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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利作者簡介:任文利,筆名溫厲,男,西元一九七二年生,內蒙古錫林浩特人,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現(xiàn)為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東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歷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 |
天德與王道之間
——作為儒教傳統(tǒng)士大夫典型的鄒守益
作者:任文利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十九日癸未
耶穌2015年5月7日
內容提要:本文是對于具有儒教士大夫典型意義的鄒守益的個案研究。全文分兩部分,其一,對于鄒守益作為傳統(tǒng)士大夫其價值安立或精神信仰世界的揭示,所凸顯者在于作為宗教的儒教對于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世界的支撐。其二,藉鄒守益而言儒教之價值世界如何落實于現(xiàn)實政治秩序的建構。本文雖為一個案研究,然鄒守益乃儒教之守成者,而并非一創(chuàng)獲者,其精神世界于儒教士大夫而言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的。
關鍵詞:鄒守益 儒教 士大夫 上帝 君臣
鄒守益為陽明弟子之中非常特出之一人,以傳統(tǒng)上之評價而言,無論自思想學術的脈絡,抑或自史家之視角,多盛稱其持守之正。如劉宗周謂其“卓然守圣矩,無少畔援……先生(指陽明)之學,率賴以不敝”[1],而黃宗羲則徑稱其為傳承陽明學者之“宗子”[2]。此二者皆就陽明學派之傳承上而言,耿定向于此亦謂鄒守益“一惟師旨是發(fā),不少違異,繄豈不能增一新諦?特標一異幟哉?”[3]耿氏并進一步言及其立身行事,謂其“進而立朝,抗論正議,納約矢謨,至忤權貴,觸雷霆,屢蒙嚴譴,迍邅沒世而無悔……”[4]如上所論諸般,各有其意之所在,以筆者所見,耿定向所謂“不能增一新諦”、“標一異幟”頗能道出鄒守益之殊特處,唯此語當不單如耿所言為針對其師而發(fā)。唯其如此,今人梳理學術思想之相關研究,相較于王畿、王艮、聶豹等人,于鄒守益所涉不多,即有所涉,亦多置于陽明學派相關問題爭議之中而一及之。[5]這不能不說如耿氏所言其不能標新立異有一定的關系。鄒守益之學惟可稱為標新立異者,似只有對“克己復禮”提出新解,不以“己私”視己,以“克己復禮”為“修己以敬”。但與同時持此說之王門諸子相較[6],鄒守益是有所不同的,而此說置于其思想架構之中,亦顯得頗為順理成章,不那么標新立異了,此不贅。
以筆者所見,就鄒守益之學及其所學見于政事而言,都堪稱儒教士大夫之典型。以士大夫而論,鄒守益于正德六年(1511)舉進士之初,所授官為翰林編修,居官史館。這不僅僅意味著一個不錯的政治前途,于明代之儒家士大夫而言,更意味著一份更重的政治責任。翰林院就職分而言,雖不當于政治監(jiān)察之“言”責,然明代指摘朝政過失之直接發(fā)起者,除臺諫而外,則非翰林院莫屬了。然鄒守益于舉進士授官后一年,即“告病”家居,這應該關涉于儒家士大夫的“出處”問題。[7]直至嘉靖二年(1523),鄒守益方告別其漫長的“養(yǎng)病”生涯,復官“編修”。至次年,勇于承擔有明史館所擔當?shù)恼呜熑?,因疏爭“大禮”獲罪,謫廣德州判官。鄒守益之出仕值得一書的尚有嘉靖十八年(1539)被召為司經(jīng)局洗馬以輔導太子,太子乃未來之君主,輔導太子幾無異于“帝者師”,于士大夫而言,是實現(xiàn)其“堯舜其君”、“翊贊皇極”的政治理想的有效途徑。鄒守益于此次召用之政治責任自有清楚地認識,故于獲命之初,與霍韜同上《圣功圖》及《圣功圖疏》,言太子蒙養(yǎng)之要。未曾想以此觸動了明世宗敏感的神經(jīng),幾以“刺朕躬”而獲罪。鄒守益之告別仕途則在南京國子祭酒之任上,祭酒雖無較大的政治權限,然非于儒者之“學”有其長者難獲其任。鄒守益獲“閑住”之咎亦出于“言”,因災異“自陳”而言“君臣交儆”觸怒君上,最終告別了作為士大夫的政治生涯。應該說,鄒守益雖不曾居于政治要津,然無論其所居官職,及其居官所履行的政治責任,都有儒家士大夫的典型一面,其所獲得的清譽亦絕非偶然而致者。
以“儒教”而論——我們在這里使用“儒教”而非“儒家”一詞,所突出者在于儒家之宗教性特征。儒教與儒家之用語,于傳統(tǒng)而言,本無區(qū)別。以儒教而論,多以與佛、道二教相并而稱,有“三教”之目。以今人所言之“宗教”揆之,佛道二教之歸入宗教之范疇,概無異議。于儒教而言,則有所爭議。僅以此一點而論,我們似乎可以說儒教非如佛、道以及基督教、伊斯蘭教為一典型的宗教形態(tài),但這一點同樣不妨礙我們在某種意義上稱儒教為宗教。以筆者所見,宗教的核心含義在于與人的理智相對之“信仰”,如其所主張之核心價值之最終根據(jù)、最終源頭出于“信仰”,且人與此“信仰”對象之間能夠實現(xiàn)某種形式的交流、溝通,并作為其立身行事安立現(xiàn)世價值的有效觀照及原動力,我們即可以稱之為宗教。需要強調的一點是,信仰與理智之間并非絕然對立,且適為相輔相成者。藉“信仰”所安立之價值,需通過人的理智能力清晰地表出之,而人之理智能力所呈現(xiàn)者愈益清晰,作為“信仰”的價值源頭愈益彰顯其不可或缺性。揆之今日現(xiàn)存之諸大成熟宗教,概莫能外。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儒教就是一典型意義的宗教。
儒教有其共同的“信仰”之所托,即“天”。[8]就儒教之具體形態(tài)而言,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所不同。就儒教士大夫之個人而言,其宗教情懷亦或有輕重。就后者而言,鄒守益與其師王陽明可謂大相徑庭。王陽明悟入之路在于人心、在于人的一念“良知”,其學更需要學者有更大的力量與氣魄來承當。陽明本人即一有大力量、大氣魄的儒家士大夫,其行事往往有突破常格、出人意表之處,其本人之宗教情懷亦往往湮沒于其力量、氣魄之中。鄒守益則有所不同,篤信其師“致良知”教可謂一不容爭議的事實,以其為“繼濂洛而興者”,[9]然鄒守益之悟入進路實與其師不同。要而言之,其所彰顯者在于儒教之宗教維度,或者說,在宋明理學的話語系統(tǒng)內彰顯儒教之宗教維度,其本人亦有很強烈的宗教情懷。
一、“全生全歸”之學
拋開其師王陽明而論鄒守益為學之源頭,則有兩個非常明晰的路徑,即“濂洛”,具體而言,即指周敦頤、程顥。關于這一點,鄒守益自身所言幾涉于煩瀆。于周敦頤,則屢屢推舉其《通書》之《圣學篇》;于程顥,則屢屢推舉其《定性書》。茲略引數(shù)條于下:
至濂洛勃興,始克尋其緒,圣學之要,揭以無欲,而定性之教,直以大公順應學圣人之常,天下之人灑然如群酲之獲醒也。[10]
至元公、淳公,始克續(xù)不傳之脈,揭圣之可學,則以一者無欲為要;答定性之功,則以大公順應學天地圣人之常。[11]
故學圣之功,以揭一者無欲為要,而定性之教,直以大公順應學圣人之常。[12]
昔在元公,揭圣之可學,以一者無欲、靜虛動直為要。而純公發(fā)明定性,以大公順應學天地圣人之常,茲遡鄒魯以升唐虞之正脈也。[13]
如此諸般說法尚多,不一一羅列,鄒守益推舉《圣學篇》、《定性書》在其義理架構之中如何落實,此暫不贅。追溯鄒守益為學之源頭,尚有一不似濂洛之如此明晰的線索,即張載,或具體而言,則為張載之《西銘》。如果說鄒守益以周濂溪、程明道為“克緒(圣學)不傳之脈”的話,對張橫渠于“道統(tǒng)”傳承而言,則指出其有不足之處。他說,以濂洛揆諸鄒魯淵源,可謂“異代而同符”,在這一點上,“以橫渠之精思力踐,妙契疾書,而猶不免于出入”。[14]應該說鄒守益關于宋明理學內部道統(tǒng)傳承的看法,即以“濂洛”(洛指程明道,而不含程頤)為道統(tǒng)傳承之正脈,是有較大的普遍性的。然張橫渠雖不足以擔當?shù)澜y(tǒng)正脈,若論其《西銘》,則幾無不為宋明理學家所交口稱贊,與周濂溪之《太極圖說》、程明道之《定性書》與《識仁篇》,均堪稱宋明理學家的典范之作。而張橫渠之《西銘》,其所使用的語言與宋明理學特殊的話語系統(tǒng)頗有一定的距離,卻獲得理學家?guī)缀踅豢谝恢碌姆Q贊,《西銘》所述,究系何事呢?筆者以為,《西銘》堪稱宋明理學家中關于“儒教”的典范之作,它將儒教作為宗教之維度彰顯無遺。嘗試論之。
《西銘》開篇即以“乾坤”(即“天地”)作為父母,以“天地之塞”為人(包括物)之賦形,以“天地之帥”為人(包括物)之賦性。正以有“天地”作為父母這一共同的根源,由此而有“民胞物與”的普遍關懷,落實下來,則為合理的人間秩序的建立,如君臣,長幼,圣賢,以至于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等皆有其安頓處。此后則為針對于“天地”這一“父母”而言,“藐焉中處”的個人所擔荷的使命、所遭值之命運際遇、禍福死生的完整表達,其中不乏宗教之悲情。鄒守益之相關立論,即有直從《西銘》而來者,如云:
夫達四海之為兄弟,則圣者合德于父母者也,賢者秀于等夷者也,其有弗愛且敬乎?疲癃鰥寡,兄弟之無告者也,其有弗教而撫之者乎?是故以父事天而事天明矣,以母事地而事地察矣。以宗子事大君,而將順匡救,罔弗竭其誠矣。以家相事大臣,而協(xié)恭和衷,罔弗歸于正矣。茲大人一家之仁也。[15]
此處所言則全為推衍《西銘》在“乾稱父,坤稱母”的原則下建立合理的人間秩序一段:“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16]鄒守益似此推衍《西銘》之文字尚多,不具論。更為關鍵的是,如果我們希望找出一個適恰的詞匯以概括鄒守益為學之規(guī)模的話,則無如“全生全歸”四字?!叭珰w”出于《禮記·祭義》樂正子春引述“曾子聞諸夫子”之言,所謂“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無人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盵17]此中以人為“天地”之所“生養(yǎng)”,蓋為泛說,而“全生全歸”所針對者當為自家之“父母”。張載《西銘》有云:“體其受而全歸,參乎!”此非泛然陳述語,而是借曾子針對父母之“全生全歸”以譬喻針對于“天地”之父母的“全生全歸”[18]。關于這一點,鄒守益亦有相關之說明:
愛身之義大矣哉!……身也者,天地之凝而父母之遺也。敬慎其身而不敗,則仁人所以事帝,孝子所以事親,非異涂轍以出者。故曰如執(zhí)玉,如捧盈,曰如見大賓,承大祭,曰如臨深淵,履薄冰,曰造次顛沛必于是。古之君子之自重其身也如是![19]
圣門所慎,以疾并齋、戰(zhàn)之列。……身也者,非我之身也,父母遺體而子保之,天地委和而人受之。能無忝遺體為孝,能無愧委和為仁,故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安勉雖殊,其求盡仁孝,更無二德業(yè)。[20]
天地全而生之,人全而歸之,是為仁。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是為孝。獲罪于天,不可以為人;忝其所生,不可以為子。[21]
前兩段話是就人“身”而立論者,而儒家為身心統(tǒng)一論者,故所論不僅僅指人之肉體,亦含《西銘》所云“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之兩端。鄒守益指出其兩個來源,所謂“天地之凝而父母之遺”,“父母遺體而子保之”、“天地委和而人受之”,此為“天地”與“父母”對于吾人之“全生”。至于為人子者、為人者之“全歸”,如第三段話所言,鄒守益略有“仁”、“孝”之分疏,“仁”針對“天地”而言,“孝”針對“父母”而言。而前兩段所謂“敬慎其身而不敗,則仁人所以事帝,孝子所以事親”,“能無忝遺體為孝,能無愧委和為仁”,均指此意。略需說明的是,對于“父母”的“全生全歸”,乃人之作為“人子”之這一具體倫理角色的定位。而對于“天地”的“全生全歸”,則無疑具有人之所以為“人”的普遍意義,故鄒守益泛言“全生全歸”之時,則如《西銘》一樣,指“天地”而立論。下面讓我們來對其所謂“全生全歸”之學作具體之分疏。
二、“上帝降衷”
以上所論乃鄒守益與理學家之淵源,理學家亦各有其儒家經(jīng)典之淵源,如陸九淵多有得于《孟子》,王陽明以《大學》作為進路,以此而論,鄒守益之入路則在《中庸》。統(tǒng)合而言,理學家重“四書”為研究者所普遍認可,鄒守益之入路在于《中庸》亦可謂不容爭議的事實,然《中庸》本身即多引述“五經(jīng)”(主要是《詩經(jīng)》)語以闡釋相關問題,鄒守益理解《中庸》則多注重于追溯其“五經(jīng)”之源頭,并因此形成一套宗教色彩非常濃厚的“本體”與“工夫”之論說。
《西銘》與前引鄒守益所言“天地”,作為儒者所信奉的價值之源,其稱謂是有所不同的,或亦稱作“天”,在儒家早期經(jīng)典之中則稱之為“帝”。此中“天”與“天地”其意義所指幾無差別,如果我們嘗試給出某種解釋的話,或許“宇宙大化”、“天地造化”一類的詞語比較能夠確切地傳達其內涵?,F(xiàn)代漢語中和英文相對應的諸般詞匯如“天空”(sky)、“宇宙”(universal)、“自然”(nature)等或可以指稱其部分內涵,然亦有很大的距離。如以“天堂”(heaven)指稱之,則所言實另外一事,與“天”、“天地”所指稱者如風馬牛之不相及了?!暗邸敝畠群谒蚊骼韺W家的詮釋之中尚屬清晰,其意即是“主宰”,“宇宙大化”、“天地造化”之中若有其主之者,此即為“帝”。
似此之分疏鄒守益有如此之表述:“盈宇宙間一氣耳,統(tǒng)體曰天,主宰曰帝,功用曰鬼神,命于人曰性,率性曰道,修道曰教,善養(yǎng)曰浩然之氣。”[22]鄒守益所言理學家們有相類似的表述,如程顥言:“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盵23]程頤則云:“以形體言謂之天,以主宰言謂之帝,以功用言之謂之鬼神,以妙用言之謂之神,以性情言之謂之乾。”[24]乍一看,此三者之說法于“天”各有不同,鄒守益以“統(tǒng)體”而論,程顥以“理”而論,程頤以“形體”而論。實則只是“言偶不同”,所言只是一事。[25] 至如以“主宰”訓“帝”,則其說無不同。值得注意的是,理學家更多地是從“天”、“天命”、“天理”探討相關問題,除非直接引述經(jīng)典,使用“帝”之詞語討論相關問題不多。鄒守益則不同,往往回到經(jīng)典中的“帝”字以回答相關問題,這顯然不單單是一個語言使用的問題。
理學之核心問題為“德性”問題,于此,理學家往往自《中庸》之“天命之謂性”探討相關問題。鄒守益雖亦有順承之而言者,然更多的是返回到經(jīng)典中“帝”之古老話題。如云:“從古圣門以尊德性為宗旨,上帝以降,烝民以受,粹然至善,靈昭不昧,而隨感隨應,變動不居,輕重厚薄,天則炯炯?!盵26]又如:“夫德性者,吾所受于上帝者也,誰得而加損之?”[27] 揆諸其經(jīng)典之源頭,則如《書經(jīng)》所云:“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保ā稖a》)如《詩經(jīng)》所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保ā稛A民》)此“德性”如以其師之話語言之,則為人之“良知”。如云:“維皇降衷,烝民受之,良知良能,炯然天機?!盵28]又云:“帝降純粹,知愛知敬,不待師資,不藉經(jīng)傳,而天機炯然。”[29]當然,如“德性”與“良知”之間語意上是有區(qū)別的,如鄒守益所云:“夫良知之教,乃從天命之性指其精明靈覺而言。”[30]以陽明之用語,則為“天理之昭明靈覺處”,無甚區(qū)別。良知有“昭著”意,“帝”降之“衷”,“天”之賦性,非平平而具,是可以通過人的“良知”昭著而朗現(xiàn)出來的。
分析至此,我們不得不重申鄒守益與其師王陽明之間的一個區(qū)別。陽明“致良知”教之特色,即在于以人的當下“良知”為入路,由此推衍出來,再及所謂“天理”,乃至于“太虛”、“天地”。舍此“良知”,別無所謂“天理”,舍此良知,“太虛”、“天地”之價值亦無從安立。陽明于宋儒所言“天理”,頗多隔膜,其開悟“致良知”宗旨劈口道出之“理障”,即非常說明問題。鄒守益則恰與其師相反,以“帝衷”、“帝則”、“天命”為入路,而下及于人之“德性”、“良知”。故陽明與其門下對其講友湛若水之“隨處體認天理”說多有辯駁,鄒守益則以為湛、王并無根本之不同,他說:“先師以致良知為宗旨,而公以體認天理為教,語若異而脈絡同?!炖矶橇贾我詾槊髅??良知而非天理,何以為帝則?”[31]鄒守益與湛若水在南京為僚友多年,然如此看法并非姑為調停兩可之語,而與其學本身是完全相合的。鄒守益在認可“良知”作為“天理”之昭明、昭著原則的同時,強調“良知”之出于“帝則”的根源性保障。
“帝衷”、“帝則”就是之人所以為人之“規(guī)矩”,乃人人賦形之初所同具者,是為天地之“全生”。人之“踐形”,則唯在于不逾此矩,方可以作到“全歸。鄒守益云:“上帝降衷,而蒸民受之,天然自有之矩也。”又云:“益也問諸陽明先師曰:孔門志學,便是志不逾矩之學。旨哉,其言之也!上帝降衷,而烝民受之,良知良能,虛明純貞,若耳提面命,噓吸一體,無智愚賢不肖,舉具是矩,患在于逾之耳?!贝恕熬亍辈煌襟w現(xiàn)在人之心性、良知之中,亦體現(xiàn)于“禮”,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之中:“禮也者,天然自有之中也,上帝以降,而蒸民受之。所患者過與不及,舉逾其矩,而上下、前后、左右無以絜之耳?!盵32]
三、“上帝臨汝”
以上為鄒守益之以“帝衷”言“德性”之大概,回到前面所提出的一個的問題,鄒守益更多地使用經(jīng)典中的“帝”字,尚有一重要內涵,即作為“主宰”的“帝”(包括作為“功用”的“神”、“鬼神”)之鑒臨、昭察意。他說:
天豈遠乎哉?“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無往而非天也。無往而非天,則無往而非上帝,故曰:“上帝臨汝,毋貳爾心。”無往而非上帝,則無往而非鬼神,故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眴韬?,道之不可須臾離也,若是其嚴也!故忠信篤敬之功,至于立參于前,輿倚于衡,然后與天為一,無愧于日惺之學。[33]
在這段話中,鄒守益用于論證“無往而非天”、“無往而非上帝”、“無往而非鬼神”的詩句均出自《詩經(jīng)》。首句出自《板》:“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编u守益引述之詩句看似言“出往游衍”之事,然既承“敬天之怒”、“敬天之渝”而來,則“明”、“旦”非簡單的自然天象的描述,朱子《詩經(jīng)集傳》釋之云:“言天之聰明無所不及,不可以不敬也?!薄懊鳌?、“旦”,“聰明”,即所謂“日監(jiān)在茲者”。朱子并引張載“天體物而不遺”、“無一物之不體也”釋之。張載之說,亦非獨創(chuàng),“體物而不可遺”本身即出自《中庸》引述孔子贊“鬼神之為德”之語。如上引述鄒守益一段話,“天”、“帝”、“鬼神”在儒家眼中本為貫通而來者,“天”以“統(tǒng)體”言,“帝”以“主宰”言,“鬼神”以“功用”言。由作為“功用”的“鬼神”之“體物不遺”進而言“統(tǒng)體”之“天”的“體物不遺”,亦非常順適。次句“上帝臨女,毋貳爾心”出于《大明》,“臨”亦“監(jiān)臨”意。末句則直接探討作為“功用”之“神”,所引《詩經(jīng)》語出自《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無曰不顯,莫予云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贝嗽娋湟酁椤吨杏埂匪Q引: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痹娫唬骸吧裰袼?,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34]
朱子《詩經(jīng)集傳》解此詩句時亦關聯(lián)于《中庸》而釋之:
然視爾獨居于室之時,亦當庶幾不愧于屋漏,然后可爾。無曰此非顯明之處,而莫予見也。當知鬼神之妙,無物不體,其至于是,有不可得而測者。不顯亦臨,猶懼有失,況可厭射而不敬乎?此言不但修之于外,又當戒謹恐懼乎其所不睹不聞也。子思子曰:“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庇衷唬骸胺蛭⒅@,誠之不可掩如此?!贝苏恼\意之極功,而武公及之,則亦圣賢之徒矣。[35]
鄒守益對于此詩的理解與朱子無不同,連類于《中庸》而釋之二者亦一致: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視于無形,聽于無聲,三千三百,出王游衍,其知神之所為乎。圣門稱耄期好學,以武公為準,菉竹以繼,緝熙屋漏,以先烈文。其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斁思?!狈侵⒅@,靈光炯然,其孰能與于斯![36]
然細審之,鄒守益與朱子對于相關問題的理解,實有不同,如對于《中庸》述《詩經(jīng)》之語后所作引申語“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之語的理解。朱子于《中庸章句》中釋此句云:“誠者,真實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故其發(fā)見之不可掩如此?!盵37]之所以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則因朱子承張載以“二氣之良能”釋“鬼神”,并進一步以“鬼者陰之靈”、“神者陽之靈”[38]而落實之。朱子之如此解釋方式即我們開篇提到的,嘗試以人之理智對儒家價值信仰之源以一種相對清晰、可資“理解”的語言表出之。朱子的解釋方式或與《中庸》引述《詩經(jīng)》語后所給出的解釋方式有一定的契合,即于《中庸》本文更為契合。鄒守益所云“知微之顯,靈光炯然”,“知微之顯,其神矣乎”[39],其語意所主,更多地是回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這一詩句本身由“格(至)”所體現(xiàn)出的“神”之“鑒臨”、“昭察”意,可謂于《詩經(jīng)》本文更為契合。
與此相關,鄒守益與朱子之不同,還體現(xiàn)在對于《中庸》首章之“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一段話的理解上。朱子雖于《詩經(jīng)集傳》中引述《中庸》首章之“戒謹恐懼乎其所不睹不聞”以詮釋詩句,然所詮釋者在“矧可射思”一句,以“戒謹恐懼”所凸顯的“敬”字之意針對于“射”之“厭射而不敬”意而有所發(fā),而并非以“不睹不聞”詮釋“神之格思,不可度思”。而前引鄒守益于《日惺齋說》中引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語而隨即慨嘆“嗚呼,道之不可須臾離也,若是其嚴也”,則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解釋向度,“不睹不聞”之意正與“神之格思,不可度思”意義相通。嘗試析之。
謂朱子于《詩經(jīng)集傳》中引述《中庸》語乃詮釋“矧可射思”者,不僅僅于《詩經(jīng)集傳》本文之語意中可以解讀得出,實則朱子對于《中庸》“不睹不聞”之解釋有其非常明確且獨到的看法。先看《中庸章句》的說法:
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40]
理解朱子之解釋“其所不睹不聞”有兩個關鍵,其一,“其”指代什么,是誰“不睹不聞”;其二,“不睹不聞”之對象是什么,對什么“不睹不聞”。對于第一個問題,朱子以為,“其”即指代君子自身。在《朱子語類》中他曾因學生之問而有如此強調:“‘其所不睹不聞’,‘其’之一字,便見得說己不睹不聞處,只是諸家看得自不仔細耳?!盵41]朱子所解,揆諸《中庸》原文“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其”確乎只能指代君子自身。然確如朱子所言,“看得自不仔細”,容易唐突過去。至于第二個問題,朱子沒有直接去說,然意思尚很明確,所謂“不睹不聞”并無確指的對象,只是泛然言無所睹、無所聞之時。如《語類》云:“所不聞,所不見,不是合眼掩耳,只是喜怒哀樂未發(fā)時,凡事物皆未萌芽,自家便先恁地戒慎恐懼……”[42]依朱子所說,《中庸》只是借此以言“戒慎恐懼”工夫之縝密,于“不睹不聞”之時亦不得輕忽,所以又說:“‘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非謂于睹聞之時不戒懼也。言雖不睹不聞之際,亦致其慎,則睹聞之際,其慎可知。此乃統(tǒng)同說,承上‘道不可須臾離’,則是無時不戒懼也?!盵43]這與《中庸章句》中所云“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朱子又說“不睹不聞處是工夫盡頭”[44],“工夫盡頭”猶言用工夫至極致處。朱子還進一步將“戒慎恐懼乎其所不睹不聞”的工夫與《中庸》此下所言之“慎獨”工夫區(qū)別看來,如果說前者是借“未發(fā)”時之“戒懼”言無時不“戒懼”,“慎獨”則“專就已發(fā)上說”:“此又就中有一念萌動處,雖至隱微,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尤當致慎。”[45]此可見朱子解釋經(jīng)典時在文字解讀上力求細密、審慎的態(tài)度,因無關本文大旨,朱子所言“戒慎”與“慎獨”之間區(qū)別的義理內涵我們不做進一步分疏。
通過上文所言,朱子以為,《中庸》此段話即由“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引出君子“戒慎恐懼”之工夫,并借“不睹不聞”強調“戒慎恐懼”工夫之“嚴”,而最終達成君子之“不使(道)離于須臾之頃”的工夫修養(yǎng)目的。至此,我們再回頭審視鄒守益“無往而非上帝,則無往而非鬼神,故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瘑韬?,道之不可須臾離也,若是其嚴也!”這段話,則其所云“道之不可須臾離”的“若是其嚴”,此“嚴”字非單指工夫而論則的然可見。與朱子之視“不睹不聞”、“莫見莫顯”為君子之“工夫”所施之“時”相較,鄒守益以為“不睹不聞”、“莫見莫顯”均為對于“道體”之描述,勿論“不睹不聞”、“莫見莫顯”之主詞為何,其所指稱之對象則為“道體”,具象化而言之,則為“帝”、為“神”: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子思子闡圣學一脈之神,而誰其會之?莫見莫顯,無物而遺;不睹不聞,聲臭俱泯;離婁無所用其明,師曠無所用其聰,惠施無所用其辨;肫肫皜皜,浩浩淵淵,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相在爾室,不愧屋漏”,請以為存神住。[46]
從以上一段話我們可以看出,鄒守益是將《中庸》之中數(shù)段相似的語言表述貫通而論的,自開篇之“不睹不聞”、“莫見莫顯”,至篇中之“鬼神其為德……視之弗見,聽之弗聞,體物而不遺……夫微之顯”,直至篇末之“天地之載,無聲無臭”,所言實只為一事。而朱子所析“不睹不聞”與“隱”、“微”之語言表述上的細微差別,在鄒守益看來,亦屬無謂,“不睹不聞”無非是“隱”、“微”的另一種形式的表述。而所謂“莫見莫顯”、“體物而不遺”、“微之顯”,既有作為主宰的“帝”之“范圍曲成”、“充周不窮”以成就宇宙造化之事,如云:“帝之則,其神乎!明目不睹其形,傾耳不聞其聲,而范圍曲成,千變萬化,充周不窮其用?!盵47]又如:“不睹不聞,以言乎寂然不動也;莫見莫顯,以言乎感而遂通也。”[48]這一點,鄒守益與朱子之外的大多數(shù)理學家包括其師王陽明之詮釋有一脈相承處。鄒守益之殊特處則在于對《中庸》如此諸般表述中所體現(xiàn)的有鑒臨、昭察意之強調,所謂“戒懼之著察,其神乎,離朱不見其形,師曠不聞其聲,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非仁體之經(jīng)綸?!盵49]此中所謂“戒懼之著察”其“著察”意,當非指人所施工夫之“著察”,否則其后所言之“離朱不見其形,師曠不聞其聲”即甚屬無謂了,當指人之戒懼所指涉者(即“帝”、“鬼神”)之著察。這一點,我們從其對于《論語》之“參前倚衡”之詮解亦可有所領會。“參前倚衡”乃《論語》中孔子因“忠信篤敬”而引出的一段話:
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盵50]
這段話中的兩個“其”字指代者為何,在《論語》原文中甚為模糊,朱子則以為“其者,指忠信篤敬而言”。鄒守益并不如此認為,他說:“參前倚衡,無往非上帝之臨,方是自昭明德功課,始可謂之深曉?!盵51]依此說,則“其”字所指稱者即為“上帝”,“參前倚衡”則用以描述“帝”之鑒臨、昭察無所不在,而落實到此段話的上下文義之中,則“參前倚衡”所發(fā)明者唯為“篤敬”意,而似與“忠信”無涉。而《詩經(jīng)》中所言“上帝臨女,無貳爾心”[52],“不顯亦臨,無射亦?!?,[53]更成為鄒守益指點工夫之常用話頭。
四、“戒慎恐懼”
以鄒守益之工夫論而言,則《中庸》之“戒慎恐懼”四字足以當之。有了我們前面對于“帝”、“鬼神”之鑒臨、昭察意之解析,則“戒慎恐懼”之工夫即為順理成章的了。鄒守益于前一段以“統(tǒng)體”言“天”、以“主宰”言“帝”、以“功用”言“鬼神”的一段話后曾如此申說:“故出王游衍,無敢逸豫,所以事天;小心翼翼,陟降左右,所以事上帝;齋明盛服,所以事鬼神。”[54]如其解讀《中庸》之“不睹不聞”而“莫見莫顯”、“微之顯”、“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所指示者,“戒慎恐懼”有其所指涉之對象,此中所明言之“事天”、“事上帝”、“事鬼神”是也?!敖渖骺謶帧笨蓮娜缦聝啥搜灾?,其一指人內心之敬畏,其二指外在之儀容、儀節(jié),此即鄒守益所屢稱引之“齊明盛服”:
圣門曰自邇自卑之學,翕兄弟,宜妻孥,順父母,以達于鬼神。自其內盡于己而恂慄不搖焉,謂之齋明;自其外備于物而威儀不違焉,謂之盛服。是以愉愉勿勿,如親聽命,而若或饗之。古之人受命如大舜,無憂如文王,繼志述事如武王、周公,是孝弟以通神明之彀率也。神明之交,莫尊于上帝,莫親于祖廟,而仁孝一脈,事親饗帝,精神貫徹,洋洋優(yōu)優(yōu),運天下于掌。昌黎公所云“郊焉而格”,“廟焉而享”者,由是道也。[55]
“齊明盛服”出自我們前引《中庸》言“鬼神之為德”一段,所述原針對祭祀之情境而發(fā):“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上引鄒守益一段話末端所云亦涉于祭祀,所謂“神明之交,莫尊于上帝,莫親于祖廟”,以至于引韓昌黎語“郊焉而格”、“廟焉而享”均為針對祭祀而發(fā)。祭祀本為人與天、人與鬼神之間實現(xiàn)某種精神上的“感格”的溝通方式,鄒守益認為,只有日常生活中踐行了“仁孝一脈”,方有可能實現(xiàn)人與天、人與鬼神之精神上的感格,引昌黎語,其意即在此。同樣的道理,鄒守益認為,“齊明盛服”也不應該僅僅成為祭祀時的態(tài)度,而應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所當持守之常態(tài)。以上帝、鬼神于之“格”本來是不可測度的,于“不睹不聞”中亦“莫見莫顯”,故而于日常生活中也須如祭祀時做到“如親聽命,而若或饗之”。此中所列舉的古圣如大舜、文王、武王與周公,都是鄒守益所指稱的“孝弟以通神明”的典范。其中,用以詮釋“齊明”、“盛服”的“恂慄”、“威儀”之用語出自《大學》,亦為鄒守益經(jīng)常使用的用以提點戒懼工夫的話頭,如云:“齊明即恂慄,盛服即威儀……戒慎恐懼是圣門授受一脈,自戒慎之嚴毅曰恂慄,自戒懼之著盛曰威儀……”[56]此語在《大學》中所述如下: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比缜腥绱枵撸缹W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所引詩句出于《詩經(jīng)·淇澳》,傳統(tǒng)上多以其為贊美衛(wèi)武公之詩,鄒守益承此而言并詮釋之如下:
古之善取諸竹者,其惟衛(wèi)武公乎!切磋琢磨,以言其學也,其諸植竹而培之保之、芟之豁之已乎。瑟僴以言乎中也,嚴敬日躋,而忿懥好樂,舉無所滯焉,其諸竹之中虛已乎。赫喧以言其和也,輝光日章,而親愛賤惡,舉無所辟焉,其諸竹之外直已乎。自不愧屋漏以至惠朋友,自灑掃庭內以至修兵戎,自抱子以至聿耋,無繁簡,無小大,無壯老而一之,其諸竹之歷霜雪炎蒸而不改柯易葉已乎。[57]
而《中庸》“齊明盛服”一段話后所引《抑》之詩,朱子以其為衛(wèi)武公所作[58],鄒守益亦持此說:“古之老而好學者,莫若衛(wèi)武公,故其自儆,以‘相在爾室,不愧屋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為訓。”[59]而《抑》詩所詠,亦有“抑抑威儀”、“敬慎威儀”之句,如此看來,鄒守益將《大學》之“恂慄”、“威儀”比類于《中庸》之“齊明”、“盛服”,于文獻上講,亦有其非偶然處。并由此而將兩者同歸于《中庸》開篇所言“戒懼”,所謂“戒懼無二功”:
《大學》《中庸》,圣門授受之源流也。中和有異名,而戒懼無二功。發(fā)育峻極于天,只自戒懼不離致之。仁敬慈孝,止之位也;切磋琢磨,止之功也。自戒懼之瑟僴為恂慄,自戒懼之赫喧為威儀,三千三百,皆不睹不聞流出,而烏能二之。[60]
“戒慎恐懼”工夫之所主在于“希圣希天”、“復初復古”。鄒守益于“復初”之名義情有獨鐘,早年謫官廣德即以其命名新修之書院?!皬统酢痹普?,復其“天命之性,烝民同秉之初”也,“復初”即所以“希天”。其工夫則在于“戒慎恐懼”,于“子臣弟友,庸德庸言,兢兢不敢放過”,“一念不敢,則與上帝陟降;一念而敢,則與夷貊禽鳥伍?!盵61]“復古”則取資于古圣,所謂“希圣”是也,以古先圣賢本身即為“代天立極”者。鄒守益家鄉(xiāng)有復古書院,亦其講學之所,曾為《復古書院志》作序申明“復古”之意云:
復古之義大矣!粵若稽古,始自放勛,重華代天立極,納萬邦于時雍風動中?!┨旖抵?,惟堯繼天,惟伊傅達厥施,惟孔孟弘厥緒。予惟法服是服,惟法言是言,惟德行是行。曰予德若弗類,予惟褻天,惟嘐嘐之古之人,罔敢弗掩。[62]
“復初”也好,“復古”也好,既以“復”指稱之,則有所失方有所復。此中亦涉及陽明學的一個論題,即良知是否“見成”。鄒守益云:
故戒懼于未病,謂之性;戒懼于已病,謂之復。復也者,復其天性之本明,非有添于性也。先言戒懼,后言中和,中和自用功中復得來,非指見成的。若論見成本體,則良知良能,桀紂非嗇,堯舜非豐,何以肫肫浩浩淵淵獨歸諸至圣至誠乎?指其明體之大公而無偏也,命之曰中;指其明體之順應而無所乖也,命之曰和。[63]
觀此可見,鄒守益并不簡單地否認“良知”之作為“見成本體”,唯以為若于現(xiàn)實之中實現(xiàn)其作為“大本達道”的功用,必由“戒懼”而致,不論“未病”、“已病”?!拔床 敝ト艘囗殨r時“戒懼”以保此“天真”,否則,亦不免于“偏”、“乖”。自圣人而下者,皆不免于“已病”,尤須用“戒懼”工夫以“復”其同秉之初。“病”之根源,鄒守益亦如一般理學家所言,出于以下兩端,其一出于人欲,其二出于氣質。鄒守益之所以盛稱周濂溪所強調的“無欲”之要,正在于對治“人欲”:
學至無極翁精矣,匪圣奚學,匪天奚希?一者其本體也,無欲者其功也。罔游于逸,罔淫于樂,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古圣精一克一工課,猶惻惻勸戒若是,吾儕自省何似?而依違逸樂貨色中,不自洗刷,將奚以拔于凡民,矧曰與千圣同堂,兩儀并位?故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其無欲之學乎!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無極之貞乎![64]
此中有強烈的宗教的禁欲色彩,所謂“寡之又寡,以至于無”[65]是也。于“氣質”之偏之對治,鄒守益亦取資于周濂溪之“易惡至中”[66]的變化氣質之學,他說:“剛柔者質也,易惡以至于中,則弗囿于質矣。夷險者境也,忍性以增不能,則弗奪于境也。弗囿于質,弗奪于境,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視于無形,聽于無聲,三千三百,出王游衍,其知神之所為乎?!币浴皠側帷毖浴百|”亦本于濂溪《通書》所云“剛善”、“柔善”、“剛惡”、“柔惡”,依朱子之詮解,惡者之為“非正”自不待言,即所謂“剛善”、“柔善”,“而善者亦未必皆得乎中也”。[67]鄒守益亦持此說:“世之論勁者,倚于氣質之近,好剛好直,而未嘗文之以禮樂,……其于勁也淺矣!”[68]“剛”、“直”或為美質,然唯以“氣質之近”者承擔帝降之“衷”,尤不免失之于“淺”,此亦可見鄒守益順承宋儒而來的“變化氣質”之學責人之“嚴”。
鄒守益所強調的“戒慎恐懼”、“無欲”、“易惡至中”之工夫亦需以“剛毅”、“弘毅”之精神來擔當,然此種“剛毅”、“弘毅”非出于“氣質”,乃帝降之衷所本具的“至大至剛”的精神:“圣門之訓,惟剛毅為能近仁,惟弘毅為能以仁為己任,知毅者其知仁乎!……帝降之衷,至大至剛,其中正純粹,雖在烝民,渾然與貞觀貞明合德?!盵69]“至大至剛”者即孟子所言“浩然之氣”,亦本于天道之“健動”:
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則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然孝親悌長,睦族和鄉(xiāng),無往非剛大之流行,蓋體萬物而弗遺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所以保其剛大而不使須臾息也。[70]
只有經(jīng)過如此“嚴毅”、“剛毅”之“戒慎恐懼”之工夫,以對治“人欲”之私,“氣質”之偏,方有可能作到“中和”,以臻至程明道《定性書》所體現(xiàn)的中和位育、過化存神之造境?!肮首云湫灾蠊?,命之曰中;自其性之順應,命之曰和;自其大公順應之裁成輔相,命之曰位育;自其立大公而括順應,命之曰戒懼。”[71]又如:“廓然大公,所存神矣;物來順應,所過化矣。故賞善而舉之,非作好也;罰惡而誅之,非作惡也。天命天討,而吾無加損焉,是之謂王道。[72]“王道”云者,亦從此出。
五、天德、王道與君臣關系
“天德”與“王道”是理學家經(jīng)常提起的一個話題,其說發(fā)端于程明道:“《詩》曰:‘維天之命,于穆不已?!w曰天之所以為天也?!诤醪伙@,文王之德之純?!w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此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慎獨?!盵73]明道此意,鄒守益亦以其特有的語言方式發(fā)明之:
獨知一脈,天德所由立而王道所由四達也。慎之為義,從心從真,不可以人力加損。稍涉加損,便入人為而偽矣。古之人受命如舜,無憂如文,繼志述事如武王、周公,格帝享廟,運天下于掌,舉由孝弟以達神明。[74]
此中所云“受命”、“無憂”、“繼志述事”均以人天對舉,“格帝享廟”雖借祭祀而言,然如上所論,是指日常生活中所當持守的一種態(tài)度,如“戒慎恐懼”所指示者。由“天德”而達于“王道”政治,在古代君主制社會,其關鍵在于“君”。一般而論,中國古代政治建構乃“政教一體”化者,然又有其自身的特征。劉澤華先生在批判古代社會的“王權主義”時指出曾提出“圣王”的問題,此中即牽涉所謂“政”與“教”之問題。他說:“把圣和王結合在一起,圣王比圣人和君王都要高。戰(zhàn)國以后君主們不敢自稱圣王,自從秦始皇即位后就講,我就是圣王,以后歷代皇帝都稱圣王,圣字和王字聯(lián)系得最多?!盵75]這里牽涉到不同層面的問題。自理想之層面而言,圣人應該成為王者,或王者應該成為圣人,這一點于儒家而言是不成問題的。自現(xiàn)實之層面而言,儒家之圣王只有上古帝王堯、舜,或下而及于禹、湯、文王、武王,秦皇而下之后世君主無與焉。秦皇而下君主之稱“圣”,亦是一歷史事實,儒家士大夫亦以“圣”稱之。然稱之以“圣”,必“循名責實”,既為“圣”,須合于圣之所以為圣的價值標準,換言之,是對于君主的某種約束,故而在現(xiàn)實政治中,儒家士大夫以“堯舜其君”為其重要的政治目的。
這里亦牽涉到所謂“德治”的問題。如古代社會真有所謂“德治”的話,或者說“德”真的能達成政治治理的話,那么首先是對于“君德”的至高要求,因此而有所謂“皇極”之說。《尚書·洪范》所言之“皇極”,孔安國釋為“大中”,朱熹則以“君”訓“皇”,以“標準”訓“極”,“皇極”乃“王者之身可以為下民之標準”。余英時先生解讀朱熹之有別于傳統(tǒng)的“皇極”的解釋時說:“只有解作‘王者之身可以為下民之標準’,‘皇極’才能一變而為對人君‘修身以立政’的要求。也只有如此,人君的絕對的權力才能受到某種程度的精神約束?!盵76]確為至當之論。鄒守益雖為明言“皇極”之訓示問題,但從其對于該詞匯的使用上看,對于“皇極”的理解,他接受了朱子的講法。如其所云“天子建中和之極以馭萬邦”應該是他對于《洪范》“建用皇極”的理解,此中雖借《中庸》的“中和”以言,然與“大中”無干,“中和”非訓“極”而言,而是用于說明作為至高標準的“極”的內容。其順適《洪范》所言“皇極之建,人無有比德淫朋,治之隆也”[77],即指由“皇極”之君主表率作用所達成的政治治理之善。如有所謂“德治”的話,那只能是自上而下的一種“風化”,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是也。此自上而下次序作為一種必然于鄒守益之《九廟災自陳疏》表述得非常清晰。
此疏所上起因在于嘉靖二十年辛丑(1541)之“九廟災”,明世宗按慣例祭告南北郊、宗廟,頒詔天下行寬恤之政后,唯敕群臣修省。時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的鄒守益之“自陳疏”即因此而發(fā),因“言詞乖刺”而“冠帶閑住”,從此告別了仕途。黃宗羲對此事件有非常精確的解讀:“九廟災,有旨大臣自陳,大臣皆惶恐引罪。先生上疏,獨言君臣交儆之義,遂落職閑住。”[78]所謂“君臣交儆”,不僅僅意味著因“災異”而君臣共同“修省”,在鄒守益看來,君之“修省”是臣下“修省”的必要條件。他于疏中借《書經(jīng)》“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先王克謹天戒,臣人克有常憲,百官修輔,厥后惟明明”而闡釋“隆古交修之訓”云:“故君而克艱,則能以天之心為心,是謂善事其天;臣而克艱,則能以君之心為心,是謂善事其君?!盵79]“君克艱”與“臣克艱”并非簡單的并列關系,只有君主能“以天之心為心”而善事天,臣下方可能“以君之心為心”而善事君。此意觀諸“自陳疏”之下文所述,如世宗能保任其“災異”而有的“一念真純”,則達成善治,沛然若決江河,而臣下自能有所感化,各守常憲,以盡修補之義,其間之前后次序、邏輯關系昭然可見。而疏中告世宗以“若保此真純,無或搖轉,雍雍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務以上天之心為心”諸語,如前所述,正為鄒守益“戒慎恐懼”之學的核心內涵。
我們再前回到“圣王”之話題,儒家士大夫雖以“堯舜其君”為其政治理想,但對于現(xiàn)實權力世界中的君主尚有清醒的認識。如果說“堯舜其君”是以上古圣王對于現(xiàn)實中之君主的約束的話,那么,于現(xiàn)實世界中,“皇極”之外尚有所謂“人極”,尚有獨立于“君”之“師”。“皇極”以君主之特殊地位而決定其必須去“繼天立極”,然真正實現(xiàn)了“繼天立極”而于“人極”有所樹立的則為儒教之圣賢。此亦涉及“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之關系,二者的理想狀態(tài)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如云:“皇極之建,人無有比德淫朋,治之隆也。盛治遼闊而師道立,則易惡至中,而善人蕃衍,教之隆也?!盵80]既云相輔相成,“皇極”與“師道”所立之“人極”、“治”與“教”各有其主,并非完全合一的,“皇極”不足以吞沒“師道”所立之“人極”。體現(xiàn)于《西銘》以“天地”稱父母而落實下來的人間秩序而言,即所謂“大君,吾父母宗子,大臣,其父母之家相也。圣其合德,賢其秀者也。”“君”只是以“位”而言的嫡長子,而“與天地合德”之“圣”則別有其人?,F(xiàn)實世界之儒家士大夫雖不以“圣賢”自居,然以擔荷“師道”自任則不遑多讓?!皫煹馈币噙M一步落實于政治制度之中,君主之御經(jīng)筵與太子之蒙養(yǎng),承擔“師”之角色者多為老師宿儒。這一點無疑是儒家士大夫“堯舜其君”的最直接的手段,故而鄒守益之同門王艮甚至以“帝者師”為儒家士大夫出仕之唯一的正當選擇。
鄒守益本人即曾為太子師,嘉靖十九年己亥(1540),世宗建儲,鄒守益被任命為司經(jīng)局洗馬以輔導皇儲。獲聞任命之后,與霍韜同上“圣功圖”,以言太子蒙養(yǎng)之要。“圣功圖”最末一圖乃“商王高宗訪道圖”,鄒守益于疏中申明其意云:“此是高宗訪道傅說,首揭學之一言以嘉惠萬世,萬世君臣講學立極的樣子。”[81]自“圣學”之層面而言,君臣之間臣下乃居于“師”之位者,而以商高宗訪道傅說為“萬世君臣講學立極”的榜樣,亦為儒教士大夫之常論。
以上所言,乃自“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的維度,對儒教士大夫所論君臣關系的大致說明。如落實到“治道”而言,儒教士大夫對于君臣之職分亦有明確的界定。以此而論,則君之為君之根本在于“無為”。鄒守益云:“《記》曰:‘王中心無為,以守至正’,又曰:‘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蚱錈o為也,必有為也,守至正而已矣。其無技也,必有技也,容眾善而已矣。……圣帝良相之盛德大業(yè),率由斯道也?!贝酥幸觥抖Y記》之言分說君、相之德。相之為相在于包容,此意其師陽明亦曾屢引此言申說大臣之為大臣,鄒守益申之云,相之為相,不在于其有特殊的才能,如必須有什么才能的話,無非是能容眾人之長罷了。君之為君則更甚于此,所謂“無為”云者,孔子曾以此贊圣王大舜:“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82]鄒守益引《禮記》之言申述之云,君之為君不在于有所為,必有所為的話,亦無非是持守至正罷了。換言之,長養(yǎng)“圣德”不僅是君主之急務,而且是君之為君的唯一正當?shù)姆謨戎畡?,終而達成我們前面所論及的“建用皇極”。余英時先生于解讀朱子對于“皇極”的理解時指出:“概括起來,朱熹論‘皇極’,只要人主以‘純德’作天下的標準,論‘治道’則將君權縮小到任用宰相這一件事上……他理想中的人主也是無為而治的虛君。”[83]在這一點上,鄒守益所論“無為”與朱子亦無不同。
當然,需特別指出的是,儒家所言君主之“無為”并不僅僅具有“虛君”的意味,其中亦有儒教思想框架內君主之作為“天子”的神圣意味在其中,或依《西銘》,君主之作為天之“宗子”的神圣意味在其中。這種神圣性意味是君主之名分、位分之本來具有的,至于現(xiàn)實之君主能否合于其名分、位分中的神圣性意味則是另外一個問題,而儒教士大夫的“堯舜其君”、“翊贊皇極”,正是使現(xiàn)實之君主合于其名分中的神圣性意義所作的努力。鄒守益意云:“故降衷維帝,所以父母萬物也;綏猷維后,所以克相上帝也;代天工維庶官,所以左右厥辟也?!盵84]又如:“維天地父母萬物,維元后代天,維公卿百執(zhí)事代元后?!盵85]這兩段話都是由《書經(jīng)》所引出的“天地”(“帝”)、“君”(“元后”)、“臣”之關系的話題,與《西銘》所論亦相通?!按旃ぞS庶官”、“維公卿百執(zhí)事代元后”,即于“治道”層面所體現(xiàn)的君主“無為”而臣下“有為”的所謂“虛君”的意味。而“綏猷維后,所以克相上帝”、“維元后代天”,所指示者即為君主之名分上所本有神圣性意味。職是之故,作為臣下之職分則不僅僅如上所言于庶務上“代天工”以達成“治道”,尚有一重要職分即“堯舜其君”、“翊贊皇極”,使現(xiàn)實之君主能真正合于其名分所體現(xiàn)的神圣性意義。
這一點體現(xiàn)于政治制度上,則不僅有我們上文所舉之經(jīng)筵與太子蒙養(yǎng),言官制度之設立,亦有此意。鄒守益云:“夫臺諫之選,國家藥石之司命也。上以繩愆糾謬,翊贊皇極,而下以激濁揚清,驅黎獻于軌物。故曰‘媚于天子’,耳目一體也;曰‘媚于庶人’,百骸一神也?!盵86]“臺諫”之作為“言官”在明代官制中主要是御史與給事中,在鄒守益看來,“言官”不徒對下有“激濁揚清”之職責,亦有對上即“媚于天子”的“繩愆糾謬,翊贊皇極”的職責。當然,“繩愆糾謬,翊贊皇極”的責任不僅僅為言官所有,乃是臣之為臣之普遍的責任所在,“言官”只是這種普遍的責任在政治制度上的體現(xiàn)。正因為如此,“言路”之通塞實關乎國家之隆替,鄒守益曾以宋代的歷史經(jīng)驗對此加以反?。?/p>
方宋之隆也,親擢臺諫,極一時之選,雖在狂直,屈己而優(yōu)容之。故士爭自灑濯,以犯顏敢諫濟時行道,而鳴慶歷和平之福。及其替也,偏聽獨任,竄斥接武,若與佞為市,與忠義為仇者,即有隱憂伏慝熟視,以言為諱。馴至靖康板蕩,夷狄橫行,而莫可藥。[87]
此即以“言路”通塞論有宋之“隆替”。雖言官職責不單在于對君主之“繩愆糾謬”,亦包括對于百官的監(jiān)察作用,然此處所論如“屈己而優(yōu)容之”、“犯顏敢諫”、“偏聽獨任”、“以言為諱”等語所指示者,恰恰是在談對于君主之“繩愆糾謬”而言。
上引“媚于天子”出于《詩經(jīng)·卷阿》,所詠者為“吉士”,鄒守益不單引此以言“言官”職責,亦藉此以言臣之為臣的普遍的責任。如云:“‘媚于天子’,非面從也,將順匡救,若手足之衛(wèi)腹心焉,上斯媚之矣?!庇^此可知,“媚于天子”,是被動句式,猶言取媚于天子。而取媚之手段,則唯在于“繩愆糾謬”、“將順匡救”。此種對于“媚”的解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前些年出土的“郭店楚簡”中頗為“驚人”的子思子所言“恒稱其君之惡者謂之忠”,然此實為儒家士大夫之常言,如鄒守益所云“責難于君為恭”[88]。此非故作驚人之語,如上所論,這是“天子”、“天”之“宗子”因其“位”所具有的特殊的神圣性意義要求儒教士大夫不得不如此去做。
【注釋】
[1] 《明儒學案·師說》,頁8。中華書局,2008年。
[2] 見《明儒學案》卷十六《江右王門學案》一,頁332。原文云:“夫子之后,源遠而流分,陽明之沒,不失其傳者,不得不以先生為宗子也?!?/p>
[3] 《東廓鄒先生傳》,《鄒守益集》卷二十七,頁1391。鳳凰出版社,2007年。
[4] 《鄒守益集》卷二十七,頁1391。
[5] 如岡田武彥之《王陽明與明末儒學》(第三章第四節(jié)《修證派(正統(tǒng)派)鄒東廓·歐陽南野》,頁143-159,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蔡仁厚之《王學流衍》(第二章第一節(jié)《“王學宗子”的鄒東廓》,頁28-35。人民出版社,2006年),錢明《陽明學的形成與發(fā)展》(中篇第三章第四節(jié)《主敬派》,頁148-150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均側重于從陽明后學的學派流衍方面解析鄒守益。牟宗三之《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謂江右派“尤以鄒東廓為最純正”(頁211),并謂其“‘得力于敬’,以戒懼為主”(頁220),然并未過多的論及其學。吳震之《陽明后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所論多陽明及門弟子,亦未涉及鄒守益。唯張學智之《明代哲學史》有專章討論鄒守益(第九章《鄒守益“戒懼”之旨及其家學》,頁160-170,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
[6] 王門諸子對于“克己復禮”之新解可參看林月惠《陽明后學的“克己復禮”解及其功夫論之意涵》,載《中國儒學》第四輯,頁316-36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
[7] 關于正德六年舉進士時之政治情勢及儒家士大夫之“出處”心態(tài),可參見筆者著《正德間王陽明在京師出處進退心跡考》,載《中國儒學》第三輯,頁220-22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筆者于文末列舉陽明弟子及講友黃綰、方獻夫、湛若水等紛紛以不同方式于正德六、七年間選擇了“處”,此中亦可加上當時尚未入陽明門下的鄒守益,其“養(yǎng)病告歸”,斷非偶然。
[8] 今人以宗教言儒教,或以“神”言“天”。然“神”揆之于傳統(tǒng)之語意而言,更多地屬于一種功能性范疇,基督教之“上帝”或可稱之為“神”,然“天”不宜稱之為“神”?!吧酱ú菽尽被蚩梢苑Q之為“神”,早期儒家經(jīng)典中之“帝”、“上帝”亦或可稱之為“神”。
[9] 《辰州虎溪精舍記》,《鄒守益集》卷七,頁398。
[10] 《道南三書序》,《鄒守益集》卷二,頁53-54。
[11] 《諸儒理學語要序》,《鄒守益集》卷二,頁80-81
[12] 《贈白泉臨侯陟臨江序》,《鄒守益集》卷四,頁224
[13] 《尚古說》,《鄒守益集》卷八,頁472
[14] 《諸儒理學語要序》,《鄒守益集》卷二,頁81。
[15] 《贈考功況翰臣》,《鄒守益集》卷二,頁45。
[16] 《正蒙·乾稱》,《張載集》頁62。中華書局,1978年。
[17] 王文錦:《禮記譯解》,頁697。中華書局,2001年。
[18] 不徒曾子,《西銘》中列舉崇伯子、穎封人、舜、申生諸孝子之事,皆為借此以譬喻人對于作為“父母”的“天地”之“孝”。
[19] 《別胡汝愚侍御》,《鄒守益集》卷十八,頁859。
[20] 《書同志諸生謝石磯梁翁冊》,《鄒守益集》卷十八,頁866。
[21] 《題安和里小會籍》,《鄒守益集》卷十八,頁867。
[22] 《枝江縣文昌精舍記》,《鄒守益集》卷六,頁359。
[23]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頁132。中華書局,2004年。
[24] 《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二上,《二程集》,頁288。
[25] 鄒守益在“盈宇宙間一氣”之前提下言“統(tǒng)體曰天”,則此“天”是一個綜合的說法,如我們所說的“宇宙大化”、“天地造化”。程顥直言“天者理也”,實與其言“神”、言“帝”為一貫通下來的講法,“理”、“神”、“帝”名言不同、側重不同,所指則一,如我們所言“宇宙大化”、“天地造化”之中若有其主之者。程頤之講法最為分疏,是一平面的解析,有“形體”、“主宰”、“功用”、“妙用”、“性情”之諸般各有其所歸,有條不紊,是對“宇宙大化”、“天地造化”之條分縷析式的解析。需略作說明的是,理學家之所長在于解析,此于程頤、朱熹尤見突出。解析云者,將人之于“宇宙大化”、“天地造化”之體會以名言表出之,既為名言之表出,義理之綱維施設,則不免得之一隅,失之一隅,故程(指程頤)朱多有被指為“支離”者。牟宗三理體、神體之分疏。
[26] 《重刻臨川吳文正公年譜序》,《鄒守益集》卷二,頁74。
[27] 《岷川說贈劉司諫》,《鄒守益集》卷八,頁449。
[28] 《積慶堂記》,《鄒守益集》卷六,頁367
[29] 《西山春卿陳子初度壽言》,《鄒守益集》卷三,頁145
[30] 《復夏太仆敦夫》,《鄒守益集》卷十,頁493。
[31] 《青原文明亭記》,《鄒守益集》卷七,頁425。
[32] 《好學篇贈五臺徐柱史》,《鄒守益》卷四,頁198。
[33] 《日惺齋說》,《鄒守益集》卷八,頁439。
[3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25。中華書局,1983年。此段話語標點上頗費躊躇,主要問題即“子曰”至何而止。中華書局本《四書章句集注》整理者標點時將此段話全部標為“子曰”,顯然有問題。朱子之《詩經(jīng)集傳》曾引述“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語,而謂其為“子思子曰”(詩集傳》卷十八,頁240。鳳凰出版社,2007年。),則在朱子看來,此語不可歸于“子曰”。姑標點如上。
[35] 《詩集傳》卷十八,頁240。
[36] 《明水陳姻家壽言》,《鄒守益集》卷三,頁109。
[37] 《四書章句集注》頁25。
[38] 《四書章句集注》頁25。
[39] 《龍岡書院祭天記》,《鄒守益集》卷七,頁404-405。
[40] 《四書章句集注》頁17。
[41] 《朱子語類》卷六十二,頁1502。中華書局,1986年。
[42] 《朱子語類》卷六十二,頁1499。
[43] 《朱子語類》卷六十二,頁1505。
[44] 《朱子語類》卷六十二,頁1501。
[45] 《朱子語類》卷六十二,頁1505。
[46] 《簡陳春元崇吉》,《鄒守益集》卷十一,頁548。
[47] 《水西精舍記》,《鄒守益集》卷七,頁430-431。
[48] 《贈王梧岡少尹》,《鄒守益集》卷三,頁92。
[49] 《重刻臨川吳文正公年譜序》,《鄒守益集》卷二,頁74。
[50] 《論語·衛(wèi)靈公》。
[51] 《簡蔡白石》,《鄒守益集》卷十一,頁556。
[52] 《詩·文王》。
[53] 《詩·思齊》。
[54] 《枝江縣文昌精舍記》,《鄒守益集》卷六,頁359。
[55] 《潮州林氏祠堂記》,《鄒守益集》卷七,頁427-428。
[56] 《簡聶雙江》一,《鄒守益集》卷十二,頁583。
[57] 《竹墩說贈宜春吳侯入覲》,《鄒守益集》卷九,頁477
[58] 《詩集傳》頁239。
[59] 《簡劉中山》三,《鄒守益集》卷十一,頁559。
[60] 《艮齋說》,《鄒守益集》卷九,頁485。
[61] 以上初見《復初亭說》,《鄒守益集》卷八,頁448。
[62] 《復古書院志序》,《鄒守益集》卷二,頁89。
[63] 《復高仰之諸友》,《鄒守益集》卷十一,頁549-550。
[64] 《虔州申贈》,《鄒守益集》卷三,頁99-100。
[65] 《罔極錄序》,《鄒守益集》卷五,頁307。
[66] 語出《通書·師》:“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已矣?!薄吨芏仡U集》卷二,頁20。中華書局,2009年。
[67] 《周敦頤集》卷二,頁20。
[68] 《書勁齋貼》,《鄒守益集》卷十八,頁865。
[69] 《毅壽說》,《鄒守益集》卷八,頁453。
[70] 《書勁齋貼》,《鄒守益集》卷十八,頁865。
[71] 《后樂亭說》,《鄒守益集》卷八,頁475。
[72] 《錄青原再會語》,《鄒守益集》卷八,頁443。
[73]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四,《二程集》頁141。
[74] 《天真書院改建仰止祠記》,《鄒守益集》卷七,頁383。
[75] 《關于倡導國學幾個問題的質疑》,載《國學問題爭鳴集》,頁124。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
[76] 《朱熹的歷史世界》上篇《緒論》,頁182。三聯(lián)書店,2004年。
[77] 《壽姚君鵬程序》,《鄒守益集》卷二,頁34。
[78] 《明儒學案》卷十六,頁331。
[79] 《九廟災自陳疏》,《鄒守益集》卷一,頁18。
[80] 《壽姚君鵬程序》,《鄒守益集》卷二,頁34。
[81] 《圣功圖疏》,《鄒守益集》卷一,頁12。
[82] 《論語·衛(wèi)靈公》。
[83] 《朱熹的歷史世界》上篇《緒論》,頁182。
[84] 《慶歐陽宮保約庵公壽序》,《鄒守益集》卷五,頁279。
[85] 《述職歸壽序》,《鄒守益集》卷五,頁286。
[86] 《好學篇贈五臺徐柱史》,《鄒守益集》卷四,頁198。
[87] 《續(xù)刻思賢錄序》,《鄒守益集》卷三,頁105。
[88] 《壽年友憲伯南江子八十序》,《鄒守益集》卷三,頁97。
引用書目:
黃宗羲:《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
鄒守益:《鄒守益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
岡田武彥:《王陽明與明末儒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蔡仁厚:《王學流衍》,人民出版社,2006年。
錢明:《陽明學的形成與發(fā)展》,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
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吳震:《陽明后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張學智:《明代哲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
林月惠《陽明后學的“克己復禮”解及其功夫論之意涵》,載《中國儒學》第四輯,頁316-36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
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
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
《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
朱熹:《詩集傳》,鳳凰出版社,2007年。
朱熹:《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
周敦頤:《周敦頤集》,中華書局,2009年。
劉澤華:《關于倡導國學幾個問題的質疑》,載《國學問題爭鳴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三聯(lián)書店,2004年。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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