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桓公二年(3)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廿三日癸亥
耶穌2024年6月28日
[春秋]秋,七月,紀(杞)侯來朝。
蔡侯、鄭伯會于鄧。
九月,入杞。
公及戎盟于唐。
冬,公至自唐。
秋季,是個多事之秋,《春秋》一共記載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是“秋,七月,紀(杞)侯來朝?!眮淼倪@個人到底是誰,在引述《春秋》原經時,《公羊傳》和《榖梁傳》作“紀侯”,《左傳》則作“杞侯”。
這件事《公羊傳》沒關注?!稑b梁傳》解讀如下:
朝,時,此其月何也?桓內弒其君,外成人之亂,于是為齊侯、陳侯、鄭伯討數日以賂。己即是事而朝之。惡之,故謹而月之也。
“于是為齊侯、陳侯、鄭伯討數日以賂”,這就是直接說魯桓公吃相太難看?!凹杭词鞘露保@句話里的己通紀,指紀侯,只能說紀侯此時來與這些事有關,但并未明確說他對這些事持什么態(tài)度。如果紀侯為此而來是表示祝賀魯桓公新君即位,則“惡之”應該是表示夫子憎惡紀侯這樣沒有原則的舉動;若紀侯為此而來是想如臧哀伯一樣勸諫魯桓公,則“惡之”應該是表示夫子認為紀侯憎惡桓公這一系列舉動。
這段意思說,諸侯來朝見,一般只記載季度,為何這里要說明是哪個月呢?因為魯桓公在內弒殺了先君,在外縱容了(宋國的壞人)作亂,并且為了這個跟齊僖公、陳桓公和鄭莊公向宋國連續(xù)多次討要賄賂。紀侯就是因此而來朝見魯桓公。夫子憎惡此事,故慎重記下來月份。
秋季《春秋》記錄的第二件事是“蔡侯、鄭伯會于鄧。”這位蔡侯,史稱蔡桓侯(注:有名的扁鵲見蔡桓公,見的并不是他)。此前宋、陳、衛(wèi)、蔡四國聯軍伐鄭,到今天陳、宋都已經被鄭莊公徹底搞定。衛(wèi)國一度也已經搞定(注:不過在魯隱公十年又跟宋國聯手有過一次“入鄭”和“伐載”的記錄),只有蔡國似乎一直跟鄭國沒有和好的跡象。這次終于看到轉折的苗頭了。鄧,杜預注釋說“潁川召陵縣西南有鄧城”,則言下之意是蔡國一座城邑,大致在今天的河南省漯河市東一帶;但如果是鄧國,則是當時一個曼姓諸侯國家,封地有在今天的湖北省襄陽市一帶,也有說在今天的河南省鄧州市一帶(注:這兩地其實挨著),處在楚國和鄭國之間。
《榖梁傳》沒有關注此事,《公羊傳》釋讀說:
離不言會,此其言會何?蓋鄧與會爾。
離,通倆,古人有“二國會曰離”一說。兩個國家會面不說“會”(注:按《公羊傳》理論,似乎應該說“離”),為何這里用了“會”?大概是鄧國也參與了吧。
按這里的觀點,將鄧與蔡、鄭并列,則言下之意鄧就是鄧國。這次會議就是蔡、鄧、鄭三國與會。
如果是考慮應對楚國,鄧國是楚國眼皮底下的小國,為了自保求助于鄭、蔡,作為東道主發(fā)起這次會面,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秋季《春秋》記錄的第三件事是“九月,入杞?!薄豆騻鳌窙]關注這條記錄,《榖梁傳》只記錄了四個字:
我入之也。
是我們魯國攻入了杞國。
但魯國為何會突然攻打杞國,留下一個疑問,暫且記住,后面《左傳》有解釋。
秋季《春秋》記錄的第四件事是“公及戎盟于唐?!边@條記錄《公羊傳》和《榖梁傳》都關注。
再來看《左傳》秋季的記錄:
秋,七月,杞侯來朝,不敬,杞侯歸,乃謀伐之。
蔡侯、鄭伯會于鄧,始懼楚也。
九月,入杞,討不敬也。
公及戎盟于唐,修舊好也。
第一段交代杞侯來朝。杞侯來訪,雙方國君見面會談過程中,杞侯對魯桓公不敬,惹怒了魯桓公。杞侯走了以后,魯桓公就有攻打杞國之意——估計魯桓公也有想借此轉移國內矛盾甚至殺雞給猴看來立威的意思。
杞侯為何會對魯桓公不敬,這里沒有交代。我善意推測,也許就是對《榖梁傳》提到魯桓公“內弒其君,外成人之亂”且索賄的行為看不慣,所以估計言語上就沒客氣——甚至我也愿意善意地認為,《榖梁傳》里的“惡之”,就是我說的后一種情形,這樣與《左傳》這里的記錄也能對應上。杞侯此次因為批評魯桓公導致魯桓公意欲伐杞,只能說,伸張正義有時候未必會給自己帶來好處——但不能因此就縱容惡勢力。
第二段交代鄧之會。蔡桓侯、鄭莊公在鄧這個地方會面,是因為畏懼楚國(所以商量應對之策)。
楚國此時的國君是楚武王,從這個謚號就看得出此人熱衷于攻伐征戰(zhàn)。這一年是楚武王三十一年。能說蔡、鄭因為畏懼楚國而開會討論應對之策,說明此時楚國已經明確有了北上中原威脅到中原諸侯的跡象了。蔡國和鄭國都是姬姓,又離楚國很近,因此畏懼楚國會出兵攻打他們,所以見面討論應對楚國之策。
第三段是交代魯國攻打杞國。九月,魯國攻打杞國,就是為了討伐之前杞侯對魯桓公不敬。
綜合秋季關于杞國的記錄,我更傾向于《左傳》的說法,七月來朝的就是杞侯,在引述《春秋》七月那條記錄的時候,《公羊傳》和《榖梁傳》的“紀侯”應該是“杞侯”之誤。
第四段,魯桓公和戎人在唐會盟,進一步修好雙方關系。
舊好,指的就是魯隱公二年的“公及戎人盟于唐”一事。估計這次也是魯桓公為了盡快穩(wěn)定自己的統治,比照“外安諸侯”的思路而走的一步棋吧。
冬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冬,公至自唐?!边@條記錄,就是魯桓公與戎人在唐地會面的后續(xù)?!豆騻鳌肺搓P注此,《榖梁傳》解讀說:
桓無會,而其致何也?遠之也。
所謂“桓無會”,后面讀《春秋》多了就明白,正常情況下,如果國君外出參加會議,回來后《春秋》有記錄的話,以魯桓公這次為例,則應該是這樣的記錄:
冬,公至自會。
但統計《春秋》會發(fā)現,終魯桓公一生,他與其他諸侯有過二十多次會面的記錄,卻從沒有一條“公至自會”的記錄。
這段意思說,魯桓公(所有與其他國君會面)沒有類似的記錄(注:即《春秋》特意記載返回的時間),這里為何特意寫“致”(注:即《春秋》寫的“至自”)?因為唐離得比較遠。
《左傳》冬季的記錄如下:
冬,公至自唐,告于廟也。凡公行,告于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焉,禮也。特相會,往來稱地,讓事也。自參以上,則往稱地,來稱會,成事也。
初,晉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條之役生太子,命之曰讎(chóu)。其弟以千畝之戰(zhàn)生,命之曰成師。師服曰:“異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義,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聽,易則生亂。嘉耦(ǒu)曰妃,怨耦曰讎,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讎,弟曰成師,始兆亂矣,兄其替乎?”
惠之二十四年,晉始亂,故封桓叔于曲沃,靖侯之孫欒賓傅之。師服曰:“吾聞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今晉,甸侯也,而建國。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惠之三十年,晉潘父弒昭侯而立桓叔,不克。晉人立孝侯。
惠之四十五年,曲沃莊伯伐翼,弒孝侯。翼人立其弟鄂侯。鄂侯生哀侯。哀侯侵陘(xíng)庭之田。陘庭南鄙啟曲沃伐翼。
第一段對應《春秋》冬季的記錄。爵,是飲酒的器物,舍爵,就是賜酒宴的意思;策是記錄,勛是功勞,策勛就是記錄有功勞的人及其功績。說白了就是回來之后,搞個團建活動,總結表彰獎勵有功人員。
這段意思說,魯桓公從唐回來之后,去祖廟祭告了祖先。按照禮法,諸侯出行,要先去宗廟祭告祖先,回來之后,有飲至、舍爵、策勛等儀式,這是禮制。兩個國君會面的話,往來的時間點都要記錄下來,以示謙讓。三個以上(注:參,通叁)國家,(如果是去別的國家)去的時候記錄下會面的地點,(如果是別的國家來我們這)來的時候只說“會”,是表示我們主事。
這段關于“稱地”或者“稱會”的說法,似乎邏輯上有點不好理解。杜預說:“特相會,公與一國會也。會必有主,二人獨會,則莫肯為主,兩讓,會事不成,故但書地?!币馑颊f,兩國國君會面的時候,必然有一個主事的,但彼此經常謙讓,如果過于謙讓則可能讓這次會面泡湯,所以兩個國君會面的時候,只記錄下會面的地點,不必特意說誰主誰客。結合起來,對于三國會面的話“自參以上,則往稱地,來稱會,成事也”就很好理解了,三國會面,去的話還是“稱地”,不用計較誰是主事的。如果是來,則不用特意“稱地”(注:因為地方就是我們魯國),只需要說“會”就行了,因為大家也都清楚主事的必然是魯國。
第二段起,還是講述曲沃代翼。第二段是追敘往事。按《史記·晉世家》記載,條之役發(fā)生在晉穆侯七年。條,是古代戎族的一支,分布在今山西省運城縣中條山北的鳴條崗一帶。這次戰(zhàn)爭晉穆侯打了敗仗。千畝之戰(zhàn),發(fā)生在晉穆侯十年,這次戰(zhàn)爭晉國取得了勝利。千畝,按杜預說法,在今天的山西介休市南。師服,是晉國的大夫?!凹务钤诲钡鸟罴磁?,妃即配?!靶制涮婧酢钡奶妫撬ノ⒌囊馑?。
第二段意思說,條之役那年,晉穆侯的夫人姜氏為他生下了太子,晉穆侯給孩子取名“讎”。千畝之戰(zhàn)那年,讎的弟弟出生,于是給這個孩子起名叫“成師”。師服對此感嘆說:“國君給孩子起名字還真是奇怪!起名字,必定要符合對一定道義的期許。道義,源于禮;禮,體現在處理政事上;而政事是用來端正人民行為的。所以政事成功則人民順從,反之就會發(fā)生動亂。好的配偶叫妃,不好的配偶叫讎,這是自古以來的說法。如今國君給太子取名為讎,給他的弟弟取名為成師,這是動亂將要開始的預兆,做哥哥的恐怕要衰微了!”
晉穆侯無意中給兩個孩子的取名,在師服看來,預兆著兩個孩子未來不同的命運。哥哥是嫡長子,法理上優(yōu)先即位,弟弟雖然暫時取代不了哥哥,但因為哥哥名字不好弟弟名字好,預示著哥哥這一支此后要走下坡路,而弟弟這一支有逐漸取代哥哥這一脈的兆頭。
第三段,講述曲沃這一脈的發(fā)端?;葜哪辏呆敾莨哪?。桓叔,就是前面提到的成師。靖侯,是晉靖侯,按《史記·晉世家》的記載,晉靖侯去世后其子晉釐侯即位,晉釐侯去世后其子晉獻侯即位,晉獻侯去世后其子晉穆侯即位。
晉穆侯在位二十七年后去世,他的弟弟殤叔自立為君,太子讎出奔他國。殤叔四年,太子讎率自己的黨羽襲擊殺死殤叔自立為君,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晉文侯。
晉文侯在位三十五年后去世,他的兒子即位為晉昭侯。晉昭侯元年對應的就是這里提到的魯惠公二十四年,這一年是公元前745年。晉昭侯封自己的叔叔成師在曲沃,謚號為桓,即魯隱公五年提到的曲沃桓叔。欒賓既然是靖侯之孫,則論輩分跟晉獻侯一輩,是曲沃桓叔的爺爺輩人物。
師服所謂的“甸侯”,即甸服?!秶Z·周語》有“先王之制,邦內甸服”一說,韋昭注釋說“邦內謂天子畿內千里之地?!奔粗芴熳油醭菫橹行姆綀A千里以內的諸侯都屬于甸侯?!氨炯热跻印钡谋?,指法理上一直有國君繼承權的一脈,俗稱大宗。國君,是一個國家的根本。
第三段意思說,魯惠公二十四年,晉國開始內亂,因此把桓叔封在曲沃,晉靖侯的孫子欒賓輔佐他。師服說:“我聽說國家的建立,根本大而枝葉小,因此才能鞏固。所以天子分封諸侯建立國,諸侯分封卿大夫建立家族,卿設置側室,大夫設有貳宗,士有以子弟充當的仆隸,平民、工匠、商人也各有親疏,大家都有固定的等級。因此百姓甘心事奉上級,下級對上也沒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如今晉國只是甸服中的侯國,卻又另外建立國。國家的跟本已經衰弱了,又豈能夠長久呢?”
晉昭侯封叔叔在曲沃后,師服能說“今晉,甸侯也,而建國。本既弱矣,其能久乎?”說明曲沃桓叔當時的政治影響力已經很大,曲沃一系此時的實力也非常強勁,隱隱是國中之國,已有與晉國中央政府分庭抗禮之勢。
第四段,講述曲沃桓叔差點上位。潘父,是晉國的大夫,從這段記錄看他做了曲沃桓叔的內應,里應外合發(fā)動了一次未遂的政變。魯惠公三十年,晉國的潘父弒殺了晉昭侯擁立曲沃桓叔,但沒能成功,晉人隨后擁了晉孝侯——晉孝侯是晉昭侯的兒子。
第五段記錄,講述曲沃一系繼續(xù)對后續(xù)的晉國中央政權發(fā)動攻擊。魯隱公五年已經解釋了,曲沃莊伯是曲沃桓叔的兒子,按照《史記·晉世家》的說法,晉孝侯八年曲沃桓叔逝世,他的兒子鱓(shàn)繼承了其位,就是后來的曲沃莊伯。陘庭,在今天的山西省翼城縣東南,離晉國當時的首都翼不遠。
第五段意思說,魯惠公四十五年(公元前724年),曲沃莊伯攻打翼城,弒殺了晉孝侯。翼地的人立了晉孝侯的弟弟,就是后來的晉鄂侯。晉鄂侯生了晉哀侯。晉哀侯侵沒陘庭地方的田地。陘庭南部邊境的人引導曲沃討伐翼城。
這一年的記錄到此結束。魯隱公五年和六年,《左傳》已經講過一些曲沃代翼的事,講述到晉哀侯即位時提到晉鄂侯奔隨后被嘉父迎回居于鄂。不過《左傳》此處明確說了晉鄂侯是晉孝侯的弟弟,但按照《史記·晉世家》的說法,晉鄂侯則是晉孝侯的兒子。
另外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此時曲沃一系的最高首腦已經不是曲沃莊伯了,而是他的兒子曲沃武公,來年我們就能在《左傳》看到。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