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柯小剛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歷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現(xiàn)任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創(chuàng)建道里書院、同濟復(fù)興古典書院,著有《海德格爾與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錯位中的天命發(fā)生》《思想的起興》《道學(xué)導(dǎo)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xiàn)代新命》《心術(shù)與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dāng)代社會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xué)與古典學(xué)評論(第一輯)》《詩經(jīng)、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xué)》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之后》《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義疏》等。 |
七夕讀《詩經(jīng)》:令人相見的《草蟲》
作者:柯小剛
來源:“道里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七月初七日丁亥
耶穌2017年8月28日
昨日在惠山所拍,其時草蟲聲聲
詩經(jīng)·國風(fēng)·召南·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無竟寓書《草蟲》詩
能感、能降、令人相見
——讀《詩經(jīng)·草蟲》
柯小剛(無竟寓)
根據(jù)2015年在同濟大學(xué)的講稿整理
見收拙著《生命的默化》(即出)
《草蟲》感情的直白和強烈,使它成為現(xiàn)代人最喜歡的詩篇之一。然而,這種喜愛是深具反諷意味的。正是在對激情的頌揚中,現(xiàn)代人喪失了激情。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草蟲》感情的深摯強度已經(jīng)成為一種傳說。為什么會發(fā)生如此反諷性的變化?因為現(xiàn)代《詩》解強調(diào)《草蟲》這類詩篇說的不過是男女相思相見,但放棄了進一步思考男女相思相見的根源。
情失其源,則其流不遠,以至于干涸,乃至只有借助毒品才能使人重新“充滿激情”,這恐怕是現(xiàn)代早期的激情鼓吹者始料未及的結(jié)果。當(dāng)現(xiàn)代人一味爭取愛的權(quán)利時,忘記了愛首先是一種能力。當(dāng)愛的權(quán)利得到保障時,愛的能力卻已喪失。這時候,當(dāng)他們重新面對《草蟲》這類詩篇的時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先備受批判的古典詩經(jīng)解讀遠不只是所謂“強加于愛情之上的道德化解讀”,而是深入感情源頭的本源之思,以及對愛之能力的深層教養(yǎng)和培護。
古人深深了解男女之情的根源所在,所以從男女出發(fā),談及《草蟲》的夫婦之情與禮(《毛詩》之禮、朱子《詩集傳》之情)、君民之情與義(魯詩、《左傳》及《詩經(jīng)原始》的君臣之義),至情至性,天道人事,流行無礙。這便是詩教:因情設(shè)教,從人情自然出發(fā)建設(shè)社會倫理、國家生活。
相反,現(xiàn)代詩解貌似頌揚男女愛情,反對禮教,鄙棄天道,實際降低了人類愛情之于人類生活的建設(shè)意義,也減弱了愛情體驗的深度和強度。所以,毫不奇怪的是,伴隨著現(xiàn)代人對愛情的頌揚,現(xiàn)代愛情、婚姻和家庭生活反倒日益淡薄。而且,與之相應(yīng),伴隨著人道主義的日益流行和公民社會的完善,公司、社會和國家領(lǐng)域的人際關(guān)系反而變得越來越淡漠。
七夕又稱乞巧節(jié)。無竟寓臨孫過庭書譜“信可謂智巧兼優(yōu)……”乞愿道里讀者智巧兼優(yōu)。
王夫之《詩廣傳》論《草蟲》云:
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有與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則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物類相感在同與不同之間。完全不同則風(fēng)馬牛不相及,完全相同則難以相互吸引,甚至相互排斥。陸佃《埤雅》辨草蟲阜螽云:“《爾雅》曰‘阜螽,蠜;草蟲,負蠜’,蓋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故阜螽曰蠜,草蟲謂之負蠜也”(《埤雅》卷一)。
故鄭箋云:“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異種同類,猶男女嘉時以禮相求呼?!敝x一在草間,一在阜上,同又不同,故能相感。男女一在外,一處內(nèi),一陽一陰,同又不同,故能相感。天下之動至賾而莫不貞夫一,君子之心純一而能遍體萬物,故能與萬物同其情而各復(fù)其性。
草蟲和阜螽的關(guān)系非惟見于首章之起興,而且貫穿始終。后兩章雖不聞蟲鳴,惟見登山采蕨采薇,而俯仰之間,猶在草、阜之間耳?!摆毂四仙健笔歉飞现鲇^,“采蕨”、“采薇”是草間之俯察。登于阜上而俯身采草,俯仰之間猶草蟲阜螽相感之意也。故《左傳》載子展賦《草蟲》,趙孟謂“在上不忘降”也。能登高仰觀而俯身草野,鳴草蟲而趯阜螽,則可為“民之主”也(襄二十七年傳)。“民之主”并不是人民選舉的意見領(lǐng)袖,而是“能群”的君子。在選舉中勝出的意見領(lǐng)袖是僭主,是巧言令色的刁民代表。能群的君子則是能讓人民“見止”“覯止”“心悅”“心夷”的能群之人。
《草蟲》全篇要點有三:其一相感,“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其二升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其三相見,“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即覯止,我心則夷?!必灤┤c的則是“君子”。君子能感、能升降、能令人相見。
孔子謂詩“可以群”,董仲舒云“君者群也”。君子是能令人相見而發(fā)生人性公共生活的人,是能讓人民在相見中有進退揖讓的節(jié)度而過著禮樂生活的人。
莊有可《詩蘊》論《召南》云:“‘召’之為‘感’何也?《詩》曰:‘無言不讎,無德不報’。召,無有不應(yīng)者也?!墩倌稀芬舱?,圣人南面而聽天下,萬物皆相見也?!笨梢姟恫菹x》集中體現(xiàn)了《召南》的政治哲學(xué)意蘊?!緟⑶f有可《詩蘊》,王光輝點校,參柯小剛編《詩經(jīng)、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xué)》,同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p>
無竟寓臨《書譜》局部“信可謂智巧兼優(yōu)……”乞巧之節(jié),乞愿道里讀者,無論男生女生,皆得智巧兼優(yōu)。
《草蟲》的政治哲學(xué)仍有強烈的當(dāng)代批判意義。民主政治的本來意義在于建立人性相感的公共生活,而公共生活的建立有賴于那些下降到人群中去的君子。升降、相感、相見:《草蟲》的三個要點對于人類政治生活的維建來說缺一不可。然而,當(dāng)代民主實踐越來越墮落為黨團、族群、個人利益和權(quán)利的角逐,喪失了“令人相見”的公共性,非常令人遺憾。孟子曾經(jīng)對梁惠王講的話,今天同樣應(yīng)該對現(xiàn)代主權(quán)者“人民”講:人民啊,你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魯詩說深察《草蟲》之志,完全行走在人類政治生活何以可能的問題深處。魯詩家劉向《說苑》載孔子對魯哀公說:
惡惡道不能甚,則其好善道亦不能甚。好善道不能甚,則百姓之親之也亦不能甚。詩云‘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詩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
善惡之所以謂“道”,以其能以類相感也。善善相感則政治,惡惡相感則政亂。草蟲相感是物類繁衍的基礎(chǔ),夫婦相親是家庭生活的前提,君民相感而“能群”是政治所以可能的條件。所以,對于漢代詩經(jīng)學(xué)來說,從《草蟲》讀出人類生活的深遠關(guān)懷是像“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一樣自然感發(fā)的思想,而不是像現(xiàn)代人臆想的那樣“把政治倫理道德的含義強加于自然事物和男女愛情之上”。
能感的關(guān)鍵在下降,《易經(jīng)》咸、泰之義也,可于“陟彼南山,言采其薇”見之。蕨、薇至微,而能登高俯采,“在上不忘降”之象也?!恫赊馈贰恫商O》皆在水濱,而《草蟲》采蕨采薇則在山上。比之周南,我們也可以看到從《關(guān)雎》的河州采荇到《卷耳》登山的變化?!霸谏喜煌怠?,故感人尤深。
咸卦之義,能降則能感,不能降則不感。不感則否隔不通,不能相見。能群的關(guān)鍵在相見而心降。眼與心都是離卦之象?!墩f卦傳》云:“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帝道是人類公共政治生活的原初自然形式,不是后世僭稱的“專制帝王”之義。
“帝相見乎離”:事物相見,廓然大公,文明開化,政治生活才得以開顯?!半x”就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附麗)和相見(太陽、眼睛)?!拔拿鳌本褪鞘挛锵嘁姟⑾鄥⒍纬傻臈l理、秩序、制度、文化。“禮”就是相見的節(jié)度:士相見禮、聘禮、覲禮、燕禮、鄉(xiāng)飲酒禮、冠禮、婚禮、射禮、喪禮……無不含有人物相見、進退揖讓的節(jié)度。在禮中,人與人相見,人與物相見,乃至物與物也方始相互敞開,從而成其為物?!吨杏埂吩啤安徽\無物”。誠者,禮之心也;物者,禮之具也;禮者,人之天也,天之人也,天命人之性而人修道之教也。
所以,《草蟲》以其言情之深,可知人類文明之本。情愈深,則及物愈切,喻道愈根本。當(dāng)然,同時,情愈深,及物愈切,蔽道也愈痼弊。喻道蔽道不在《草蟲》之詩,在讀者之用心。故船山云:
悉知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體天地之化,微以備禽魚草木之幾,而況《草蟲》之憂樂乎?故即《草蟲》以為道,與夫廢《草蟲》而后為道者,兩不為也。
即情為道、廢情求道,皆非正道。男女相思之情、相見之欲的根源,在于萬物氣化,各從其類,感而遂通。“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草蟲與阜螽同又不同。正如“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鵲與鳩同又不同。君子與民同又不同。相比之下,關(guān)關(guān)雎鳩、呦呦鹿鳴則是更加純一的同類。所以,召南之氣略雜于周南、小雅,而能“日辟國百里”(《大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如何在較大范圍的政治中“好善道”,可能是召南之詩尤其是《草蟲》篇向后世讀者提出的永恒問題。
七夕前夕,燈下寫《詩經(jīng)·草蟲》(局部)
責(zé)任編輯:姚遠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xué)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xué)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