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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楊乃武與小白菜案說到司法賠償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 ? ? ? ? ?原載于 《南方周末》）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一月十七日乙未

? ? ? ? ? ?耶穌2018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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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歷史上最出名的冤案，大概要算發(fā)生在清末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吧。同治十二年（1873），余杭縣一個叫做葛品連的豆腐作坊伙計暴斃于家中，他的妻子畢秀姑（即小白菜）被控與楊乃武合謀毒殺了親夫。隨后，楊乃武與小白菜被打入大牢，問成死罪。但楊乃武的姐姐楊菊貞不屈不撓，一次次為弟弟喊冤，最后經三司會審，證實葛品連死于暴病，而非中毒，楊乃武與畢秀姑并沒有合謀殺人，無罪釋放。鑄成冤案的一眾官員被追究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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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許多人講述楊乃武與小白菜案，都將它當成冤案平反的范例。但我想提醒注意本案的一個細節(jié)：盡管兩名刑事被告人最終被證明無辜，并且獲釋，但是，在釋放之前，法官認為，畢秀姑“與楊乃武同居時不避嫌疑（指葛品連與畢秀姑曾租住楊乃武房屋，楊乃武教畢秀姑識字讀書），致招物議，眾供僉同，雖無私奸實據(jù)，究屬不守婦道，不應重律，擬杖八十”；楊乃武雖無“與葛畢氏通奸確據(jù)，但就同食教經而論，亦屬不知遠嫌”，“律應杖一百，業(yè)已革去舉人，免其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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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對含冤入獄的可憐人，受盡了酷刑——據(jù)楊乃武女兒楊?？谑鍪?，審訊時，楊乃武被“跪釘板、跪火磚、上夾棍”；畢秀姑“十指拶脫”，“還用銅絲穿入乳頭”。審到最后，法官大人說，你們并未殺人，回去吧。既沒有對含冤者受過的苦表示道歉，更沒有作出任何經濟補償。不但如此，還將畢秀姑打了八十大板，革了楊乃武功名以抵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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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批判清政府沒有給予冤案受害者經濟補償，是一種不顧時代局限性的苛求嗎？畢竟，現(xiàn)代文明社會才有司法賠償制度?？墒?，我這些年留心宋朝歷史，分明發(fā)現(xiàn)，在宋代，一起冤案得到平反時，宋政府通常都會給予受冤者經濟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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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舉兩個例子吧。宋仁宗時，隴州隴安縣的平民馬文千等五人，被人檢舉為殺人越貨的劫盜，并且證據(jù)確鑿（實則是仿證），結果被法院判了死刑。后來，鄰近的秦州捕到真盜，朝廷才發(fā)現(xiàn)馬文千等人原來是冤死的。仁宗大怒，將制造冤案的法官流放嶺南，同時下詔給冤死者的家庭“賜錢粟”，免三年差役。這里的“賜錢粟”，便是經濟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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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時，虔州也發(fā)現(xiàn)了一宗情節(jié)差不多的錯案：兩名“兇手”被判了死刑，真兇意外被抓獲，官府這才知道前面冤殺了二人?；兆诨实巯略t，所有涉案的法官“并先勒停，不以赦原”，一概先勒令停職，即使國家有大赦，也不予赦免。同時，“誤斷之家，優(yōu)加存恤”。所謂“優(yōu)加存恤”，意為給予優(yōu)厚的經濟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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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我已檢索到相當多的冤案在平反昭雪之時，受冤者家庭都能夠獲得宋政府的存恤。這類經濟補償，在“冤死案”的平反過程中最為常見，如果冤死者的親屬已流落他方，不知所終，政府也會“訪親屬，官給錢米以存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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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對于那些沒有冤殺人的錯案，宋朝政府又有沒有給予經濟補償呢？我也找到了幾個案例，可以正面回應這一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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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開封府市民王元吉的繼母劉氏因為與他人通奸，“恐事露，憂悸成疾，復懼其子陳告”，便惡人先告狀，誣告繼子王元吉在她飲食中下毒，意欲謀害繼母。為置王元吉于死地，劉氏還指使人向開封府的法官行賄。王元吉被屈打成招，又臨刑喊冤；他的妻子張氏也到登聞鼓院申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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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復審三次，案情終得大白。對冤案負責的一批法官，被停職的停職，降職的降職，收受賄賂的曹司則被“杖脊，配沙門島”。王元吉無罪釋放，宋太宗“又賜元吉妻張氏帛十匹”。這十匹絹帛，我們可以看作是宋政府為彌補王元吉入獄所受之苦的經濟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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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熙年間，宦官何紹貞“護送宮人詣永昌陵，還至中牟（縣），天未明，見數(shù)人持兵行道旁，紹貞疑其盜，捕而笞掠之，人不勝其苦，皆自誣服，縛送致京師”。宋太宗得悉，先是“甚驚”，繼而想道：這些人雖然手持武器，卻未聞有搶劫的行為，如果真為劫盜，怎么可能束手就縛？因此，“令送開封府鞫之”，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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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最后查清楚了，原來這些人都是中牟縣的縣民，因為要到嵩岳拜神祈禱，連夜趕路，所以帶了武器，作為防身之用。宋太宗接到開封府的結案報告，說：“幾陷平民于法！”下詔將無事生非的何紹貞“決杖，配北班”；幾名受了冤枉的縣民則“各賜茶卉、束帛而遣之”。這里的“茶卉、束帛”，也是類似于經濟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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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不能說宋代已建成了司法賠償制度。我們搜集到的案例表明，宋王朝給予冤錯案受害者的經濟補償只是一種慣例，并未形成正式制度，補償也未標準化，而且通常都是以“賜”、“存恤”的名義發(fā)給，以表示這是政府的“恩惠”。然而，當冤案平反后，官府能夠給受害者家庭作出經濟補償，毫無疑問是人道主義的體現(xiàn)，顯然比清政府不但不給小白菜補償，還打了她八十大板更合乎現(xiàn)代司法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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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宋朝的冤案補償慣例在宋后得以延續(xù)下去，假以時日，未必就不能演化出具有現(xiàn)代文明價值的司法賠償制度。這也是我為什么要一再為宋朝文明發(fā)生斷裂而深感惋惜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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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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