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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壽澂】《瓶粟齋詩話》與滬上舊體詩詞

欄目:依仁游藝
發(fā)布時間:2013-07-29 22: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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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壽澂

作者簡介:嚴壽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碩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博士?,F(xiàn)執(zhí)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教授,兼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及美國克萊蒙研究生大學(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學院經典詮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約研究員。治學領域為中國學術思想史與古典文學,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學。撰有專著《詩道與文心》《近世中國學術思想抉隱》《近世中國學術通變論叢》等。


 

 

《瓶粟齋詩話》與滬上舊體詩詞

作者:嚴壽澂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7月27日

 

 

 

(一)

 

百數(shù)十年來,西力東漸,中外人士,輻輳滬濱。于是黃歇之浦,化為十里洋場,儼然華夏西化之先驅。民國肇造,時局搶攘,滬瀆一隅之地,更成避難樂土。清室遺老,若陳筱石(夔龍)、鄭蘇勘(孝胥);民國新貴,若章行嚴(士釗)、葉譽虎(恭綽);老師宿儒,若沈子培(曾植)、錢名山(振锽);才調名士,若冒鶴亭(廣生)、況夔笙(周頤);摩登士女,若陳小翠(璻)、周煉霞(茝);咸居海上,往來酬酢,社集唱和,蔚為一時之盛。青浦沈瘦東(其光),風雅士也,以能詩鳴,弱冠即留稿,強仕之初,刻《瘦東詩鈔》行世。吟哦之余,復著《甁粟齋詩話》,逐年分編刊行,或鉛印或油印,歷三十載.。公元一九五八年,集為《瓶粟齋詩話》三十六卷暨《余瀋》四卷,付諸油印,留傳于滬上文人間。[1]近年張君寅彭收入所輯《民國詩話》,乃漸為外界所知。是書雖不免如陳兼于(聲聰)所謂,“所錄稍濫,不免以佛法作人情”[2],然記人敘事,取材甚廣,可覘風俗,足征文獻,尤可見所謂洋場者,大雅之聲,固未曾斷絕,猶洋洋乎盈耳也。

 

(二)

 

滬上詩流,頗多結社,歷時最久者為鳴社?!镀克邶S詩話》(以下簡稱《詩話》)述其事云:

 

叔季之世,文士往往結社,以文章氣節(jié)相砥礪。如宋元間之汐社、月泉社;明季江南北有羽朋社、匡社、南社;浙有聞社、讀書社;江西有則社,而吳之幾、復兩社為最著。民國壬癸之際,海上有超社、希社、淞社,厥后常州之苔岑、海虞之虞社繼之,而滬之希社、鳴社為最盛。鳴社歷年最久,初名求聲,始于丙辰,主社事者郁餐霞、繭迂父子,及嚴君載如也。每假酒樓舉行社集,勝士如云。余己巳客滬,遇宴飲輒攜蔣姬俱往。乙亥九月,社中假龍門精舍故址,舉行話舊集,蒙折柬相招。余寄詩云:“廿年文酒此銜杯,稠疊郵筒往復回。畫卷且留塵外賞,黃花猶向劫余開。蒼茫海國題襟集,蕭瑟江關作賦才。自笑年時詩債滿,瘦藤不許逐人來。”倭難作,社事寖歇。(此外南社,聲氣亦廣,惟志趣不同。)(卷二十四,頁二——三)

 

按:餐霞、繭迂者,上海郁氏葆青、元英父子也(今日臺灣新黨主席郁慕明,乃元英幼子)。嚴君載如者,先君子也。

 

《鳴社二十年話舊集》一冊,刊于民國二十四年乙亥,先君為作序,有云:

 

自辛亥國變,宙合晦盲,舊臣名士既遯世,靡不以滬瀆為歸。流人所聚,乃藉詩篇酬唱,遣其不可聊之歲月。若超社、希社、淞社,各張一幟,踵起于壬癸之間。詩社之興,于斯為盛。超社屬先朝顯者,天地既閉,托于歌詠,以寄其舊君故國之思。甲寅、乙卯以還,夫己氏餌卑辭厚幣,乃多有捧檄而喜,去此不顧者。謔者謂六書之義,其四曰會意,超字于文,蓋召之即走也。嗣改曰逸社。希社人數(shù)眾,流品稍雜,不數(shù)年亦即渙散。淞社行之久,其間不乏知名士,然亦不聞音響矣。鳴社初名求聲,始丙辰,其興起后于諸吟社。蓋郁餐霞姻丈貨殖余暇,耽吟事,始焉集里中故舊有同嗜者十人,為求聲社,不過如昌黎〈南溪始泛〉詩所云,“愿為同社人,雞豚燕春秋”者,非欲標榜為名高者也。迨后因友及友,來者遂加多。己未易今名,時余以丈哲嗣迂樓妹丈之介,亦附名其間,月為觴詠,時或徜徉吳越間山水佳處。屈指二十年,未嘗間斷也。而此二十年中,人事之變遷,同社人之生死聚散,若與世亂相表里。于是餐霞丈喟然興嘆,約為話舊之集

 

是集錄社內外多人之作,有駢散之文,有古今體之詩。李拔可(宣龔)、夏劍丞(敬觀)、陳鶴柴(詩)、黃公渚(孝紓)、孫漱石(玉聲)、朱大可(奇)諸人皆與焉,漪歟盛哉。

 

業(yè)師鄭質庵(永詒)夫子有〈鳴社二十年話舊集同人小啟〉駢文一首,曰:

 

古月茫茫,曾照云間之鶴;勞人草草,且盟海上之鷗。吾鳴社詩酒論交,山林在抱;賦雙鳥則思韓孟,尋三徑則慕羊求。近市何妨,遯世無悶。杯浮太白,如過丁卯之橋;燭刻半紅,實始丙辰之歲。二十年寒來暑往,求聲之銅缽猶存(初名求聲詩社,后易今名);幾千里苔異岑同,言志之霞箋宛在。風雨如晦,托微尚于雞鳴;江湖相忘,比浮生于魚樂。欲回天地,入之扁舟;盡有羲皇,納于角枕。尋梅屐底,不知十日春寒;聽月樓中,留得幾人夜話。鞭心入古,浪跡出塵。一發(fā)青山,待掃題詩之石;半江紅樹,乍停載酒之船。顧詩詠杜陵,非無花近高樓之感;笛聞向秀,尤有墓多宿草之悲。郁幽抱則處處斜陽,酹詩魂則年年曲水(社中逢春禊,致祭亡友)。云煙過眼,誰藏記事之珠;風月消愁,莫惜題襟之墨。更十年而成世,舉一杯以問天。所愿舊雨皆來,期于初展重陽以后;前塵共話,人在仰邀明月之間。況笙磬同音,槐榆合抱。秋聲館里,更招看竹之人;雁字風前,補詠題餻之句。庶幾希蹤真率,嗣響耆英。坐嘯行歌,來者豈竹林之可限;忘形把臂,吾曹舍汐社其安歸。千里一堂,一時千載。笑看鷗鷺,幾忘今日之秋深;醉把茱萸,更鬬明年之誰健。是為啟。

 

辭意俱美,近世不多見之佳構也,故謹錄于上。

 

鳴社之集,倭難后仍未歇絕。先君暮年為質庵夫子《天瓢閣詩集》作序云:“迨丁丑秋,狼煙四起,社事中輟。余家早移郭外北隅,其時城中暨鄰邑故舊,倉皇流轉,奔湊居夷,羣萃于藁街十里之間。喘息略定,念無以舒煩懣,則相約就蕭齋茗話,月訂兩集,集輒清談移晷。憂中有樂,惟賴此耳。”(按:質庵夫子卒于丙寅,享年八十有一。生平所為詩頗富,惜未有定稿。其裔孫自零章斷簡中收得若干,抄錄一過,先君為之作序。惟字跡模糊處甚多,遠非完帙。)迨至己丑以后,民間結社,懸為厲禁。所謂鳴社者,于是不得不解散矣。

 

《詩話》卷十四云:

 

甲申夏,余棄濠上居,別買屋城西小紅橋側。居狹甚,不啻岸上牽舟,無復有蔬坪花圃之樂矣。曾有詩紀事,知交頗有和者。上海鄭質庵云:“幾人詩卷得長留,渺渺吟身寄一漚。流水門前鳴遠瀨,停云天際豁寒眸。多君抱膝猶堪隱,老我傭書尚未休。回首滄江初把臂,鼓鼙聲里白蘋秋(齊、盧之戰(zhàn),君避兵來滬,始由神交而成相識)?!鼻槲牟⒚#撈撸?/span>

 

質庵夫子之作,多一唱三嘆、情文并茂如此者。夫子伉儷情深,暮年喪偶,有悼亡絕句百首。茲錄四首于下:

 

渺渺前塵我不忘,梅花溪上讀書堂。

鮑宣幸作桓家婿,先到春風弟子行。

(丙午入梅溪學校,受業(yè)于外舅父張來如師。時年十二歲。)

 

幾回聽取白門潮,翁婿聯(lián)床破寂寥。

知我日來詩思遠,殷勤先為一燈挑。

 

天低云密雨霏霏,窗靜燈寒遠漏微。

若使眼前君尚在,定然催我更添衣。

 

百千萬遍神傷處,五十八年緣盡時。

若使有靈應更苦,愿君一死便無知。

 

情真意切,又文采斐然。元微之對此,當有愧色。

 

夫子亦有感事哀時之作,錄二首:

 

〈元戎〉二首之一:

 

元戎開府石頭城,喝月居然見倒行。

萬里蟲沙消碧血,幾番虎帳寫紅情。

悄攜海上神仙侶,泣別江東子弟兵。

從此瀛洲蓬島遠,不聞鼙鼓一聲聲。

 

〈感事〉四首之四:

 

多少龍蛇起蟄頻,茫茫東海又揚塵。

天開覆雨翻云局,風靡恩牛怨李人。

得路每憑三寸舌,浮花誰惜百年身。

如何牖下傷時客,但把興衰問鬼神。

 

細玩辭意,當是己丑國變前后所作。感慨深而措辭婉,玉溪生嫡乳也。

 

《詩話》數(shù)處提及丹徒許效庳(德高)。效庳乃魯山翁(汝棻)之孫,克稱家聲,甫逾五十,以喉癌歿于滬上。其詩胎息溫李,上溯杜陵,感慨遙深,尤工七律。惟平日不自收拾,身后賴新城陳病樹(祖壬)、江陰陳文無(名柯)自斷爛叢殘中搜集之,編為《安事室遺詩》一卷暨詩余一卷,辛丑十二月,以油印本刊行。茲錄三首,以見一斑:

 

〈歲莫書感〉四首之一:

 

入雒公孫百夢非,浮云日暮黦儒衣。

窮知文字能移命,癖剩歌詩未息機。

是處戰(zhàn)頻嚴介冑,末流情敝習脂韋。

        相逢無意還相問,嘿算乘除事已微。(頁四)

 

〈嘲弄〉:

 

刬襪提鞋向宋鄰,朦朧盡道夢非真。

虛傳紫鳳搖朱佩,誰遣烏龍臥錦茵。

暈臉故應難映月,回軀猶恐不勝春。

          朝來女伴添嘲弄,嬌舞前溪苦泥人。(頁十二)

 

〈寄講兒白下〉:

 

茫茫那更待言愁,料爾中宵獨倚樓。

無際帆檣千疊浪,等閑笳鼓六朝秋。

蟻封識雨將焉避,雁陣隨陽遽可謀。

         老我不關興廢事,似聞澼絖亦能侯。(頁十八)

 

(三)

 

己丑以后,文網(wǎng)之嚴,可謂曠古所未有。若有人焉,有哀時感事之作,流傳于外,為當局所偵知,以為大有違礙,冠以反動言論之名,復恰遇某“運動”高潮,則必入羿之彀中。杜少陵生于斯世,欲逃“反革命”罪名,又焉可得。然彼時滬上諸詩流,若家有宿儲,生計無虞,止談風月,不涉時事,則盡可詩酒流連,以文會友。瘦東《詩話》中,此類記載,正復不少。如卷三十三云:

 

甲午杪秋,余始謁冒師疚齋于海上模范村之寓邸。師晏臥未起,因就榻端揖之。旋出示己稿及近人詩詞,并喚其三子孝魯(景璠)出相見。越日治具招飲,與燕諸君有長汀江翊云(庸)、雙流向仲堅(迪琮)、善化瞿兌之(宣穎)、廬陵周煉霞女士(茝)、江陰陳季鳴(名柯)、武進吳青霞女士(德舒)、吳縣吳湖帆(倩)、我邑戴果園(克寬)、張聊止(厚載),合疚師喬梓,主賓一十二人。酒酣,青霞、果園、聊止皆度曲。余賦紀事詩七絕五首。別后師又寄詩云:“未攬畬峰九日晴,肯來存問見君情。笑談但覺皆詩料,絲竹那能比肉聲(是夕客度曲,無吹簫者)。常嘆才難思座滿,不辭酒盡到參橫。連宵所至占星聚,何異班生是此行?!鄙w用樸庵老人集中〈己巳晚春王阮亭陳其年山濤泛舟水繪園洗缽池〉韻也。稠繆溫至,情見乎詞。余和云:“依然洗缽月華晴,撫昔懷今此日情。裙屐盛為滄???,市朝流盡大江聲。卷簾未許黃花瘦,聽曲何煩綠玉橫。凖待蒲輪征伏叟,不才料理執(zhí)鞭行?!保撍模?/span>

 

按:疚齋乃冒鶴亭別號,樸庵老人為冒辟疆,鶴亭,其后裔也。嗣后鶴亭依其子居北都,曾蒙新朝太祖召入宮禁。瘦東和詩所謂“蒲輪征伏叟”云云,似有先見。然召對時,實則清談而已。蓋其時所崇奉者,太史公、沖虛真人之經,久矣非周孔之舊也,又焉用伏生為?且疚齋者,又豈是申公、伏生一流人物?

 

滬上人才濟濟,《詩話》所錄,畫師醫(yī)家,閨閣方外,皆有之。卷三十曰:

 

嘉定陸儼少來書云:“儼不常作詩,篇章散佚,姑鈔寄記憶所得者。”竟讀之,則杜陵家數(shù)也?!词裰须s詠〉云:“客里驚年換,天隅覺事非。江云寒不舉,蜀雨斷還飛。無復乘高興,真成逆浪歸。浮鷗吾語汝,日暮更相依。”“迂疏宜畎畝,出處各生平。即事非今古,哀時尚甲兵。寒憐秋樹瘦,明愛晚山晴。后日誰能料,空懷植杖耕?!保撊?/span>

 

二詩蒼勁樸茂,的是杜陵家數(shù)。

 

名醫(yī)家秦伯未(之濟,號謙齋),上海人,醫(yī)理極精,后召入燕都,出任北京中醫(yī)學院院長,亦善詩?!对娫挕肪矶脑疲?/p>

 

秦伯未學醫(yī),得江陰曹穎甫孝廉(家達)之傳,早有聲望。詩亦酷似《氣聽齋集》,多宗晚唐。如〈宛平城樓望盧溝河〉云:“樹鎖孤城暗,潮聲此戰(zhàn)場。高岡吹曉角,殘月在河梁。野草三春綠,流沙一線黃。不因來惜別,杜宇斷人腸?!薄凑銝|道中〉云:“秋草西興路,欣然此日晴。地留阮公社,山入越王城。遠渚浮煙白,疏林向日明。清游來得得,懶與計行程?!薄丛潞]賀監(jiān)祠〉云:“棄官兼舍宅,老監(jiān)尚存祠。寂寂一湖月,悠悠千載思。狂名甘自受,幽憤少人知。休唱烏棲曲,汀洲柳似絲?!甭删洹皶詿熭p似縠,樹影靜于山?!薄昂恻S染蠟,老干綠生銅?!薄八幖堥e臨畫,花缸自洗罌?!薄巴ド盍粞┷E,樹老助風威。”“寺深巖作壁,佛古草為衣?!薄白詫懯杳氛趬谋冢炝魵堁┲笄宀?。”……“春色暗隨流水遠,風華消向落花多?!薄八谋谙x聲人入定,一窗燈淡月專光?!薄耙褵o親養(yǎng)輸財易,尚有人來乞藥忙?!辈醇婺茏?,畫法趙撝叔,故又號謙齋。(頁三)

 

以上五律衍姚武功一派,甚見功力;七律諸句,雅近劉文房;“已無”、“尚有”一聯(lián),則劍南家數(shù)也;確乎雅人深致。

 

女畫師廬陵周煉霞,姿容都麗。至暮年,蘇淵雷(仲翔)贈以詩云:“七十猶傾城”。憶乙未、丙申之間,上?!缎旅裢韴蟆房d煉霞一仕女畫,題曰“細嚼梅花讀漢書”,甚佳,迥非今時俗手所能企及。煉霞亦工詞,有句云:“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無妨”,傳誦一時?!对娫挕肪矶辉唬骸绊暤闷洹搭}畫梅詩稿〉云:‘水墨疏香夢里春,年年陋巷伴安貧。米鹽不是瓊瑤屑,莫怪梅花冷笑人。’‘瘦影橫斜倚薄醺,晚來寒雨又紛紛。春愁如夢無尋處,祇有香魂化冷云?!逶~麗句,不近煙火,書法亦姿態(tài)橫生。”(頁四)卷二十四復引其〈題畫柳〉云:“殘煙漠漠雨蒙蒙,消盡春光轉眼中。我與垂楊同瘦損,漫將遲暮怨東風?!薄摧p寒〉云:“為有輕寒入夢遲,生憎又見月圓時。一燈細煮愁如酒,化作紅箋小字詩?!薄辞锵翟疲骸跋鼇頉鲆馔讣啓?,誰向尊前笑語同。珠箔無情閑好月,銀鐙有夢怯秋風。燒殘香篆煙猶紫,灰盡相思豆不紅。怪底難消離別恨,斷腸時節(jié)太匆匆?!闭淙纾骸耙褢T生涯如水淡,未妨姓字少人知?!薄包S花骨傲秋無價,明月光寒夢有詩。”“離懷欲寫書難寄,密語將緘字又刪?!痹u曰:“皆婉摯動人,足征掃眉才調。”(頁四)

 

煉霞詩詞固工,然終是“掃眉才調”而已。杭縣陳小翠,天虛我生(名栩,字蝶仙)之女,定山(名蘧,一字小蝶)之妹,亦工詩善畫,以女東坡自命。丙丁劫中,不堪受辱,引煤氣自盡。其詩格局甚大,氣概不凡,洵女中偉丈夫也。朱大可丈論陳氏一門,謂父不如子,兄不如妹。誠然。《詩話》卷二十八曰:

 

小翠記問強博,于風騷漢魏六朝三唐,均有根柢,能為太白長吉溫李冬郎諸家詩體。如〈春日吟〉、〈七夕詞〉、〈夜闌曲〉、〈春曉曲〉、〈司香曲〉、〈蟻游鼻山歌〉、〈悲西臺〉、〈閨病〉等篇是也?!蠢钜列小?、〈施孝女行〉,則合古樂府〈陌上?!?、〈木蘭詞〉,一爐而冶,尤推杰作。惜皆限于篇幅,未能盡錄。錄其佳句云:“云深山齒滑,燈暗佛顏青。”(〈山行〉)“柳陰分水綠,山氣渡河輕?!保ā磁颊肌担皾M窗疏影人初靜,三徑濃霜鶴未知?!保ā窗酌贰担凹覈橛陔p斗酒,興亡早定一杯羹?!保ā丛來椡酢担罢撛姴槐∥何涞?,負氣誰如周亞夫?!保ā醇鬃忧镫s詩〉)“天上桃花忘魏晉,驪山烽火笑諸侯?!保ㄍ希凹邑氉骺驮且?,世亂思歸亦大難?!保ā绰脩选担罢摻凰浦窈畏辽?,得句如花不嫌多?!保ā醇鬃託q暮感懷〉)“慣經離亂翻無淚,傳到文章不算名?!保ā春I雜感〉)……“殘菊病秋開漸少,青山如友不能疏。”(〈題讀畫圖〉)“老眼錯看花似霧,小名宜喚步非煙。”(〈楊花〉)“不知一夜山何往,但覺中庭地漸高。”(〈夜雪〉)自來女子之詩,大抵止于裁紅刻翠,嚼蕊吹香,而小翠獨有丈夫氣。能豪宕雄奇已難,能卓然成家尤難。求之三百年前,不知周羽步、吳巖子輩視之如何。嘗有桐江游,逢二女道士相謂曰:“此必陳小翠也?!笨谡家唤^云:“青天上下月輪孤,一葦橫江水不波。祇有黃州千載鶴,夜游認得女東坡。”其自負乃爾。(頁六——七)

 

《詩話》卷三十二復引其〈名山老人畫竹歌〉下半云:

 

元初軟美無足道,學書莫學吳興趙。

三竿兩竿庾信園,十日五日王宰稿。

渲染大筆何淋漓,使君一見衡氣機。

至人不以畫為畫,要與造化爭神奇。

氣橫心正名山帖,民國以來推第一。

        清風高節(jié)人不知,獨臥華堂滿身月。(頁六)

 

確是大筆淋漓,格調高絕。論書而貶吳興趙氏,全從氣格著眼,與霜紅龕同調。此詩較之李易安壯句,毫無愧色。瘦東因而評曰:“因憶嗽玉句云:‘南游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隙梢鹿谇吠鯇?,北來消息少劉琨?!錁窃疲骸篮笄幱形?,愁來歌哭不由人?!瘎t同傷晚遇而沈痛尤過之矣。余題其詩札后云:‘歲除失喜墜瓊瑤,風格吟紅未許高。知己大難吾賀我,彌天一個女詩豪。”(頁七)一弱女子,才廣識高而又心雄氣傲如此,固難乎免于今之世矣。

 

其時滬上女子工詞而有豪氣者,則有閩人邵英戡,為南匯詩人顧佛影(憲融)弟子,早年負笈燕京,后寓居滬瀆。性豪邁,不事容飾?!对娫挕肪砣浧洹辞锔凶V揚州慢〉云:

 

木落山空,云橫雁斷,有誰帶得鄉(xiāng)音。有重陽近也,怕觸緒難禁。莫憑著、闌干眺遠,淡煙斜照,都如愁吟。盼何時,重摘霜花,堆上瑤簪。      昔年逸興,到如今、無處追尋。只冷砌蟲聲,疏籬蝶夢,凄度秋深。畫角五更吹徹,西風緊、擁遍寒衾??窒鼇矶贪l(fā),明朝多少蕭槮。(頁三)

 

感慨蒼涼,甚似稼軒,女子詞而能如此,古來不多見也。今人論近世女子詞者,惟知沈子苾,見聞不亦稍隘乎?

 

(四)

 

歲次丙午,劫換紅羊,瓜蔓之抄,遍于全國。滬上詩流,人人重足而立,側目而視,酬唱之盛,于是不再。然飄風暴雨之中,或以吟詠自遣,或一二友朋間詩筒往還,以寫幽憂之思者,仍不絕于黃歇之浦。虞山俞運之(鴻籌),其一也。早年居鄉(xiāng)里,時江南尚有承平之風,武進有苔岑社,虞山有虞社,皆與焉。后以舊學商量為不足,乃至上海,習法蘭西文,復治法律之學,以經世為職志。抗日軍興,毅然投身其間。乙酉歲,因漢奸之賣,為敵騎捕于杭州驛,痛摑敵寇之頰,斥其侵軼我邦家之罪。敵壯之,得不死。被執(zhí)后所為詩,有句云:“緬向西湖增故實,風波風雨敢同論?!敝竟?jié)之壯,即此可見。在獄中遭敵訊,負傷。迨倭酋乞降,乃釋出。年未中歲,而體氣就衰,因寓滬上,閉戶學浮屠法,不與外事,暇則以著述吟詠自遣。辛亥冬卒,遺作題曰《舍庵詩詞殘稿》,己未歲寫印行世。[3]集中有〈丙午六十初度戲作自挽三首用靖節(jié)擬挽歌辭韻〉,其第二首云:

 

莫思身外事,誰來奠一觴。

雖奠亦何為,一呷焉能嘗。

臺山驀直去,即是蓮花旁。

平生修持伴,矻矻老孟光。

同歸或異期,歸則歸一鄉(xiāng)。

          再來未可期,此愿尚未央。(頁二一)

 

先生為今世之陶靖節(jié),此詩一切看開,復有大愿存焉,修持有得之言也。

 

質庵夫子有〈丁未九日〉詩云:

 

颯然風雨感高樓,人海翻瀾尚未休。

白發(fā)仰天仍九日,黃花傲世已千秋。

積書巖下云疏密,落木庵中客去留。

閉戶即今思舊事,便無杯酒亦忘憂。

 

復有〈除夕〉詩,作于數(shù)年后,云:

 

抽毫且莫感多端,巾履婆娑歲月寬。

疊疊案頭書不理,陰陰窗外雨初干。

波翻大海終須定,春入疏梅尚帶寒。

最是今宵堪喜事,老妻病起共盤餐。

 

當此沉沉歲月,不以吟詠自適,又何以遣有涯之生乎?劫中之心情況味,歷歷如見。

 

吳江金赟盦(元憲,字立初)先生,松岑(鶴望)從弟,己丑前任教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新朝伊始,即有所謂思想改造,括九州島知識之士,盡入一網(wǎng)之中,不可有己志,更不許有良貴。呂氏之子對之,當羞慚無地也。赟盦不能忍辱為五斗米折腰,于是辭教職,返歸蘇州舊居,曲肱飲水,讀書著述,與時世可謂格格不入者也。丙丁劫后,與先君時有唱和。茲敬錄先君和作二首:

 

〈次韻和答赟盦翁見贈之作〉云:

 

松楸郁郁昔年栽,攀柏紓勞憩路隈。

有道墊巾逢雨甚,羲之誓墓此心摧。

見招終負柴桑約,襟抱誰如子美開。

示我高文識胸臆,神凝口沫讀多回。

 

〈赟翁郵示九日詩次和〉云:

 

重陽驚再展,瓢里接新詩。

仲蔚蓬蒿宅,淵明菊酒時。

江河爭欲廢,書簡答知遲。

奔拜墳頭土,今年恨失期。

 

一二素心人,賴此以數(shù)晨夕。舉世滔滔,橫潦污水,終不廢江河之萬古流也。

 

【注釋】

 

[1] 見姚虞琴(景瀛)所撰序,載油印本《瓶粟齋詩話》卷首。

 

[2] 《兼于閣詩話》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0頁。

 

[3] 參看其鄉(xiāng)人錢仲聯(lián)〈俞運之先生傳〉,及謝稚柳所為序文,均載《舍庵詩詞殘稿》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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