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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與心的設計者：朱熹

作者：李昤昊[1]

翻譯：葛小輝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4年1月15日

1. 原初存在與現(xiàn)實存在

孔子之后，儒學長期停留于倫理學范疇內(nèi)。但到宋代，儒學在與佛道兩家對立競爭之同時亦對其理念多有吸收，并發(fā)展成為一種新型儒學，此即儒學史上之新儒學或曰道學、朱子學，屹立于其巔峰者便是朱熹。

朱熹通過將宇宙論和心性論添入既存之倫理學而創(chuàng)立了包含形而上學與形而下學的統(tǒng)一儒學體系。尤其是通過對人之身與心的深刻探索而揭示了身心之實然形態(tài)與應然形態(tài)。在此過程中，朱熹提出了關于人之身心的設計圖，而此設計圖此后在東亞地區(qū)尤其是韓國發(fā)揮了至深至廣之影響，因為自朝鮮王朝建國以來乃至現(xiàn)在，朱子學理念在韓國精神史上可謂樹大根深，枝繁葉茂。

朱熹認為人之原初存在是完美無缺的，因為純善之理均等地存在于每個人身上。但是人的現(xiàn)實存在卻是不完整的，為何會有此種現(xiàn)象？朱熹在《大學章句》中做了如下說明：

《大學章句》 ?經(jīng)一章? 朱子注：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昬；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朱熹把人與生俱來之完整無缺之本性稱為“明德”。此明德中，具備一切法理。完整無缺而又具備一切法理的明德，如一盞不滅的明燈，與人共存不朽。此為人之原初面貌，亦即原初存在。但此種原初存在并未能在現(xiàn)實存在中完美無缺地呈現(xiàn)出來。與萬方平等、完整無缺之原初存在相比，現(xiàn)實存在則是有所欠缺且不平等的。正是“氣稟”與“人欲”導致了此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皻夥A”形成于“有生之初”亦即在人生成之初。而“物欲”則是“有生之后”亦即出生之后后天形成的。[2]“有生之初”形成之“氣稟”因生成于母胎，故可稱為遺傳上的不平等?！坝猩蟆毙纬芍拔镉笔窃诔錾笊L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故可稱為“環(huán)境的不平等”。由此二因，人遂喪失了上天賦予的純善與完整性，而只能活在善惡并存的不完整性當中。如此，現(xiàn)實存在因其善惡并存之不完整性，而只能是不安定的存在。但在現(xiàn)實存在之不安定深淵里，潛存著安定之純善與完整無缺之原初存在。朱熹以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佛兩家理論以及北宋時期先賢大德們的立論為根據(jù)，創(chuàng)立了精巧的體系，意在教化引導人們實現(xiàn)從現(xiàn)實存在向原初存在的飛躍與轉(zhuǎn)變。

朱熹認為，現(xiàn)實存在喪失了純善與完整性，而只能活在善惡并存的不完整性中，故而是不安定的。而由此類不安定之人所構(gòu)成之社會亦因此是不安定的?；诖?，朱熹提出了消除不安定性并恢復安定性的設計圖，并主張如果遵循并實踐此設計圖，則能克服由遺傳與環(huán)境因素而導致的現(xiàn)實存在的不安定性，并進而復歸于原初存在之完整無缺的狀態(tài)。而且，愈是接近原初存在，人之身心便愈恢復至安定狀態(tài)，而由此類人所組成之社會也便能復歸安定。

詳細呈現(xiàn)朱熹這些主張的便是他本人編撰之《小學》與《大學章句》。依據(jù)朱熹的學說體系，《小學》是培育社會人的“身”之設計圖，而《大學章句》則是培育靈魂覺醒之人的“心”之設計圖。朱熹主張，《小學》與《大學章句》應分別成為古代幼兒教育與成人教育之必修教科書。[3] 而且，朱熹認為，此二者并非各自獨立互不相關，而是屬于彼此緊密相連的一個完整教育過程。[4]朱熹描繪的這幅設計圖在當時朝鮮政府和大多數(shù)朱子學者那里被付諸實踐，且朱子學理念也被一般百姓普遍接受。在東亞地區(qū)極為罕見的是，整個朝鮮王朝就是遵循朱熹所描繪之設計圖來運營、維持的。延續(xù)了五百年的朝鮮王朝是朱子學的巨大實驗場。這場實驗在五百年間對朝鮮之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揮了絕對的影響力，從某種層面上講，即使在今日韓國，仍在展示著它綿延的影響力。

下面將考察朱熹意在走向原初存在的身之設計圖《小學》與心之設計圖《大學章句》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它們在朝鮮王朝發(fā)揮作用的具體形態(tài)，并對其意義進行探討。

2. 成為社會人：身的設計圖

朱熹認為，為了走向完整無缺、安定祥和的原初存在，在心的修煉之前，應首先進行身的修煉。 為此，朱熹編撰了進行人身修煉的設計圖《小學》。但朱熹所設計的意在修煉身體的《小學》，其本身是與培育社會人的倫理教育相互貫通的。因為朱熹所構(gòu)想的人身修煉之具體內(nèi)容恰是作為社會人所必須之倫理道德的集合體。由此，也可以說它反證了朱熹新儒學之根基仍在于先秦儒學之倫理學核心這一事實。

依據(jù)《小學》，身體修煉從大處著眼可分為三個層面。首先，為了成為社會人，需要修習必要的知識與技藝；其次，遵守并踐行對社會人而言最重要的綱目即五倫；再次，端正持身。這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分別對應于「立教」篇、「明倫」篇與「敬身」篇，其中最為重要者又屬踐行五倫之「明倫」篇。[5]

一方面，意在培養(yǎng)社會人之身體修煉始于母胎。人在生成之初便由安定和純善墮落為不安定與善惡相雜。即母親受孕之瞬間便是從原初存在降為現(xiàn)實存在之時。因此，從現(xiàn)實存在走向原初存在的努力亦應從此刻開始，這便是胎教?；诖?，母親從受孕之時，便應興寐有度，坐臥有節(jié)，避惡飲食，遠惡聲色，聞聽善樂，體行善事。唯有如此，孩子在母胎中才能安定生長，并以端正之身誕生世間。[6]即人應努力克服在生成之初便形成之現(xiàn)實存在所產(chǎn)生之清濁與美惡，而逐步走向原初存在之純粹至善，而此種努力，始于母胎，而其主體便是母親之胎教。[7]

如此，孩子在出生之后，通過10歲之前之共同教育過程與10歲之后男女有別之教育過程來修習作為社會人所必須之知識和技藝。即10歲之前之共同教育過程主要是幼兒期教其進食與穿衣之法，[8]6歲之后教其數(shù)與方位，以及男女之差異和對待年長者之禮儀。[9]10歲之后男女有別的教育過程，對于男子而言，主要面向社會，教習外向的、可以強化男性氣質(zhì)的科目，比如樂、詩、舞、射、騎；[10]對于女子而言，則主要面向家庭，教習內(nèi)向的、可以強化女性氣質(zhì)的科目，比如制衣、助祭、釀酒、發(fā)醬，等等。[11]諸如此類，10歲前后直至青少年時期，通過持續(xù)的教育而使其切身習得社會生活所必須之各種知識與技藝。《小學》之「立教」篇便是此類內(nèi)容。

另一方面，在《小學》中，有比身體修煉更為重要的部分，此即古代社會人際關系中最為重要之五倫的熟知與踐行。朱熹在《小學》之「明倫」篇中對此有詳盡說明，實際上該部分可稱為《小學》之核心。朱熹在「明倫」篇中，關于五倫之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交，對其相應之倫理綱目內(nèi)容進行了非常詳盡的說明。其中，有關父子關系的倫理實踐又占據(jù)壓倒性地位。首先將其分為父母生時子女所應行之侍奉，與父母死后所應行之祭祀兩大范疇，其次對其各自所包含的實踐內(nèi)容進行了非常細密的解說。比如，書中詳細羅列了父母健在時，按照男女之別，早、中、晚分別應踐行之項目。[12] 對其余四倫即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交的規(guī)定與說明，亦與此同。主要詳盡闡述了后生晚輩對于父母師長所應遵行的倫理綱目，此可謂傳統(tǒng)社會之垂直秩序在倫理綱目上的具體體現(xiàn)。但在體現(xiàn)水平秩序的“朋友之交”中，“朋友”是作為踐行前述四種垂直秩序的諫言者和輔仁者而存在的。[13]

另外，《小學》「敬身」篇里還詳細闡述了踐行上述所有事項之主體應如何持心養(yǎng)性與行動舉止的問題。

以上所考察之《小學》內(nèi)容主要是通過身體修煉而養(yǎng)成社會人的倫理綱目。這些倫理實踐綱目，其目的在于培育具有安定性的社會人。但另一方面，它們又是促進個人靈魂覺醒的階梯。即身體修煉是靈魂覺醒的一種準備過程。通過身體修煉而達成靈魂覺醒，這便是由現(xiàn)實存在飛躍至原初存在的設計圖之前半部與后半部。

3. 靈魂的覺醒：心的設計圖

如果說身體修煉之設計圖是《小學》，指向靈魂覺醒的設計圖則是《大學章句》。這兩幅設計圖彼此密切相關。人之倫理實踐既是成為社會人之必須條件，同時也是靈魂覺醒之必要條件。為了從現(xiàn)實存在走向原初存在，通過以踐行倫理綱目為內(nèi)容的身體修煉而達成的靈魂覺醒是絕對不可缺少的。如果不能實現(xiàn)此點，則無異于過著如夢非醒、如鬼非人的生活。如果能實現(xiàn)此點，則能通過自身靈魂的覺醒而走向原初存在，并進而達到作為社會成就之極致的治國平天下之境。[14]

如前所述，在人心之深淵里安然存在著純善完整的明德（或曰理）。其本身可以稱為純粹且具備完整性的靈魂。但此靈魂由于基于遺傳不平等的氣質(zhì)和源于環(huán)境不平等的人欲而未能充分展現(xiàn)出其原本面貌，處于某種睡眠狀態(tài)。如果說純善之靈魂是原初存在的話，那么現(xiàn)實存在便是睡眠狀態(tài)。如何從睡眠狀態(tài)中覺醒過來，喚醒純善之靈魂，并復歸于原初狀態(tài)？朱熹在《大學章句》中通過誠意與正心的概念對覺醒之方法進行了說明。

誠意與正心的概念，如果用一句話定義，則可以說是通過心的集中而進行的意識觀察，對此，朱熹用“審”或“察”字加以表現(xiàn)。那么，是如何以及對什么進行審察呢？《大學章句》里，“誠意”之具體行動表現(xiàn)便是“慎獨”。[15] “慎獨”之“獨”并非獨自一人存在于某個空間之謂，而是指只有自己知道的內(nèi)心的某種狀態(tài)或想法。[16]內(nèi)心的這種端緒特指意識最初開始覺醒時的內(nèi)心狀態(tài)。[17]所謂誠意，便是將心集中于只有自己知道的那最初覺醒的意識——朱子學派將此稱為“幾”，或“念頭初”——上而進行觀察的過程。[18]

另一方面，《大學章句》里“正心”之具體行動狀態(tài)則是指對于人之常見感情即憤怒、恐怖、好樂和憂患要以端正之心待之。[19]此處，持端正之心究竟是何意義？朱熹認為，它意味著要始終保持對憤怒、恐怖、好樂和憂患等意識之流動進行觀察的清明之心。[20]

亦即，于朱熹而言，所謂誠意與正心，即是以清明之心對意識自覺醒之瞬間開始便活潑作用的整個時期和過程進行的觀察與把持。朱熹的此種主張實際上可以說是以《大學》經(jīng)文為基礎而創(chuàng)立的新理論。[21]

對意識進行持續(xù)觀察和把握的主體是心，此心通過對意識的集中觀察而實現(xiàn)誠意與正心。心對意識的此種觀察若能持續(xù)不息，則將能在某個瞬間實現(xiàn)飛躍。朱熹認為，此飛躍將有助于實現(xiàn)從現(xiàn)實存在向原初存在的轉(zhuǎn)變。實現(xiàn)飛躍的瞬間，也便是潛存于人心之原初存在即明德與理，或曰純粹靈魂，覺醒的時刻。朱熹以“豁然貫通”來表現(xiàn)此種飛躍。就如一個社會或國家在遭逢絕境時，經(jīng)由質(zhì)變而可進入一個全新階段一樣，個人在“豁然貫通”之瞬間亦能通過飛躍而進入本質(zhì)上完全不同之另一階段。革命并非只發(fā)生于國家與社會，在人之內(nèi)心亦可以同樣方式演繹，此為朱熹主張之核心所在。

4. 巨大的實驗：踐行朱熹設計圖的朝鮮

朱子理學對東亞地區(qū)發(fā)揮了了莫大影響，而對朝鮮之影響尤為深重。朝鮮王朝從國家層面實施朱熹設計之藍圖，對朝鮮知識分子乃至普通百姓都發(fā)揮了至大至深之影響。而其結(jié)果在某種程度上一直延續(xù)至今。

朱子學進入韓國是在高麗王朝中期，約13世紀中葉。將朱子學作為思想主干的勢力是與高麗權(quán)貴及佛教勢力相對抗的新興士大夫。1392年，以這些新興士大夫為主體建立了朝鮮王朝，此后便把朱子學作為朝鮮之建國理念。高麗末期，新興士大夫們從中國引進了以《四書集注》為代表的朱子學書籍，在朝鮮建國之后，則在國家層面上從中國引進了朱子學派的諸多典籍。特別是在15世紀初葉引進《四書五經(jīng)大全》和《性理大全》等書后不久，便利用自主研發(fā)之活字在京鄉(xiāng)各地廣泛印刷刊行，加速了朱子學在朝鮮的傳播與擴散。自建國初期始，《大學》與《小學》便受到極大重視。下面的歷史記錄可以恰如其分地說明這一點。

《太祖實錄》卷2, 太祖一年(1392) 11月 14日：

伏愿殿下日御經(jīng)筵，進講大學，以極格致誠正之學，以致修齊治平之効。

《成宗實錄》卷69, 成宗七年(1476年) 7月 23日：

今諸邑儒生，勿論長幼，皆習小學。少者誦其文，長者通其義，融會貫通，然后許讀四書，以為恒式，又試講誦，第其能否，歲抄以聞，更于閭閻。廣詢可堪師表者，具以名聞，差敎授訓導，期收實效，勿為文具。使無人不學，無地非敎，皆知孝悌之道，不輟弦誦之聲，以副予轉(zhuǎn)移風化之意。

朝鮮在建國初期將《大學》視為包含朱子學理念的核心書籍，尤其是認為君主之帝王學亦包含其中，故而隨時在經(jīng)筵中講說論及。另外，《小學》則被視為所有知識分子均須嫻熟于身的核心倫理書籍，國家頒布指令，各個地方的儒生需在四書之前先行熟知《小學》之旨意與內(nèi)容。

但進入16世紀后，隨著朱子學在朝鮮的落地生根，《小學》和《大學》不再僅是君主和知識分子需要熟知之書籍，而成為一般百姓亦須熟稔于胸的典籍?！缎W》在知識分子之間迅速擴散，所受之尊奉宛若父母、神明。[22]15世紀朱子學之最高學者金宏弼(1454-1504)曾言自己是“小學童子”，實際生活完全依奉《小學》之規(guī)定。另外，為在全國實踐《小學》，而對《呂氏鄉(xiāng)約》進行注解并頒令全國；并制作《二倫行實圖》，以便普通百姓能夠輕易理解《小學》之實踐理念。另一方面，《大學》亦在朝鮮朱子學者的努力下而成為理念之源泉，地位堅如磐石。身體修煉之《小學》與靈魂覺醒之《大學》，下自尋常百姓，上至知識分子及王公貴族，成為所有人的學習教材。自此，朝鮮朱子學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等所有領域成為唯一的規(guī)范理論，個人之一切意識與行動均被包攝其中。國家與社會之諸多制度、規(guī)范與儀禮也全部依從朱子之教。[23]其結(jié)果便是，與王權(quán)相比，朝鮮的朱子學者們更為重視朱子學之理念，這最終導致朝鮮建國初期王權(quán)的弱化。王權(quán)與朱子學理念相沖突時，朱子學者無一例外地選擇支持后者。甚至有在國家危亡之際亦優(yōu)先考慮保全朱子學理念的傾向。朱子學理念的強化帶來了臣權(quán)的強化，其結(jié)果則是，朱子學者們對與朱子學理念相違背的權(quán)力乃至王權(quán)公開進行強烈批判，甚至不惜以命相諫，而大多數(shù)情況下最終都是臣權(quán)取得勝利。如此，《小學》與《大學》不僅在朝鮮朱子學派知識分子的私人領域發(fā)揮作用，還在國家層面上近乎完美地扮演了理念原理的角色，即使在今天仍在某種程度上發(fā)揮著作用。

隨著朝鮮王朝之覆滅，朱子學也正式喪失了“體制教學”的地位。但在歷經(jīng)朝鮮王朝覆滅、日本殖民統(tǒng)治后直至今日，朱子學仍在某種程度上發(fā)揮著影響。 1945年從日本統(tǒng)治下解放之后，韓國在美國資本主義之影響下，國家被大幅改造，現(xiàn)已成為資本主義理念與經(jīng)濟環(huán)境占支配地位的國家。但即使經(jīng)歷了種種變故，朱子學之影響仍潛存于社會底流，到今天，其影響在許多方面都展現(xiàn)出來。

比如成立于20世紀60年代的韓國古典翻譯院是翻譯韓國古代儒學文獻并培養(yǎng)翻譯人才的國家機關，朱子學派之儒家經(jīng)典注釋書籍在古典翻譯院之教育課程中占據(jù)重要地位，而《小學》與《大學章句》更是必修科目。此外，在民間或個人層面上也能看到各種有關朱子學典籍的教育及影響關系。那么，今日韓國對于朱子學的此種關注以及朱子學之現(xiàn)存影響究竟有何意義呢？

1945年以來，韓國隨著資本主義之日益發(fā)展，在物質(zhì)財富之增長上取得了長足進步。但另一方面，個人精神上的不安感及由此而起的社會隔離感卻日益嚴重。結(jié)果，雖然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上的巨大發(fā)展，人們的幸福指數(shù)卻大幅下滑，乃至自殺之事時有發(fā)生。在此背景下，朱熹描繪的身心設計圖可謂具備某種程度上的現(xiàn)代生命力，并可能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揮相關作用。此點可通過下述兩個事例來加以確證。

首先是作為身體修煉之設計圖的《小學》發(fā)揮作用的事例。在韓國中部城市大田有以兒童為對象的私立漢文古典學習機構(gòu)，名為“養(yǎng)志書堂”，該書堂在寒暑假上課，招收100至150名兒童，進行為期4周到6周的教育。但來此書堂的孩子大多是問題兒童，比如說50-60%的兒童或沉溺于網(wǎng)絡游戲，或無法適應學校生活，或有多動癥等。以這些孩子為對象所實施之教育，首先便是《小學》中揭示的作為身體修煉之一環(huán)的禮節(jié)教育，即大力強調(diào)對于長者所應遵行之禮儀。[24]在遵守問安禮節(jié)之外，還教習《四字小學》、《明心寶鑒》、《小學》、《四書》等傳統(tǒng)儒家教材。其教育效果相當驚人。比如，患多動癥的孩子，消極時表現(xiàn)為注意力散漫，積極時則表現(xiàn)為攻擊性行為。被送來書堂的大多是父母認為有多動癥而且采取了藥物治療等措施的孩子，但這些孩子一旦進入書堂，服藥便被停止，而只是立意于通過書堂生活來糾正其行為。這些孩子最初仍一如既往無法很好地自理生活，并時而表現(xiàn)出攻擊傾向，但通過書堂的禮節(jié)教育課程而逐漸發(fā)生變化。待課程結(jié)束時，已能夠與書堂的同齡人彼此融洽相處，注意力缺失的癥狀顯著減弱，注意力有所上升。目前，在韓國這樣的書堂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xiàn)，發(fā)揮著彌補、矯正資本主義之缺陷的作用。

另一個事例，極具個人色彩，但不妨拿來說明在韓國綿延數(shù)百年之朱子學傳統(tǒng)的影響力。筆者本人在過去30年間一直在學習儒學，尤其是朱子學?，F(xiàn)在則是通過這些學習積淀來寫文章、教育學生并從事經(jīng)濟活動的大學教授。但三年前曾罹患痛疾，接受手術(shù)，并住院20余日。當時所經(jīng)受之疼痛，透入骨髓，乃至無法忍受。深夜，被疼痛煎熬，驀然閃過一念：“30年間對儒學的苦心鉆研與學習竟絲毫不能減輕自己的病痛??！自己到底都學了些什么？”此時此景，筆者對既往之學進行了仔細省察，彼時腦海里浮現(xiàn)《大學》里“誠意”與“正心”所強調(diào)的對意識活動的持續(xù)觀察和把握。于是對自己那覺得疼痛之“心”進行審視，集中探察究竟是“誰”在覺得疼痛。若疼痛深重，則集中之程度亦極為強烈。結(jié)果，筆者得以依稀審視覺得疼痛之“我”究竟是誰。覺得疼痛之“我”越是顯明，疼痛之“我”與對此疼痛進行冷靜觀察之“我”便越是分離開來，對“苦痛”意識進行觀察和把握之“我”也變得益愈明顯。此種體驗使筆者到達了朱熹所言之由現(xiàn)實存在飛躍至原初存在的某種關口。因為疼痛之程度由此明顯減弱。不僅覺得疼痛之“心”恢復安定，而且有感實際上肉體之苦痛也顯著下降。這是極具個人色彩的體驗，但據(jù)筆者觀察，在韓國有過此種體驗的人們目前正在努力嘗試與社會共享此種體驗。此種嘗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對于資本主義下知識與體驗兩相分離之傾向的一種反抗。因為倡導回歸“學習其本身應成為自身體驗式學習”之朱子學式學習觀的知識分子正與日俱增。

勾畫了身心設計圖的朱熹通過《小學》與《大學章句》揭示了具備社會人屬性與覺醒之靈魂的個人面貌。終極而言，他揭示了由現(xiàn)實存在向原初存在的飛躍與回歸。朝鮮王朝以國家為單位進行了巨大的實驗，朱子學在社會、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幾乎所有方面都發(fā)揮了無與倫比的影響力。雖然進入20世紀后朱子學喪失了“體制教學”的地位，但從補充、矯正資本主義之缺陷的層面而言，它仍維持著微弱的脈搏。但此脈搏必將隨著韓國資本主義缺陷的日益展現(xiàn)而加速跳動。

<????>

《大學章句》

《小學》

《太祖實錄》

《成宗實錄》

《中宗實錄》

金駿錫，《龜泉 元裕漢 敎授 停年紀念論叢》（下），?朝鮮時期的朱子學與兩班政治?, 慧眼,  2000

<中文提要>

身和心的設計者：朱熹

作者：李昤昊[25]

孔子之后，儒學長期停留于倫理學范疇內(nèi)。但到宋代，儒學在與佛道兩家思想對立的同時亦對其理念多有吸收，并發(fā)展為新型儒學，此即儒學史上的新儒學或曰道學、朱子學，其巔峰便是朱熹。朱熹通過將宇宙論和心性論加入既存的倫理學而創(chuàng)立了包含形而上學和形而下學的統(tǒng)一儒學體系。尤其是通過對人之身和心的深刻探索而揭示了身心之實然形態(tài)與應然形態(tài)。在此過程中，朱熹揭示了關于人之身和心的設計圖，而此設計圖此后在東亞地區(qū)尤其是韓國發(fā)揮了至深的影響，因為自朝鮮王朝建國以來乃至現(xiàn)在，朱子學理念在韓國精神史上可謂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朱熹認為人之原初存在是完美無缺的，因為純善之理均等地存在于每個人身上。但是人的現(xiàn)實存在卻是不完整的，原因有兩點，一是遺傳上的不平等，而是后天環(huán)境的不平等。人因此二因而喪失先天賦予的身和心的完整性，以不完整的形態(tài)度此一生，而由此類不完整之人組成的社會同樣是不完整的。但朱熹認為，如果按照他設計的身心路圖走下去，則可以克服由遺傳和環(huán)境造成的現(xiàn)實之不完整性，而接近原初存在的完整性。而且，越是接近原初存在，人之身和心便恢復至安定狀態(tài)，由此類人組成的社會則可以恢復原應有的安定。詳細體現(xiàn)朱熹這些主張的書便是《小學》和《大學》。朱熹認為，《小學》是關于人身的設計圖，《大學》則是關于人心的設計圖。此設計圖在朝鮮時期在政府和大部分學者那里被付諸實踐，即使現(xiàn)在仍有少數(shù)集體和個人在努力實踐這些原則?，F(xiàn)今這個時代蘊育著人類精神上的焦慮不安以及由此而起的巨大危機。東亞各國，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越高，此種現(xiàn)象便也越明顯，尤其是韓國社會的情況。雖然身處發(fā)達的經(jīng)濟體之中，但很多人的幸福指數(shù)反而大跌，以至于放棄生命的事情時常發(fā)生。在此背景下，朱熹的身心設計圖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現(xiàn)代生命力并可能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揮相關作用。

【關鍵詞】 朱子學, 塬存在, 現(xiàn)存在, 小學, 大學

【注釋】

[1] 大韓民國 首爾:成均館大學 東亞學術(shù)院 敎授

[2] 《大學章句》?經(jīng)一章? 小注：“新安呉氏曰：氣稟拘之，有生之初；物欲蔽之，有生之后。不昧者，所以昏也，然雖有昏昧之時，而無息滅之理?！?/span>

[3] 《大學章句》 ?序文?：“三代之隆，其法寖備，然后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敎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敎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敎、大小之節(jié)所以分也?！?/span>

[4] 《小學集注》 ?總論?：“朱子曰：古人由小學而進于大學——大學之序，特因小學已成之功?！?；《朱子語類》卷七，學一，?小學?：“小學者，學其事；大學者，學其小學所學之事之所以。”

[5] 與“立教”的13個項目和“敬身”的46個項目相比，“明倫”共包含108個項目。

[6] 《小學》?立敎?：“列女傳曰：古者，婦人妊子，寢不側(cè)，坐不邊，立不蹕，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視邪色，耳不聽淫聲，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如此，則生子形容端正、才過人矣?！?/span>

[7] 《小學集注》?立敎?〔集解〕：“此言姙娠之時，當愼所感。感于善則善，感于惡則惡也。李氏曰：人之有生，以天命之性言之，純粹至善，本無有異；以氣質(zhì)之性言之，則不能無淸濁美惡之殊。淸乃智而濁乃愚，美乃賢而惡乃不肖。姙娠之初，感化之際，一寢一坐，一立一食，一視一聽，實淸濁美惡之機栝，智愚賢不肖之根柢也。為人親者，其可忽慢而不敬畏哉?！?/span>

[8] 《小學》?立敎?：“內(nèi)則曰：凡生子，擇于諸母與可者，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愼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子能食食，敎以右手；能言，男唯女兪；男鞶革，女鞶絲。”

[9] 《小學》?立敎?：“六年敎之數(shù)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戶及卽席飮食，必后長者始敎之讓，九年敎之數(shù)日?！?/span>

[10] 《小學》?立敎?.：“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學書計，衣不帛襦袴，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

[11] 《小學》?立敎?：“女子十年，不出，姆敎婉娩聽從，執(zhí)麻枲，治絲繭，織纴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觀于祭祀，納酒漿籩豆葅醢，禮相助奠?！?/span>

[12] 比如，男子在早晨應行之事為：“子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縰笄總，拂髦，冠緌纓，端韠紳，搢笏，左右佩用，偪屨著綦”；女子在早晨應星之事為：“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縰笄總，衣紳，左右佩用，衿纓綦屨”。 另外，日間，“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應唯敬對，進退周旋，愼齊， 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噦噫嚔咳欠伸跛倚睇視，不敢唾洟”。晚間則應“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小學》?立敎?）。

[13] 《小學》?明倫?：“比喩朋友以責其善，輔其仁，其孰能使之然哉？固朋友之于人倫，其勢若輕而所系為甚重?！?/span>

[14] 《大學章句》?經(jīng)一章?小注：“格物是夢覺關，誠意是人鬼關。過得此二關，上面工夫一節(jié)，易，如一節(jié)了，至治國平天下，地步愈闊，但須照顧得到。”

[15] 《大學章句》?傳六章?經(jīng)文：“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愼其獨也?！?/span>

[16] 《大學章句》?傳六章?小注：“新安陳氏曰：此獨字，指心所獨知而言，非指身所獨居而言?！?/span>

[17] 李承福《大學講解》?誠意節(jié)?：“獨卽初發(fā)炯然不昧者。”

[18] 《大學章句》?傳六章?朱子注：“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已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 《大學章句》?傳六章?小注：“新安陳氏曰：念頭初萌動，善惡誠偽所由分之幾微處，必審察于此，以實為善去惡。如別岐道之始分處，起腳不差，行方能由乎正路，否則起腳處一差，差毫厘而有千里”； 李承?！洞髮W講解》?誠意節(jié)?：“幾時，念頭初發(fā)善惡分途處?！?/span>

[19]  《大學章句》?傳七章?經(jīng)文：“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span>

[20] 《大學章句》?傳七章?朱子注：“忿懥，怒也。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有不存，則無以檢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無不修也?！?/span>

[21] 《大學章句》?傳七章?小注：“新安陳氏曰：察之一字，乃朱子推廣傳文之意，使學者有下手處?！?/span>

[22] 《中宗實錄》卷26, 11年(1516年) 11月4日?！皡①澒俳鸢矅唬汗湃嗽疲盒W之書，愛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收放心，養(yǎng)德性，無大于此。今若令里巷學宮中外，皆知崇尙，則自然敎化大興，而小學之道，明于一世矣。”

[23] 金駿錫，《龜泉 元裕漢 敎授 停年紀念論叢》（下），?朝鮮時期的朱子學與兩班政治?，196頁。

[24] 養(yǎng)志書堂的叩首禮教育如下：“行禮之時，兩手相握，先行揖讓，叩首之后起身，再次揖讓，后屈膝而坐，呈問候之辭。再次起身，依順序而行。兩手相握時，男子左手在上，女子右手在上。膝及地時，左膝先及；起立時，先支右腳而起。遇長者，須即時行叩首禮。故此，即在校外見到長者，亦應即時行禮。但如在地面上直接行禮，則有損衣物，故退鞋，以腳置其上而行禮。揖讓皆同在書堂之時，叩首之時手置于腳面之上，后腳踝略起。起立后重行揖讓，俯首，呈問候之辭。書堂學童離家去?；蜃孕w家時，起床時，集訓回來時，外出歸家時，均需行叩首禮。平時見到長者，作揖、問候。”

[25] 成均館大學校 東亞學術(shù)院 / HK敎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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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