頁。

[3]鄭皓：《論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頁。

[4]朱熹：《論語集注》卷8，第167頁。

[5]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90頁。

[6]劉峻田等：《四書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86頁。

[7]《論語》，麥曉穎、許秀瑛譯注，廣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頁。

[8]《韓詩外傳》卷2，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6-37頁。

[9]《百子全書》第2冊，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1355頁。

[10]《弘明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1年版，第1頁。

責(zé)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