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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到處逢人說故鄉(xiāng)

——屈小平《杜甫與蒲城》序

作者：許石林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于 “許石林”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三月廿五日戊申

          耶穌2022年4月25日

近些年流行一句話，很煽情：“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贝搜砸怀?，應和紛紛，仿佛戳中要害，唏噓不已之聲，響徹神州。

而固執(zhí)如我，一直不明白：故鄉(xiāng)因何而淪陷？故鄉(xiāng)淪陷在什么地方了？既知故鄉(xiāng)淪陷，你在干什么？你為什么眼睜睜看著故鄉(xiāng)淪陷？等等。

出于對這句煽情話的不理解或者可以說抵抗，我寫了一本書《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是宇宙中心》，將我寫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物產(chǎn)氣候、風俗禮儀、人情故事、詞氣情態(tài)等等文字，收入其中。

自然，我的這句話，不抵人家那一句更能吸引人。

這很自然，世事從來如此——“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毙峦ζ?，淚和者眾；奮袂振作，響應者寡。之所以淚和者眾，其實眾人原本就是想湊在一起哭一下而已，用哭泣將前情做個一步三回頭式的、此恨綿無絕期式的了結(jié)，并非真正留戀、舍不得前情。顯然，南渡晉臣，內(nèi)心已無意收復淪陷于蠻夷鐵蹄之下的故鄉(xiāng)，僅僅是釋懷而已，就是說，在大勢面前認慫，但要認得有說法、有詩意、有板有眼，看上去很美。而像王導那樣奮袂振作，大聲說：“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就顯得太書生意氣、太迂遠不知通融了。

而這個故事，如果只有“相視流淚”，則必不傳于史籍。正因為有王導的迂遠、書生氣，才有載于史冊、傳于后世的價值和意義。

明朝人王問有一首詩《贈吳之山》：“城柝聲悲夜未央，江云初散水風涼?？淳咽菬o家客，猶自逢人說故鄉(xiāng)?！毙峦ひ雁?，千載之下，吳之山也是一個對故鄉(xiāng)割舍不下的癡愚之人，即使故鄉(xiāng)已淪陷，“看君已是無家客”，但“猶自逢人說故鄉(xiāng)”。

可見，盡管世事更迭，每個人的故鄉(xiāng)的確都在淪陷，但每個時代、每個故鄉(xiāng)都少不了這種迂遠、癡愚之人。一代代傳遞并接力著一種點燃于遠古、以情義的心血為油脂的火把，歷經(jīng)風雨飄搖，飽經(jīng)坎坷摧折，明滅無定之間，照亮故鄉(xiāng)深邃的歷史和遼遠的前路。

那些有余力而學文，以文而發(fā)明往史故實的人，試圖用自己一口胸中的熱氣，吹拂干凈蒙蔽在故鄉(xiāng)身上庸碌的世俗塵垢，將故鄉(xiāng)之所以合天地之德、順四時之序、生生不息之道、綿綿不絕之由，清晰地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以期告慰前賢，啟迪來者。

前代讀書人，舉業(yè)科第，進則在朝輔弼國政，退而返則宣教化于鄉(xiāng)里，或整理國故、以資征采，多存留軼聞，涵養(yǎng)介德。是以兵火屢侵屢毀，而煌煌文獻不絕于南山之藏，蓋由此也。

至神州陸沉，士林零落，道喪文敝，而猶能勠力于故鄉(xiāng)文明薪火之傳遞，克服艱難勞苦，為人所不能為之事者，尤為令人感佩。那些身在世俗數(shù)十年，其元氣依然充沛，歷經(jīng)世事消磨，卻看不出有明顯消損，反而其志愈堅、其心愈篤者，此其所謂一方文化托命之人也。

有感于此，閱讀蒲城屈小平先生《杜甫與蒲城》一書，掩卷神馳，太息之余，不僅北望故鄉(xiāng)，頻致欽敬。

我對詩人杜甫，決不能說有全面的了解，更說不上研究，也不能簡單說內(nèi)心的喜愛似勝過對李白，倒可以說天壤之間，更愿意多親近杜甫的心性。當然，這也不是我能夠?qū)η壬闹髟诰磁逯嗄艿榔湟欢摹?o:p>

我僅僅想說，屈小平兄用另外一種更全面、更詳實確鑿的方式，讓人們更清晰地了解了偉大的詩人杜甫與我的故鄉(xiāng)陜西蒲城的關(guān)系，將那兩句人人皆知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焙鸵粔K至今仍矗立在蒲城縣博物館的“杜甫寓里”的古老石碑，有機地融合在生動的故事和考據(jù)當中。

屈小平先生是否已經(jīng)道盡其微旨妙意，我無力考所。但是，卻可以說，他用這種方式，將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的歷史，那塊曾經(jīng)被偉大詩人光顧過、也曾接納過偉大詩人的土地，即我們共同的內(nèi)心的宇宙中心，說給自己、說給當下、說給未來，盡管哪怕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我們愿意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癡愚迂闊地到處“猶自逢人說故鄉(xiāng)”。

2021年12月26日于深圳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