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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的結(jié)集

作者：郭沂（首爾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

來源：選自“尼山儒學(xué)文庫”之《儒學(xué)何以反本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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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先來看《論語》是如何成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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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論語》是如何成書的這個(gè)問題，兩漢學(xué)者多有記載，這在歷史上本來沒有疑問。如劉向說，《論語》“皆孔子弟子記諸善言也”。劉歆說：“《論語》者，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shí)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dāng)時(shí)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撰，故謂之《論語》?！?《漢書·藝 ?文志》)匡衡說：“《論語》《孝經(jīng)》,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漢書·匡衡》)王充說：“夫《論語》者，弟子共紀(jì)孔子之言行?！?《論衡·正說篇》) 鄭玄說：“仲弓、子夏等所撰定?！?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引，該書《論 ?語音義》又稱：“鄭玄云：仲弓、子游、子夏等撰?！痹黾恿俗佑?《論語崇爵讖》說：“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事素王?！壁w岐說：“七十子之疇， 會集夫子所言，以為《論語》?！彼羞@一切，怎能一筆抹掉?兩漢學(xué)者去孔子未遠(yuǎn)，其說應(yīng)該有相當(dāng)?shù)母鶕?jù)。各家的具體說法雖然不同，但認(rèn)為《論語》為孔門弟子編撰這一點(diǎn)卻是非常一致的。這從書中曾子、有子、閔子等孔門 ?弟子被稱為“子”可得到印證。這些孔門弟子當(dāng)然都生活在先秦時(shí)期。就此來看，《論語》在先秦時(shí)期確已編輯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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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關(guān)于《論語》的成書，今本《論語》本身已經(jīng)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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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 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弊訌垥T紳。(《論語·衛(wèi)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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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張聽到孔子的諄諄教導(dǎo)，唯恐忘記，匆忙寫在衣帶上的情景躍然紙上?？梢?，孔子弟子確有做筆記的習(xí)慣，這正是日后孔門弟子將所記孔子言行集結(jié)成《論語》一書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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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論語》的具體編者是誰呢?從“門人相與輯而論撰”“弟子共紀(jì)”“七十子之疇”等字眼看，《論語》的編者肯定不是一個(gè)人，而是一批人。至于具體是哪些人，多數(shù)學(xué)者沒有提供明確的答案，只有鄭玄說系“仲弓、子 ?游、子夏等”,《論語崇爵讖》說系子夏等六十四人。這兩種說法其實(shí)并不矛盾，前者詳于編者名字，后者詳于編者人數(shù)?？梢哉f，在他們看來，《論語》的編撰者是仲弓、子游、子夏等六十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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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場筆墨官司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它繼續(xù)吸引著后來的探索者。唐代柳宗元的《論語辨》認(rèn)為：“曾參最少，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子老而死，是書記曾子之死，則去孔子也遠(yuǎn)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無存者矣。吾意曾 子弟子之為之也?！?《柳河?xùn)|集·卷四》)宋代的程頤在曾子弟子之外，又加 上有子弟子，以為“《論語》之書，成于有子曾子之門人，故其書獨(dú)二子以子 稱”(《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論語序說》引程子語)。沿著這條稱謂不 同的線索，宋永亨據(jù)《論語》對閔子稱字不稱名，認(rèn)定《論語》出于閔氏(《經(jīng)義考》卷二百十一引)。這些說法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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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以上諸說應(yīng)該結(jié)合《論語》本身綜合加以考慮。在我看來，《論語》的編者應(yīng)該是孔子德行和文學(xué)兩科的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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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從《論語》的內(nèi)容看，顧頡剛先生早就指出：“我們讀《論語》便可 知道他修養(yǎng)的意味極重，政治的意味很少。”《論語》中的孔子“修養(yǎng)的意味極重，政治的意味很少”,只意味著《論語》側(cè)重于道德修養(yǎng)，而不意味著孔子不關(guān)心政治，事實(shí)上孔子一生都在為他的政治理想而奮斗。據(jù)此，我們推斷，《論語》一書的編者， 一定包括孔門德行科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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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推斷正與上述歷代學(xué)者關(guān)于《論語》編者的說法和猜測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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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以四科教學(xué)，各科皆有特別突出者：“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 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論語·先進(jìn)》)在德行科所列的四人中，顏淵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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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 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論語·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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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伯牛也先于孔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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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論語·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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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們兩位不可能在孔子死后參與《論語》的編纂。其余二位，即仲 弓和閔子騫，都曾被學(xué)者們認(rèn)定為《論語》的編者。至于曾子和有子，亦以德行而聞名。人所共知，不必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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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子游、子夏乃文學(xué)科高才生，并不長于德行，為什么也參與了《論語》的編纂呢?這不難理解。所謂文學(xué)，即今天所說的歷史文獻(xiàn)。《論語》的結(jié)集，其實(shí)是一項(xiàng)文獻(xiàn)編纂工作，所以需要子游、子夏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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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子夏和曾子的私人關(guān)系很好，孔子去世后，他倆仍過從甚密?！抖Y記·檀弓上》和《論衡·禍虛篇》中都記載了孔子去世后，“子夏喪其子而喪 其明。曾子吊之”的事情，《韓詩外傳》卷九也載有子夏探望曾子并請教“三樂”“三費(fèi)”之事。所以，說德行、文學(xué)兩科弟子共同參與編纂《論語》,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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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中的原始數(shù)據(jù)雖然記錄于孔子的直系弟子，但其結(jié)集者當(dāng)包括再 傳弟子，甚至主要是再傳弟子。其一，《漢書·藝文志》所說的“當(dāng)時(shí)弟子各 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撰”已明確地將《論語》的記錄者——孔 子弟子和結(jié)集者——孔子門人區(qū)分開來。其二，《論語》對孔子的某些弟子稱“子”,當(dāng)是孔子再傳弟子對孔子直傳弟子的稱呼。其三，《論語》載有曾子之死，說明曾子未及參加《論語》的結(jié)集。而曾子為孔子晚年弟子且得壽 終，曾子去世時(shí)，孔子弟子已所剩不多了，是以知《論語》的結(jié)集者當(dāng)主要是孔子的再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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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論語》中賓主稱謂的混亂，也可得到合理解釋。一方面，由于每個(gè)人的語言習(xí)慣和身份不同，所以在孔子弟子的原始記錄中，賓主稱謂本來就不盡一致；另一方面，由于《論語》的結(jié)集者主要是孔子的再傳弟子， 所以他們可能在整理原始記錄時(shí)根據(jù)自己的身份對其中的賓主稱謂進(jìn)行了潤 色改動。因此，以“今本《論語》諸章的賓主稱謂很不一致”來推斷《論語》晚出，是毫無根據(j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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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言之，《論語》是何時(shí)結(jié)集的呢?該書所記時(shí)代最晚的一件事是曾 子之死，而曾子死于公元前436年，所以這一年可以定為《論語》結(jié)集時(shí)間的上限。現(xiàn)存直接提到《論語》其書并引用其文的文獻(xiàn)包括《禮記·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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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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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禮記·坊記》中的部分文字又見于郭店竹簡《大?！?《成之聞之》)篇，可推知這篇文獻(xiàn)確為子思所記孔子語，而據(jù)筆者新考，子思享年92歲，卒年的下限為公元前403年,所以這一年可以定為《論語》結(jié)集 時(shí)代的下限。因而，《論語》當(dāng)結(jié)集并命名于公元前436年至公元前403年 這33年之間。從這個(gè)時(shí)間看，《論語》的結(jié)集者當(dāng)僅限于孔子弟子和再傳弟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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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這條“《論語》曰”之外，《坊記》等篇所記孔子言論皆稱“子云”“子 曰”“子言之”,為什么只有這一條稱為“《論語》曰”呢?今查《坊記》所載孔子語，只有此條與今本《論語》上的相同。由此可以推知，子思所輯孔子言論，原則上只錄《論語》所未載者，其所載者，毋庸重錄。但《坊記》此章， 均為孔子有關(guān)孝道的論述。大概子思認(rèn)為《論語》的“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一語十分重要，便破例引用，并特標(biāo)“《論語》曰”,以示非敢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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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記》既已提到《論語》其名，說明《論語》在成書時(shí)就已經(jīng)命名。然 而，這一名稱并未廣泛流行。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shí)間里，《論語》還因其性質(zhì) 被稱為《傳》《記》《語》等。如《史記·封禪書》載：“《傳》曰：‘三年不為 ?禮，禮必廢；三年不為樂，樂必壞?！?引文見《論語·陽貨》)《法言·孝 ?至》:“吾聞諸《傳》:‘老則戒之在得’”(引文見《論語·季氏》)?！逗鬂h ?書·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列傳·趙咨》:“記曰：‘喪雖有禮，哀為主矣。’又曰：‘喪與其易也寧戚’?！?引文見《論語·八佾》)《后漢書·任李萬邳劉耿列 ?傳·邳彤》:“《語》曰：‘一言可以興邦’”(引文見《論語·子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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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更明確指出，宣帝時(shí)仍“名之曰《傳》”(《論衡·正說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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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之名沒有廣泛流行的一個(gè)重要原因是，此書基本上為孔子的言論集，所以引用此書稱“子曰”要比稱“《論語》曰”更加直接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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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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