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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桓公二年（1）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廿一日辛酉

          耶穌2024年6月26日

[春秋]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

滕子來朝。

三月，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

魯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

《春秋》在春季有三條記錄。但這三條記錄實(shí)際說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正月，宋國發(fā)生弒君政變。三月，幾位諸侯的會面是這次政變事件的后續(xù)。第二件事是在此期間滕國國君來訪。為方便理清思路，我們把宋國政變的事放到一起看。

宋國春季的弒君政變，《春秋》有兩條記錄，先是“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宋督，即華父督。接著是“三月，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别?，杜預(yù)注釋說是“宋地?！睏畈壬f在今天的河南商丘。三月，魯桓公與齊僖公、陳桓公、鄭莊公在稷會面，討論如何平息宋國內(nèi)亂。最終承認(rèn)了既成事實(shí)，使非法事情合法化。

《左傳》春季的記錄是交代政變?nèi)?jīng)過：

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殺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懼，遂弒殤公。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故先書弒其君。會于稷以成宋亂，為賂故，立華氏也。

宋殤公立，十年十一戰(zhàn)，民不堪命?？赘讣螢樗抉R，督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馬則然?！币褮⒖赘付鴱s殤公，召莊公于鄭而立之，以親鄭。以郜大鼎賂公，齊、陳、鄭皆有賂，故遂相宋公。

第一段概述政變過程。魯桓公二年春季，宋國華父督攻打孔氏一族，殺掉了孔父，強(qiáng)娶其妻（注：取，通娶）。宋殤公大怒，華父督害怕宋殤公問罪于自己，就弒殺了宋殤公。君子認(rèn)為其實(shí)華父督早就有不臣之心了，所以才做出如此惡行，因此先記錄“弒其君”。三月，魯桓公與齊僖公、陳桓公、鄭莊公在稷會面，承認(rèn)了宋國這次內(nèi)亂的結(jié)果，是由于收了宋國的賄賂，所以立了華父（掌控宋國政權(quán)）。

第二段講述弒君事變一些細(xì)節(jié)及善后事宜。大司馬，是軍事最高長官。大宰，即太宰，是行政最高長官。第二段意思說，宋殤公即位十年，但是在此期間發(fā)生了十一次戰(zhàn)爭，老百姓苦不堪言。當(dāng)時孔父嘉是大司馬，華父督為太宰，因?yàn)槔习傩湛嗖豢把?，就宣揚(yáng)說：“（這些都是）大司馬導(dǎo)致的?！彪S后殺了孔父并且弒殺了宋殤公。從鄭國召回了公子馮立為國君即宋莊公，因此跟鄭國走得親近。并且用郜的大鼎賄賂魯桓公，給齊國、陳國、鄭國也都送上了賄賂，于是這幾位諸侯都認(rèn)可了華父督為宋國的相——后面就能看到，此后華氏家族長期把控宋國朝政。

雖然華父督一開始先發(fā)起輿論攻擊為殺孔父造影響，但從《左傳》去年末記載華父督路遇孔父之妻一事看，宋國這次弒君殺臣政變的誘因，就是華父督見色起意——但根本原因不是女色而是政治斗爭。宋殤公被弒殺后，此前客居鄭國的公子馮在內(nèi)外勢力的聯(lián)合扶助下順利回國繼承君位，鄭莊公成為了事實(shí)上的大贏家。看到這里，我忍不住想，呂不韋后來的奇貨可居，前期的案例應(yīng)該就是鄭莊公和公子馮的經(jīng)驗(yàn)吧？我甚至惡意揣測，華父督之亂后面，是不是也有鄭國的影子呢？

這兩段記錄結(jié)合起來看，就明白之所以強(qiáng)調(diào)“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故先書弒其君”，是因?yàn)閺臅r間順序上看，華父督是先殺孔父后殺宋殤公，但《春秋》的記錄字面看是先殺宋殤公后殺孔父。此外，華父督發(fā)動政變后“召莊公于鄭而立之。”這個“召”字，很耐人尋味，自古只有君召臣的，哪有臣召君呢？

《公羊傳》和《榖梁傳》對宋國的這段政變的解讀，則是嚴(yán)格按照《春秋》的兩條記錄分別展開論述的。關(guān)于第一條華父督弒君，《公羊傳》特意關(guān)注到了這個“及”字：

及者何？累也。弒君多矣，舍此無累者乎？曰：有，仇牧、荀息，皆累也。舍仇牧、荀息，無累者乎？曰：有。有則此何以書？賢也。何賢乎孔父？孔父可謂義形于色矣。其義形于色奈何？督將弒殤公，孔父生而存，則殤公不可得而弒也，故于是先攻孔父之家。殤公知孔父死，己必死，趨而救之，皆死焉?？赘刚⒂诔瑒t人莫敢過而致難于其君者，孔父可謂義形于色矣。

仇牧，也是宋國大夫，也是死于宋國一次弒君政變，事在魯莊公十二年；荀息，是晉國大夫，死于晉國的一次政變，事在魯僖公十年。到時候再細(xì)說這兩件事?！傲x形于色”，即正義之氣見于形色?！翱赘干?，則殤公不可得而弒也”，意即華父督忌憚孔父的存在而不敢貿(mào)然弒君。這段解讀意思說，及是累及、連累的意思。弒殺國君的多了，除了這起，再沒有受連累的嗎？有，仇牧、荀息都是被連累（而死）。除了仇牧、荀息再沒有了嗎？有。那為何此處特意記錄下來？因?yàn)槭且碚每赘傅馁t能。為何認(rèn)為孔父賢能？孔父稱得上是“義形于色”。他義形于色是怎么回事？華父督早就想弒殺宋殤公，但是只要孔父存在，宋殤公就不可能被弒殺，因此他先攻打孔父一家。宋殤公得知孔父死了，知道自己也必然難免一死，因此趕去救援孔父，結(jié)果兩人都被殺了。只要孔父正義凜然的站在朝堂之上，則沒有人敢給他的君主帶去災(zāi)難?？赘刚媸强梢哉f“義形于色”啊！

按《公羊傳》此處的解讀，宋殤公與孔父應(yīng)該差不多同一天死的，因?yàn)樗螝懝苋ピ噲D救援孔父，則此時華父督應(yīng)該正在攻打孔氏，如果是《左傳》的說法，則是華父督殺死孔父之后有段時間了才弒殺了宋殤公。我更喜歡《公羊傳》的記錄，這樣的宋殤公，顯得還是蠻重情義。

關(guān)于此后三月的諸侯會面一事，《公羊傳》釋讀如下：

內(nèi)大惡諱，此其目言之何？遠(yuǎn)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隱亦遠(yuǎn)矣，曷為為隱諱？隱賢而桓賤也。

內(nèi)大惡，指魯國承認(rèn)了華父督弒君的結(jié)果，這屬于縱容大逆不道的行為，按說是魯國的恥辱，所以有“此其目言之何”一問，因?yàn)榘凑沾饲爸v述的慣例，《春秋》對于本國的大惡要隱諱，但此處的記錄表明一點(diǎn)都不避諱此事，所以《公羊傳》這里認(rèn)為夫子就是有意讓魯桓公在此事上出丑?！八姰愞o，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意思說看到的、聽到的、互相傳言的東西都有不同之處。

這段解讀意思說，這件事是魯國的大惡，但為何還要在這里光明正大地記錄下來？因?yàn)檫@件事發(fā)生的年代久遠(yuǎn)了?！八姰愞o，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那魯隱公的事跡也發(fā)生的久遠(yuǎn)了，為何魯隱公做的一些錯事就避諱了？因?yàn)轸旊[公賢明而魯桓公卑賤——可見，《公羊傳》在人品上，對魯桓公是充滿鄙視。

對于華父督弒君，《榖梁傳》解讀如下：

桓無王，其曰王，何也？正與夷之卒也?？赘赶人溃湓患?，何也？書尊及卑，《春秋》之義也?？赘钢人?，何也？督欲弒君而恐不立，于是乎先殺孔父，孔父閑也。何以知其先殺孔父也？曰：子既死，父不忍稱其名；臣既死，君不忍稱其名，以是知君之累之也?？?，氏。父，字，謚也。或曰：其不稱名，蓋為祖諱也?？鬃庸仕我病?/span>

“桓無王，其曰王，何也？正與夷之卒也”這段解讀，在魯桓公元年已經(jīng)解釋過我個人的看法了，此處不再贅述。但“正與夷之卒也”，我看到通行的解讀認(rèn)為是表示“給死去的宋殤公正名”之類含義，所以后面翻譯這段話的時候我還是遵照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diǎn)，我個人的見解前面列出來僅供參考，畢竟我不是專業(yè)人士，可能解讀有誤。“書尊及卑”，即記錄的順序應(yīng)該是君為尊在先，臣為卑在后?！翱赘搁e也”的閑，從字型看是門中有木，本意為門前發(fā)揮保護(hù)作用的柵欄，由此引申出保衛(wèi)的意思。因?yàn)榭赘甘撬文鹿泄轮?，有保衛(wèi)宋殤公的責(zé)任，所以有“孔父閑也”之說。

這段解讀意思說，魯桓公目無周天子，《春秋》這里記錄的時候還說“王正月”是為何？是為了給死去的與夷正名?？赘赶人?，《春秋》為何說“（與夷）及（其大夫孔父）”？是為了表明二人的尊卑關(guān)系，這是《春秋》的大義。孔父為何會先死？因?yàn)槿A父督想弒君但恐怕不能成功，所以先殺了孔父?？赘甘潜Ｐl(wèi)宋殤公的人。是如何知道先殺的是孔父呢？因?yàn)閮鹤铀懒?，父親是不忍心稱呼他的名；大臣去世了，君主是不忍心稱呼他的名，《春秋》在這里稱“孔父”所以知道是孔父被君主連累了?？资鞘?，父是字和謚號。也有人說，之所以這里沒有稱名，是因?yàn)楸苤M先祖的名諱，因?yàn)榭鬃幼嫦染褪撬螄恕?/span>

《榖梁傳》認(rèn)為“父”是孔父嘉的字和謚號，并從此處《春秋》對孔父稱字就推出其先死，我理解其邏輯是這樣的：正常情況下，國君稱呼臣子是稱名不稱字的，因?yàn)樽鸨霸谀欠胖?，如果尊者稱卑者字就意味著有意抬高卑者，說明出現(xiàn)特殊情況了——大多數(shù)情況下就是這里說的，“子既死，父不忍稱其名；臣既死，君不忍稱其名?！币?yàn)槿巳ナ懒耍钥桃馓Ц呤耪?。《春秋》這里記錄說是“孔父”而不是“孔父嘉”，就是出于此。不過，《榖梁傳》認(rèn)為稱字就能倒推出孔父先死，這個，我覺得有點(diǎn)牽強(qiáng)。此處為何稱字，我倒更愿意相信是因?yàn)榭鬃颖苤M先祖的名。

但杜預(yù)注解《左傳》至此時，提出一個觀點(diǎn)說：“孔父稱名者，內(nèi)不能治其閨門，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禍及其君?！闭J(rèn)為之所以《春秋》此處點(diǎn)出孔父，是因?yàn)樗麑?nèi)沒有管理好自己的女人，對外使人民有怨言，最終自己被殺還連累了國君。言下之意《春秋》此處明確記錄說“孔父”是有批評之意。

關(guān)于此后的三月，諸侯會面一事，《榖梁傳》釋讀如下：

以者，內(nèi)為志焉爾。公為志乎成是亂也。此成矣，取不成事之辭而加之焉，于內(nèi)之惡，而君子無遺焉爾。

“公為志乎成是亂也”，我理解就是隱諱地說，魯桓公想通過認(rèn)可宋國這次弒君事件的結(jié)果，給自己之前弒君的行為拉個墊背的。“此成矣，取不成事之辭而加之焉”意思說，《春秋》這里用“成”，表面看，是表示如果沒有魯桓公等諸侯的縱容，宋國這件事是不可能成功的。“于內(nèi)之惡”，雖然內(nèi)一般指的魯國，但這里其實(shí)應(yīng)該是特指魯桓公。

這段解讀意思說，《春秋》之所以說是“以”成宋亂，是因?yàn)轸敾腹緛砭陀羞@樣的打算。魯桓公的本意就是想成就宋國這場內(nèi)亂，這里用“成”，是用了不用該的詞，對魯國來說，這種行為就是作惡，君子在這里，把對此事憎惡的意思表露無遺了。

雖然我也鄙視魯桓公弒君上位，但還是覺得《榖梁傳》的這些解讀有點(diǎn)牽強(qiáng)，摳字眼摳的太厲害了。對于弒君這種事，魯桓公從道義上講自身是有瑕疵的，所以你讓他公開反對宋國的弒君政變也不現(xiàn)實(shí)，那不是打他自己臉嗎？

《春秋》春季記載的第二件事，是“滕子來朝。”這件事三傳都沒關(guān)注。魯國新君即位，滕侯來拜會一下，也沒啥奇怪的。不過對比一下，還是有一點(diǎn)差異：上次稱“滕侯”此次稱“滕子”——杜預(yù)倒是解釋了一下，認(rèn)為之所以此處稱“滕子”，是因?yàn)檫@位滕侯“蓋時王所黜也”——即在此期間被周桓王所貶黜，等級遭到下調(diào)，但至于這樣說有何依據(jù)，則未多講。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