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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彭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士大夫精神

欄目:演講訪談
發(fā)布時間:2019-06-14 23:02:08
標簽:士大夫精神
彭林

作者簡介:彭林,男,西元一九四九年生,江蘇無錫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F(xiàn)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經(jīng)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周禮主體思想與成書年代研究》《文物精品與文化中國》《中國禮學在古代朝鮮的播遷》《禮樂文明與中國文化精神》等。

原標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士大夫精神——專訪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彭林

受訪者:彭林

采訪者:王霞 張樹軍(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記者)

來源:《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十二日壬午

??????????耶穌2019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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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江蘇無錫人,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清華大學中國經(jīng)學研究院院長,出版《〈周禮〉主體思想與成書年代研究》《中國禮學在古代朝鮮的播遷》《中國古代禮儀文明》等專著,點校出版《禮經(jīng)釋例》《周禮注疏》《儀禮注疏》《觀堂集林》等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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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歷史中,士大夫是社會的精英人群,他們主導了中國社會的價值觀、主流文化和主流思想,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極為深遠。士大夫精神是中國古代讀書人,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之路上,長期涵養(yǎng)而成的高貴品質。什么樣的人叫士大夫?士大夫精神始于何時?士大夫的基本品格是什么?士大夫精神有哪些歷史貢獻?我們可以從中得到哪些啟示?為此,本報記者專訪了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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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化關注人的修身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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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什么樣的人叫士大夫?什么是士大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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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與世界所有古代國家一樣,古代中國分為貴族與平民兩大階層。貴族包括天子、諸侯、大夫、士。大夫有上大夫和下大夫之分,上大夫又叫卿,人們常常以“卿大夫”連稱。士是貴族社會中最低的一級,再往下就是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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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與古印度、古希臘是被稱為“軸心時代”世界的三大古典文明中心。中華文明的主要特征,是以人作為中心,是將人如何通過修身進德成長為君子,如何從動物學意義上的人成長為道德理性意義上的完人,作為社會發(fā)展最核心、最基礎的命題,這是中國文化最了不起的地方。士大夫群體之花盛開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上,根本原因就是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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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之士》中指出:“中國文化有與并世其他民族其他社會絕對相異之一點,即為中國社會有士之一流品,而其他社會無之?!彼^“流品”,不是指一個階級或者集團,他們不是集中存在的,而是分散在社會各個層面,無論你是大官、小官,還是普通平民,只要具備了它的條件,就是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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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士大夫精神始于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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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早在西周立國之初,中國的人本主義就開始覺醒,這是士大夫精神的發(fā)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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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進入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地區(qū)之一,不僅物質生產(chǎn)發(fā)達,還最早提出精神文明應與物質文明同步發(fā)展的理念,《周易》中“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彰顯了上古時代中國人的人文覺醒。牧野之戰(zhàn),使周人清楚地看到了殷紂失德亡國的教訓,為此,周公“制禮作樂”,進行道德制度的建設,倡導“德治”理念。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指出:“殷周之興亡,乃有德與無德之興亡”,乃是“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而其謀慮“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周人將道德建設作為國家機器的主要職能之一,希冀把包括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乃至庶民納成一個道德之團體,穩(wěn)步推進整個國家道德建設的水準,達到天下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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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的德治思想影響很大,響應者相當多。春秋時代,列國卿大夫中涌現(xiàn)出很多德行高尚的賢者,如魯國的柳下惠、臧文仲,齊國的管仲、晏嬰,衛(wèi)國的遽伯玉,宋國的子罕、向戍,晉國的趙衰、叔向,楚國的孫叔敖、令尹子文,鄭國的子產(chǎn),吳國的季札,秦國的百里奚等,都是非常杰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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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最崇拜周公,孔子思想的源頭是在周公。孔子晚年著書立說,對堯舜以來的文化進行整理,流傳至今的《六經(jīng)》——即《詩》《書》《禮》《易》《樂》《春秋》,其中《樂》已失傳,所以通常稱“五經(jīng)”——就是經(jīng)過孔子整理的,堪稱是中華典籍文化的源頭??鬃觿?chuàng)立的儒家,把周公的德治、禮治思想理論化、體系化,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中國人的人生取徑。修身是立身之本,本立而道生,《大學》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鄙硇薅蠹抑?,才能去治國、平天下。儒家思想的廣泛傳播,培植了中國社會道德理性文化的深厚沃土,有德之士,代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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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時期,列國兼并,彼此攻伐,諸侯都意識到人才是克敵制勝的核心要素,所以彼此爭奪。有一句成語叫“楚才晉用”,楚國人才雖多,可都被晉國吸引去了。這一時期,在平民階層中涌現(xiàn)出一大批有學問、有才干的學者,他們打破了往昔“世卿世祿”的世襲制度,成為積極參與社會政治生活的新鮮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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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上述幾個階段的發(fā)展與融匯,秦漢以后,人們把一生為社稷江山無私奉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知識精英,統(tǒng)稱為“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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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在公言公絕不營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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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士大夫的基本品格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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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歷史上“士大夫”很多,如宋代的范仲淹、司馬光、文天祥,清初的顧炎武等。他們身上體現(xiàn)的士大夫精神,大致有以下六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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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學識。學問與知識是力量,是軟實力。毛澤東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zhàn)勝敵人的?!绷袑幰舱f過:“只有用人類創(chuàng)造的全部知識來豐富自己的頭腦,才能成為共產(chǎn)主義者?!痹谥袊糯?,人們同樣懂得知識是服務于社會的重要工具。古人定義“士”,不僅僅要有知識,而且要有很強的學習能力,“聞一知十為士”,要能夠舉一反三,標準很高。古代中國是士、農(nóng)、工、商四民社會,士不種地、不做工、不經(jīng)商,是靠學問立足于社會的,所以《漢書》說:“學以居位曰士?!笔渴强繉W問居于官位的?!抖Y記》說士“夙夜強學以待問”,夙夜強學,是指刻苦學習的態(tài)度;待,是等待明君的顧問,而不是用知識換取官爵。真正的士,淡泊名利,清高以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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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德行。士大夫不僅有學問,而且立志追求“道”?!爸居诘勒咧^士?!薄俺劦溃λ揽梢??!钡滦懈呱?,是他們的重要特征,所以古人說:“言士者,有德行之稱。”“士,有道德之稱?!本拖窠裉斓纳鐣?,不缺有學問的人,而是缺道德、文章都好的人?!抖Y記》說士“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士所懷抱的不僅是知識,還懷有忠信這樣的美德,并且始終在生活中身體力行,他們努力做好自己,等待社會和國家的舉薦與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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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操守。操,是操持;守,是固守。操守,是指有正確的理念與德目,終身執(zhí)持,牢牢固守之。士大夫有正確的人生追求與價值判斷,無論面對何種艱難困苦,都能保持本真??鬃拥牡茏宇伝剡^著極端貧困的生活,“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他卻能“不改其樂”。士能做到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絕不會為了物質利益而變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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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清廉自守的人很多,如王球是東晉宰相王導的曾孫,司徒左長史、丹陽尹王劭之孫,司徒王謐之子,太常王惠的堂兄弟,出身名門望族,家世顯赫,但王球沒有官宦之家的壞習氣,日常生活,“簡貴,素不交游”“筵席虛靜,門無異客”。當時的尚書仆射殷景仁和領軍劉湛“并執(zhí)重權,傾動內(nèi)外”,王球與他們是通家姻戚,但極少與之來往,絕不借用私親關系牟利。王球負責銓選官員,而接客甚希,凡是為求官者說情的書信一律不看,勤于職守,清廉公正,做到“銓衡有序”,所以“朝野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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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營私?!熬又芏槐?,小人比而不周?!本訌V泛團結大眾,不朋比為奸?!盾髯印妵焚澝拦糯看蠓颍骸俺鲇谄溟T,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笔看蠓蛟诠怨?,在朝言朝,出了家門入公門,出了公門回家門,絕不到處串門,拉關系。小人結黨營私,搞人身依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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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抱負。士大夫以身許國,或發(fā)誓“不破樓蘭終不還”,或豪言“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立志為天下萬民奉獻終身,誠如曾子所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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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擔當。士大夫有抱負,更有擔當、敢于犧牲,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舍生取義,決不當叛徒。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林則徐說,“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等,都是擲地有金石聲的豪言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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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精神視國家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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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對于中華文化而言,士大夫精神有哪些重要的歷史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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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首先是樹立了中華民族的人格標桿。士大夫修身進德,淡泊名利,清廉自守,一心為公,品行高潔,為中國社會大眾樹立了高尚的人格標桿,引領社會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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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統(tǒng)”成為國家的穩(wěn)定器。中華文化是獨立形成的文明體系,經(jīng)過歷代知識精英不懈奮斗,不斷完善提升,逐步形成了舉國認同的“學統(tǒng)”。其后,無論是蒙元、還是滿清入主中原,政統(tǒng)易于上,而學統(tǒng)存于下,中國依然是中國,成為維系中華大家庭的穩(wěn)定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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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情懷。士大夫精神最突出的亮點,是將國家、民族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位置,每當國難臨頭之際,他們都前赴后繼地流血犧牲,激勵萬民起而救亡圖存。中華民族歷盡劫難而始終沒有被滅亡,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歷史上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都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但是由于外敵入侵等原因,他們的固有文化出現(xiàn)了斷裂,他們今天的文化是在外來文化基礎上重新開始的。只有中國文化始終沒有斷,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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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傳承,具有強大的慣性,時至今日,“士”在中國人的內(nèi)心深處,依然有其特殊地位:大學本科畢業(yè)獲得的學位叫學士,高一層級的學位叫碩士,最高級別的學位叫博士,最高學銜叫院士,都是“士”。但是不少拿了這些學位的年輕人,很少靜心細想:我除了學習專業(yè),還要追求“道”,內(nèi)心還要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范仲淹、司馬光、文天祥、顧炎武等傳統(tǒng)士大夫,是中華民族的脊梁,今天的我們,如何繼承他們的偉大胸懷與格局,做無愧于時代的典范,恐怕是每個人都應該捫心自問,認真作答的人生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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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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