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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利作者簡介:任文利,筆名溫厲,男,西元一九七二年生,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人,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F(xiàn)為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東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歷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 |
何心隱之死考論
作者:任文利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泉州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有刪節(jié))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廿二日丙戌
耶穌2015年5月10日
提示:本站所刊為未刪節(jié)版。
內(nèi)容提要:何心隱之死自其死后當時直至今日,歷來眾說紛紜,本文有所考,有所論。所考者在于澄清相關事實,其要有三:其一,何心隱雖死于武昌獄中,然審判、定罪則在死后,且由刑部主之。其二,比較耿定向的兩個版本的《招魂辭》可知,耿雖于何心隱被追捕時為其辯護,然多年以后,耿卻以為何心隱實當殺——當從明太祖“彝訓”,以“講學”之名義,殺之以儆天下。其三,何心隱之最終定罪是參入妖人“曾光”案而定以“妖罪”,然當時之湖廣巡按御史郭思敬亦曾于其被逮后以“私立書院”奏聞其罪。所論者有一,何心隱之講學與張居正之飭講學、毀書院之內(nèi)在關聯(lián)。何心隱視講學為生命,既有張居正之飭講學、毀書院,則何心隱終不容以不死。
關鍵詞:何心隱 張居正 耿定向 書院 泰州學派
萬歷七年(1579年)秋,何心隱死于湖廣武昌獄中,如何致死,似難明了。置之于死地的時任湖廣巡撫的王之垣謂為“在監(jiān)患病身故”[2],其“以情相交相厚”[3]的生前友人耿定向稱其死為“斃”[4],講學友人周良相、程學博或謂其“卒于非命”[5],或謂其“以講學被毒死”[6]。王之垣以其為當事之人,所言自難于采信,而諸友所言亦語焉不詳。唯耿定向之弟耿定力明確道其死為“立斃杖下”[7],此說應可采信。耿氏兄弟均為當時大僚,而何心隱之被逮,當事者與耿定向猶有所交流,耿定向更于何心隱死后四年助其門人收骸骨以葬,如果說有什么人能夠明了何心隱死因的話,此兄弟二人當不遑多讓,兄謂其死為“斃”,弟補充云“立斃杖下”,當可采信。
何以于開篇辨此?以“患病”而死則屬于“自然”死亡,“斃”于杖下則屬于被害致死。同為死亡,自然死亡與被害致死有何區(qū)別?于何心隱而言,二者之間區(qū)別大矣。以何心隱自身而言,則“惟愿死于笞,又莫若愿死于殺”,而不愿“死于水”、“死于火”、“死于苦而病”,不愿后世因此而以其為“自殺而自死者也”。[8]故而明告王之垣,與其“殺不明而死不明”,“莫若明明殺而死何心隱即梁汝元者于臺下”[9]。故而以六十三之年,于是年(1579年)三月初被捕于祁門,經(jīng)江西解至南安,由南安再解至湖廣武昌,行程三千余里,歷時百余日,既老且衰,中間之“辱且苦”者亦莫可勝言,然其求生之意志仍強烈莫比——非徒為“求生”也,更為“求死”,死于“明明殺而明明死”,非“無名”之死于水、死于火、死于苦且病。如此看來,即使退一步而言,何心隱非如我們前面所推測的“立斃杖下”,而死于轉(zhuǎn)解囚禁之“苦而病”,終至“患病身故”,然以何心隱之主觀意愿而言,他是絕對不會選擇“患病身故”的。既然如此,無論事實如何,我們稱其死為“立斃杖下”而死,也就沒有什么不妥的了。
何心隱之死的另一樁無頭公案是死于何人。明白無誤的是,何心隱死于湖廣巡撫王之垣之手。成問題的是王之垣是取媚于首相張居正殺何心隱,抑或張居正授意王之垣殺何心隱?關于這一問題,我們?nèi)皂毴∽C于早期史料。以何心隱本人而論,于三月被逮于祁門之初,何心隱即認定自己為張居正所“毒”,故而于祁門所上書中言及嘉靖三十九年(1560)與張居正遭遇京師故事,并述及自己當時之預言:“張公必官首相,必首毒講學,必首毒元。”[10]何心隱當日預言是言于耿定向者,在此書中,何心隱并為自己當日預言既已應驗于今日,卻“不得耿來對言一笑”感到遺憾。[11]而在轉(zhuǎn)解途中所上當?shù)罆?,亦屢屢將自己之遭際歸諸“閣下”[12]、歸諸“宰相”[13],歸諸“上有所授下有所聞”[14]。如此看來,何心隱自祁門被逮直至轉(zhuǎn)解三千余里至武昌,始終視張居正為捕殺自己的幕后指使者。黃宗羲于《明儒學案》敘何心隱武昌對王之垣語云:“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盵15]亦非全然無據(jù)。
然堂堂首相何以不遺余力逮一布衣,事情有頗費思量處。黃宗羲云:“江陵當國,御史傅應禎、劉臺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16]“以術去宰相”事,指何心隱于嘉靖間以術去權相嚴嵩。[17]黃宗羲所述張居正因吉安人攻擊自身而遷怒于何心隱,亦源于何心隱之自述:“本府一傅、一劉諫于丙子春,即疑為元黨,而秋即肆毒于元也。況鄒進士之諫于丁丑冬,又疑為元鄰邑親,不啻疑為黨也?!盵18]傅、劉為吉安府安??h人,于萬歷三年、四年先后于御史任上上疏劾張居正,均“下詔獄”,并“窮治黨與”。[19]何心隱乃吉安府永豐縣人,與二人同府?!班u進士”指鄒元標,舉萬歷五年丁丑進士,觀政刑部,值張居正“奪情”事起,抗疏切諫,遭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wèi)。[20]鄒元標乃吉安府吉水縣人,與永豐相鄰,故何心隱稱之為“鄰邑親”[21]。
張居正因傅、劉、鄒等人而“仇吉安人”可能是實情,是否因此而必欲殺吉安一布衣如何心隱者似尚可質(zhì)疑,如李贄所言:“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與吉安縉紳為仇。然亦未嘗仇何公者,以何公不足仇也,……”[22]李贄并作一合理猜測,以為何心隱之所以被取媚于張居正者必欲殺之而后快,實有其自身原因。李贄云:“以何公‘必為首相,必殺我’之語,已傳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是欲承奉江陵者,憾無有緣,聞是,誰不甘心何公者乎?殺一布衣,本無難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胸腹,則又何憚而不敢為也?[23]”李贄之分析較之黃宗羲所云“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的分析更為合情入理,不過,李贄并不完全否認何心隱之死與張居正有關,而且在李贄的文字中尚留下了一條資料,是我們今日可見的唯一有關張居正對何心隱之事正面表態(tài)的記錄:
方其緝解至湖廣也,湖廣密進揭帖于江陵。江陵曰:“此事何須來問,輕則決罰,重則發(fā)遣已矣?!盵24]
李贄去何心隱之死不遠,此段文字必有所聞而來,唯其所聞者是否可靠,則已非我們今日所能知悉的了。觀張居正所言語氣,則對于此事甚為不屑,頗足發(fā)明李贄“不足仇”之說。不過,如果此條記錄為真的話,我們起碼可以知道張居正對于何心隱之事是知情的。在此封書信中,李贄進一步說明殺何心隱是出于張居正身邊人李幼滋之授意,張居正無與焉。進一步撇清張居正與何心隱之死干系的是耿定力,耿定力非但認為張居正與此無干,李幼滋亦與此無干,此事皆由王之垣一人所致:
迨己卯心隱蒙難,釁由王夷陵,非江陵意也。夷陵南操江時,孝感程二蒲以維陽兵備,直言相忤。夷陵銜之,二蒲嘗父事心隱,遂借心隱以中二蒲,而朝野輿論咸謂出江陵意,立斃杖下,竟踐心隱當國殺我之言。夷陵實江陵罪人矣。李氏《焚書》謂由李應城意,則傳者之誤也。[25]
此云王之垣殺何心隱是借此以中傷程學博,似此隔山打牛,亦有不近情理處。且追捕心隱事非肇端于王之垣,而于其前任巡撫陳瑞即已開始,王之垣之捕心隱實為繼陳瑞而有所為。在下文中,耿定力并敘及其與當事諸人就此事的直接交流。從李幼滋與他的交流中我們可以看到,李幼滋不但以王之垣為借此中傷程學博,且亦欲藉此牽及耿氏。而在王之垣與他的交流中,耿定力并借王之垣“我尚未聞之相君”語為張居正開脫。同時,在耿定力的敘事中,亦暗指王之垣欲借此取媚于張居正,故而當王之垣聽到耿定力所云“相君知之更悉”(猶云張居正更了解何心隱)的說法后,不禁“為之色沮”。耿定力之敘事出自其所身親經(jīng)歷者,可信度應當更高,然而事情似乎有不盡然者??雌湫止⒍ㄏ虻南嚓P敘事:
狂居孝感,撫臺長樂陳公初聞人言狂,有將檄下,逮捕其徒。檢所嘗與士紳往復書,舍之,且寓書于余曰:“初不知為志學人也?!庇鑸髸?,悉其素如是,而中辨其學術蓋所謂差毫厘而繆千里者,如人所言有它,則重誣也。時有媢嫉予者,中于政府曰:“陳公捕治某,已得,某乃以情囑而庇之?!惫视忠詴株惞唬骸罢牴F人,舉義不終也?!标惞筱房?,亟更檄捕令益峻。乃執(zhí)之新安,械系入楚,安陸人乘而文致其辜。會新城王公繼陳公來撫楚,初不詳其始末也,走書閩中詢予,予即錄前報陳公書報之,且寓書李司空,托為解。司空報曰:“政府左右且籍此中公也,公茲從井救人耶?”狂以是竟斃楚獄,無敢收者,瘞之會城堙。逾年,余屬其徒取其骸歸孝感,與程冏丞合殯焉,因其志也。[26]
這里須補充說明的是,追捕何心隱始于萬歷四年七月,是時何心隱正講學于孝感,時任湖廣巡撫者為陳瑞,即耿定向所云之長樂陳公。從耿定向之敘事可知,陳瑞當初追捕何心隱等人,得其與士紳往來書信,據(jù)此判斷其為“志學人”,故而暫時放棄了追捕。同時寫信給耿定向,言及此事。耿定向答書以其學術為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但如果說有什么別的罪行的話,則為“重誣”。事情看似至此即告終結(jié)了,然有人再起波瀾,耿定向唯稱此人為“媢嫉余者”,而未明指其人為誰,但應可排除為李幼滋(即耿文中所云“李司空”,時為工部尚書)。然此人既能中傷耿定向于“政府”,又能假借“政府”之言恐嚇陳瑞,則必為與“政府”關系密切者,實即李幼滋報耿書中所云“政府左右”之人。明人“政府”一語即指“內(nèi)閣”而言,在耿文中,實際上就是在說張居正了。無論此“政府左右”之人是否能代表“政府”之意,但從耿定向的敘事中,我們?nèi)耘f可以認定張居正對何心隱之事起碼為“知情人”,這一點和與李贄所言可以說是一致的。
耿定向所述亦有其語焉不詳乃至謬誤之處。如以何心隱被執(zhí)之處為“新安”,實際上為祁門。此尚無關宏旨。再如以何心隱之被逮從始至終皆陳瑞主其事,實則自萬歷四年至萬歷七年,何心隱共遭遇三次追捕。其一即萬歷四年七月于孝感,其二為萬歷五年十月于永豐,主事之人為陳瑞[27],何心隱均得以逃脫。此后,陳瑞于萬歷五年十二月改南京戶部右侍郎,離任后與追捕何心隱之事即應無涉了。[28]何心隱萬歷七年三月被逮于祁門,主其事者實為時任湖廣巡撫的王之垣,耿定向謂王之垣“不詳其始末”似無道理。耿敘事之誤中尤不可解者則為收何心隱骸骨之時日,云“逾年,余屬其徒取其骸歸孝感”。實則耿定向收何心隱骸骨在萬歷十一年冬,程學博《祭梁夫山先生文》云:“癸未冬,門人胡時和始得請收其遺骸,袝葬于后臺程公之墓,從先生遺言也?!盵29]“后臺程公”即程學顏,為程學博之兄,何心隱同門友。何心隱之袝葬于程學顏墓,程學博亦與其事,此祭文即作于此時,故而程學博所述當屬無誤。且《梁夫山遺集》所附耿定向《梁子招魂辭》文末所署時間亦為“萬歷癸未冬福建巡撫黃安友人耿定向書”[30]?!坝饽辍敝f自不能排除刊刻時文字脫誤的可能,然更可能是耿定向有意為之。
如果我們略加留意的話,何心隱之骸骨得收在萬歷十一年癸未冬,而萬歷十年六月,張居正卒,萬歷十一年三月,追奪張居正官階。耿定向?qū)⑹蘸涡碾[骸骨之年前提至萬歷八年,未必不是為了回避著什么。此非出于吾人之妄自猜度,實則耿定向《三異傳》所云“余屬其徒取其骸歸孝感”亦不盡屬實,實際情況是“因從其徒請收骸骨為殯”[31]。從“因其徒請”更改為“屬其徒”乃至于“令其徒”,變行為之被動為主動,耿定向欲借此表達什么讀者可以自見。
耿定向之敘事雖有其語焉不詳乃至于謬誤之處,然其與當事諸人之書信往還相關內(nèi)容似亦難盡出于撰造。從耿之敘事中,我們把何心隱之事歸諸于“政府左右”并由此而及于“政府”,應該說并非唐突。其實,就相關史料而言,殺何心隱亦非完全如后來人所想象的殺一布衣那樣簡單,何心隱之事亦并非因其死于湖廣獄中即告終結(jié)了。而何心隱死后之審判、定罪亦非在湖廣,而是在京師下法司——即刑部,加以審判定罪的?!睹魃褡趯嶄洝酚谌f歷八月正月條下有如下記錄:
乙未。先是,江西永豐人梁汝元聚徒講學,譏議朝政。吉水人羅巽亦與之游。汝元揚言江陵首輔專制朝政,必當入都,昌言逐之。首輔微聞其語,露意有司,令簡押之。有司承風旨,斃之獄。已而湖廣貴州界獲妖人曾光等,造為妖語,煽惑土司。事發(fā),遂并入汝元、羅巽姓名于內(nèi)。且號汝元為五知子,羅巽為純一真人。云其慣習天文遁甲諸書,欲因彗星見,共謀不軌。汝元已先死,羅巽亦繼斃獄,竟不成。湖廣撫臣但具爰書以聞。已,下法司審訊,并曾光亦非真也,但據(jù)律發(fā)遣而已。[32]
此段記錄亦見于《談遷》之《國榷》、谷應泰之《明史紀事本末》,所載內(nèi)容基本上與此相同,《國榷》與《明史紀事本末》關于此事的記載應本于《實錄》。唯《實錄》之“乙未”當從后兩者作“己未”,是年正月辛丑朔,“己未”為正月十九日。于《實錄》之前載此事者為沈德符之《萬歷野獲編》,二者敘事有不同,且詳略互見,資料所本應有所不同?!秾嶄洝纺斯傩拗罚滟Y料來源應當更為可靠,惟其語焉不詳之處,可以《野獲編》為補充?!秾嶄洝匪d何心隱倡言入都驅(qū)逐專政之張居正及張居正露意有司緝拿何心隱二事,有取諸“傳言”之特色,姑勿論。唯可以采信者則為何心隱死后是如何被定罪的。其中,“且號汝元為五知子,羅巽為純一真人。云其慣習天文遁甲諸書,欲因彗星見,共謀不軌。汝元已先死,羅巽亦繼斃獄,竟不成”一段[33],應該是轉(zhuǎn)述“爰書”的相關內(nèi)容。由此可知,何心隱最終被定罪,主要是與“妖人”曾光等共謀不軌,這與緝拿、押解何心隱票中屢見“妖犯”[34]之罪名是相符合的。之所以何心隱事于其死后仍要“下法司審訊”,以所加“妖人謀反”罪名過大,非地方一級官員所可以了事了。此事既已驚動中央,身為首相的張居正斷無不知之理。而張居正確曾過問“曾光”一案,其《答楚按院郭龍渠》書云:“緝獲妖犯解赴貴州審質(zhì),誠便。但彼中渠魁已決,無與質(zhì)證,獨卷案存耳,恐無以明正其罪也。楊仲魁即曾光之說,似未必然。且彼既認傳書一事,則亦知情藏隱之人,不必論□妖書之有無也。若今日即以為曾光而誅之,萬一后獲真犯,何所歸罪。惟公慎之。”[35]以此信而論,曾光案尚屬一樁無頭公案,所拿獲之“楊仲魁”是否“曾光”尚處懸疑之中。
《實錄》所云“下法司審訊,并曾光亦非真也,但據(jù)律發(fā)遣而已”數(shù)語敘事略顯含糊。其中,“并曾光亦非真也”,應是敘事者參入的說明文字,而非“下法司審訊”的結(jié)果?!度f歷野獲編》相關敘事如此:“光(指曾光)既久弗獲,業(yè)已張大其事,不能中罷,楚中撫臣乃詭云已得獲曾光,并羅、梁二人串成讞詞,上之朝,江陵亦佯若不覺。下刑部定罪,俱從輕配遣,姑取粗飾耳目耳。”[36]《實錄》以為并無曾光其人,《野獲編》則尚未質(zhì)疑于此,然“下法司”審訊之時,罪犯或已死,或未捕獲,無一在場者,此審訊亦堪稱奇,最終只能是據(jù)爰書所陳,按相關法律文件定罪。依《野獲編》所述,定罪俱得“從輕”,以本無罪犯,但敷衍了事以求掩人耳目罷了。正以何心隱最終之定罪在刑部,故而其死后盛傳的門弟子周復、呂光午為其收尸之傳奇,其地點多誤為京師,亦非全然無因而致此訛謬。[37]
如上所述,我們之所以必追究何心隱之死與張居正難脫干連,非以二人之私人恩怨,亦非欲視之以一樁政治斗爭。以前者而言,何心隱之死亦渺乎其死。以后者而論,何心隱實無此資本與首相博弈,信從于此者,其心態(tài)實不離傳奇二字。那么,究竟何事將何心隱之死與張居正系于一處呢?要而言之,張居正或無殺何心隱之心,然既有張居正之禁“講學”,則視“講學”為生命的何心隱即不容以不死、不容以不以死相報矣??慈缦乱粋€時間列表:
萬歷三年五月,張居正《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奉旨頒行:“圣賢以經(jīng)術垂訓,國家以經(jīng)術作人,若能體認經(jīng)書,便是講明學問,何必又別標門戶,聚黨空譚。今后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時所習經(jīng)書義理,著實講求,躬行實踐,以需他日之用。不許別創(chuàng)書院,群聚徒黨及號召(他)[地]方游食無行之徒,空譚廢業(yè),因而啟奔競之門,開請托之路?!盵38]從之。
萬歷四年七月,陳瑞緝捕何心隱于湖廣孝感。次年十月,再緝捕何心隱于江西永豐。
萬歷七年正月,張居正“毀天下書院?!鶆?chuàng)書院及各省私建者,俱改為公廨、衙門,糧田查歸里甲,不許聚集游食擾害地方,仍敕各巡按御史、提學官,查訪奏聞?!盵39]
萬歷七年三月初二日,何心隱被逮于徽州祁門。
將此前后繼起相續(xù)發(fā)生的事情綜合起來加以審視,我們方可能理解何心隱何以于被逮之初,即認定緝拿自己的幕后之人為張居正,而自己之被毒在于“講學”,方可以理解此非緣于何心隱之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何心隱雖區(qū)區(qū)一布衣,亦無圖謀不軌的政治野心,然于朝中之事未嘗不三致意焉——尤其關涉于“講學”之事者。因何心隱于萬歷七年三月即已被逮,是年正月張居正之“毀天下書院”我們難以斷定其是否知情。然萬歷三年五月張居正之《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對于何心隱而言無疑是刻骨銘心的,故而四年之后深陷囹圄之時,首相整飭學政之言猶在耳邊,何心隱于獄中上當?shù)罆醒约按耸?,不平之情猶溢于言表:
夫是非之爭于講學,以爭于首相者,抑何是何非以諫爭乎?即首相以條陳學政,有不勝其可諫于諫者。今且不能歷歷指,惟指其首陳首條,遽然以“體認經(jīng)書,便是講明學問”,何其粗疏于講學,以隱毒于講學者耶?且講學者未必不體認經(jīng)書也,而體認經(jīng)書,豈足以盡講學者乎![40]
此中“體認經(jīng)書,便是講明學問”一語,即出于前引張居正之“飭學政”疏。何心隱視此語為粗疏、隱毒于講學,自有其意之所在,此處姑勿論。何心隱所論雖發(fā)于獄中,然萬歷四年初被緝捕之時,何心隱實已將自己被緝捕的原因歸之于“講學”。此次緝捕因程二蒲之弟極力相救而得以幸免,并由程氏表兄焦茗護送其至泰州避難。此間何心隱思前想后,以為時勢至此,終難僥幸,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拼身自辯于朝”,于是決定先歸永豐葬父母,了此一大事后方可冒九死一生而有所展布。于是何心隱于萬歷五年七月在焦茗的陪伴下回到了久違的永豐家中,為父母筑墳,十月,墳甫就而緝拿之人再至,未及為父母守墳即不得已與焦茗泣別,幾經(jīng)輾轉(zhuǎn),于萬歷六年二月逃至徽州祁門弟子胡時和家中,直至萬歷七年三月被逮。[41]何心隱所云欲“拼身自辯于朝”,所辯何事?無非“講學”事,而《原學原講》之萬余言長文,即為此而作:
前此汝元欲效成化間有福建陳布衣詣闕上書,并上《原學原講》一冊以自鳴生平所事所講所學事于朝廷、于天下,不覺將北行而被執(zhí)于三月初旬,被囚于五月中旬,則其所欲自鳴者,恐未得以自鳴也。[42]
《原學原講》洋洋萬余言,內(nèi)容所涉者,無非“講學”二字,何心隱之“生平所事”亦惟此“講學”二字。觀此書所言,何心隱之以此“拼身自辯于朝”本已欲付諸行動,“將北行而被執(zhí)”,終究未果。故而于沿途所上當?shù)罆?,屢屢以《原學原講》相呈,或期于藉當?shù)乐诌_諸廟堂,否則,或亦可期藉之以達于天下,以明平生所學所講。何心隱所言欲“拼身自辯于朝”,與首相諫爭“講學”之是非,即成為后來史家所傳“汝元揚言江陵首輔專制朝政,必當入都,昌言逐之”之流言淵源所自,成就了史家“傳奇”之一段癖好。何心隱自認“以講學被毒”,看上去似只是自說自話,或一二朋友相知所倡言者,然揆諸實情,亦有不盡然者?!秶丁啡f歷七年八月甲申條下尚記有一事:
甲申,巡按湖廣御史郭思敬奏“布衣何心隱私立求仁書院”,命捕治之。心隱一名梁汝元,游俠江湖間,竟獄死。[43]
巡按御史郭思敬所奏此事之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已難知其詳,揆諸時日,此奏應發(fā)于何心隱押解至武昌之后,獄死之前。[44]何心隱武昌獄中所上書中有上于“湖廣郭按院”者,與此郭思敬即系一人。[45]在此書中,何心隱屢屢責問以自己“所犯者果何犯”——“盜犯”、“奸犯”、“逆犯”諸罪名皆屬無稽之談。何心隱并正告郭思敬勿以自家之事與其“無與”,身為地方監(jiān)察官員并當言路之責的巡按御史于此事上不行使監(jiān)察權、鉗口不言即為失職。郭思敬奏疏雖不因何心隱有此一問而發(fā),卻在奏疏中對其“所犯者果何犯”的問題給出了回答。史家以“布衣何心隱私立求仁書院”一語概括郭思敬奏疏,則奏疏所羅列的何心隱罪名應主要就是“私立書院”了,而沒有后來王之垣之爰書所羅織的種種罪名。如以此為何心隱定罪,則何心隱誠有其罪,所云“求仁書院”即其在孝感講學時立足之處。[46]郭思敬之所以有此一奏亦其職分內(nèi)事,張居正是年正月初之毀天下書院,即“敕各巡按御史、提學官,查訪奏聞”?!秶丁反藯l記錄更將何心隱之被逮與張居正之毀書院直接聯(lián)系起來。
然而關涉何心隱之死的當事諸人顯然不欲以“私立書院”之罪罪何心隱,勿論何心隱所講所學者為何,殺“講學”之人終究會不齒于清議。故而即便何心隱已死于獄中,猶以種種不堪之罪名加于其身,使其身與名俱毀,以博取“公論”之同情。何心隱身后議其事者紛紛,而其中尤以其生前視為“友人”的耿定向所論者為屈曲可怪。耿定向云:
天臺病叟曰:泰州立本說,繄豈非孔氏指哉!惟孔氏立天下之大本者無所倚而肫肫仁也,是故淵淵浩浩若斯已??瘢ㄖ负涡碾[)以意識承之,不免于刑戮,有以也。然則狂可殺與?曰高皇有彝訓在,惜時不執(zhí)此正其罪以明學也。噫,志學孔者幾微之差且至于此,況志異學者乎?余懼學者不辨之早,至自殺且殺天下,故為之傳,而附及鄧僧、方山人。[47]
耿定向以為,泰州之“立本”與孔氏肫肫淵淵浩浩之“仁”本相貫通,何心隱卻以一己之“意識”承當,不能自免于刑戮,實有其咎由自取處。耿定向并進一步設問,何心隱可殺嗎?回答是肯定的,因有明太祖之“彝訓”在。此所謂“彝訓”,耿定向曾于與其弟耿定力書中引及:“欽惟高皇教民榜:今后天下教官人等,有不依圣賢格言,妄生異議,以惑后生,乖其良心者,誅其本身,全家遷發(fā)化外,欽此?!盵48]耿定向引此之背景,亦以其弟耿定力指其為鄧豁渠作傳,“或失厚道”,故發(fā)此論,以為如鄧豁渠者,依“高皇帝教民榜”,當“誅其本身,全家遷發(fā)化外”,何心隱亦如此。[49]耿定向深為何心隱事感到可惜,所可惜者并非何心隱之被殺,而是當時為什么不即以“講學”名義論其罪。如以“講學”論其罪,非但何心隱為罪有應得,且亦可借此以明正學?!白詺⑶覛⑻煜隆?,是耿定向為何心隱之學所下之最后斷語。那么,何心隱所講究系何學呢?筆者將別撰文述之。
【注釋】
[2] 王之垣《歷仕錄》,《何心隱集》附錄,頁145。中華書局,1975年。
[3] 《上祁門姚大尹書》,《何心隱集》卷四,頁78。
[4] 《里中三異傳》云“竟斃楚獄”(《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31,頁405。)“招魂辭”亦云“斃于楚獄”。(《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二,頁320。)
[5] 周良相《祭梁夫山先生文》,《何心隱集》附錄,頁133。
[6] 程學博《祭梁夫山先生文》,《何心隱集》附錄,頁135。按此處“被毒死”非今語“毒死”之意,猶云被害而死。
[7] 耿定力《胡時中義田記》,《何心隱集》附錄,頁142。
[8] 何心隱《上朱把總書》,《何心隱集》卷四,頁105。
[9] 何心隱《上湖廣王撫院》,《何心隱集》卷四,頁112。
[10] 何心隱《上祁門姚大尹書》,《何心隱集》卷四,頁77。
[11] 何心隱《上祁門姚大尹書》,《何心隱集》卷四,頁78。
[12] 如何心隱《上江西劉撫院書》所云:“或者臺下以王臺下(指王之垣)有所受于閣下也?!薄伴w下”意指出于內(nèi)閣,張居正為內(nèi)閣首輔。(《何心隱集》卷四,頁106)
[13] 何心隱《上湖廣郭按院書》:“天子前之言可否雖在宰相,而當朝宰相之不設,則言可否于天子前者,又不在宰相而在按院臺下之得按而得以言也?!保ā逗涡碾[集》卷四,頁114)此處“宰相”亦影射張居正,如其所言,明雖不設宰相,然以宰相言內(nèi)閣首輔亦為士大夫間所常言者。
[14] 語見何心隱《上湖廣王撫院書》,《何心隱集》卷四,頁112。
[15] 《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頁705。中華書局,2008年。
[16] 同上注。
[17] 關于此事的早期史料唯耿定向《里中三異傳》有所記載,然亦不十分肯定:“尋,分宜子(指嚴嵩)為言官論敗,或曰狂(指何心隱)有力焉。蓋嘗授為箕巫者以密計,因達宸聰也。其黨因張之……”(《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六,頁404。)黃宗羲《明儒學案》則敘其事頗詳:“是時政由嚴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鄒應龍因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獄中。心隱踉蹌,南過金陵,……然而嚴黨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游半天下?!保ā睹魅鍖W案》卷三十二,頁704。)黃宗羲所述,當別有所本?!八{道行”事亦見于《明史》嚴嵩本傳:“未幾,帝入方士藍道行言,有意去嵩。御史鄒應龍避雨內(nèi)侍家,知其事,抗疏極論嵩父子不法……”(卷三百十八,頁7918,中華書局,1974年。)何心隱是否即為此事之主謀者,亦難于確知了。不過,何心隱于被逮后上當?shù)罆袑覍已约氨粐傈h所仇事。如憶及當年周游半天下時,正以“被已故嚴相毒”之故,終因友人錢同文、同門友人羅汝芳相助而得以幸免。(參見《上祁門姚大尹書》,《何心隱集》卷四,頁77-78)又如道及當時何以更易梁汝元之姓名為何心隱時,指出其中的一個原因即“避已故嚴相之肆毒”。(見《上南安陳太府書》,《何心隱集》卷四,頁95)綜此而論,此事或以可信者居多。
[18] 《又與鶴山書》,頁84。
[19] 事見《明史》卷二百二十九,劉臺、傅應禎本傳,頁5989-5995。
[20] 事見《明史》卷二百四十三,鄒元標本傳,頁6301-6302。
[21] 所云“鄰邑親”并非指二人有何親故關系,只是說因所居故里相鄰而親。鄒元標后嘗為何心隱作傳,觀傳中所語,于何心隱生前二人并無交往。鄒元標于張居正死后起復,曾與趙崇善、王士性等人一同上疏為何心隱鳴冤。(見《梁夫山傳》,《何心隱集》卷四,頁120-121)
[22] 《答鄧明府》,《焚書》卷一,頁15。中華書局,1975年。
[23] 同上注。
[24] 同上注。
[25] 《胡時中義田記》,《何心隱集》附錄,頁142。
[26] 《里中三異傳》,《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六,頁405。
[27] 何心隱云:“方知丙子七月,緝心隱即汝元者,楚之撫院陳臺下也。丁丑十月,緝?nèi)暝葱碾[者,亦楚之撫院陳臺下也?!保ā渡虾V王撫院書》,《何心隱集》卷四,頁110)
[28] 《國榷》載:“(萬歷五年十二月)丁酉,……巡撫湖廣右副都御史陳瑞為南京戶部右侍郎。”并記陳瑞吊張居正父喪云:“瑞在楚吊張氏,麻绖伏哭,更慰見太夫人。傍有侍閹,太夫人謂善視之。瑞立揖閹曰:‘陳瑞安能為公公重,如公公乃能重陳瑞耳。”(卷七十,頁4328。中華書局,1958年。)《國榷》未明言陳瑞吊張氏在何時,《罪惟錄》亦載此事,并系其事于萬歷六年四月張居正歸葬其父之時:“(萬歷六年)夏四月,首輔居正請假歸葬,允之。湖廣巡撫都御史陳瑞詣居正喪次,哭盡哀,跪謁居正母,母指私役小閹幸一垂盼之,瑞起揖閹:‘瑞安能重公,公重瑞耳。’”(《罪惟錄·帝紀》卷十四,頁293。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朝廷以南戶部侍郎任命陳瑞在萬歷五年十二月,雖任命下達乃至官員離任略需時日,似不當遲至次年四月。張居正喪父在萬歷五年九月,疑此事發(fā)生在此后至陳瑞離巡撫任期間。萬歷六年陳瑞改遷不斷,如二月一日改提督糧儲南戶部右侍郎為總督糧儲南戶部右侍郎(《國榷》卷七十,4331),二月二十六日,即升遷為刑部左侍郎(《國榷》卷七十,4332)。
[29] 《何心隱集》附錄,頁135。
[30] 《何心隱集》附錄,頁141。容肇祖先生注此辭云:“與今存《耿天臺全書》所載微有不同。”實則亦非“微有不同”,而是大有不同。要而言之,《遺集》所附《招魂辭》于何心隱雖亦略有微詞,然基本上以肯認居多,亦不失為“友人”相吊之身份。而《耿集》所載(卷十二,頁320)則辭氣迥異,以責備、譏訕為主旋律,而《遺集》中所褒揚者在此亦更為貶抑語。初疑二文之別可能為《遺集》編纂者所改易者,然某些詞語有非他人所可改易亦不必改易者,如序語中《遺集》云“因從其徒請收骸為殯”,《耿集》中則作“因令其徒收骸為殯”。況且,《招魂辭》作于何心隱下葬之時,而《耿集》所收者確難合于下葬之場合。故而實際情況很可能是,《遺集》所收為耿定向癸未冬《招魂辭》原稿,《耿集》所收為耿定向后來所改作者。而改作時間很可能即耿天臺作《里中三異傳》之時,以《三異傳》所錄《招魂辭》之略即為《耿集》中《招魂辭》之節(jié)略。對照錄此二文于下,錄于前者出于《遺集》,錄于后者出于《耿集》。
永豐梁子,學問宗孔,言行類孟,以是不理于世,斃于楚獄。
永豐梁子,其意學孔,其行類俠,不理于世,斃于楚獄。
(按:“類孟”、“類俠”,褒貶自見。“學問宗孔”與“其意學孔”,前者敘其學問以孔子為宗,后者稱其意在于學孔,實際是否學到了孔子之學,則當別論。如《三異傳》所責備者:“噫!志學孔者,幾微之差,且至于此,況志異學者乎?”)
余傷其無歸,因從其徒請收骸骨為殯,作文招之,辭曰:
余傷其無歸且懼其為厲,為水旱災也,因令其徒,收骸為殯,而文以招之,辭曰:
(按:此上為序語。前者如可以說尚有朋友間之傷感與同情的話,后者則幾乎聲色俱厲。此尚無關宏旨,以后者而論,則耿定向之為收骸骨,非但難說出于同情,且是出于懼其化為厲鬼,為害一方,故而令其徒收之。)
魂兮歸來,木消枝必歸根些!子今何存,吾試與子具陳些!
魂兮歸來,木消枝必歸根些!汝今何存,吾試與爾具陳些!
(按:“子”、“汝”之別勿論,“子”、“爾”之別,讀者自能見之。)
決命捐生,子何營些!孔門宗旨,曰求仁些。求仁得仁又何怨,千載之下有公評些!
決命捐生汝何營,??钻愛E失孔真些。孔門宗旨曰求仁些,蹈仁而死未前聞些。仁與不仁幾微分,吾昔與子曾極論些。
(按:二者褒貶迥異,后者可以作“其意學孔”之傳注。)
大仆程子楚之英,四明錢子何忱恂,兩人事子猶弟昆些!旴江羅子汝同門,居常目子為天人些!余亦知子故不群,況復千里來相因些!金陵之邸,天窩之廬,與子鐫勉何諄諄些!
大仆程子楚之英,四明錢子何忱恂,兩人視汝猶弟昆些!旴江羅子汝同門,居常目汝為天人些!余亦知汝故不群,況復千里來相因些!金陵之邸,天窩之廬,與子鐫勉何諄諄些!子既去余,余又移汝《轉(zhuǎn)心文》些,汝心匪石何弗悛些!
(按:《轉(zhuǎn)心文》據(jù)耿定向《三異傳》所云,為其勸誡何心隱之文,此文未見于《耿集》。)
塵埃識相,子何明些!月旦一評,禍之根些!
塵埃識相汝何明,明珠照乘不照身些。傾萬金之產(chǎn)了不惜,犯三公之怒以為欣些。庸言庸行,孔訓靡遵。舍南容,效彌衡。鷽斯之黨又頻頻些,眾惡歸爾復何云些!
(按:前者多“月旦一評,禍之根些”,此語亦為他人所難補者,所指當為何心隱指張居正“夫夫也,吾目所不及多見,異日必當國,殺我者必夫也”之判詞。后者以“明珠照乘不照身”及以下一段話為“塵埃識相汝何明”下一轉(zhuǎn)語,并指何心隱被殺之“禍”,亦有其咎由自取處。如“明珠”明則明矣,卻不能照見自身。此后所論,則為其以為何心隱之所當自省者。需指明的是,耿定向雖謂何心隱有咎由自取處,但并不認可“爰書”所云種種罪狀為何心隱之實,如“眾惡歸爾”所云,只是指責其與“鷽斯之黨”交往頻仍,既如此,人之將“鷽斯之黨”的種種罪狀歸之于你,你又有什么可說的呢?至于“鷽斯之黨”,無非指《三異傳》所說的“諸方技及無賴游食者”?!度悅鳌凡⒂跀⒑涡碾[授藍道行密計以去嚴嵩事后云:“其黨因張之。士紳中有遭抑而覬重用者,傾貲授室館谷,其徒藉之運竒通奧,援禍蓋孕于此矣?!币嗫梢詾椤苞浰怪h又頻頻些,眾惡歸爾復何云些”之傳注。)
罟網(wǎng)四張,世路邅迍些!胡不息影,逐日奔些!三木囊頭,吃苦辛些!孟博豈無霍諝親些!余數(shù)寓書,為子伸些!有言不信,何處叩閽些!神駒泛駕,鄖折輪些!長鯨曳尾,厄迷津些!余不能救子于死,負冥冥些!
吉網(wǎng)四張,世路邅迍些!胡不息影,逐日奔些!三木囊頭,吃苦辛些!孟博豈無霍諝親些!余數(shù)寓書,為汝伸些!有言不信,何處叩閽些!
(按:后者“吉網(wǎng)”之“吉”似為“罟”字之誤。前者所多“神駒泛駕,鄖折輪些!長鯨曳尾,厄迷津些!余不能救子于死,負冥冥些”數(shù)語亦難為他人所加?!懊喜蹦朔朵柚?,范滂等遭黨錮之禍,尚書霍諝嘗為之申理,范滂出獄,亦不謝霍諝(事見《后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何心隱獄中上當?shù)罆嘣朵?、霍諝故事以擬其當是處境(見《謝浮梁張大尹書》,《何心隱集》頁81-82),耿定向則引此以況其“數(shù)寓書”為何心隱辯白之事。至若后來所刪去諸語,則“神駒”、“長鯨”之喻或覺其推許何心隱太過。至若“負冥冥”之語亦被刪除,則當初道此語是出于“友人”心中之愧疚,至于后來,耿定向已不覺其于此事上尚有何負于何心隱處——實已不再以“友”相視。)
憶昔與子久要言,子若死兮,哭子墳些!愁云慘月域之堙,旅骨累累,誰與鄰些!念子無歸,傷我神些!魂兮歸來,異學喧遁,世惛惛些!余今思子,驅(qū)前塵些!子豈漠漠依莽榛,尚余炯炯住乾坤些!寧為璧為祥云,毋為厲為妖魂。
憶昔與子久要言,子若死兮,哭子墳些!愁云慘月城之堙,旅骨累累,誰與鄰些!念子無歸,傷我神些!惟子雄心,雖九死其不泯些!爾憶余言,尚自新些!魂兮歸來,異學喧虺,世惛惛些!余今思汝,驅(qū)前塵些!汝豈漠漠依莽榛,尚余炯炯住乾坤些!汝寧為璧為祥云,毋為厲為妖氛些!
(按:前者“域之堙”當從后者作“城之堙”,前者之“喧遁”當從后者作“喧虺”?!皯浳襞c子久要言,子若死兮,哭子墳些”,事見《三異傳》:“狂一夕潛入予署,予謂之曰:‘惜哉!子懷此志,而行若此,死矣夫!他日,予第繞而墳而三號,哀子志也?!保ā豆⑻炫_先生文集》卷十六,頁404。)前者之“念子無歸,傷我神些”,寓意更多是有感于何心隱死后游魂無所歸,為之神傷。后者于其后增以“惟子雄心,雖九死其不泯些!爾憶余言,尚自新些!”數(shù)語,“念子無歸”則寓意更在于其不能迷途知返、改過自新,為此而傷神。至于后者于“尚余炯炯住乾坤些!寧為璧為祥云,毋為厲為妖魂”中間增一“汝”字,則前者所贊何心隱之一段精神猶駐于乾坤間,寧為璧為祥云,而不為厲鬼妖魂(又及,此數(shù)語亦可作中性之理解,以古人之俗,遭誣枉而死者,死后魂魄不散而為厲為妖,“寧……毋……”可理解為勸誡、禱告語,然語氣較為轉(zhuǎn)婉,不似后者增“汝”之一字生硬且言之鑿鑿),其意幾全然扭轉(zhuǎn),一變而為斥“炯炯”一段之魂靈,毋為厲鬼、毋造妖氛(如亦依前例按古人之俗加以理解,則對待為厲為妖的冤魂,可通過禱告,亦可通過恐嚇解決之,此處所用者則以恐嚇意居多),呼應序中所增“懼其為厲,為水旱災也”數(shù)字。)
辭曰:方城嶷兮漢水寒,凜霜雪兮凋葦萑。問征夫兮難久淹,遵先路兮驂兩鸞。莫以遇靈均兮懷孤憤,待英皇兮淚瑯玕。斷斷章縫兮生所歡,渺渺煙云兮死所安。收靈骨兮魂俱,極千里兮焉如?盍將把兮桂籍,謇將瞻兮康居。陶鑄陰陽兮還太虛,魂兮歸來云何吁!萬歷癸未冬福建巡撫黃安友人耿定向書。
亂曰:方城嶷兮漢水寒,凜霜雪兮凋葦萑。問狂夫兮難久淹,導先路兮驂兩鸞。莫以遇靈均兮懷孤憤,侍英皇兮淚瑯玕。斷斷章縫兮生所歡,渺渺煙云兮死所安。收靈骨兮魂俱,極千里兮焉如?盍將把兮桂籍,謇將瞻兮康居。陶鑄陰陽兮還太虛,魂兮歸來云何吁!
(按:前者之“辭曰”當從后者為“亂曰”。前者之“遵先路”當從后者作“導先路”。此兩段差異不大,惟后者改“征夫”為“狂夫”,褒貶自見?!度悅鳌穾兹浴昂慰瘛薄ⅰ翱瘛狈Q何心隱,此“狂”已非孔門“狂狷”之“狂”之意,意猶“張狂”。以《招魂辭》通篇而論,《遺集》所載亦不能說全無暗諷之意,然《耿集》所載者,幾全為切責、譏訕之辭,謂之為殯葬招魂而作,斷難使人相信。)
[31] 此語亦為耿定向所自語者,出于前注所言《遺集》本《招魂辭》序。耿氏于此事上有三種說法,《三異傳》為“屬(即囑)其徒”,《耿集》本《招魂辭》則為“令其徒”,辭氣有所不同?!捌渫健奔粗负鷷r和,程學博《祭梁夫山先生文》記其事云:“癸未冬,門人胡時和始得請收其遺骸?!保ā逗涡碾[集》附錄,頁135)程文中未提及耿,然耿助其徒以收胡時和遺骸事當確鑿無疑。程之不及于耿,或出于在何心隱之事上對耿有所怨言?程于祭文中以自己“莫能白先生(指何心隱)冤,收先生骸,而葬先生以禮”而自咎,并言及如其兄程學顏、其友錢同文在,何心隱當不至于落于如此境地,未必不含此意在。
[32] 《明神宗實錄》卷九五,頁1915-1916。上海書店,1990年。
[33] 此段正為《萬歷野獲編》記載較為簡略處,唯云“適曾光事起,遂竄入二人姓名,謂且從光反”(卷十八,頁480。中華書局,1959年。)數(shù)語??梢姟秾嶄洝窋⑹聞e有所本。
[34] “妖”作為罪名是指借民間宗教之形式嘯聚徒眾,蠱惑人心,陰謀造反。然史上以“妖”定罪者,以莫須有者居多。
[35] 《張?zhí)牢募肪砣?,?79-38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36] 《萬歷野獲編》卷十八,頁480。
[37] 關于周復、呂光午事參見筆者《何心隱從難“朋友”考》,未刊稿。
[38] 《張?zhí)兰肪砣牛?96。
[39] 《明神宗實錄》卷八三。頁1752。
[40] 《上南昌李大尹書》,《何心隱集》卷四,頁86。
[41] 相關敘事參見何心隱《上嶺北項太公祖書》:“汝元又自度事勢至此,則迫矣,莫若歸葬父母而后拼身自辯于朝。歸僅三月,筑墳畢,而茗父又領德安府票來緝其子,并緝?nèi)暝A钊暝貕灦豢傻?,又安得不棲棲走徽州祁門,尋素與講學友朋共朝夕,以避其所緝耶!”(《何心隱集》卷四,頁91),又見《上湖廣王府院書》:“心隱自恨無所犯而有所緝,亟歸亟葬父母,以圖拼身自辯于朝。不覺筑墳三月有余,方工起,而茗父又領德安府票來緝其子并緝梁汝元即何心隱,時則丁丑十月也?!保ā逗涡碾[集》卷四,頁110)何心隱至祁門時日見《上祁門姚大尹書》所云:“又況自戊寅二月二十日為避毒來吊祁門胡時和廬墓……”(《何心隱集》卷四,頁79)。
[42] 《上南安趙四府書》,《何心隱集》卷四,頁94。
[43] 《國榷》卷七十,頁4353。
[44] 何心隱押解至湖廣武昌在萬歷七年六月,觀其《上湖廣王撫院書》語“又自南安自六月轉(zhuǎn)解抵楚省”(《何心隱集》卷四,頁111)可見。何心隱死亡的確切時間無從知悉,一般籠統(tǒng)而言為萬歷七年秋。何心隱講學友周良相于《祭梁夫山先生文》中云“予己卯年九月初二日,聞梁夫山先生卒于非命”(《何心隱集》附錄,頁133),可知何心隱死于萬歷七年九月初二日之前。周良相為湖廣道州人,距武昌尚略有時日,故何心隱之死當在是年秋七、八兩月?!秶丁匪d時日應為奏疏發(fā)到之時日(八月十一日),郭思敬發(fā)此疏則應尚在七月,其時何心隱或尚未斃命。
[45] 前引張居正《答楚按院郭龍渠》書,此郭龍渠即郭思敬。如此,則“曾光”一案,郭思敬亦是當事者,惟不知將何心隱并入曾光一案者,郭思敬是否參與其中。
[46] 鄒元標《梁夫山傳》云其“在楚黃,則創(chuàng)有求仁會館”(《何心隱集》附錄,頁121),何心隱《遺言孝感》亦囑以其死后“設春秋祭于求仁會館”(《何心隱集》卷四,頁76),可知“求仁書院”之準確名稱為“求仁會館”。然求仁會館非創(chuàng)于何心隱,據(jù)《孝感縣志》,實創(chuàng)于孝感人唐希皋:“(唐希皋)及解綬歸里,置求仁館聚眾講學?!保ㄇ骞饩w八年刊《孝感縣志》卷十五,《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349號,頁976。成文出版社,1975年。)《孝感縣志》并謂程學顏、程學博皆為唐希皋“門人”(頁976-978)。
[47] 《里中三異傳》,《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六,頁405。
[48] 《與子健》,《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六,頁177。
[49] 鄧豁渠即《里中三異傳》中“三異”之一,耿與其弟往還書中僅論及為鄧豁渠作傳事,或耿初為“三異”作傳,乃單獨各個為傳,后合并為“三異”傳,亦未可知。
本文原載于《泉州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有刪節(jié),此為全文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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