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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海文作者簡介:楊海文,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F(xiàn)任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山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與中國現(xiàn)代化研究所研究員,尼山世界儒學(xué)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專家,主要從事中國哲學(xué)史研究。著有《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的世界》《文以載道——孟子文化精神研究》《盈科后進——中國孟學(xué)史叢論》等。 |
“宋太祖誓碑”與“不殺士大夫”
作者:楊海文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中華讀書報》2010年11月24日
宋太祖畫像
明代學(xué)者葉子奇有言:“傳世之盛,漢以文,晉以字,唐以詩,宋以理學(xué)?!薄八纬牟蝗鐫h,字不如晉,詩不如唐,獨理學(xué)之明,上接三代。”(《草木子》卷4《談藪篇》)理學(xué)何以產(chǎn)生并輝煌于兩宋?我們現(xiàn)在做宋代理學(xué)研究,既離不開哲學(xué)—觀念史進路,同時也要重視歷史—思想史進路。晚清史夢蘭有首宮詞:“廟享欽遵四孟時,牙盤別設(shè)踵唐儀。太常禮畢群班退,夾室焚香讀誓碑。”(《全史宮詞》卷16《宋》)以“不殺士大夫”為核心內(nèi)容的“宋太祖誓碑”(又稱“宋太祖誓約”),正是落實歷史—思想史進路的一個好題目。
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史上,張蔭麟1941年發(fā)表的《宋太祖誓碑及政事堂刻石考》(重慶《文史雜志》第l卷第7期),開啟了這一研究的先河。人們也大多知道“宋太祖誓碑”主張善待知識分子,可截止2010年,70年過去了,大陸學(xué)術(shù)界有分量的專題論文卻不到10篇。這里,我們從兩個人的三篇文獻說起。
第一個人是兩宋之交的曹勛(1098—1174)。1126年靖康之變,金人俘虜了徽宗、欽宗父子,押送到金國,閣門宣贊舍人曹勛是徽宗的隨從。途中,曹勛從燕山逃走,徽宗讓他轉(zhuǎn)告康王趙構(gòu):“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故七祖相襲,未嘗輒易。每念靖康年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止此,然要當(dāng)知而戒焉?!保ā端呻[集》卷26《進前十事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483頁)后來,曹勛的《北狩見聞錄》又復(fù)述了這段話,但把“誓不誅大臣、言官”換成了“誓不誅大臣、用宦官”(《學(xué)海類編》第2冊,廣陵書社2007年版,第1107—1108頁)。曹勛這兩篇文獻所說的,史稱“徽宗寄語”。
第二個人是南宋的陸游(1125—1210)?!侗苁盥放f題陸游所撰,其中說道:
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錀封閉甚嚴。因勑有司,自后時享及新天子即位,謁廟禮畢,奏請恭讀誓詞。是年秋享,禮官奏請如勑。上詣室前,再拜升階。獨小黃門不識字者一人從,余皆遠立庭中。黃門驗封啟錀,先入焚香明燭,揭幔,亟走出階下,不敢仰視。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復(fù)再拜而出。群臣及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歲時伏謁,恭讀如儀,不敢漏泄。雖腹心大臣,如趙韓王、王魏公、韓魏公、富鄭公、王荊公、文潞公、司馬溫公、呂許公、申公,皆天下重望,累朝最所倚任,亦不知也。靖康之變,犬戎入廟,悉取禮樂祭祀諸法物而去。門皆洞開,人得縱觀。碑止高七八尺,闊四尺余,誓詞三行,一云:“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币辉疲骸安坏脷⑹看蠓蚣吧蠒允氯??!币辉疲骸白訉O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焙蠼ㄑ字?,曹勛自虜中回,太上寄語云,祖宗誓碑在太廟,恐今天子不及知云云。(《秘史》)(《叢書集成新編》第86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未署出版年],第668頁。據(jù)明代稗乘本排?。?nbsp;
以上三篇文獻,曹勛的《進前十事札子》、《北狩見聞錄》最早記載此事,陸游的《避暑漫抄》記錄得最完整。曹勛只說有誓約,陸游則說誓約刻于碑上,還提到曹勛帶回來徽宗寄語,可證陸游所引的《秘史》晚于曹勛寫的兩文?!笆脑~三行”實則兩句,究竟“柴氏子孫”一句緊要,還是“士大夫”一句緊要呢?清代學(xué)者袁棟指出:“雖有三語,其實止一語也。末行是總束語,中行是陪襯語,止有首行是主意。宋祖得天下于小兒,原有歉于隱微,故為是誓碑,而其忠厚處實過于六朝五代遠矣,宜其享國久長哉?!保ā稌[叢說》卷6“宋祖誓碑”條)后世議論“宋太祖誓碑”,倒是多以“不殺士大夫”為中心,也很少涉及到用不用宦官之事。
誓碑“本來”刻于建隆三年(962),那時趙匡胤剛剛立國不久,但為什么將近160年后,人們才“開始”知道它呢?僅僅是因為保密措施做得好嗎?有學(xué)者認為:徽宗作惡多端,為了彌補罪過,于是編造了這個故事;也可能是曹勛杜撰出來的,目的是讓趙構(gòu)合法地繼承皇位。這些學(xué)者還以北宋殺了很多文人,斷定“宋太祖誓碑”根本不存在,純屬子虛烏有。最近,筆者在《學(xué)術(shù)月刊》2010年第10期發(fā)表《“宋太祖誓碑”的文獻地圖》一文,裒輯了七條南宋時期的直接證明材料,還發(fā)現(xiàn)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以及元修《宋史》兼含直接、間接證明材料的雙重屬性,所以認定“宋太祖誓碑”存在的可能性遠遠大于不存在的可能性。
退一步,跟是否刻過那塊高七八尺、闊四尺余的誓碑相比,誓約主張“不殺士大夫”才是關(guān)鍵,因為它實實在在造成了眾所周知的“趙宋家法”。邵雍有句“五事歷將前代舉,帝堯而下固無之”,并自注:“一事,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事,以據(jù)天下,在即位后;三事,未嘗殺一無罪;四事,百年方四葉;五事,百年無腹心患?!保ā稉羧兰肪?5《觀盛化吟》之二)小程亦云:“嘗觀自三代而后,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如百年無內(nèi)亂;四圣百年;受命之日,市不易肆;百年未嘗誅殺大臣;至誠以待夷狄。此皆大抵以忠厚廉恥為之綱紀,故能如此。蓋睿主開基,規(guī)模自別。”(《二程遺書》卷15《伊川先生語一》)邵雍、小程是北宋人,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有“宋太祖誓碑”這回事,但他們何以都說本朝得以超越古今,“不殺士大夫”是個重要原因呢?!
“宋太祖誓碑”流傳開來以后,影響深遠。王夫之說過:“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nóng)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保ā端握摗肪?《太祖》)顧炎武寫道:“宋世典常不立,政事叢脞,一代之制,殊不足言。然其過于前人者數(shù)事:如人君宮中自行三年之喪,一也;外言不入于捆,二也;未及末命即立族子為皇嗣,三也;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四也。此皆漢唐之所不及,故得繼世享國至三百余年。若其職官軍旅食貨之制,冗雜無紀,后之為國者并當(dāng)取以為戒。”(《日知錄》卷15“宋朝家法”條)
張蔭麟前面那篇文章指出:“太祖不殺大臣及言官之密約所造成之家法,于有宋一代歷史影響甚鉅。由此事可以了解北宋言官之張橫,朝議之囂雜,主勢之降殺,國是之搖蕩,而荊公所以致慨于‘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法必行’也。神宗變法之不能有大成,此其遠因矣。此就惡影響言也。若就善影響言,則宋朝之優(yōu)禮大臣言官實養(yǎng)成士大夫之自尊心,實啟發(fā)其對于個人人格尊嚴之認識。此則北宋理學(xué)或道學(xué)之精神基礎(chǔ)所由奠也?!庇兴我淮幕睒s,理學(xué)昌盛,成就了漢唐之后又一個思想文化高峰,這跟 “宋太祖誓碑”繁衍出“不殺士大夫”的制度設(shè)計是密不可分的。
趙普是輔佐趙匡胤拿下江山的開國元勛,相傳他說過兩句名言:一句是“半部《論語》治天下”(李衡撰、龔昱編《樂菴語錄》卷5),另一句是“道理最大”(沈括《續(xù)筆談十一篇》)。趙普的兩句話,加上趙匡胤的“不殺士大夫”,君臣兩人說的這三句話對兩宋道學(xué)的興起與發(fā)展產(chǎn)生過作用嗎?如果產(chǎn)生過,這種作用能否從制度層面來界定呢?如果能,又如何界定呢?筆者以為,倘若歷史—思想史進路解答好了這些問題,既讓抽象的格言“下鄉(xiāng)”到歷史中間,又讓具體的故事“上山”到思想高度,未來的宋學(xué)研究定將長足進展。
(2010年10月25日晚寫畢,2010年11月3日四川蒲江“紀念鶴山書院創(chuàng)建800周年國際論壇暨宋明理學(xué)與東方哲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發(fā)言稿,原載《中華讀書報》2010年11月24日第15版《國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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