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再現傳統(tǒng)中國的思想──邁向論述化、命題化的哲學?
作者:黃進興(臺灣“中研院”院士)
來源:《社會科學報》總1537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一月十一乙丑
耶穌2016年12月9日
“中國上古思想之強調道德實踐,確與古希臘有異曲同工之處?!?/span>
假如借著“閱讀來思考”(thinking by reading)不失為一種學習方式的話,已故法籍哲學史名家哈鐸(PierreHadot, 1922-2010)對西方古代哲學的重新闡釋,勢必對民國以來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所針砭,甚至對未來中國哲學發(fā)展也有所借鑒。
迥異于過去習以為常的理解,哈鐸認為西方古代哲學的精髓,主要是一種“生活方式”(way of life)的抉擇。
在西方古典時期,“愛智”(philosophia)的活動主要見諸“精神的錘煉”(spiritual exercises),“哲學論述”則只是衍生而來的辯護,而非如當代哲學活動這般概由“概念論述”所主導。一如哈鐸所料,他的洞識復可適用至中國哲學古今演變的軌跡,雖然兩者的步調略有差異。
西學不斷左右中國哲學
“哲學”一詞蓋屬舶來品,而晚清以降,中國哲學的發(fā)展擺脫不了西方思想的影響,甚至達到形影不離的地步,這已是當今學術界的基本常識。
因此,近代中國哲學的發(fā)展呈現了兩項特色:其一,外來的歐美哲學思潮變成疏通或衡量傳統(tǒng)思想的準則、或解釋的架構。這與中古時期佛教借徑固有的儒、道思想以方便傳布的手法,截然異趣;好友劉笑敢特稱之為“反向格義”,不無道理。另項特色,即借著疏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以開發(fā)新時代的中國哲學。職是之故,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與近代中國哲學的開發(fā),遂密不可分。
賀麟(1902-1992)在1945年發(fā)表的《當代中國哲學》里,談到近五十年中國哲學發(fā)展的幾點特征,以今日逆視之,則尚有兩點見證上述的時代流風。其一,便是西學持續(xù)不斷地左右中國哲學的構作;另外,重新整理中國哲學史。二者復交互為用。對于第一點,乃至為顯豁,理無疑義;第二點,則需稍加疏解。民國以來所謂厘理中國哲學史,其概念架構甚為倚重西方流行的哲學,因此呈現新舊輪替的現象。
居間,胡適(1891-1962)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1919),乃是最受囑目的先驅作品。流傳至今,他的開辟之功,猶有難以抹滅的貢獻。首先,他截斷眾流劃定中國古代哲學的時限,祛除三皇五帝渺不可知的遠古傳說,從老子、孔子談起。其次,他以新受教的西方邏輯概念,重新條理中國思想的質素。胡適在日后(1958年)追述道:
我這本書的特別立場,是要抓住每一位哲人或每一個學派的“名學方法”(邏輯方法,即是知識思考的方法),認為這是哲學史的中心問題?!晕疫@本哲學史在這個基本立場上,在當時頗有開山的作用??上Ш髞韺懼袊軐W史的人,很少人能夠充分了解這個看法。
核諸史實,胡適的說辭并不準確;尤其他鮮明而清楚的方法論意識,影響后世的哲學史與哲學的寫作,既深且遠。包括站在與胡適對立面、戮力重構形上學的“新儒家”,大多曾在邏輯學(無論是西方文化的邏輯學logic或佛教的因明學Hetuvidy?。┫逻^深刻的工夫,遑論其他。
舉后進的勞思光(1927-2012)為例,他力圖澄清一種“謬誤的俗見”,而這種俗見認為,講中國哲學不能用外國的方法。倘若真是“不能用外國的方法”,那就等于說,我們根本不能運用邏輯思考來處理中國哲學史的問題了。勞氏申言道:
中國人不曾建立邏輯解析,因此自己未“發(fā)明思想上的顯微鏡”,但不能說,“思想上的顯微鏡”不能用于中國思想的考察;正如,顯微鏡雖非中國的發(fā)明,我們也不能據此說,西方發(fā)明的顯微鏡看不見中國的細菌。
此處勞思光所謂“思想上的顯微鏡”,無疑就是“邏輯分析”。
誠然,有關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胡適所標榜的“邏輯分析”在不久之后,即為繼踵而起的各式各樣西方思潮所取代。
依時段先后,試舉三要例,以概其余:直接與胡適作品針鋒相對的馮友蘭(1895-1990)所撰的《中國哲學史》,便是取新實在論為其解釋架構;侯外廬(1903-1987)等合撰的五卷《中國思想通史》,則全由唯物觀點所籠罩;勞思光的《中國哲學史》不時針砭馮氏前作,卻帶有分析哲學的色彩。上述前后三書之理論雖有異,其學風則頗為一致,均不出西方哲學范疇的啟發(fā)。
倘若擱置各自所憑仗的西學,他們的著作最醒目而共通的現象,則是由傳統(tǒng)的“修辭”(rhetoric)轉化成模仿西學“論證”(argument)的表達形式。如此一來,古典學問所看重的力行實踐,便受到壓縮而無從彰顯??v使他們的著作里面并不乏道德的論述,但也僅止于概念的“論述”或后設敘述而已。至于具體的成德之方,則銷聲匿跡。
循此,中國哲學史的整理便陷入“論述的陷阱”而不自知。整體的趨向,便是現代中國哲學的發(fā)展,變成論述化、命題化的哲學,而欠缺實踐的層面;古典哲學的精髓,遂無由闡發(fā)。
中國思想史的名字
雖然在直覺上,借用西方哲學疏通中國傳統(tǒng)思想,未免會有掛一漏萬的疑慮。例如:胡適的高足——傅斯年(1896-1950)便反對胡適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稱作“哲學史”,蓋有見于此。
傅斯年(左)與胡適(中)
多年后,胡適在傅斯年逝世兩周年紀念會(1952)特別點出:傅氏并“不贊成用哲學史的名字來講中國思想,而主張用中國思想史的名字”。所以胡適雖已撰成《中國古代哲學史》出版,但他后來撰述中古部分時,卻不取“哲學史”之名,而改冠以《中國中古思想史》,或與傅斯年的意見有關。
當時傅氏是這樣認為的:
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
因此他獨排眾議,大膽放言:
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么一個健康的習慣。
雖說癥結在于此、問題存于此,但無可諱言,傅斯年的觀點在其時僅是空谷足音,西方論述化的哲學仍然席卷了近代中國哲學的版圖,中國古典哲學的精神遂只留下繚繞的余音。在此一節(jié)骨眼,哈鐸適時的獅子吼,無論對中、西哲學的反思,遂變得萬分切要。
“哲學”一義,在近代哲學固然變得人言人殊(若維根斯坦或分析哲學),在學術多元化的社會,要求其執(zhí)一不變,委實不易。在中國的語境,傅斯年極早便敏銳地觀察到:
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院中的專技哲學,自貸嘉、來卜尼茲以來的。
傅氏的說辭,不啻預示了哈鐸對中西古代哲學的匯通,所以哈鐸闡揚古典哲學的范例,勢必導致人們對當下中國哲學的不同領略。
例如:審視第二代的新儒家,牟宗三(1909-1995)思辯力特強,治學銳見迭出、涇渭分明;惟論學喜評斷高低。
朱熹(1130-1200)受其貶抑為“庶子別宗”而非儒學正宗,便是一例。要之,牟氏所憑借的,無非是自行改造的康德架構,但底蘊猶不出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意識,而其行徑則近似釋教“判教”的作為。
相對地,唐君毅(1909-1978)的為學風格優(yōu)柔敦厚,不憚其煩地反復闡述生命的各種境界與成德的要方。表面上,其論述張力似不如牟氏,但實則較趨近哈鐸“古典哲學”的理想。例如唐氏1944年的《人生之體驗》、《道德自我之建立》,1958年《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1977年《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等等,都存有如此的旨趣。
踏實:治史求實,治學求真
要之,中國上古思想之強調道德實踐,確與古希臘有異曲同工之處?!靶奚怼痹静⒎侵皇侨寮业膶@?,卻是先秦諸子所共享的觀念。
《大學》定調“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適可總括該時思想的意向。中國的古代先賢復不若古希臘先哲之重視“雄辯術”,孔子曾擬諸“天何言哉”以自況,他只要求“辭達而已矣”。
孔子更譴責“巧言、令色,鮮矣仁”,甚至一度宣稱“予欲無言”。孟子也坦承:“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老子則主張“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他推崇“行不言之教”。是故,古人視“身教”逾于“言教”。
馬克思(Karl HeinrichMarx,1818-1883)曾認為他的學說不類之前的西方哲學只顧“理解世界”,他的哲學則是試圖“改變世界”。倘若馬克思的言說可取的話,反觀中國古代的哲學從一開始便戮力于改變人間世,這點與西方哲學顯然有所不同。
職是之故,哈鐸側重實踐的論點,當然引起了當代專注中國哲學學者的留意,因此有人即呼吁“將功夫引入哲學”;但要緊的不是將“功夫”納入論述的領域,而是能體知、把握其德性實踐面。
例如:《大學》所規(guī)約的“定、靜、安、慮、得”的為學步驟,今人或知其仿佛;可是至若孟子善養(yǎng)的“浩然之氣”或素為宋明理學家所看重的儒家的“靜坐”工夫,今儒業(yè)頗難以窺曉其究竟,遑論其他。
因此,哈鐸的論點必然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局面:即使意識到“實踐作為”與傳統(tǒng)中國哲學的不可分隔性,惟猶不得其奧妙而入;另方面,衡諸當今哲學的判準,哈鐸的論點恐猶招致中、西主流思潮施以“反哲學”(anti-philosophy)之譏,一如前賢尼采的“生命哲學”受到學院派專技哲學的排斥;其故即緣后者執(zhí)著哲學的活動乃源自或存于純粹理性的思慮,卻忽略精神與力行的鍛煉。
諸如種種疑難,都須有待我們未來在“知”與“行”齊頭并進,繼續(xù)探索。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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