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樓宇烈樓宇烈,男,西歷一九三四年生,浙江嵊州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現(xiàn)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東方哲學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學宗教研究院名譽院長。主要著作有:《宗教研究方法講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中國的品格》(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中華書局,2016年)等。校釋有:《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老子道德經(jīng)》(中華書局,2008年)、《周易注校釋》(中華書局,2012年)。 |
中國文化闡釋要以“人”為本
作者:樓宇烈
來源:求是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臘月廿七日乙亥
耶穌2018年2月6日
中國文化歷史悠久,五千年的文明從未中斷過。但是,雖然沒有中斷過,我們今天還是要“發(fā)掘”出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因為在西方文化一百多年來的沖擊下,我們對于中國文化最主要的一些特點已經(jīng)不是特別清楚了。
一、中國文化注重“自覺自律”
比如說,現(xiàn)在有一個比較大的問題,中國文化究竟與西方文化的根本差異在什么地方?我覺得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強調(diào)人的“自覺自律”,強調(diào)從自覺上升到自律;而西方文化強調(diào)的是他覺和他律,這是根本的區(qū)別。所以,一旦我們發(fā)掘出了中國文化這樣一個特點,我們對民眾的教育就應當是培養(yǎng)其“自覺、自律”,而不是簡單地依靠“他覺、他律”,完全按照法律的條例來規(guī)范他,那就沒有隨順中國文化的根本特點。
近百年來,隨著西方文化的傳入,認為中國沒有宗教文化,在上世紀初,曾是一個相當普遍的認識。認為要有一個造物主的信仰才叫宗教文化,人是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是受造物主管的,所以人要對造物主絕對的服從,這樣的他覺和他律,中國沒有。所以在上世紀初,很多學者寫到儒家的時候,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也有儒釋道三教,就反復強調(diào)儒教。但是,中國的儒教不是宗教,中國的“教”不是宗教,中國的“教”是教化的“教”,一定要把“教”與“教化”區(qū)別開來。
教化是讓人自覺、自律,宗教是讓人他覺、他律。在西方文化中,上帝管你的心,法律管你的行,內(nèi)外非常統(tǒng)一。然而,在中國文化中,教育或說教化,是化導你的心性,改變你的心性,讓你自覺地認識到我的一切言行要自覺地去遵守做人的基本道理。這個方面的區(qū)別我們是要充分地再去發(fā)掘的。
當然,人人都做到自覺是很難的,我們過去有句話常常講,“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人們越來越難以自覺、自律。本來很多人們在生活中需要自覺遵守的東西,如今不能遵守了,那怎么辦?我們便用法律來強制要求,所以,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一個現(xiàn)象——“以禮入法”,把自律轉到他律的條例中來強制大家遵守。
中國的“禮”,比如“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都是根據(jù)自然關系來構建的一些理念,是一種自然關系的相互尊重,作為人就應當習慣性地遵循。
禮儀就是生活中間自然而然遵循的一些規(guī)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禮也就是一種法。所以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講過,中國的禮教里面就包含了法律,這相當于西方文化中的自然法、習慣法,與人為法不同。實際上,人為法應該建立在自然法、習慣法的基礎之上。所以中國的禮教不是強制性的,而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一種習慣法,這是其最重要的特點。
對于讀書人來講,他是“日用而知”的,他要明白其中道理,并且通過身體力行去影響社會、讓百姓效仿,百姓雖“日用而不知”,但逐漸會成為生活習慣,而這是不需要強制的。
所以,中國的文化應該在這個方面顯示出來,才是所謂的“禮儀之邦”,即大家在生活中遵守著各種必須遵守的規(guī)矩。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文化的話,那“禮儀之邦”就名不副實了。
由此,我們需要認識到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基于人們對于自我的認識來構建的。在中國文化中,自我的認識不僅是對于個人的認識;也不僅是對于個人在家庭里面是什么身份的人——是父母還是子女、是兄長還是弟弟——這樣的長幼父子的關系的認識;還包含著在社會上認同各種不同的身份,擔負各種不同的責任、職責的認識;甚至還包括我們整個人類與天地萬物的關系,即我們?nèi)嗽谧匀恢械奈恢玫恼J識。這都是屬于自我認識的問題。
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人是萬物中最靈、最貴的,正因為人的這種重要性和靈性,他也就參與了天地的變化。《荀子·天論》云:“天有其時,地有其材,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人類必須要認識到在天地間的這個位置,同時也要自覺地約束自身,如果任由人的主動性、能動性發(fā)揮的話,可能就天翻地覆了。
我們每個人做事情其實都有一個支配者——“心”。在天地間,中國文化早就認識到“人者,天地之心也”(《禮記·禮運》),人就是天地的心,人心一動,天地萬物隨心而動。因此,人要自覺地認識到不能夠隨意地去發(fā)揮我們的主動性、能動性,讓天地間整個生態(tài)都失去了平衡,整個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人類最終將自食其果、深受其害。
實際上,中國文化中非常核心的一個價值觀“誠”,也是從天地學習得來的,《中庸》講,“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笨梢?,“天人合一”這一核心理念是天人合德的。《周易》中的《觀卦》講,“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我們觀察天的變化之道,井然有序沒有差錯,四季有規(guī)律地運行著。它接著講,“圣人以神道設教,天下服矣”,圣人按照天這種變化之道來教化,所以天下太平。
我們誤以為神道是神,其實不然,神是指天地運行規(guī)律的四時不忒。故而,“神道設教”是指圣人向天學習,按照天的誠信之道來教化民眾,使得天下服矣。
這里所謂的“神道”的“神”,不是人格神意義上的“神”,而是“陰陽不測之謂神”的“神”。在中國文化中,所謂“文以載道”,都是通過文字、文章、繪畫、詩歌等各種各樣的“文”來載道,人文承載的是自然之道、為人之道。中國文化是最重視人的,是以人為本的。
二、文化自信本質(zhì)是人的自信
人在萬物里面是最貴重、最重要、最有靈性的,所謂最有靈性就是他能夠分辨主次、能夠做出是非判斷,這是人能夠分辨的,野獸不能分辨的,人才有這樣一些根本的特點。
之所以有這樣一個認識,原因就在于中國文化認為我們這個現(xiàn)實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我們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真實世界里面,這個真實世界的產(chǎn)生是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并不是在生活的真實世界之外去尋找一個來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真實世界的另一個世界,那就是神的世界。所以我們這個世界萬物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用中國人的話來講,就是《論衡》中講的“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萬物都是自然而然生成的,不是造物主有意志、有目的創(chuàng)造的。
萬物也可以說都是平等的,都是一樣的,就在這個平等的萬物中間,人又具有了某種特性,人跟萬物又有差別。人絕對不能夠去凌駕于萬物之上來主宰萬物,反而應當是順從自然、順應自然,適應人所處的世界。萬物都是按自身本性來運行變化圓滿的。
中國人明確地否定了造物主,晉朝哲學家郭象明確地講到,造物者無主,萬物都是“獨化”而來?!蔼毣笔枪笳軐W里面的一個核心概念,獨自變化,萬物都是“獨化于玄冥之境”,萬物自己變化、自己完善,它不是受外在的力量制約,而是自圓自滿的過程。
所以,我們講要樹立文化自信,本質(zhì)上,是樹立對于人的自信心。人應當有自信心,人應該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主體性,不能夠做神的奴隸,也不能做物的奴隸。
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就是讓人既不做神的奴隸,不能做物的奴隸,特別警惕物對人的傷害,我們喜好物是可以的,但是千萬不能玩物喪志,讓“物”傷害了“人”的志向,人的志向應是求索人生之道。
孔子講了:“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所謂“志于道”,“道”是無形無象、看不見摸不著的,但每個人心里面都有一個道,簡單地講,就是價值觀。人的根本追求就是追求最高的道,我們要下學“人倫日用”,上達“天道性命”。
在中國文化中,上達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所以也有一句話就是“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上達需要自己去體悟,即真正地悟到人生的大道,天地之大道,只有用自己的心靈去體悟。下學上達了,言傳心悟了,人的自信心就樹立起來了,人就有了文化自信。
三、中國人的信仰和人的莊嚴
近代以來,當我們把禮教否定了以后,我們把“天地君親師”也就忘掉了,甚至認為這個也不需要了,中國人的信仰就空了,我們后來開始信仰各種各樣的理論和主義。實際上,人是不可能信仰真空的,人沒有信仰,一天都活不下去。
中國是以“天地君親師”作為最根本的信仰,而且中國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這樣,是“人”的信仰,不是“神”的信仰。佛教的信仰也不是一個有神的信仰,不要認為佛就是造物主。佛是一個覺悟者,是一個先覺者;菩薩也不是造物主,菩薩名詞本身就是覺悟的眾生、覺悟的有情,也是覺悟的人的意思。嚴格來講,從公元前600年前佛教在印度的誕生之際而言,它針對的對象恰恰就是有神信仰、有造物主信仰。
中國近代的思想家章太炎就明確地講,佛教是一種無神的宗教,章太炎否定了以孔教為國教,他提倡以佛教為國教,認為佛教是無神的宗教,而無神符合時代精神、科學的精神、民主的精神。他還說佛教很多精神跟時代相吻合:佛教提倡眾生平等,不光人類平等,其他的生命都要平等對待;佛教提倡獻身精神,利他精神,佛陀為了眾生可以把自己的肢體都貢獻出來;佛教還非常強調(diào)邏輯思維,佛教有專門的“因明學”,就是一種邏輯學,理論冥想的推演,所以,他認為佛教很是符合時代的。
佛教誕生之際,就是針對婆羅門教神造世界的觀點,佛教認為世界不是神造的,而是因緣而起的,緣起論是佛教根本的世界觀,萬物都是因緣而起的,都是相互關聯(lián)在一起的,所謂“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佛陀最原初的意義就是讓大家自覺、覺悟,所以佛教是講自覺的,這跟中國文化有相同的地方,跟中國的儒、道文化是相通的,所以佛到了中國以后,可以說找到了它的根子了。
佛教在印度本土,到了13世紀就消失了,可在我們這兒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它的消失就是因為被印度的主體文化潛移默化得改變了,所以印度佛教的消失并不是因為伊斯蘭教的入侵,而是他自己的獨立性、主體性丟失了。
中國文化儒釋道三教都不是主張有一個造物主,不是主張人的命運由造物主來決定的,而是強調(diào)人要為人自己作主,要維護人的主體性、獨立性。
人的莊嚴性,也就在這個地方體現(xiàn)出來,如果人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主體性、獨立性,還談得上人的莊嚴嗎?不是跪在神的腳下,就是跪在物的腳下,還有人的主體性、獨立性嗎?如果中國文化的這一根本精神得不到充分發(fā)揚的話,發(fā)展下去,人總有一天會完全被物所操控,人的主體性和莊嚴可以說到一定的時候會消失殆盡的。一旦人都被物控制住了,人對自己喪失了信心,人活著還有什么莊嚴可言?
人正在被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所奴役,人自己在毀滅自己,人自己在消滅自己,這是很值得人們反思和警醒的;怎么樣維護好、保持好人的莊嚴,人的生命的莊嚴,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所以,我們今天對中國文化的闡釋,一定要牢牢把握中國文化的基本特點。
責任編輯:姚遠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