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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桃花源”的“源”在哪里?—— 終結“桃花源”歸屬地之爭
作者:吳鉤
來源:騰訊大家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八月初八日己亥
耶穌2015年9月20日
【“桃花源”原型】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薄@是晉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這處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到底在哪里呢?一直爭個不休。據(jù)說重慶、江蘇、河南、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地現(xiàn)在都在爭“桃花源”歸屬地。
不妨坦率地指出,這些地方爭“桃花源”,顯然不是源于做學問的考據(jù)熱情,也未必是出于對陶淵明這位古代隱逸的景仰,無非是想爭到一塊正宗“桃花源”的牌子,吸引游客前往旅游,以拉動當?shù)亟洕l(fā)展與政府財稅收入。不能說發(fā)展旅游業(yè)有什么不對,只是,這么多地方爭奪一個連陶淵明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世外之地,跟爭“孫悟空故里”一樣,多少顯得有些滑稽罷了。
“桃花源”是陶淵明塑造出來的一個微小型“烏托邦”。在這個“烏托邦”中,人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象征著將國家權力區(qū)隔在外;而遠離國家權力的桃花源人,通過自治建立起“怡然自樂”的治理秩序。這樣一個被陶淵明命名為“桃花源”的與世隔絕之地,可能只存在于陶淵明的理想中。換言之,世上并沒有一個“桃花源”。
不過,“桃花源”也并非隱逸文人全然憑空想象的產物,它應當有原型,陶淵明是參照這一原型來塑造“桃花源”的。
上世紀30年代,歷史學界大咖陳寅恪先生曾在《清華學報》發(fā)表《桃花源記旁證》一文,提出《桃花源記》既是“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也”,“桃花源”的原型就是魏晉—南北朝時北方普遍存在的塢堡組織。魏晉之世,北方戰(zhàn)亂頻仍,為了在亂世中生存下來,許多地方豪強、豪族領袖都組織當?shù)鼐用窕蜻w入山林,或據(jù)山川形要,結成塢堡?!啊短一ㄔ从洝窞槊鑼懏敃r塢堡之生活,而加以理想化者,非全無根據(jù)之文也?!?/p>
后來,另一位歷史學界大咖唐長孺先生又撰文質疑了陳寅恪的考證,認為漢末南方社會的宗部組織才是“桃花源”的原型。東漢末年,政府昏暗,賦役繁重,江西鄱陽一帶的農民為逃避賦役,逃亡于山林川澤,結成氏族公社性質的宗部組織。“陶淵明既然祖籍鄱陽,遷居的潯陽亦距離不遠,故老流傳,應熟知舊事,而且東晉以來逃避賦役而入山的事仍然在繼續(xù)”,因此,他“會很自然地與他自己的見聞結合起來,寫成《桃花源記》”。
“桃花源”的藍本到底是北方塢堡,還是南方宗部,史無定論。但陶淵明創(chuàng)作《桃花源記》必有所本,則是可以肯定的。那么學界對“桃花源”原型的爭論,是不是跟今天很多地方對“桃花源”歸屬地的爭奪一樣無聊呢?當然不是。爭奪歸屬地,無非是為了“山寨”出一個掛名“桃花源”的旅游景區(qū);探討原型,則有助于我們理解“桃花源”到底從哪而來,又當如何重建“桃花源”式的治理秩序。
【無終山都邑】
我個人傾向于認為“桃花源”原型為魏晉塢堡,在北方出現(xiàn)的所有塢堡中,有一個“無終山都邑”,很可能便是陶淵明創(chuàng)作《桃花源記》的直接參照物。據(jù)《三國志?魏書》,東漢末年,儒士田疇為避戰(zhàn)亂與政治迫害,“率宗人避難于無終山,北拒盧龍,南守要害,清靜隱約,耕而后食,人民化從,咸共資奉”。田疇所建立的這處堡塢,就是“無終山都邑”。
“無終山都邑”的形成,很有意思,值得分析。讓我先來引述《魏書?田疇傳》的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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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疇,字子泰,右北平無終人也。好讀書,善擊劍?!逝e宗族他附從數(shù)百人,……遂人徐無山(即無終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躬耕以養(yǎng)父母。百姓歸之,數(shù)年間至五千余家。
疇謂其父老曰:“諸君不以疇不肖,遠來相就。眾成都邑,而莫相統(tǒng)一,恐非久安之道,愿推擇其賢長者以為之主。”
皆曰:“善?!蓖瑑L推疇。
疇曰:“今來在此,非茍安而已,將圖大事,復怨雪恥。竊恐未得其志,而輕薄之徒自相侵侮,偷快一時,無深計遠慮。疇有愚計,愿與諸君共施之,可乎?”
皆曰:“可?!?/p>
疇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余條。又制為婚姻嫁娶之禮,興舉學校講授之業(yè),班行其眾,眾皆便之,至道不拾遺。
北邊翕然服其威信,烏丸、鮮卑并各遣譯使致貢遺,疇悉撫納,令不為寇。袁紹數(shù)遣使招命,又即授將軍印,因安輯所統(tǒng),疇皆拒不受。紹死,其子尚又辟焉,疇終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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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這段文字簡略的記載,首先我們可以肯定地說,“無終山都邑”是自發(fā)形成的,原來只是田疇帶著族人避世于此,后來,“百姓歸之,數(shù)年間至五千余家”,形成一個相當繁華的都邑。這一點非常重要,與后世那些以強力綁架人民參與的巨型“烏托邦”實驗區(qū)分開來。
其次,“無終山都邑”也是作為士君子的田疇有意識地自覺構建的結果。當歸依的人越來越多之后,田疇跟眾父老商議說:“愿推擇其賢長者以為之主?!薄爱犛杏抻?,愿與諸君共施之,可乎?”顯然,田疇意識到,治理一個共同體需要秩序與權威,因此,應當與眾父老推選出領袖,組成“政府”,并立法施行。
眾父老都表示同意,并推舉田疇為都邑之主。田疇的領袖地位,既來自他作為“無終山都邑”創(chuàng)建者的自發(fā)性權威,也來自眾父老的授權,經過了一個民主選舉的程序。
當選為都邑之主之后,田疇征得眾父老的同意,開始立法制禮,包括制訂刑法:“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余條?!敝朴喢穹ǎ骸坝种茷榛橐黾奕⒅Y?!笨梢酝茢?,田疇所立之法、所制之禮,不會是憑空設想,肯定是基于傳統(tǒng)的禮法積累。田疇又建立了基本的公共服務:“興舉學校講授之業(yè),班行其眾,眾皆便之?!蓖ㄟ^田疇有意識的構建,“無終山都邑”形成了優(yōu)良的治理秩序:“至道不拾遺。”
最后,我們還要指出,“無終山都邑”的公共治理是自治的,官方始終沒有參與進來,袁紹父子都想辟田疇為官,但田疇都拒絕了。這一自治性質,跟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社會是一致的。
寫《桃花源記》的陶淵明比田疇晚出生一百多年,但田疇建立的“無終山都邑”讓陶淵明深為向往,他曾千里迢迢跑到無終山一游,并寫了一首詩來抒發(fā)思古之幽情:“辭家夙嚴駕,當往至無終。問君今何行?非商復非戎。聞有田子泰,節(jié)義為士雄。斯人久已死,鄉(xiāng)里習其風。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碑斕諟Y明在文字世界中搭建一個叫做“桃花源”的“烏托邦”時,他不可能不會想到深深向往的“無終山都邑”。
【張謇的自治計劃】
不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絲毫不涉一個共同體的秩序構建過程,只泛泛稱“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倒是他對“桃花源”的描述,讓人不由想起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至治之極。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p>
問題是,這種“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的無政府狀態(tài)與“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原子化生存,能不能形成優(yōu)良的治理秩序呢?很可能連一場大暴雨都抵御不了。陶淵明雖然羨慕田疇,但兩者卻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田疇是士族領袖,儒家士大夫,有入世的抱負,也有組織共同體的權威與能力;陶淵明只是一介隱士,追求的是個性自由,小清新一枚。他可以運用浪漫的想象描述“桃花源”的“怡然自樂”秩序,卻沒有能力解釋一個共同體如何建構“怡然自樂”秩序的公共治理機制。
怪不得宋代有一位叫王令的士大夫,要在他的《桃源行送張頡仲舉歸武陵》詩中提出一連串詰問:“桃花源”這地方,“上無君兮孰主?下無令兮孰隨?身群居而孰法?子娶嫁而孰媒?既棄此而不用,何久保而弗離?”這些問題,估計小清新的陶淵明是回答不了的,而士族領袖田疇則交出了他的答卷。
也正因為如此,陶淵明講述的“桃花源”顯得非常不真實——跟我們讀《魏書?田疇傳》的感受完全不同,以致唐代時,很多文人與詩人都將“桃花源”當成了不存在于人間的仙境。到了宋代,士大夫才將“桃花源”拉回人間,認為“桃花源”是逃避戰(zhàn)亂的先民建造出來的。
既然“桃花源”在人世,那么它便是可以構建的——跟田疇建立“無終山都邑”一樣。后世真的有士大夫以田疇為典范,嘗試創(chuàng)建一個“無終山都邑”式的人間桃花源。這個人就是晚清的大紳商張謇。
張謇不僅是一名實業(yè)家,更是一位領導社會建設的領袖,畢生致力于家鄉(xiāng)南通的社會自治實驗。1921年,他在《呈報南通地方自治第二十五年報告會籌備處成立文》上自述:“竊謇抱村落主義,經營地方自治,如實業(yè)、教育、水利、交通、慈善、公益諸端,始發(fā)生于謇兄弟二人,后由各朋好之贊助,次第興辦,粗具規(guī)模?!卑磸堝佬坌牟囊?guī)劃與實踐,南通的社會自治事業(yè)包括:發(fā)展作為“自治之本”的實業(yè),實業(yè)利潤用于地方公益與公共治理;建立一個涵蓋了博物苑、圖書館、劇場、閱報社、公共體育場、醫(yī)院、醫(yī)學堂、新市場、公園、“恤嫠、保節(jié)、育嬰”公益組織等在內的公共服務體系;設置議事會、市會、警察、民團、改良監(jiān)獄、罪犯習藝所等公共治理機構;培育鄉(xiāng)親的“民治精神”……這一切,均不假之于官,全由社會達賢主持??梢赃@么說,南通自治計劃便是“無終山都邑”的升級版,“桃花源”的路線圖。
事實上,張謇在南通展開的社會自治事業(yè),不僅汲取了當時西方與日本的自治經驗,也從“無終山都邑”歷史與“桃花源”理想中獲得靈感。幼年時聽過張謇訓導的南通人秦延海說,張謇仰慕的就是“桃花源”的世界和田疇的都邑。張謇創(chuàng)辦的通海墾牧公司中,有一塊張氏手書的匾額“慕疇堂”,這里的“疇”即指田疇。張謇規(guī)劃的南通新商業(yè)區(qū),主干道命名曰“桃塢路”,“桃塢”即桃花源。說明張謇確實是將他的南通自治事業(yè)當成“無終山都邑”與“桃花源”的再造工程。
從田疇的“無終山都邑”,到張謇的南通自治計劃,顯示出中國士君子經營的“桃花源”并非歐陸哲人王憑空設想、設計出來的那種“烏托邦”,而是確實存在過的社會自治樣本?!疤一ㄔ础钡摹霸础痹谀睦铮烤驮谑烤又亟ㄉ鐣谋ж撆c行動中。
當今之世,不見張謇式的士君子再造“桃花源”自治秩序,卻來爭奪“桃花源”歸屬地,可謂“讓其大者,而爭其小者”。換成大白話,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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