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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昭煒】天泉證道的問題與解決方案——方學漸對于龍溪學的批判與方以智的統(tǒng)合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3-10-26 14: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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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泉證道的問題與解決方案

——方學漸對于龍溪學的批判與方以智的統(tǒng)合

作者:張昭煒(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3年第4期


摘要:陽明后學方學漸以性善為宗,以著實為學,傾向于王心齋之學的“真實”與錢緒山之學的“有”,并批判龍溪學的超越與“無善”,糾正陽明學左派的玄虛之弊。龍溪學顯赫于天泉證道,方學漸追根溯源,辨析龍溪對于王陽明之教的誤解與偏離,表現(xiàn)在“良”的本義、有無的對峙、道體功夫的一致、王陽明的開闔、證道的倉促等方面。方學漸之學由其子方大鎮(zhèn)與同鄉(xiāng)吳應賓推進,至其曾孫方以智集大成,在糾正龍溪學之弊的基礎上,道體論發(fā)揚“潛無于有”“藏虛于實”,功夫論主張“藏悟于學”,形成陽明學理論發(fā)展的又一個高峰。


關鍵詞:天泉證道;龍溪學;方學漸;方以智


 

天泉證道是陽明學發(fā)展的重大事件,代表了以“無”為宗的龍溪學崛起。在肯定這一進路時,王陽明試圖以“有”平衡之,警示這一進路可能引發(fā)的風險,無奈戎馬倥傯,落星南贛。不出王陽明所料,隨著龍溪學的盛勢展開,其流弊亦隨之而起,侵蝕了實致良知之學,顧憲成、高攀龍等朱子學后勁群起而攻之,陽明學內(nèi)部亦不乏人,桐城的方學漸(1540-1615)便是其中之一?!跋壬鷿撔膶W問,揭‘性善’以明宗,究‘良知’而歸實,掊擊一切空幻之說”【1】,以此可將方學漸判定為陽明后學,門人私謚明善先生,可概括其學旨。方學漸是桐城方氏之學的奠基者,其后之顯者有子方大鎮(zhèn)、孫方孔炤、曾孫方以智、玄孫方中通,回應龍溪之學亦成為方氏家學的共同問題意識。

 

一、方學漸綜評陽明學

 

1.王陽明的良知教

 

方學漸認同王陽明之學:表現(xiàn)在功夫上,便是步步歸實,實致良知;表現(xiàn)在道體上,便是力主性善之體。他編注《心學宗》、摘選王陽明論學語時,亦貫徹了這一思想:

 

至善,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至善者,性也。性原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

 

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

 

或問:“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不是有一個善,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

 

心之本體,所謂天理也。

 

(先生見性之善,可謂分明矣。不應后來有無善無惡之說,恐是門人好高而附會其說也。)【2】

 

上述所選的王陽明論學語錄皆為著實語,而無超越語;在方學漸看來,陽明學明白易曉,以性善為宗,這是儒家的一貫宗旨。方學漸認為“無善無惡”不是王陽明之言,而是門人附會,這里的門人主要指王龍溪,這相當于將“無善無惡”排除在陽明學體系之外。這樣的材料擇取方式及評述表現(xiàn)為“六經(jīng)注我”,符合己意者擇取之,發(fā)揚之,不合己意者避而不談,摒棄之。

 

在方學漸的思想觀念中,善與惡、有與無、天理與人欲等相反的概念尖銳對立,沒有調(diào)和回旋的余地。方學漸借王陽明論學語,從兩個方面闡釋性善:第一,心之本體(心的本來之體)是善。善與惡相對待:無惡便是善,至善不留纖毫之惡。心的本來之體是善,先天如此;后天“才過當些子”,便是惡,通過復其本然,可回到原初狀態(tài)。第二,善與惡相對即是理與欲相對。去盡人欲之私,便是盡天理,回復心之本體。以上兩個方面均側(cè)重實有:善是實善,以達至善;理是實理,乃至天理。以此對接良知學,方學漸引錄王陽明論學語“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評曰:“陽明論良知根于性善,學者不此之求,浮慕無善無惡之為高,而衍為虛寂之說。蓋徒有見于不學不慮,而無見于愛親敬長,漓圣賢之旨矣?!薄?】方學漸認為王陽明能夠全面繼承孟子之論,兼顧“不學而知”的良知、“不慮而能”的良能與愛親之仁、敬長之義,不學不慮可視為超越之學,而學慮與仁義為著實之學,王陽明兼取兩者,超越與著實并重。方學漸認為陽明后學斷章取義,專取向上的良知良能,舍棄著實的愛親敬長,從而脫離了儒學仁義的基本范疇,由不學不慮墮落為玄虛,這顯然影射龍溪學。王陽明以“性無不善”駕馭“知無不良”,以性善之實為預設,道體“根于性善”,這是王陽明的根本教法。即道體即是功夫,由性善而衍生功夫,便是實致良知,從愛親敬長之實際處下手,以實抵虛,從而明確“不學不慮”僅是偶發(fā)之論,不足以撼動正學。方學漸處理對待概念的方式是執(zhí)一端而廢另一端,表現(xiàn)為實有層次的道體論與著實的功夫論。方學漸漠視甚至拒斥無善無惡之學,這主要針對龍溪學,不知執(zhí)兩用中,對此的糾正有待方氏后學來實現(xiàn)。

 

2.分化“二王”之學

 

王陽明門下的“二王”(王心齋與王龍溪)側(cè)重良知的流行與超越,可視為陽明學的左派,“王龍溪和王心齋是王學左派的兩大領袖?!薄?】與之相對的謹守王陽明之教者為右派。隨著陽明學展開,左右兩派的發(fā)展亦趨復雜,既有向右或向左的極端發(fā)展,也有兩者融合。以此背景來審視方學漸的良知學:他重視良知的著實與實致功夫,趨于保守,可歸入陽明學的右派;他的左派傾向表現(xiàn)為認同心齋之學,但是,他反對左派的龍溪之學。反映到他的著作里,《心學宗》的心學譜系擇心齋而棄龍溪。綜合來看,方學漸的良知學體現(xiàn)出陽明學左右兩派的融合,在兩派的張力中有合力(融合左右兩派),合力中亦有張力(分化左派的心齋與龍溪)。

 

首先來看方學漸統(tǒng)攝兩派的合力。他試圖通過《心學宗》來彰顯王心齋之學的右派特色,即良知學的真切篤實:“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未必合良知之妙也。(良知純?nèi)翁炖?,世有真實而不盡合于天理者,其真實所發(fā),只成自私自利,而非天命人心之本然矣。若夫誠則明,明則誠,良知即真實,真實即良知。)”【5】據(jù)心齋論述良知與真實的關系:“良知原自無不真實”,由此,良知的表現(xiàn)、作用與效驗要大于真實;反之則不然,“而真實未必合良知之妙也”,真實不能代表良知。心齋更看重良知流行的沖力與良知之妙,這是左派的特色,良知的真實與否不是心齋關心的核心問題。方學漸要在心學譜系建構中扭轉(zhuǎn)左派的流行之妙:他當然認可“良知原自無不真實” ;而將按語的重心放在詮釋“而真實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方學漸引入“天理”,良知的流行表現(xiàn)為“純?nèi)翁炖怼?,以天理為約束,從而遏制了良知向妙的發(fā)展之可能,同時,天理的確定道德性指向也堵死了泰州學派良知流行之妙向湯顯祖、李贄任情方向的發(fā)展。更進一步,方學漸將“真實”限定為“盡合天理”,違反這一限定者,則不是“真實”,由此收窄了“真實”的涵蓋范圍,強化了“真實”與“天理”的等同,以此可以窒息泰州學派羅汝芳主張的活潑潑的赤子之心。以前兩步為基礎,可以說“良知即真實,真實即良知”,“真實”與“良知”相互定義,從而將良知歸實。綜上可知,我們通常將羅汝芳、湯顯祖、李贄作為心齋后學,他們推進良知流行之妙,屬于左派的激進者,而方學漸趨于保守,屬于左派的保守者,甚至比陽明學右派更為保守。不僅如此,方學漸還有從陽明學退回到朱子學的傾向,他認同明代奉持朱子學的胡敬齋:“近日學者便要尋滋味、尋快樂,此是未學行、先學走,如何不猖狂顛倒?只當教他窮理力行,見理明,力行熟,自有滋味,自能快樂。(滋味快樂,效驗也;窮理力行,工夫也。有工夫,自有效驗?!?【6】方學漸借用胡敬齋的論學語來間接表達其思想,從形式來看,敬齋與心齋之學形成鮮明的對比:胡敬齋反對“尋滋味、尋快樂”,而王心齋重視良知之妙與活潑潑的樂。泰州學派有“樂是學”與“學是樂”的相互表達,總體表現(xiàn)為即道體即是功夫,道體流行為先。方學漸認為樂是效驗,是功夫之所至,以功夫統(tǒng)攝滋味快樂,以謹行統(tǒng)攝活潑,“力行”功夫是核心。之所以如此,或許是方學漸看到王心齋后學沉迷滋味而廢功夫的流弊,試圖予以糾偏,從而批判性繼承心齋之學。

 

同為左派的心齋與龍溪之學亦有明顯差異:心齋注重良知的流行與靈動,這可以歸入“良知之妙”,尚不足以稱之為超越之虛無;龍溪從超越之“無”發(fā)展良知,“無”與“虛”相應,與“實”相反。由此,是否能夠超越到虛無,可作為心齋與龍溪之學判教的標準。方學漸以“真實”定義良知,可以合心齋的良知流行靈動之妙,但不合龍溪的虛無超越之旨;換言之,方學漸的“真實”良知可視為對龍溪超越虛無的否定。以《中庸》“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來詮釋“真實”,強調(diào)良知作為誠體的實性與明性;“至誠無息”,實性亦可在實在處超越,這與龍溪由“虛無”實現(xiàn)超越的路徑不同,在這一點上,相當于方以智以實學抵制虛學,“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薄?】“空虛頓悟”直指龍溪學,這正是力主實學的方學漸所極力批評的,這也影響到方以智:“實行則真,虛名容偽”?!?】另外,我們還應注意方學漸融合虛實的進路:“藏虛于實,潛無于有?!薄岸仙釋嵍筇摚x有而索無,其心增一虛無之障已,不可謂之真虛無矣?!薄?】這一進路能夠包容龍溪學的虛與無,但尚處于萌芽階段,有待其后學發(fā)展。方學漸將單純追求虛無視為二氏之學,這是假虛無,亦是影射龍溪學。

 

龍溪學以“無善”為重要特征,方學漸對此予以批評:“新建所以承先圣者,在良知之教,吾私而淑之。至于無善無惡,反而求之,不得于心,敢自欺乎?”【10】方學漸私淑陽明,如前所論,他私淑的是主張性善的王陽明。方學漸不能理解與接受王陽明與王龍溪的“無善無惡”,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不得于心,不敢自欺,這種不自欺的品格深刻影響到方氏家學,乃至方以智亦主“毋自欺”。從學界現(xiàn)狀來看:“近者學者好談心體,略于躬行,聽之妙入玄虛,察之滿腔利欲,則又以佛緒而飭伯術也。”【11】“近者學者”指向龍溪及其后學,脫略著實的躬行功夫,急于向“無”超越,將“無善無惡”演變?yōu)樾?,相當于接近佛教的空無;缺乏實致的功夫,從而導致良知不純,為私欲所侵蝕,類似于霸術。這將龍溪學排除在陽明學、宋明心學傳統(tǒng)之外,甚至拒斥在儒門之外,與佛教與霸術等同,這不僅有傷于王龍溪,亦有傷于王陽明。

 

3.傾向于錢緒山之學

 

返回天泉證道來看,與王龍溪之“無”相對者,便是錢緒山(德洪)之學之“有”。方學漸摒斥“無”,反對王龍溪之學,與此相應,他的立場傾向于錢緒山之學,哲學思想表現(xiàn)為崇有,以“有”排“無”:

 

冠“無善”于“善”之上者,兔角也;系“無善”于“善”之下者,蛇足也。(通曰:人性之善,渾然一善而已,不可云‘無’,并不可分上下。)【12】

 

方學漸從上下兩個發(fā)展方向否定“無”:“無”既不在善之上,于“善”之上冠以“無善”,不但不能超越善,反而猶如兔角,是虛幻的存在,由此否定了善向上超越的進路;“無”亦不在善之下,于善之下綴加“無善”,仿佛畫蛇添足,反而有傷于善的清晰性,善之下無須再有一物,由此亦否定了善向下回落的進路。既然上下均不通,則“無”只能歸于善之實有。方學漸不給王龍溪的“無善”留任何出路,層層封堵,渾然一善,以應萬變,方中通之注亦突出了方學漸一貫的性善論。

 

宋明理學中“無”的另一進路是道南指訣,在《中庸》的未發(fā)與已發(fā)語境下展開:

 

人皆曰:“未發(fā)之前無惡可指,亦無善可名?!辈恢窗l(fā)之前光光潔潔,即是善之本色,何必添一無字?(通曰:有善可名,乃善之一端;無善可名,乃善之全體。全體是善,不可謂之無矣。)【13】

 

針對試圖從未發(fā)的角度為“無善”尋個安頓處的進路,方學漸予以否定。方學漸認為未發(fā)相當于“善之本色”,由此消解了道南指訣將未發(fā)神秘化的傾向,且以“本色之善”充實之,將善清晰化,由此亦否定了以“無”詮釋善的進路,不必再于“本色之善”上著一“無”字。方學漸所主本體惟有善,可避免無善、無惡的干擾,從而使得本體干干凈凈、真切明晰,方中通引申至全體之善,這是道體的根本指向,以此全體之善可以籠括“無善”,亦相當于否定了龍溪的“無善”。方中通以善之“全體”詮釋方學漸所言的善之“本色”,是方氏家學的自然發(fā)展。雖然方學漸與方中通的思想略異,但否定龍溪“無善”的立場一致,顯示出方學漸、方大鎮(zhèn)、方孔炤、方以智、方中通四代家學回應龍溪學的一致性。

 

二、方學漸評議天泉證道

 

方學漸回應龍溪學,還表現(xiàn)在借助王陽明的遺言遺教,駁斥《天泉證道記》,力圖堵死陽明學向“無”發(fā)展的方向,回歸善的實在之“有”,也可以說以“有”駁“無”,包括五個方面,分述如下:

 

第一,追根溯源,考索文意,詮釋王陽明“良知”的道德性之善。

 

《天泉證道記》,王龍溪所受新建先生之宗旨,欲以一海內(nèi)之道脈者也。新建之學以良知為宗。良之為言善也,如良士、良農(nóng)、良工、良賈,必由士、農(nóng)、工、賈之善而得名;又如良馬、良材、良田、良玉之類,莫不因其善而稱之。新建所謂“良”者,從經(jīng)文“至善”變化而來也。人之知有良、有不良,天下國家之感應,身心意物之存發(fā),莫不有良、有不良。曰致良知,則必格良物,誠良意,正良心,修良身,齊良家,治良國,平良天下,大都去不良以還之于良,充其良以達于所不良。是“良知”一言開明德、親民、止至善之橐鑰,以繼往圣之宗旨,誠有然矣?!?4】

 

“良知”之“良”有兩種代表性詮釋方向:其一,良表示“很”“非常”之意,并沒有特定的道德指向,如趙岐注:“不學而能,性所自能。良,甚也。是仁之所能甚也。知亦猶是能也?!薄?5】良之“甚”并無道德指向:“良能”是“仁之所能甚也”,從而賦予良能明確的道德指向;同理,良知亦是“仁之所知甚也”,良知亦有明確的道德指向。以此方向解釋“良士、良農(nóng)、良工、良賈”:良多用于評判人,相當于擅長精專,如《莊子·養(yǎng)生主》所言的“良庖” ;“良馬、良材、良田、良玉”,良多用于評判物,相當于材質(zhì)優(yōu)秀。其二,良表示道德之善。朱熹注:“良者,本然之善也?!薄?6】良的道德指向明確,且與《孟子·盡心上》知愛親敬長的仁義相呼應。趙岐詮釋的“良知”道德義從“知”而起,以仁駕馭之;朱熹詮釋的“良知”道德義從“良”而起,良之善賦予知。兩者的一致處是“良知”最終表現(xiàn)為道德性的指向。在這兩種代表性詮釋之間,方學漸的選擇傾向于融合,他既有朱熹將“良”詮釋為善的表述,在舉例中卻按照趙岐的解讀。方學漸認同王陽明的注釋:將《孟子》的“良知”之“良”對接《大學》的“至善”。這須注意朱王的差異:朱熹是從“本然”來講,側(cè)重原點,本來如此;王陽明是從終點來講,至善是終極目標。要實現(xiàn)終極目標,還需要功夫,即將《孟子》的“良知”等同于《大學》“致知”之“知”,通過致良知,達到至善。

 

趙岐、朱熹、王陽明都認同儒學的性善論,方學漸承接諸學,堅持良知之善的先天本有;與此相對,“人之知有良、有不良”,“良”是善,“不良”是惡,相當于人之知有善有惡。由于《大學》八條目的一貫性,知的善惡二元對立模式將直接導致天下、國、家、身、心、意、物的二元對立,如善心與惡心、善意與惡意、善身與惡身等。即道體即是功夫,道體論的二元對立直接影響功夫論:善惡對立,善增一分,則惡減一分;當善增到極處時,惡隨之消隱殆盡。功夫論表現(xiàn)為兩個方向:“去不良以還之于良”可表述為“去惡以還善”,功夫的著力點在惡,惡去,善自復;“充其良以達于所不良”可表述為“重善以覆惡”,功夫的著力點在善,善充,惡自消。這兩個方向均以實現(xiàn)善的增長為中心,也就是功夫論服務于道體論的良知之善。這兩個方向的功夫論可以交相為用,相互助發(fā)。

 

引申方學漸之意,以《大學》三綱領統(tǒng)攝八條目,以明德統(tǒng)攝致知,則知為明德之良知;以至善統(tǒng)攝致知,至是境界,致是功夫,即致而至,由致良知而止于至善;以親民統(tǒng)攝致知,民為良民,也就是道德之善之民,共同構建出倫理之善的社會共同體。反之亦然,由八條目亦可反統(tǒng)三綱領,以致知統(tǒng)攝之,則良知便是開啟三綱領之橐鑰,三綱領與八條目的中心均轉(zhuǎn)移到致知(致良知),落腳在陽明學。

 

第二,將善的“有”與“無”作為對待概念,兩者互斥,從而鏟除善之“無”的根基。

 

至善無惡之說,余不能不逆于心,嘗作《善論》以辨之,而未悉之疑猶有不容已于言者。“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新建之教也。“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此龍溪之悟也。愚則曰:心體,一善而已矣,善即無惡,無惡即善,豈有無惡而又無善者乎?若曰惡固本無,善亦非有,則天地所為顯仁、藏用、富有、日新者竟何物乎?天命善,人心亦善?!?7】

 

方學漸將二元論貫徹到“有”與“無”,“善即無惡,無惡即善”,推而廣之:善之有不容惡之有,故善排斥惡;惡之有不容善之有,故惡排斥善。從“有”的角度來看:善與惡對立,兩者只能擇其一,方學漸顯然擇取善,摒棄惡,這是普通的常見。從“無”的角度來看:無惡即是善,無善即是惡,方學漸顯然擇取無惡,摒棄無善,這亦是常見。在常見中,善與惡不能并存,換言之,無善與無惡亦不能并存,“豈有無惡而又無善者乎?”由于方學漸以心體為“一善而已矣”,他否定惡,也就是否定無善。這種非此即彼的機械式理解僅適用于經(jīng)驗層,也就是后天之學。對此,顧憲成似有微辭:“而天泉證道,又獨標‘無善無惡’為第一諦焉,予竊惟‘良’即‘善’也,善所本有,還其本有;惡所本無,還其本無,是曰自然。夷善為惡,絀有為無,不免費安排矣。”【18】顧憲成對“良”的解釋傾向于朱熹的“本然之善”,本然的狀態(tài)是有善無惡,因此,致良知的功夫表現(xiàn)為還其善之本有,還其惡之本無。在此還原的致良知過程中,并不需要刻意去強化善惡的針鋒相對??傮w來看,顧憲成傾向于調(diào)和方學漸與王龍溪之論的沖突,表現(xiàn)為溫和的有無論。

 

王陽明與王龍溪的“無善無惡”超越經(jīng)驗層,以此打開超驗的先天之學,在這一點上,方學漸未能跟進,故而他亦不能有針對性地批評陽明與龍溪之論。王陽明之所教與王龍溪之所悟亦有差別:王陽明以“無善無惡”定義“心之體”,試圖為心尋找超越的本體,這個本體不在經(jīng)驗層之“有”,而是超越經(jīng)驗層的本體之“無”。因此,王陽明所言的“無”并不是否定義,亦不是與“有”對立的概念,而是指向肯定義上的超驗本體。王陽明的“心之體”之“無”與經(jīng)驗層的“心”是有明晰界限,王龍溪承此亦言“心是無善無惡之心”,在將超越之“無”賦予經(jīng)驗之“心”時,將導致本體層與經(jīng)驗層的差異:“心之體”可以言“無”,本體層不能用經(jīng)驗的善惡標準來評判,故而“無善無惡心之體” ;“心”不能言“無”,心是“有”,經(jīng)驗層有善有惡,當王龍溪言“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時,會導致兩種指向:其一,心是心之體,“心體是無善無惡之心體”,這等于王陽明之言;其二,心就是經(jīng)驗層的心,“心是無善,亦無惡”將導致經(jīng)驗層的矛盾,若要強行統(tǒng)合,要么詭辯,要么雙重否定,這都是方學漸所極力反對的。如果通過“一無所有”的徹底之“無”來溝通“無善”與“無惡”,這又面臨蹈空的風險,與儒學倡導的著實之學背道而馳,不能“顯諸仁,藏諸用”,不符合儒學倡導的“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

 

在王陽明所言的四句教中,心體是本體,意是心的指向,知是道德判斷,物是道德之實際,經(jīng)驗層的心意知物各有所用,如君臣佐使,各司其職。王龍溪從“無”的角度超越心意知物,而方學漸不能理解王龍溪的真正用意之所在。王龍溪的“無”還致力于良知學的密教:通過無心,獲得藏密,展現(xiàn)心在本體層的“富有” ;通過無意,超越意指向的單向性,達到應圓,實現(xiàn)用的自在;通過無知,發(fā)掘知的“藏用”之寂體;通過無物,不拘于物,達到超越的自在,可顯仁,可藏用。方學漸顯然亦不能理解密教之無。從功夫論來看,王龍溪先天正心,以先天化后天,通過功夫?qū)崿F(xiàn);而方學漸認為“天命善,人心亦善”,雖然有先天正心的傾向,但由于不解先天及密教,只能從邏輯上聯(lián)系天命與人心之善,并無功夫之作用。由此可以看出方學漸不能把握龍溪的心意知物之“無”,因此,其對于龍溪學的批評亦無力。既能充分吸收龍溪學之“無”的超越,有能保證經(jīng)驗層的道德之善之實有,這有待極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家——方學漸的曾孫方以智來實現(xiàn),這將在下文論述。

 

第三,主良知之“有”者,即本體即是功夫,即功夫即是境界,道體、功夫、境界一致;而主良知之“無”者,道體與功夫不一致。

 

從善上立根基,則以此善善其身意知物,亦以此善善其天下國家,是謂一了百當,易簡直捷。木體善,工夫亦善,是謂本體即工夫。上根一而能,中根以下百千而能,皆止于至善,此圣學也。若曰無善無惡,從無處立根基,既無矣,有何根基乎?身意知物皆隳于無,天下國家皆滅于無,一了百廢,安得一當?敝精力而無實用,安得易簡?以有善之學求無善之體,工夫不合本體,上根下根無一可者矣,曾是為圣學乎?

 

且新建既洞見良知,則必洞見良心;洞見良心,則必洞見心體之本善,而猶為是言,何也?又曰:“四無之說為上根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立教?!狈虻酪灰?,有則俱有,無則俱無,資有利鈍,特難易之間耳,判然分有無而二之,大匠安得兩規(guī)矩乎?我知新建不爾也,意者有為哉其言之。【19】

 

從道體、功夫、境界解釋,存在“有”與“無”兩個方向。從善上立根基,承認良知之“有”,功夫的起點、過程與終點一致,道體為善,功夫為善其身、意、知、物、國家、天下,從而達到“一了百當”的至善境界,道體、功夫、境界一致,道體易識,功夫直捷,境界清晰。然而,當轉(zhuǎn)向良知之“無”時,從“無”立根基,則根基不牢,甚至根基不存在;功夫亦無著力點,身、意、知、物、國家、天下皆無,隳壞了實際的致良知功夫,導致境界“一了百廢”,相當于道體、功夫、境界皆遭破壞。王龍溪崇尚“無”,方學漸持守“有”,方學漸由此駁斥龍溪學。在兩個方向之間,是否存在交叉的可能呢?如以無善無惡為道體,以為善去惡為功夫,“以有善之學求無善之體”。方學漸否定了這種可能,道體、功夫、境界三者應一致,交叉會導致“工夫不合本體”。

 

王龍溪以利根標榜,“無”的方向是否僅適用于利根,而不適用于鈍根呢?方學漸亦予以否認?!暗酪灰病?,道是一個道,無論是利根還是鈍根,均是此道。利鈍的差異只反映在個體,表現(xiàn)為悟道過程的遲速?!坝小迸c“無”對峙,兩者只能存其一,“有則俱有,無則俱無”,王陽明的教法亦是一教——主“有”,從而排除了龍溪學之“無”。方學漸繼承并闡發(fā)王陽明的“有”之一教,道體、功夫、境界,三者一有俱有。

 

第四,從修辭(詞)來看,王陽明在天泉證道時開闔兼具,側(cè)重于“闔” ;王龍溪的問題在于開而不闔。

 

凡修詞者,先開后闔,正意歸重闔處。嘗讀《傳習錄》,所載與此記微有異同,闔處煞有深意。其言曰:“人有習心,不教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工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yǎng)成一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夫指授宗旨,即防虛寂不著實之弊,何慮之遠而戒之深乎!

 

大都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上根之病病在虛寂,中根之病病在塵俗。新建不防塵俗,而防虛寂,是其意非為下根而發(fā),乃為上根而發(fā)也?;蛞婟埾鸥?,難以尋常傾動,又欲片時收攝之,特為獎勸誘掖之權,他日從容更作究竟法,而時不暇及,未可知也。不然,新建從萬死一生中體認出良知,安肯操戈自伐?嘗自悔枉費三十年之力,誤用于禪,安肯以之誤后學乎?自天泉之記出,后之學者喜談虛寂,不務躬修,其弊不可勝言。雖有新建“早說破”之語在,而莫之能救,不能不為斯道長太息也!【20】

 

鑒于“有”是王陽明的常用教法,因此,在天泉證道中,良知學的“開”主要表現(xiàn)在王龍溪提出“無”,從而開出“有”與“無”兩個進路。但是,王陽明之意并非在“開”以及開之后的分裂,而是將重心放在“闔” ;換言之,王陽明無意于兩個方向的張力,而是側(cè)重兩個方向的合力。由于錢緒山所主為王陽明的常教,因此,王陽明將證道的重點轉(zhuǎn)移到防范王龍溪的進路可能導致的風險。王陽明防范的手段是“以實補虛”“以有補無”,總體上加強陽明學派內(nèi)部的合力。在天泉證道后,陽明學的實際發(fā)展亦驗證了王陽明預言的精準:“自天泉之記出,后之學者喜談虛寂,不務躬修,其弊不可勝言?!?o:p>

 

陽明學的開闔包含三個階段:闔—開—再闔。天泉證道前,良知學是“闔” ;天泉證道,王龍溪提出“無”的進路,錢緒山堅守“有”的傳統(tǒng),可視為“開”?!伴_”雖然起源于陽明學內(nèi)部的張力,但會撕裂良知的一元,導致良知教一分為二;同時,亦使得良知教展開得更加飽滿,豐富了良知的內(nèi)容。面對這種可能的分化,作為良知學的創(chuàng)說立教者,王陽明警覺到其中潛在的分化風險,故而試圖“再闔”,使得兩種方向相資為用,增強學派的合力。綜上,王陽明主“闔”與“再闔”,王龍溪主“開”,應以王陽明之學為正,警惕龍溪學“開”的風險。方學漸以繼承王陽明之學為己任,重視王陽明倡導的“闔”與“再闔”,反對“開”,以防范龍溪學之弊,這與王陽明的用意一致,方學漸與王陽明的良苦用心相同。

 

第五,從年譜行實考證龍溪學沒有得到王陽明的再次印證,由此質(zhì)疑龍溪學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

 

愚又按:新建年譜,天泉之會在嘉靖丁亥八月八日之夜分,其時將征思、田戒行,應酬紛紛,神情殊倦,而九日之晨即命駕入粵,戊子之冬遂卒于南安。是龍溪自天泉后,不得再逢新建,重訂宗旨矣。愚于是益信新建非究竟語也。

 

方龍溪之夜問也,新建雖賞其悟,而警戒諄諄,若預為后日地者,曰:“汝中只好默默自修,不可輕以接人?!钡酪灰玻豢山尤?,豈可自修?蓋欲其自悟得之。又曰:“上根之人,世亦難遇,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碑斢钟淙≠Y于德洪,隱然諷汝中勿自居于上根,而從事中根之工夫,久久自知無善無惡之為權法,他日又相訂正未晚,豈知一去不反,遂為千載不結之案。而龍溪轍以世所難遇者自認,儼然立于顏子、明道之上,不少遜避,取未竟之語為誦法之宗,不思臨岐“說破”者之謂何,且曰:“苦口拈出虛寂話頭,以救學者之弊,非欲求異于師門?!编岛?此固新建之所深憂也?!?1】

 

前四點是從思想的角度反駁龍溪學,而第五點是從行實考證的角度為龍溪學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釜底抽薪”。龍溪的“四無”說僅是獨悟自得之學,沒有得到王陽明的完全肯定,理由有三:其一,天泉證道時,王陽明沒有精力去深度思考學術事宜?!疤烊畷诩尉付『グ嗽掳巳罩狗帧保岸湃罩考疵{入粵”,轉(zhuǎn)化成現(xiàn)代時間計算方法:大約從晚上六點到次日凌晨六點,除去正常睡眠,王陽明“應酬紛紛”,而且“神情殊倦”。如此倉促、疲倦的狀態(tài),王陽明在天泉證道討論問題的深刻性與全面性都受到嚴重影響。其二,在天泉證道中,王陽明對于龍溪的態(tài)度是正負參半,“雖賞其悟,而警戒諄諄”。然而,后人理解天泉證道時王龍溪的表現(xiàn),重點幾乎全部集中到“賞其悟”,而輕視王陽明的“警戒諄諄”。從道體論而言,王陽明認為“無善無惡之為權法”,并非定論;從功夫論而言,王陽明希望王龍溪“默默自修”,修悟平衡。王陽明肯定錢緒山之學,希望錢王兩君相資為用,不可偏執(zhí)一說。其三,在天泉證道后,王龍溪全面發(fā)展了“無”的道體與“悟”的功夫,但非??上?,這種超越的良知學進路并未得到王陽明的再次訂正;天泉證道之后的龍溪學不是王陽明訂正的教法,缺乏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

 

為從根本上回應龍溪,須歸本返源,還原天泉證道時王龍溪提出“無善”的語境:

 

昔天泉之會,汝中重無善,德洪重為善,新建雖兩可之,而旋即警之,大略以“人有習心,不實用為善去惡之功,而空想本體,養(yǎng)成虛寂,其病非小,不可不早說破”。夫既示以宗旨矣,又何待于說破?既有待于說破,則始之所言猶是未說破之旨。然則新建雖亟許汝中,其意則惟恐無善無惡之終于誤人,而說破以救之,此覺世之本意也?!?2】

 

在天泉證道時,王陽明肯定錢緒山“為善”與王龍溪“無善”兩種良知學詮釋路徑。從實際影響及后學發(fā)展來看,王龍溪在天泉證道脫穎而出,無善的宗旨深刻影響了陽明學的發(fā)展;與之相應的錢緒山之學平淡著實,未得到足夠重視與充分展開。方學漸顯然是站在錢緒山的立場上回應龍溪學,他認為王陽明在天泉證道時并未完全認可龍溪之學,而是有所保留,其重心在于“而旋即警之”,即王陽明預感到龍溪學可能導致的問題,說破其病以救之。方學漸沿著王陽明的警示語批評龍溪學,指出虛寂所導致的脫略實學,此說又見《心學宗》:“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實用為善去惡工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yǎng)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狈綄W漸評述:“此先生著實之教也,知此則知無善無惡非著實之教也。后人舍其著實者,尚其不著實者,倡虛寂之說病痛,豈其小哉?此先生之憂也?!薄?3】當龍溪學發(fā)展遇到問題后,回視王陽明在天泉證道的警示語,才能認識到王陽明先見的憂慮以及警示的重要性,可以說方學漸之學遙接王陽明之教,且能避免龍溪學之病痛。但是,王龍溪的《天泉證道紀》亦兼顧到王陽明的警示:“但吾人凡心未了,雖已得悟,不妨隨時用漸修工夫?!薄?4】王龍溪亦有兼取錢緒山之學的進路,肯定“漸修”以及悟后之修,以此沖抵無善可能導致的“不著實”“虛寂”之弊。就此而言,方學漸對于龍溪學的批評并不恰當,甚至有“畫蛇添足”之嫌,這在一定程度上又顯示出王龍溪與方學漸之學的一致性,兩者均能接受王陽明的警示以及肯定錢緒山之學的進路。

 

三、方以智統(tǒng)合龍溪學

 

方學漸的影響主要在桐城,其后學的杰出代表有方大鎮(zhèn)與吳應賓:方大鎮(zhèn)恪守方學漸之學,主良知之“有”,進入到以鄒元標、馮從吾主盟的北京首善書院,從而將方氏之學由地方帶到了全國學術的中心;吳應賓徘徊于儒釋之間,重視良知之“無”,“吳太史應賓為學士領袖,晚乃與先生印可,闡繹‘性善’各數(shù)千言?!薄?5】方大鎮(zhèn)與吳應賓長期辯論“有”與“無”,可視為方學漸之學的雙向展開,也可視為天泉證道在桐城的延續(xù)。方吳聯(lián)姻后,兩家之學均傳給方以智。以上總體呈現(xiàn)為合(方學漸)——分(方大鎮(zhèn)與吳應賓)——合(方以智)的形態(tài)。

 

經(jīng)過陽明學盛勢展開、龍溪學超越之泛濫,晚明儒學“脫實向虛”之弊漸滋,形成了反對龍溪學的陣營:“朱子憂高明之亂真,高、顧、鄒、馮極愿分之,《宗一圣論》再三申之,蓋為此也。”26高、顧、鄒、馮分別指高攀龍、顧憲成、鄒元標、馮從吾,四人都有尊奉朱子學、批評龍溪學的傾向,以實補虛。晚明講學以東林、江右、關中為盛:顧憲成與高攀龍為東林主盟,是方學漸反對龍溪學的同道;江右講學領袖鄒元標親身體證龍溪學,對于龍溪學的批評較為溫和;關中講學領袖馮從吾師承許孚遠,許孚遠與龍溪后學周汝登繼續(xù)天泉證道的有無之辯,表現(xiàn)為《九諦》與《九解》,馮從吾繼承師說,亦是反對龍溪學。方大鎮(zhèn)與鄒元標、馮從吾論學;方以智晚年駐錫江右,由此充分吸收這些思想資源,集成創(chuàng)新。

 

吳應賓作《宗一圣論》,“再三申之”,深度回應龍溪學。與方學漸及高、顧、鄒、馮的進路不同,吳應賓并不是直接抵制龍溪學,而是在吸收龍溪學超越精神的基礎上,返回著實,這成為方以智回應龍溪學的主要指導思想:“無我而備物,藏悟于學,學而不厭,此圣人之無我也?!薄岸袢罩耐雒帲邩硕穭?,當以此破之?!薄?7】“荒亡莽蕩,高標斗勝”均是超越的龍溪學之弊,要破除此弊,須“藏悟于學”(將龍溪學的超越之“悟”隱藏于著實之“學”),即功夫即是道體,道體論對應“藏虛于實”“潛無于有(藏無于有)”,方學漸、顧憲成之學亦有類似的“藏空于實”思想雛形:“明此體即實而空,非離實而空也?!薄?8】“藏無于有”在吳應賓之學表現(xiàn)為“無我而備物”:“無我”超越著實,且較之于“四無”,超越得更徹底;“備物(萬物皆備于我)”則是再著實,且較之于“四有”,著實得更切實。藏無我于備物,這樣既能充分吸收龍溪學的超越精神,又切合儒學的著實,也就是“藏超越于著實”。

 

綜合以上諸思想資源,方以智回應龍溪學:“‘四無’之不可專標以教世,斷斷然矣?!薄?9】“四無”不能獨行,獨行則流弊甚多:“向以竊仁義之藥者罪圣人之方,乃今公然竊任放冥應之藥,竊獨尊無礙之藥矣。”“任放冥應”則茫蕩不歸,脫離實學;“獨尊無礙”則異化成自我張揚的借口、消解倫理實學的手段。他由此提出應對之方:“體其無善惡之素,而潤生于善統(tǒng)惡之場。今以成德稱之,乃至善也?!薄?0】這相當于將“無善”的超越精神作用到“有善”,并在更高的“至善”層次統(tǒng)攝“無善”與“有善”,相當于在邏輯上實現(xiàn)了螺旋發(fā)展的閉環(huán),即分、合、再合:(一)錢緒山與王龍溪(許孚遠與周汝登)分主“有”與“無”;方學漸、顧憲成、高攀龍抵制“無善”。以上是“有善”與“無善”的對峙,是分。(二)吳應賓以“無善”籠括“有善”,這是第一層次的合;(三)在吳應賓推進的基礎上,方以智以“至善”統(tǒng)攝“有善”與“無善”,這是第二層次的合。第一層次的合相當于方學漸提出的“潛無于有”。通過潛藏,“有”獲得了“無”的全部,亦可說“無”獲得了“有”的全部,“無”不是空無一物,而是“萬物皆備于我”,由此升華了吳應賓的“無我”。明清之際的實學思潮主要表現(xiàn)為以實學抵制虛學,甚至執(zhí)實以廢虛,實學與虛學彼此不容。方以智繼承發(fā)揚方學漸的“潛無于有”“藏虛于實”,吸收虛無的超越精神后,表現(xiàn)為綜合的“新實學”:打通虛實,能夠做到“即虛即實”與“即實即虛”:以實學對治虛學產(chǎn)生的荒亡莽蕩之弊,虛者實之;以虛學對治實學的泥跡之弊,實者虛之。在此基礎上,方以智亦創(chuàng)造性提出了新“四無”:“時方舉龍溪四無之標,或嫌之,或倚之。愚者曰:我亦標四無焉:無內(nèi)無外心之體,無先無后意之動,無遺無過知之良,無實無虛物之格?!薄?1】龍溪學的“四無”側(cè)重于儒學之密教,發(fā)掘儒學心性的秘密藏;而方以智的“四無”更多表現(xiàn)為消解之無,以相反相對的虛與實為例,通過“公因統(tǒng)反因”的辯證框架,一方面,他通過“無”來消解虛與實,這可視為“藏虛于實”的躍進;另一方面,通過“無”作為公因,可以打通“實”與“虛”的反因間的隔閡,從而為反因之間構建出雙向溝通的媒介,不僅能夠“藏虛于實”,亦能夠“藏實于虛”。

 

王龍溪主超越,要超越著實;方學漸重著實,他批評超越,致力于將龍溪學拉回到著實。由此形成了兩者的沖突,方以智于兩者兼取之,既要從超越著實,以此容納龍溪學,又要針對龍溪學之弊,從超越返回著實,捍衛(wèi)并強化方氏家學。綜合兩者,便是由著實超越,再由超越返回著實:“行無事,必有事”,【32】著實者必有事,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孟子·公孫丑上》),超越者行無事,如“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孟子·離婁下》),這亦是方學漸“藏虛于實”的思想進路:“禹乘四載而行無事”?!?3】按此,孟子思想中便具有超越與著實兩種思想資源,但為什么超越性在儒學發(fā)展中被淹沒了呢?方以智亦對此有反思:“行無事者必有事,教猱則法弊。龍威丈人竊禹書,仲尼弊其辜?!薄?4】大禹將超越的精神隱藏在“行水”等實事中,通過“著實”展現(xiàn)“超越”,也可以說是“再著實”。“著實——超越——再著實”的進路不能僭越,如果忽略著實,直接僭越到超越,便會出現(xiàn)“教猱則法弊”,猱如心猿,相當于人心本來具有悠揚向上的習性,超越者如同教猱爬樹,更加刺激人心的悠揚,蕩而不歸。如同王陽明在天泉證道警示龍溪學“開”的風險,“仲尼弊其辜”,孔子及后儒正是警覺到超越精神對于儒學的危害,因此,極力扭轉(zhuǎn)此學:“教猱升圣,瞾圓道之本而不知回互者”,“甚矣!人之好毒藥也。則《六經(jīng)》之教公檄者謂為毒毒藥之藥可也?!薄?5】《六經(jīng)》代表了著實之學,以此著實,治療超越之病,也可以說以“必有事”制約“行無事”,超越與著實相回互,虛實皆可發(fā)揮正向價值:虛實獨行,則兩者皆??;善用之,虛實皆藥。方以智將治病的理論與實踐轉(zhuǎn)用于儒學,大醫(yī)貴在明癥,則可以應病予藥:有者無之,無者有之;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著實者超越之,超越之著實之,“在人善用之。飲食與藥餌,予奪隨其時?!薄?6】“集藥善制,不枉其材。皆在籠中,醫(yī)醫(yī)者來。”【37】由此展現(xiàn)出方以智作為治療醫(yī)生之病的“大醫(yī)王”之擔當,此醫(yī)籠可以醫(yī)治龍溪學之弊,相當于方以智將龍溪學納入醫(yī)籠,糾偏超越之弊,補足了著實的精神;同時,方學漸之學亦可納入醫(yī)籠,糾正實學泥跡之弊,吸收了超越的精神。這與王陽明在天泉證道時平衡錢緒山與王龍溪的用心一致,在這一點上,方以智可謂是繼承并發(fā)揚了王陽明良知學的真精神。

 

綜上所述,方學漸評議天泉證道,以著實之學批評龍溪的超越之學,遙接王陽明之教。方學漸對陽明學左派兩大代表的不同態(tài)度根基在于學問,方學漸極力發(fā)揚王心齋之學的著實之教,批評王龍溪之學的超越之無,這是其遙接王陽明之教的自然結果。由于方學漸不能理解龍溪學的超越精神,導致批評缺乏針對性,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盡管如此,方學漸創(chuàng)造性提出了“潛無于有”“藏虛于實”,但并未展開,由其后學吳應賓、方以智發(fā)揚光大。方以智吸收龍溪學的超越,通過“潛無于有”“藏虛于實”“藏悟于學”,更能有效糾正龍溪學之弊,形成了融合虛實的實學精神。從方氏家學內(nèi)部來看,從方學漸、方大鎮(zhèn)到方以智,方氏家學逐漸開闊,理論日趨精深,但是,始終以回應龍溪學為問題意識,堅持“實”學。從明清之際的儒學走向來看,吳應賓、方以智融合龍溪學的新實學,能夠更有效兼取虛實、有無、著實與超越,具有極強的創(chuàng)新性,且能統(tǒng)合天泉證道中的王陽明、錢緒山、王龍溪之說,代表了陽明學理論發(fā)展的又一個高峰。


 
注釋
 
1 葉燦:《方明善先生行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黃山書社,2019年,第3頁。
 
2 方學漸:《王陽明》,《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22頁。
 
3 方學漸:《王陽明》,《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28頁。
 
4 嵇文甫:《左派王學》,開明書店,1934年,第18頁。
 
5 方學漸:《王心齋》,《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40頁。
 
6 方學漸:《胡敬齋》,《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10頁。
 
7 方學漸:《王陽明》,《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26-27頁。
 
8 方以智:《容遁》,《東西均》,《東西均注釋(外一種)》,中華書局,2016年,第333頁。
 
9 方學漸:《虛無論》,《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黃山書社,2019年,第126頁。
 
10 方學漸:《善論下》,《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黃山書社,2019年,第133頁。
 
11 方學漸:《王陽明》,《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22頁。
 
12 方中通:《方明善先生》,《心學宗續(xù)編》卷一,清刻本,第5頁。
 
13 方中通:《方明善先生》,《心學宗續(xù)編》卷一,清刻本,第4頁。
 
14 方學漸:《讀天泉證道記》,《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黃山書社,2019年,第138頁。
 
15 《孟子注疏》卷十三上,《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765頁。
 
16 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6年,第360頁。
 
17 方學漸:《讀天泉證道記》,《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38頁。
 
18 顧憲成:《心學宗序》,《涇皋藏稿》卷六,明萬歷刻本,第11頁。
 
19 方學漸:《讀天泉證道記》,《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38-139頁。
 
20 方學漸:《讀天泉證道記》,《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39-140頁。
 
21 方學漸:《讀天泉證道記》,《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40頁。
 
22 方學漸:《善論下》,《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33頁。
 
23 方學漸:《王陽明》,《心學宗》卷四,清刻本,第32頁。
 
24 王畿:《天泉證道紀》,《王畿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2頁。
 
25 葉燦:《方明善先生行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2頁。
 
26 方以智:《約藥》,《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77頁。
 
27 左錞:《中五說》,《序說》,《青原志略》卷五,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5頁。
 
28 顧憲成:《心學宗序》,《涇皋藏稿》卷六,明萬歷刻本,第10頁。
 
29 方以智:《約藥》,《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種)》,第177頁。
 
30 方以智:《約藥》,《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種)》,第172頁。
 
31 方以智:《密之先生雜志》,《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藏古籍真本叢刊(鈔稿本部分)》第36冊,學苑出版社,2017年,第95頁。
 
32 方以智:《忘忘》,《藥集》,《方以智全書》第10冊,黃山書社,2019年,第417頁。
 
33 方學漸:《虛無論》,《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26頁。
 
34 方以智:《平稱》,《合山欒廬占》,《方以智全書》第10冊,第356頁。
 
35 方以智:《約藥》,《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種)》,第181頁。
 
36 方以智:《炮藥》,《藥集》,《方以智全書》第10冊,第419頁。
 
37 方以智:《忘忘》,《藥集》,《方以智全書》第10冊,第4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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