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陳凱歌把《趙氏孤兒》拍成了一部鬧劇
欄目：快評熱議
發(fā)布時間：2010-12-1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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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孤兒》在中國古典戲劇中的地位，不用我來贅述。有人把它稱作中國的《哈姆雷特》，王國維認為此劇“列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說的都是它作為經(jīng)典的價值。我一直覺得，把它改編成電影，也會極富現(xiàn)代性和震憾力。但我看了陳凱歌導演的《趙氏孤兒》后，非常失望。如果允許我下一個結(jié)論，我想說：陳凱歌因為對中國文化的一知半解，使他對《趙氏孤兒》的改編，完全破壞了這個悲??；或者說，陳凱歌就沒有讀懂過這個悲劇。
《趙氏孤兒》是一部元代雜劇，故事取自《史記》。它源于一個巨大的不幸。晉國文臣趙盾因與大將屠岸賈有隙，滿門三百口親丁凈被屠岸賈冤殺，只留下一個孤兒。這個孤兒，成為這個家族討回正義的唯一寄托，也像是正義留在世間的一個火種。于是，誰抱起這個嬰兒，原本的生活就會被徹底毀壞，不自覺地卷入到這場正義之戰(zhàn)中。從門客兼醫(yī)人程嬰，到守門大將韓厥、好友公孫杵臼無一例外。這些人與屠岸賈過去并無冤仇，或為承諾，或因義憤，或重友情，都義無反顧地投到了這場拯救孤兒的行動中?？梢哉f，每當有一個人慷慨赴死，正義在世間就多了一份存在的希望。生命的激情與悲壯，一輪輪鮮血和勇氣的較量，體現(xiàn)的正是人在與命運抗爭中，精神和信念所爆發(fā)出的巨大力量。
然而在電影中，陳凱歌卻對雜劇中的經(jīng)典之處，都作了刪除和弱化處理。程嬰的主動獻子，是雜劇對《史記》的重要改動。血緣是中國文化的根基，人人皆知“虎毒不食子”的常理，程嬰獻子正是對這一觀念的超越。當有一個巨大的不義存在，當有更多的嬰兒等待拯救、更大的正義等待實現(xiàn)時，人是可以作出這種超越人性的選擇的。驚懼、恐怖一直是悲劇塑造崇高的最高效果，程嬰違背人性的選擇，正是這部悲劇的關(guān)鍵所在。而在電影中，程嬰獻子卻變成了一種陰差陽錯的無奈，這種處理看似人性化，等于取消了這個悲劇的核心。
雜劇《趙氏孤兒》是一部典型的類型劇，前半段它只有一個循環(huán)的戲劇動作：自殺。從公主自殺、韓厥自殺、到公孫杵臼自殺。趙氏孤兒既是正義的符號，也像死亡的接力棒。每個與嬰兒相關(guān)的人，都通過自殺完成了對嬰兒的拯救和自我形象的確立。程嬰不僅獻出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忍辱偷生也是一種變相自殺。這死亡的一次次疊加，讓這個悲劇的氛圍異?？植馈＿@種情境純粹化的手法，在中國古典戲劇中并不常見，這也是它成為經(jīng)典的一個重要因素?！囤w氏孤兒》用幾張義士不同的面孔，共同塑造了一個飽滿的義士形象。然而陳凱歌卻輕易地取消了韓厥的自殺，讓他像幽靈般活著；公孫杵臼也被改成他殺。這些做法不僅破壞了原先精致的戲劇結(jié)構(gòu)，也使得這組義士的群像變得蒼白而干癟。
陳凱歌最荒唐的改動，是略掉了程嬰與公孫策劃獻子拯救全國嬰兒的計謀。無論《史記》還是雜劇中，這個橋段都特別感人，“爭死”與“死易立孤難”的故事，成為古人傳誦的典故。也因為這個計謀，使程嬰背負了出賣公孫的罵名，不得不被屠岸賈收為門下，忍辱偷生20年，孤兒也因此成為仇人的義子?？梢哉f，這是引出下半部故事的一個重要戲劇動力。去掉了這個環(huán)節(jié)，程嬰主動投靠屠岸賈就變得讓人無法理解。雜劇中細心地把《史記》中的復仇時間向后延遲了5年，是為了表明復仇是孤兒成年后的自主選擇，并非受他人鼓惑。然而陳凱歌卻改回到15歲，于是我們看到的結(jié)局，成為一個孩子無法控制自己情感的復仇鬧劇。前面所有累加的悲劇力量，到結(jié)尾時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陳凱歌之所以對《趙氏孤兒》作出種種誤讀，是因為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復仇與正義的關(guān)系認知模糊。儒家一直強調(diào)在法律失范的情況下，復仇是具有正義性的。孟子說“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論及君臣孟子也是這個看法：“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薄洞呵锕颉放c孟子看法類似，認為君臣以“義合”，父子是“天屬”，如果父親無罪被殺，“義”就不存在了，連對君主都可復仇，何況對他人？而孔子認為：“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意思是志士仁人，沒有為求生命安全而愿妨害仁道的，只有寧愿殺身來完成仁道的?！囤w氏孤兒》幾位義士的行為，無疑是對孔子這句話最貼切的注釋。
孔子思想中，“直道”是一個重要概念，所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人之生也直”，直道就是人的真性情，內(nèi)不自欺外不欺人，是一種率性之道。在儒家看來，“為父復仇”的直道源于自然賦予的親情，基于天道而來，是一種倫理正義。儒家認為倫理正義是法律正義的基礎(chǔ)，如果社會不把人倫之義作為基礎(chǔ)，親情都不受尊重時，法律的嚴明也就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當社會和法律無法對罪犯實施懲罰時，儒家把個人的復仇，也看作是彰顯正義與天道的一種合理手段，所謂“善惡有報，不是不報”。復仇看似殘酷，卻是尋求人間正義和彰顯天道正義的一種人性行為?！囤w氏孤兒》的幾位義士，在嬰兒無法主宰自己命運時，保留復仇的火種其實是在替天行道，因為血親復仇是合理的。如果把“三百口親丁”滅門，視為一個巨大的不義，也就自然理解了那些義士超越人性和死亡的各種選擇，是“替天行道”的巨大情懷，促動他們完成了各自的行動。所以《趙氏孤兒》表面看是一部復仇之戲，其實表現(xiàn)的是正義實施的理性莊嚴。正義終將伸張，是它的真正主題。
改編古代經(jīng)典，至少應對經(jīng)典中奉行的價值核心有基本的理解和認同，否則你可以去選擇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如果按照現(xiàn)代價值隨意篡改經(jīng)典中的核心觀點，這種改編等于在制造文化笑話。當我看到片尾葛優(yōu)扮演的程嬰，白色長衫上洇著鮮血，在大街上搖搖晃晃向前走，15歲的趙孤手足無措地跟在后面時，我知道，陳凱歌已成功地把《趙氏孤兒》拍成了一部鬧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