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軒辭】廣博易良而不奢：從琴看儒家樂教
廣博易良而不奢：從琴看儒家樂教
作者：張軒辭（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來源：《原道》第36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月十三日庚戌
??????????耶穌2019年11月9日
（【宋】朱長文：《琴史》，中華書局2010年出版）
內(nèi)容提要：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古典教育中，樂教都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人類早期的教化形式都是通過歌詩和樂舞的方式進行的。
在現(xiàn)代教育中，樂教不再像古代那樣承擔(dān)著教人以德，使之成人的職責(zé)。樂教的缺失帶來人的專業(yè)化和片面化，脫離了古典的本源。
重提儒家古典樂教有特別重要的當(dāng)代意義，因為人之為人的社會養(yǎng)成特別有賴樂教的“廣博易良”之效。樂教之“廣博易良”對于我們今天的教育來說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樂經(jīng)》失傳，古樂亡軼，而琴這一古老樂器卻有幸保留下來?！稑方?jīng)》的失傳可能與其不留痕跡的形上道性有關(guān)，而其教法之“易”則與其操作性的器具有關(guān)。
在儒家古典樂教中，琴有特殊重要的地位。透過琴，我們有機會可以認識、體會乃至實踐儒家樂教。本文擬從琴的角度入手，考察儒家古典樂教的內(nèi)涵及其對于當(dāng)代教育實踐可能具有的啟發(fā)意義。
關(guān)鍵詞：儒家樂教；《樂經(jīng)》；琴；廣博易良；
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古典教育中，樂教都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人類早期的教化形式都是通過歌詩和樂舞的方式進行的?，F(xiàn)代兒童教育仍然重視音樂、詩歌和童話等樂教形式，但卻被降低為一種“寓教于樂”的手段。
這種被認為不免幼稚的手段似乎只適合心智尚不成熟的兒童。至于社會的主體教育內(nèi)容，即針對成年人的教育規(guī)劃，則被認為是應(yīng)該脫離“樂教幼稚性”的專業(yè)技能培訓(xùn)。
（現(xiàn)代音樂）
即使音樂教育本身也被降低為一種技能或職業(yè)培訓(xùn)，遠遠脫離了古典樂教的本源。重提儒家古典樂教有特別重要的當(dāng)代意義，因為人之為人的社會養(yǎng)成特別有賴樂教的“廣博易良”之效。
在儒家古典樂教中，琴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本文擬從琴的角度入手，考察儒家古典樂教的內(nèi)涵及其對于當(dāng)代教育實踐具有的啟發(fā)意義。
一、教、學(xué)、德、政：樂教廣博易良的體現(xiàn)
貶低樂教和詩教的“音樂工具論”思想在柏拉圖主義那里已經(jīng)埋下最初的動因，[①]到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那里得到發(fā)展，最后發(fā)展為全球理性教育模式的大合奏。
這既是樂教的悲哀，也是理性教育的悲哀。樂教并不是理性教育的反面，反而是真正健全的理性教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可能是根本性的部分。
在中國儒家教育傳統(tǒng)中，無論在技能意義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中，還是在六經(jīng)意義的“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中，“樂”都是非常關(guān)鍵的方面。
在這兩種關(guān)于“六藝”的說法里，唯有禮樂重復(fù)出現(xiàn)?！岸Y樂不可斯須去身”（《禮記·樂記》），并不只是兒童教育的權(quán)宜工具。自始至終，人的養(yǎng)成離不開禮樂。人之為人的教育主要通過禮樂來實現(xiàn)。
樂教既是成人之始，也是大成之終?！锻踔啤吩唬骸皹氛缢男g(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
古之教人，春秋敎以禮樂，冬夏敎以詩書。詩三百皆可弦歌之，因此，詩亦是樂中之詩。四教之中，禮樂居半，其中樂所占的比重尤大。
“樂教”一詞始見于《禮記·經(jīng)解》，所謂“廣博易良，樂教也”，但關(guān)于樂教的更早記載可追溯至《尚書·堯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o:p>
典樂之官同時也承擔(dān)掌教國子的重任。能以樂使百獸相率而舞的樂官，亦能以樂教人中和之德。
《周禮?大司樂》中也記載了樂官承擔(dān)的教育職責(zé)：“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xué)政，……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祇、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1?0、大夏、大濩、大武。”
董仲舒認為，成均是五帝時期學(xué)校的名稱。鄭司農(nóng)把“均”解釋為“調(diào)”。樂者可以調(diào)其音，所以掌管成均之法的是大司樂。樂師不僅教人歌詩、舞蹈，還以樂德教人。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從五帝開始，樂便與德和教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樂源自音，音生自心。詩言志，歌詠聲，舞動容，三者皆本于心。
所以，樂能入心，能動情，能感人，因此能成人之德，教民化民。上古圣王作樂以崇德，無論是世子貴胄，還是士人君子，無不學(xué)樂，體現(xiàn)了樂教“廣博易良”的特點。
從教育的次第來說，樂教位于第一。教胄子如此，教眾民之子亦如此。按照《禮記·內(nèi)則》記載，孩童十歲學(xué)幼儀，“十有三年，學(xué)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xué)射御；二十而冠，始學(xué)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
在接受了灑掃應(yīng)對的小學(xué)教育之后，準備進入大學(xué)教育的少年首先便是習(xí)樂。古代的音樂包括詩歌和舞蹈，學(xué)習(xí)誦詩和練習(xí)勺舞都屬于學(xué)樂的部分。
十三舞《勺》，成童舞《象》，弱冠舞《大夏》。舞蹈，或者說樂教貫穿于整個教育過程。音樂教育不僅是心性的陶冶，也是身體的習(xí)練。
“張子曰：古者教童子先以舞，欲柔其體也。心下則氣和，氣和則體柔。教胄子必以樂，欲其體和也?！保ā抖Y記集說》）樂教人以和，通過樂音的滋養(yǎng)，通過肢體的練習(xí)，人們在學(xué)樂中達至體柔而氣和。
《禮記·學(xué)記》講大學(xué)之教時亦是先講樂，后講詩，再講禮：“大學(xué)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xué)。
不學(xué)操縵，不能安弦；不學(xué)博依，不能安詩；不學(xué)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xué)。故君子之于學(xué)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學(xué)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是以雖離師輔而不反?！?o:p>
孔穎達疏曰：“此一節(jié)論教學(xué)之道，必當(dāng)優(yōu)柔寬緩，不假急速，游息孫順，其學(xué)乃成?！睂W(xué)習(xí)需要悠游涵詠的過程，這一過程往往是在游藝中實現(xiàn)的。
操縵、博依、雜服均為六藝，“不興其藝，不能樂學(xué)”。如果不操練雜藝，不喜愛雜藝，不從身體的練習(xí)中體察和暢，不從學(xué)習(xí)中感到快樂，便不能真正沉浸于所學(xué)之道。
樂者，樂也。教育從樂教開始，也是為了讓人感受到學(xué)習(xí)的樂趣，樂于學(xué)習(xí)。張橫渠曰：“古之?dāng)溔讼仁褂幸詷分?，如操縵博依，如此則心樂，樂則道義生?！保ā抖Y記集說》）
正是在學(xué)藝的過程中，在藏修息游的過程中，正業(yè)得以積漸而成。樂不僅作為教學(xué)的開始，把人引向?qū)W習(xí)之路，而且樂也是學(xué)成的一種體現(xiàn)。
（張載）
邵雍《觀物外篇》云：“學(xué)不至于樂，不可謂之學(xué)?！薄墩撜Z》中講“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睒芳仁鞘家彩墙K。它伴隨學(xué)習(xí)、修養(yǎng)、成人的整個過程，伴隨人的一生。
對古人而言，無論是問學(xué)修德、還是化民成俗都離不開樂。樂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如果不理解儒家所講的樂，也就難以全面理解儒家所講的德、教和政。
可惜六經(jīng)之中，唯《樂》經(jīng)散亡?！稑酚洝穼嵞藰穫?，《大司樂》紀述官職。教人之樂經(jīng)不在，上古之樂音不存。與天地同和之樂散于天地的大化流行。
那么，我們今天要如何認識、體會乃至踐習(xí)古人所講的樂呢？儒家古典樂教在今天是否仍能發(fā)揮移情化人的作用？
二、圣王制琴與離卦的文明教化之象
樂字的甲骨文為，象木上張絲弦形。羅振玉認為，這是琴瑟之象。[②]雖然經(jīng)書和古音都已亡軼，但是琴器卻留存下來。
通過琴這一古老的樂器，通過對琴的認識和學(xué)習(xí)，我們是不是可能較為具體和切身地去體認古人所講的樂與樂教，去傾聽和呼應(yīng)回響于天地間的太古遺音？
在《說文》中，樂被解釋為五聲八音的總稱。金、石、土、革、絲、木、匏、竹為八音，即八種樂器。（《周禮·春官·大師》）八音之中，絲弦琴的位置最為特殊。
《學(xué)記》中用操縵、安弦來講樂。《禮記·曲禮》里說“士無故不撤琴瑟”?？鬃蛹词股硐堇Ф蛉韵腋璨惠z。沒有哪一種樂器像琴這樣受到歷代士大夫君子的推崇和喜愛，成為可以觀風(fēng)，可以敘志，可以修身，可以和神的樂之代表。[③]
琴不是最早出現(xiàn)的樂器。吹奏樂器，如骨笛、塤，拍打樂器，如鼓都可能早于琴瑟。不過，琴的歷史也十分悠久。《尚書》和《詩經(jīng)》中都有關(guān)于琴的記載。[④]
琴源自何時？由何人所作？對此，歷來說法不一。大致來講，主要有三種意見。
一種觀點認為，琴由伏羲所造，如蔡邕《琴操》和朱長文《琴史》都是如此記述。[⑤]
第二種觀點認為琴由神農(nóng)所作，如楊雄《琴清英》、桓譚《琴道》、皇甫謐《帝王世紀》和《說文》都以神農(nóng)氏為琴的發(fā)明者。
第三種觀點則認為琴是帝舜所作，如《禮記·樂記》云：“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
雖然關(guān)于琴的始造者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但是這些說法的共同點卻非常明顯，那就是造琴之人是上古圣王。先王以樂教人，以樂造士。琴為圣王所作，因此，琴器本身便是圣王施教行為的具體化，或者說，琴自身便是樂德的體現(xiàn)。
那么，琴是如何來體現(xiàn)圣王施行樂教之志的呢？我們有必要仔細看看這些關(guān)于圣王作琴的不同言說，通過對這些不同說法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共同指向的琴之特性。
蔡邕《琴操》曰：“首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又上曰池，下曰巖。
池，水也，言其平。下曰濱，濱，賓也，言其服也。前廣后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宮也，象五行也。大弦者，君也，寬和而溫。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亂。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也?！?o:p>
在蔡邕的講述里，琴的構(gòu)造法天象地，合天地之?dāng)?shù)。琴是圣王觀象存意的制作。朱長文把伏羲畫卦和作琴放在一起來講，“昔者伏羲氏既畫八卦又制雅琴”，[⑥]說的亦是取象制琴之意。
（古琴）
“圣人之制器也，必有象。觀其象，則意存乎中矣?！盵⑦]這種從象的角度講述琴的制作的方式在早于蔡邕的桓譚那里，我們就已經(jīng)看到。在譚桓的《新論》里有一卷名為《琴道》。
在那里，雖然作琴之人被歸為神農(nóng)而不是伏羲，但他認為，神農(nóng)氏繼承了伏羲氏，也是取法天地而造琴。
“昔神農(nóng)氏繼宓羲而王天下，亦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
（琴長）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期之?dāng)?shù)。厚寸有八，象三六數(shù)。廣六寸，象六律。上圓而斂，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廣下狹，法尊卑之禮。
琴隱長四十五分，隱以前長八分。五弦，第一弦為宮，其次商、角、征、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為少宮、少商。下徵七弦，總會樞極。足以通萬物而考治亂也。”
無論在蔡邕還是在桓譚的講述里，琴的大小形制都與天地、上下、山澤、五行相應(yīng)。琴器不大卻可通應(yīng)萬象。無所不用的樂之廣博在足以通萬物的琴這里得到了物象上的具體體現(xiàn)。[⑧]
“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被缸T對神農(nóng)造琴過程的描述與《系辭下》里關(guān)于伏羲作八卦的描寫十分相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o:p>
何以桓譚重視神農(nóng)作琴中的取象之意，卻不把作琴之人歸為取象畫卦的伏羲？何以歷代史論、琴論中取神農(nóng)作琴之說者居多？有些即使贊同伏羲作琴說的作者也會把伏羲和神農(nóng)并稱為制琴之人？[⑨]
同為上古圣王，與伏羲相比，神農(nóng)的什么特質(zhì)使他似乎更像是制琴的先王？神農(nóng)氏的德王和稱謂或許可以為我們提供某種指示。神農(nóng)氏以火德王而稱炎帝，有離卦之象。
跟隨這一指示，我們再來看看另兩種制琴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他們關(guān)于琴之起源的講述里都蘊含著共同的對琴之卦象的暗示。
當(dāng)人們講伏羲制琴的故事時，往往會同時提到伏羲取象畫卦的故事。而在《系辭》記述圣王制器尚象的段落里，隨著包犧氏首次出現(xiàn)的卦象不是別的，正是離卦：“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o:p>
跟隨伏羲首次登場的離卦開啟了后面圣人取卦造器而利天下的論述。作為圣王之首，伏羲取離卦而作結(jié)繩網(wǎng)罟以教民養(yǎng)民。離之卦亦是圣人明照四方，化成天下之象。
（伏羲八卦）
《說卦》云：“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笔ト嗣婺隙危栾L(fēng)以化民。舜帝所歌恰為《南風(fēng)》，南正是離卦的方位。
雖然歷代講述造琴之人的說法各異，或伏羲、或神農(nóng)、或帝舜，但言伏羲、神農(nóng)時所重之取象，言舜時所重之歌名，都使我們注意到琴與離卦的關(guān)系。至于弦歌不輟的孔子更是離卦的文明之象。古人以鳳象孔子，鳳即離卦之象。
《爾雅》云：“大琴謂之離”。宋代林栗在《周易經(jīng)傳集解》中解釋道：“琴謂之離者，形中虛而外實也?！本颓儆申庩柖旧舷潞虾?，內(nèi)腹鑿為空槽的形狀而言，琴與中虛外實的離卦相像。
就琴所用的絲弦而言，琴之弦音屬離音?！栋谆⑼ā分杏涗浟藘煞N以八卦八方配八音的說法。
一為《樂記》所言：“塤，坎音也；管，艮音也；鼓，震音也；弦，離音也；鐘，兌音也；柷敔，乾音也?！?o:p>
另一則以笙、柷、鼓、簫、琴、塤、鐘、磬為次，言八音之方位：“笙在北方，柷在東北方，鼓在東方，簫在東南方，琴在南方，塤在西南方，鐘在西方，磬在西北方?！?o:p>
雖然在這兩種說法里有些樂器對應(yīng)的卦象和方位并不一致，如塤、如柷等等，但是弦為離音，在南方則是相合而沒有異議的。
從南方離卦來看琴的話，琴與心的關(guān)系較之其它七音更為密切?！端貑枴そ饏T真言論》言“南方赤色，入通于心，開竅于耳，藏精于心?！?o:p>
八音之中，絲弦對應(yīng)心聲。樂生于音，本于心。《樂記》開篇便講，“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o:p>
樂乃心生，感物心動而有樂音。樂之樂，為人情所不能免。所以，圣人順情以教民，反情以和志。樂教便是治心，鼓琴亦是修心。[⑩]“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盵11]
心為君，統(tǒng)五臟六腑。八音中，琴之位亦似君之位?！讹L(fēng)俗通》云，雅琴者，樂之統(tǒng)也。琴能統(tǒng)樂，因為琴之德最能表現(xiàn)樂之德。歷代琴家常言，八音之中，“琴德最優(yōu)”。[12]又琴音入耳屬水，入通于心屬火，從五行關(guān)系亦可見出“坎離相濟”的琴德之優(yōu)。
那么，什么是琴之德，何以體現(xiàn)為最優(yōu)呢？對離卦的認識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思考何為琴德的問題。[13]《彖傳》云：“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o:p>
麗為附麗，以柔為正中，故能亨通。通則能感，若不得其正則邪辟生，故朱熹《周易本義》曰：“物之所麗，貴乎得正。”附麗為和，得正為中。離卦所要求的中正，正是樂所要求的中和。
三、道以器傳：儒家古典樂教的當(dāng)代可能性
大司樂以樂德教國子，中、和位于六德之首。樂主和同，和是音樂的基本精神?！皹氛?，天地之和也。”（《樂記》）“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尚書·舜典》中關(guān)于樂的這段講述最后的落腳點亦在“和”上。對“和”的要求一開始就出現(xiàn)在琴的創(chuàng)制中。先王作琴“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14]
“和”所體現(xiàn)的和諧之意包含著無過無不及的中正之意。《中庸》里講“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昂汀蓖ㄟ^“中”來體現(xiàn)。
樂器之中，琴最得中和之氣。無論是琴器的大小，還是琴聲的大小都頗為適中。琴可隨身攜帶，但又不至小巧得被人忽視。琴聲不大，但卻足以令彈琴之人和二三好友聽音怡情。
《風(fēng)俗通》言，“琴之大小得中而聲音和。大聲不諠嘩而流漫，小聲不湮滅而不聞，適足以和人意氣，感發(fā)善心也?！?o:p>
明代徐上瀛《溪山琴況》以二十四況言撫琴之法和琴樂之美，其中第一況即為“和”：圣人制琴，首重為和。彈琴之前必先正調(diào)品弦，調(diào)弦便是調(diào)和，便是使音得其中。通過審指辯音，使弦與指，指與音相合。通過練音洽意，使音中有意，音從意傳是為音與意合。
徐上瀛言：“吾復(fù)求其所以和者三：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而和至矣?！痹谙?、指、音、意的相合練習(xí)中，習(xí)琴之人方得體悟中正沖和之道。
對中道的要求不僅體現(xiàn)在琴器的制作，調(diào)弦的準備和心手相知的琴曲習(xí)練中，在還體現(xiàn)在具體的用指和彈奏手法上。
彈琴用指，甲肉相半，其用意在取音不干不濁，清利和暢。右手下指，用力不能太重，太重則傷于剛，亦不能太輕，太輕則傷于柔。[15]
左手按弦，既要有入木之實卻又要用力不覺；吟揉綽注，則皆需緩急有節(jié)。彈琴之時，左右手相應(yīng)而動，彼此配合：“左手重按，右手輕彈之；左手輕按（泛聲也），右手重彈之。”[16]在左右兩手的輕重之間，剛?cè)岬靡韵酀?o:p>
（古琴彈琴）
彈琴時中正之音和中和之意相合的至和狀態(tài)并不是那么容易達到的。值得注意的是，在心指練習(xí)的撫琴實踐中，對中和的追求總是與“禁”的要求相伴隨。
正是通過“禁”，琴之中和才成為可能。彈琴用指，并非十指全用，其中小指是禁用的，被稱為“禁指”。而小指恰是心經(jīng)所出之處：“心手少陰之脈，起于心中，出屬心系，下膈絡(luò)小腸；……循小指之內(nèi)出其端?！盵17]
琴為離而象心。但正是在與心有著根本性關(guān)聯(lián)的琴這里，與心直接相連的小指被要求禁止不動。彈琴用指的這一獨特要求，使得我們對琴的認識不開“禁”。
《白虎通》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這種說法普遍存在于各家琴論中，為歷代琴家所接受。[18]在最切近心，但又與心保持距離的彈琴過程中，樂之正和心之正得以保持。
《經(jīng)解》中說“樂之失，奢”?？追f達解釋道，樂以和通為體，如果沒有節(jié)制，沒有禁止，樂極易失于淫奢。如何做到廣博易良而不奢，這便需要禁的功夫。
禁淫反真，方可體和守正。在這方面，以禁而言的琴，有著十分明確的自覺。至于《莊子》中的“昭文不鼓琴”更是形成了一個自覺防范樂教之失于“奢”的傳統(tǒng)，后來在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和陶淵明的“無弦琴”那里得到了發(fā)揚。[19]
通過自禁，人返其天生之靜?！稑酚洝吩疲骸叭松o，天之性也?！币糍F乎靜，歷代講彈琴之法必言簡靜。
宋代《太古遺音》的“撫琴論”中直言：“夫撫琴之法，必資簡靜。”簡靜既是對手指的要求，[20]亦是對琴音的要求。
如此簡靜之樂既是《樂記》中所講的必易之大樂，也是《經(jīng)解》中所講的易良之樂。樂以簡易良善化人，琴以和正簡靜養(yǎng)人。
樂之中、和、易、靜無不體現(xiàn)在圣人制琴和士人彈琴的具體活動中。從圣人制琴的故事里，我們看到琴象法天地而通萬物，可謂“廣博”；從琴為離卦的講述里，我們看到琴中和簡靜，可謂“易良”；從琴者禁也的定義里，我們看到琴辟淫守正，可謂“不奢”。
“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保ā督?jīng)解》）琴深于樂而為樂之統(tǒng)?！皹芬舱?，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今天，我們已經(jīng)不再能聽到圣王教人之樂音，也不再能看到云門大卷之樂舞。所幸的是，還有一種最能體現(xiàn)樂德的樂器——琴——可以引領(lǐng)我們在操縵中體察以樂教人的圣王之心。[21]
《易》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系辭傳》）。樂是如此接近天道，以至于無跡可求，容易散失，但琴這一留存至今的上古器具卻留下一種可能性，使我們可以下學(xué)而上達，進技于道。
《樂》是六經(jīng)中唯一失傳的經(jīng)典，也是在六經(jīng)之教中唯一被稱為“易”的教化方式?！稑方?jīng)》的失傳可能與其不留痕跡的形上道性有關(guān)，而其教法之“易”則與其操作性的器具有關(guān)。
今天，鼎彝禮器仍然在不斷地出土，但與當(dāng)下的生活已經(jīng)難有關(guān)聯(lián)；而琴這件比鼎彝還要古老的器具卻在越來越多活生生的指尖流傳和奏響。這種“易良”的教化方式有否可能重新變得“廣博”起來，應(yīng)該也不是太過奢侈的期望了。
注釋：
[①] 參見柏拉圖：《理想國》，王楊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
[②] 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40頁。
[③] 南北朝曲瞻《聲律圖贊》：“樂以象德，琴以修身。淡然其性，溫乎其人。止邪于俗，納正于真?？梢詳⒅?，可以和神?！碧拼σ缀啞肚僭E》：“琴之為樂，可以觀風(fēng)教，可以攝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狀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
[④] 《尚書·益稷》：“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詩經(jīng)·庸阝風(fēng)·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詩經(jīng)·鄭風(fēng)·女曰雞鳴》：“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詩經(jīng)·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⑤] 宋佚名《太古遺音》言琴“始于伏羲，成于文武”亦可歸為此類。明代楊表正亦言包犧氏“象形制器而琴始作焉”，見《重修真?zhèn)髑僮V》序。
[⑥] 朱長文：《琴史》卷六“瑩律”。
[⑦] 朱長文：《琴史》卷六“擬象”。
[⑧] 《禮記正義》：“樂以和通為體，無所不用為廣博”。
[⑨] 《北堂書鈔》：“伏羲作琴，神農(nóng)造琴”。
[⑩] 《白虎通》：“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兑饬帧罚骸肮耪呤ベt，玩琴以養(yǎng)心”。
[11] 《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靈蘭秘典論》。
[12] 桓譚《新論·琴道》言“八音廣博，琴德最優(yōu)”；嵇康《琴賦》序曰：“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宋史·樂志十七》亦言“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等。
[13] 這里所講的琴德不是指就琴音而言的奇、古、透、靜、潤、圓、清、勻、芳（見《太古遺音》），而是指與樂德相關(guān)的琴德。
[14] 見桓譚《新論·琴道》。
[15] 范煜梅編：《歷代琴學(xué)資料選》，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36、238頁。
[16] 釋則全：《則全和尚節(jié)奏指法》，《琴苑要錄》。
[17] 《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經(jīng)脈》。
[18] 如楊雄《琴清英》中講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桓譚《琴道》中講“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中也講“故琴之為言禁也，雅之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o:p>
[19] 《莊子·齊物論》：“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薄讹猩⒓肪砦濉堵暉o哀樂論》：“夫天地合徳，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fā)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昭明太子集》卷四《陶淵明傳》：“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苯杂姓蔑@樂教之簡易而防“奢”之意。當(dāng)然，“不鼓琴”和“無弦琴”的例子又未免“太簡”而有取消樂教的危險。
[20] 《永樂琴書集成》“彈琴總訣”：“彈琴之法必須簡靜，非謂人靜，乃其指靜。手指繁多謂之喧，簡要輕穩(wěn)謂之靜。凡彈調(diào)弄，節(jié)奏、停歇不得過多，……吟抑不得過度?！?o:p>
[21] 嵇康《琴賦》：“諳諳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zhì)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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