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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典研讀和教學是深層政治：西政輔仁讀書會無竟寓答問之七

作者：柯小剛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道里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三月廿三日辛巳

           耶穌2016年4月29日

去年的《詩經(jīng)》課上，我曾對學生說，我不再關心人類了。對一個讀書人來說，這其實是不可能的。只是關心的方式要有些調(diào)整。媒體時代，不討好大眾的聲音，還是少說的好。這兩年，政治儒學引起越來越多熱議。今天早上還看到兩篇新發(fā)的微信文章。我無意卷入，不是因為怕趟渾水，而是想到更深層的地方做工作。年來上海房價暴漲，老想著到山里找個地方隱居讀書。離遠一點，以便更近地觀察和思考人類的生活。所以，今天配了兩張?zhí)抗P寫生稿，一張是前不久在上海顧村公園的寫生（封面），但遠山是腦補上去的；一張是上個月在徽州的寫生（文章底部），楚楚人家，最是可憐。我沒上過一節(jié)美術(shù)課，發(fā)出來見笑了。

經(jīng)典研讀和教學是深層政治：西政輔仁讀書會無竟寓答問之七

李鴻鈞：柯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在這個技術(shù)統(tǒng)治的時代和全球化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學術(shù)和政治的張力是怎樣的？學者應該怎樣介入政治實踐？

柯小剛：教育是學者的天職，而教育是最根本的政治，無論在什么時代。中西古典能在當代世界發(fā)揮的政治作用尤其應聚焦在教育領域。我以前很關心政治，關心比較具體的政治制度，以為制度才是特別相關于政治事物的。這種見解還比較淺薄。讀《理想國》可以幫我們走出這種意見，深思何謂政治事物。我這幾年關心“政治”越來越少了，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教育事業(yè)中。子曰：“奚其為為政？”《學記》云：“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儒家向來以教書育人為本，并以此為政治活動本身的重要部分。教書育人，首先是教養(yǎng)自己，然后帶人一起讀書、修養(yǎng)。教學相長，所以教師必須是學者，學者也必須是教師。

任何時代都沒有完美的制度，只有持續(xù)努力改變自己的人。這些人叫“學人”。中國政治傳統(tǒng)最偉大的地方在于，它是“學人”的政治。制度是習氣性的東西，有很強的慣性，往往是越來越壞。很多東西慢慢感受就知道了，讀《易經(jīng)》和歷史可以幫你體察人類生活形式的無奈。很多東西都有它的優(yōu)點和缺點，而只有“學人”和“修養(yǎng)的人”是充滿可能性的、能改變自己的，是可以變化氣質(zhì)的。制度的習氣則很難改變，就算改變也往往越改越糟、始料未及。

人也充滿習氣，但是人有心，可以主動改變自己。心是一團火，可以燃燒，可以照亮，可以日新。心是人最寶貴的東西，要善于用心。用心之道叫“心術(shù)”，本來是個好詞，后來變壞了。學習、修養(yǎng)、教育、變化氣質(zhì)：這些都是“心術(shù)”的基本內(nèi)容。

中國文化一直以來就有用心好學的傳統(tǒng)。你們不是在讀《論語》嗎？《論語》開篇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是開心的好學。我們有那么多經(jīng)典，還有那么多歷代注疏。今天的學者如果能重新打開經(jīng)典，在時代的問題意識中閱讀歷代注疏，闡釋經(jīng)典，發(fā)明經(jīng)義，通古今之變，就是莫大的政治了。

人群生活是有很強惰性的，所以，即使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也不宜變化太快。欲速則不達。書法講意在筆先，和太極拳講意到、氣到、形再到。變制不變心是變而不化。重要的不是變，是化。變是政治的淺層，化是深層?；墓ぷ鞅茸兊墓ぷ鞲钦蔚母尽W者的經(jīng)典教學就是在化的層面做工作的深層政治。

我們可以看一下《禮記》里的《禮運》篇、漢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宋代《朱子家禮》等儒家政治思想經(jīng)典。我們可以看到孔子也好，漢代公羊家、宋代理學家也好，其實都是因勢利導的改革家。既要改革時代的弊病，又不妄圖激進的變化。西方古典思想也是這樣。我以前帶學生讀完《理想國》，很多同學陷入了沉思。從一個制度到另一個制度，沒有一個制度是完美的。亞里士多德比較了一番之后，勉強說好的政體是一種混合政體或均衡政體。說了像沒說一樣。讀《易經(jīng)》更能幫我們明白這個道理，說了等于沒說而又不同于沒說的道理，也就是中庸的常理。認識到這一點，就意味著我們開始走向政治成熟。

今年暑假，我在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所的工作坊講到“儒學作為批判理論”的特點：它自古以來就是一種富有建設精神的批判理論，也是富有批判精神的建設理論。儒學的批判性很強，但從來不是為了批判而批判、為了破壞而批判，而是為了建設而批評。儒家總是自我節(jié)制的、建設性的合作者，但同時又是一直保有批判品格的社會政治思想。它可以跟各種可能的政治制度、治理形式相結(jié)合，在結(jié)合中提供批判資源，在建設性的合作中自我提高，也提高合作伙伴。除了不斷學習和提高，它幾乎沒有別的興趣。

在《論語》里，我們可以看到像公孫弗擾、佛肸這些人欲召孔子，孔子還想去呢。他的弟子就想不明白，這種叛亂勢力，你怎么會想去合作呢？看《禮運》，思考“天下為公”、“天下為家”的關系，我們能體會到孔子其實是無可無不可的。時勢到那兒了，只能是天下為家，那就天下為家吧。但是你說你天下為家，你做到了沒有？所以就要正名，家其家。你說你是諸侯國，達到諸侯國的要求沒有？也是正名，國其國。你說你是貴族君子，達到了君子的要求沒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也正名乎。

今天的民主制也仍然要這樣。管你是社會主義民主還是自由民主，管你是任何一種形態(tài)的民主，或者共和，一句話，有沒有做到你所聲稱的自由、民主、共和或社會主義？在君主制的既定條件下，孔子提出“君君、臣臣”的正名要求（君要像君，臣要像臣），在人民主權(quán)的既定條件下（無論哪種“主義”下的“人民主權(quán)”），也可以正名：民民（民要像民）、人人（人要像人）。今天講以人為本、人權(quán)之類的，人其人，做到了嗎？現(xiàn)代社會的“人權(quán)”概念是按人之為人的要求來把人當人，還是按照禽獸的標準來把人降低為禽獸？

人禽之辨不可不講，義利之辨不可不講。制度很多時候不能選擇，只能順應。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正名，因勢利導。憑空幻想一個制度沒用，甚至有害。在民主已經(jīng)占據(jù)絕對政治正確的時代，還有儒學朋友提倡恢復君主制，這不是保守，這是激進，不成熟，有害。但關于君主制的研究很重要，可以成為一種批判資源，幫助現(xiàn)代人建立有反思理性的健康民主，而不是自我神化的愚昧民主。歷史從來不只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情，而是當代人類之為當代人類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一味想要脫離歷史傳統(tǒng)的自我神化的現(xiàn)代性是幼稚愚昧的，也是危機重重的。

儒家只能跟君主制結(jié)合？沒有君主制，儒家就會死？這么想的人太弱了吧？何曾望見夫子高墻之一仞？儒家在古代歷史條件下可以因勢利導，結(jié)合君主制，教化君主制，提高君主制；在現(xiàn)代歷史條件下也可以跟民主制結(jié)合，教化民主制，提高民主制?！稌吩疲骸柏柽`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以前不得不跟君主制結(jié)合的時候，儒家做“帝王師”；今天不得不跟民主制結(jié)合的時候，儒家做“人民教師”。既然是教師，就富有教化提高的責任，不能一味討好諂媚學生。民主制也需要被教育和提高？膽子也太大了吧？不自量力吧？人民還會錯？人民還需要教育？網(wǎng)民口水就可以把你淹沒。沒錯，曾經(jīng)面對君主，士大夫敢于抗顏直諫。如今面對人民，儒家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智慧。

今天的公知母知一罵儒家就說你是帝王師，你真可恥！好像老師是學生的奴隸。今天做人民教師，任務更艱巨，因為民主時代的教育被降低為一種服務，還真的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奴隸。教育日漸普及，設施日漸發(fā)達，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卻日漸衰落，乃至于“何謂教育”的根本意義完全沉入深淵。這成為現(xiàn)代政治最嚴重的失敗和困難。制度也許日漸發(fā)達，然而人本身及其生活方式卻日漸敗壞。在當代狀況中，教育比以往更加具有根本性的政治意義。因此，教育可能是儒家在當代社會最主要的政治使命。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