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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耀作者簡介:周景耀,男,西元1981年生,安徽潁上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任職于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致力于詩學、儒學與跨文化研究。 |
中國文化的本與末
——《論語·子張》“子夏之門人小子”章散論
作者:周景耀
來源:《中國藝術(shù)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月初二日乙巳
? ? ? ? ? ?耶穌2018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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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子張》“子夏之門人小子”章意涵豐富,可供討論的層面很多,尤其對思考今日之思想不無裨益。此章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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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yīng)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論語·子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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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體現(xiàn)了子游和子夏在教育方式上的區(qū)別。子游認為子夏教育學生執(zhí)著于日常禮儀等末節(jié)之事,這些是“小學”,側(cè)重于讓學生歷練事務(wù),但有可能追末遺本,有失為學之根本,非“大學”之道。子夏聽后,認為子游話說過了,君子之道不會因為是細枝末節(jié)之事或道理短淺而先傳授,也不會因為是根本之事或道理深奧而后傳授,先教還是后教,并無成法,也不應(yīng)有成心,應(yīng)從學習者的角度選擇教育次序。因為學習者的資質(zhì)有高低,程度有深淺,應(yīng)因材施教,如同草木,大小類屬不同,區(qū)別待之自是常理。若不從實際出發(fā),將高遠深奧之理強行傳授給學生,讓其做一些暫時難以完成之事,這是對君子之道的誤解。君子之道不容歪曲,傳授時要講究次序和因人而異,如程頤所言:“君子教人有序,先傳以小者近者,而后教以大者遠者,非先傳以近小而后不教以遠大也。”但由近及遠,有始有終,大小都學通的,大概只有圣人,一般人很難做到。就此而言,子夏之教立足常人,較為切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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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觀《論語》中的子夏,可以想見他是一個注重日常禮節(jié)、關(guān)注末節(jié)之事的人,對君子之道或者說對禮儀之后的“道”思慮不夠。故在《論語·先進》中,孔子說他“不及”,意指他離君子之道尚有距離。在《論語·雍也》中,孔子告誡他“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說明他是接近“小人儒”的。這里的“小人”是指他的行為過于關(guān)注末事,過于實用,思想還不夠遠大,子游告誡子夏門人要知“本”意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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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游所謂的“本”,即子夏所說的“君子之道”。黃侃與劉寶楠都認為“本”指先王之道,即關(guān)乎治國根本的禮樂之道。朱熹認為“本”指的是“正心誠意”之事,朱熹把子游、子夏之爭,放到《大學》“八條目”的框架內(nèi)進行理解,《大學》所說的“格物”即“灑掃、應(yīng)對、進退”之事。按照王陽明的理解,“格物”之“物”應(yīng)該理解為“事”,他所說的“事上磨煉”即“格物”的工夫,格物致知也就是致良知,亦即朱熹說的“正心誠意”,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本”。這與黃侃理解的“治國平天下”的禮樂之道一虛一實,有所差異但可以溝通,如果禮、樂是外在制度形式,其本是“仁”,所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那么,“致良知”“正心誠意”也便是求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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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子夏之學側(cè)重于末事,子游之學則因先言本(大道)而后行事(禮儀)而顯得高遠空泛,不切實際。雖然子夏的反駁,也是提醒門人要即末而悟本,但二者在本末之間還是有所偏重,荀子的批評頗能見出他們的不同。荀子說:“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由此可見,二人在對待“禮”的問題上,子夏拘于禮之形式;子游雖不拘形式,但卻給人以不接地氣空談禮義、流于空泛之感。經(jīng)由子游、子夏之爭,事實上體現(xiàn)了儒學內(nèi)部或者說中國思想傳統(tǒng)中一直或明或暗存在著的一個重大的議題,即如何在實踐與理論兩方面處理“本末”的問題,也是如何統(tǒng)合兩種教育方式的問題??鬃尤ナ篮?,所謂的儒分為八,大體可分為本末兩派,而此后中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大體在本末、大道小道、內(nèi)圣外王之間搖擺。通常的表現(xiàn)是將本末分為兩段事,或者將本末割裂,或者是本末對立,本末一致在現(xiàn)實中很難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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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立足于法家的秦制與強調(diào)先王禮樂之治的王道政治的對立與沖突,事實上就是一個本末的問題。又常見王朝末期,往往浮華奢靡、過多繁文縟節(jié),以至文質(zhì)失衡本末倒置。本末、文質(zhì)相對平衡的時代,基本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本末失衡或割裂,天下便動蕩不安,這是政治上的“本末”現(xiàn)象。從中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本末失衡的現(xiàn)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春秋以至秦朝建立,強調(diào)實用性的思想占據(jù)主流,法家是為代表,政治上出現(xiàn)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現(xiàn)象,而談性理、王道理想、禮樂制度的思想不再被重視。無論此后由漢代開啟的今古文之爭,還是魏晉清談、宋明理學、清代考據(jù)學、常州學派,大體皆可在本末、內(nèi)外的框內(nèi)進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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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現(xiàn)代后,中、西學體用之爭甚囂塵上,至今未絕,這其實是本末之爭,表現(xiàn)為中、西學何者為體、何者為用的問題,其結(jié)果是西學為體成為時代的思想主流,“反向格義”西方思想成為中國現(xiàn)代人文學科的通行做法,而中國的思想傳統(tǒng)在這個過程中與西方思想并沒有平起平坐。比如文學研究領(lǐng)域,界定何謂“文學”的一些觀念與范疇,即來自西方,以源自西方的“文學”理念作為不言自明的前提談?wù)撝袊膶W,顯然會出現(xiàn)削足適履本末倒置的結(jié)果。中國文學傳統(tǒng)在這些觀念的指導下被打亂重來,所謂的“整理國故”重估傳統(tǒng)事實上也還是今天的潮流,于是一套又一套文學史被建構(gòu)起來。借助西方觀念,中國文學研究者對建構(gòu)所謂的文學體系樂此不疲熱情高漲。但從實際效果看,這種研究,既無自己的問題意識,好像也沒有什么用,現(xiàn)實感、參與感很弱,離中國傳統(tǒng)也越來越遠,導致文史之學不過是西方思想的注腳與說明而已。所以,目前中國文學研究的義理系統(tǒng)還是西方的,即便是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者,大多數(shù)對中國傳統(tǒng)的義理系統(tǒng)缺乏深刻的認知,更不要說情感上的深心認同了,古代只是他們的研究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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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本末這對概念來說,隨著西方形而上學思維的進入,漸被理念與現(xiàn)實、本質(zhì)與現(xiàn)象、客觀與主觀、理性與感性、情感與物質(zhì)等說法替代,二元性或者說二元對立的情形更為鮮明,天人、義利、體用、心物等問題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緊張感。因為形上形下的二元思維方式和解釋系統(tǒng)已成為我們思考問題的前提與預設(shè),理論在前,主義先行,是目前的常見做法,在進行研究時,也常是套用某種理論分析某種現(xiàn)象或文本,這種做法是將世界觀念化與對象化,其弊端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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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面上教育的心靈雞湯不少,現(xiàn)實感不強。記得一部電影里有這樣一句臺詞:“聽過很多道理,我卻依舊過不好這一生。”為什么呢?因為這些道理皆非從一己切身體驗、實踐得來,自然很難與一己之身心性命發(fā)生關(guān)系。這說明教育某種意義上失去了踐履的精神,隔斷了與生活世界的聯(lián)系,事上磨煉的意義被忽視。當然,不是說不談義理,不進行理論建構(gòu),但更要緊的是,不能忽視對學生在日常事務(wù)上進行訓練,下學上達,由外而內(nèi),由小到大,從“灑掃、應(yīng)對、進退”起始,是一個人格自然養(yǎng)成的較為穩(wěn)妥的教育方式與教育次第,也是比較符合常情的教育方式,此即子夏之學的可貴之處。先末后本,先實踐后理論,這樣或能避免玄遠空虛。就此,朱熹認為若學不由其序,舍近求遠,處下窺高,結(jié)果是“理之全體固已虧于切近細微之中矣”,意思是理的整全性并不能涵蓋或解釋日常細微之事,它因此是無效的。再則,如果教育過于技術(shù)化、職業(yè)化,汲汲于現(xiàn)實之用而無深遠之思,與身心性命、君子之道并未產(chǎn)生一以貫之的關(guān)聯(lián),“君子不器”的德性教育在此過程中不再被強調(diào),失去這個維度所產(chǎn)生的災(zāi)難性后果已經(jīng)在我們生活中有所體現(xiàn)。概言之,今天的教育在處理本末問題時,呈現(xiàn)出某種分裂性,對此需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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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談到,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思想轉(zhuǎn)型的過程中,本末問題呈現(xiàn)出一定緊張感,但在本末殊途之外,在中國傳統(tǒng)的內(nèi)部,還有一條潛在的思想線索,對本末分裂的問題進行制衡或糾偏,此即由子游、子夏之爭延伸出的強調(diào)本末一體的思想。就二人的本末之爭,程頤的理解是“凡物有本末,不可分為兩段事。灑掃應(yīng)對是其然,必有所以然”,“自灑掃應(yīng)對便可到圣人事”。朱熹認為按照本末大小順序進行學習,是從事的角度說,就此而論,日常之事確實存在著大小先后之分,但從事之理上講,則無大小之分,且理無所不在。南宋理學家張栻指出此章尤能“發(fā)明圣門之閫奧”,在他看來,君子之道,本末本一體,如將本末析為二體,“形而上者與形而下者不相管屬,其為弊蓋有不勝言矣”。明末大儒劉宗周亦云“本末只一物,大小只一物,恁地剖析不得”,“始終無定名,總是本末一致之意,然粗精大小皆在其中”。王夫之亦認為“小學之教,皆事也。而事外無道,道外無事,試之以事,即所以納之于道也”,所以“末者即本之末,本者為末之本,道無二致,而本末不可以分,固已”。按照李澤厚的解釋,事物之本末本一體,日常之細碎瑣事也可見本體、見心性、致高明,如同陽明學派所謂端茶童子也是圣人。而現(xiàn)代形而上學思維方式與此迥異,它們認為本高于末、本先于末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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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述上述諸家意見,意在說明本末一體、道無二致的思想一直延續(xù)在中國文化的深層,是中國文化的精義之一,它的存在,成為糾偏本末失衡或本末分裂的觀念性力量。我們應(yīng)該慶幸,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還保有這樣的思想資源,若能汲取、激活這一思想,在現(xiàn)代世界面前我們或不至于彼此隔絕太深、疆界太多、撕裂太大,以至眾聲喧嘩無法對話,連基本的共識都難以達成。就此而論,或許本末一體、道無二致的觀念,會成為當下走出以二元分裂為思想表征的現(xiàn)代性困境的重要思想支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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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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