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濤】還儒家一個整體面目
欄目:演講訪談
發(fā)布時間:2012-11-2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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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濤
作者簡介:梁濤,男,西歷一九六五年生,陜西西安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國學學刊》執(zhí)行主編。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山東省“泰山學者”特聘教授。 中國孔子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文化部“孔子文化獎”推選委員會委員,孟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荀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主要研究中國哲學史、儒學 史、經(jīng)學史、出土簡帛等,出版《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孟子解讀》、《儒家道統(tǒng)說新探》等,其中《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獲多項人文社科獎。入選北京市社科理論人才“百人工程”,中國人民大學“明德學者”,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北京市“四個一批”社科理論人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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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儒家一個整體面目
作者:梁濤
原載:《中國科學報》 2012-11-12 第5版 思想周刊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本報記者 溫新紅 實習生 楊柳
我們今天面臨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恢復我們本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重建精神家園和精神信仰,這其中就包括儒學的重建。
思想家荀子是先秦儒家的殿軍,但自韓愈、朱熹等人,及至新儒家,近一千年來荀子被排除于道統(tǒng)之外,“重孟輕荀”成學術界常態(tài)。
近年來,荀子的思想引起人們注意,繼2007年在山東臨沂舉辦了荀子國際學術研討會后,前不久,在荀子故里河北邯鄲再次召開了“荀子思想價值與地位”國際學術研討會。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梁濤曾多年致力于儒家思想研究,現(xiàn)在他意識到了,重建儒學就需要重新研究荀子,并提出《論語》、《禮記》、《孟子》、《荀子》為“新四書”。
《中國科學報》:重孟輕荀,“輕”是指什么?
梁濤:首先是指評價,比如說新儒家的學者牟宗三所寫的《荀子大略》,認為荀子片面發(fā)展了儒家禮學,背離了孔孟的仁學系統(tǒng),其價值至多是作為孔孟的一個補充。這也是新儒家的基本態(tài)度。
其次,孟子方面的研究大家輩出,有一些大家公認的經(jīng)典性的作品。但在中文世界,目前還沒有出現(xiàn)公認的荀子研究的權威學者,也沒有公認的經(jīng)典著作。大陸、港臺至今也沒有學者一生專注于荀子研究。
值得注意的,西方學者中出現(xiàn)了約翰·諾布洛克和柯雄文這樣一生研究荀子的學者。諾布洛克著有《荀子:全譯及研究》??滦畚膭t出版了《倫理論辯:荀子道德認識論研究》等多部荀子研究專著。
《中國科學報》:為什么會有這種傾向?
梁濤:有兩方面的原因。孟子講的是大丈夫精神,一種獨立人格;荀子比較崇拜權威,崇拜圣人,崇拜師法,他講“禮云亦云,師云亦云”,禮法怎么規(guī)定的,你就怎么做,老師怎么講的,就按老師說的做,他有一種權威主義的思維傾向。大概從宋代開始,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起來以后,荀子遭到排斥,漸漸地就被排除在道統(tǒng)之外。
另一個方面,韓愈、朱熹當時面對的問題是儒學如何應對佛教的沖擊,他們要解決的是人的信仰問題,即“性與天道”的問題。這個問題孟子談得比較多,荀子關注的是禮法,所以荀子相對來說不受重視。
《中國科學報》:現(xiàn)在的學術界對荀子的認識是不是發(fā)生了改變?
梁濤:總體上看,目前荀子研究的趨勢,是擺脫新儒家重孟輕荀的傾向,給荀子以客觀、公正的評價。這在大陸學者尤其是臺灣學者中尤為突出。如臺灣政治大學教授劉又銘發(fā)表多篇論文,提出建立新荀學,恢復荀學的正當性。
我的觀點是:儒學是一個豐富性的傳統(tǒng),如果要講道統(tǒng)的話,至少應把儒家的仁學和禮學都包括進去,從這一角度來看的話,那么,孟子是有所失,他發(fā)展了儒家仁學,拓展了內(nèi)在主體性的方面,但對外在禮學、制度有所忽略;荀子則是有所偏,他過分重視外在的禮法,對人的道德自主性、內(nèi)在性談得不夠。因此,對于儒家的仁學,我們要繼承,對儒家的禮學,也不可忽視。發(fā)展仁學,改造禮學,才能發(fā)展出當代的新儒學。
《中國科學報》:您一直是研究思孟的,現(xiàn)在怎么轉到荀子研究?
梁濤:這要從我對思孟學派的研究說起。和其他學者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對孟子較有感情,讀《孟子》感到比較體貼。對荀子不太能接受。
我開始研究荀子,是在2007年。這年山東臨沂召開了荀子國際學術研討會,這是國內(nèi)比較重要的荀子研究會議。沒想到會開得很熱烈,學者有很多爭論。會議之后,我就開始準備轉向荀子研究了。
現(xiàn)在想想,這里邊有一定的必然。當時我的《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已經(jīng)收尾了,在這本書的最后一章,我提出一個觀點:回到子思去。就是說從孔子到子思,再到孟子和荀子,實際上是儒學內(nèi)部分化的過程。分化一方面是深化,比如孟子把儒家的仁學,荀子把儒家的禮學作了進一步發(fā)展。但深化往往也就是窄化,儒家本來是一個豐富的思想系統(tǒng),但孟、荀只是向一個方向去發(fā)展,忽視了其他方面,這樣就將儒家豐富的傳統(tǒng)窄化了。我的思路就是把孟子和荀子統(tǒng)合起來,儒家本來就是一個整體,不要人為地分成兩派。
近些年通過郭店竹簡的研究,特別是子思的遺篇的研究,我發(fā)現(xiàn)子思的思想固然影響了孟子,另一方面也影響了荀子,思想史上雖然不存在一個思荀學派,但二者思想也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谶@種認識,我認為尊孟或尊荀,在二者之間爭來爭去很沒有必要。合理的做法是在分化的基礎上,把二者重新統(tǒng)合起來。所以我用了“回到子思去”這樣一個口號式的說法,實際代表了一種重建。
《中國科學報》:現(xiàn)在研究荀子與過去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梁濤:近代以來,荀子的研究水平參差不齊。近些年成果很多,但多是低水平重復。那么,如何將荀子研究推向深入呢?我認為以下三點是值得重視的。
首先是歷史觀念。荀子長壽,一生中大概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50歲以前,也就是“年五十始游學于齊”之前,主要是在趙國(他是趙國人),荀子是在趙文化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思想家;之后他來到了當時的學術文化中心齊國,在稷下學宮“三為祭酒”,受到齊國稷下黃老思想的影響;晚年他又退避蘭陵,蘭陵當時屬于 楚國,但歷史上曾屬于魯國,受魯文化的影響很深。
荀子一生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不能不對其思想產(chǎn)生影響。所以荀子的很多作品可能是不同階段完成的,其思想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很多學者注意到,荀子的思想并不一致,比如,他有《性惡》篇,但除了這篇外,其他各篇并沒有明顯的性惡的思想,因此研究荀子一定要有歷史的觀點。
引進政治哲學的視角。近些年政治哲學越來越受到關注,很有可能成為學術界的一個熱點甚至 “顯學”。儒學可稱為內(nèi)圣外王之學,內(nèi)圣講心性,講內(nèi)在超越,道德自覺;外王講制度禮法,講“化性起偽”。內(nèi)圣外王又包括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維度:由內(nèi)圣而外王和由外王而內(nèi)圣。這二者在周公、孔子那里基本是統(tǒng)一的,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但到孟、荀那里,有所偏重,孟子講內(nèi)圣多,走的是由內(nèi)圣而外王的路子;荀子重視的是外王,強調(diào)的是由外王而內(nèi)圣,這兩個方面其實是應該相結合的。我下面準備寫的一本書是《外王之道——出土文獻與荀子哲學》,就是突出政治哲學的視野。荀子本來關注的就是外王、政治的問題,從政治哲學出發(fā),自然可以更好地對其思想作出闡發(fā)。
《中國科學報》:這與新儒家的觀點完全不同。
梁濤:的確。大陸的情況比較特殊,1949年以后儒學 研究基本中斷了。而港臺及海外儒學研究則一直沒有中斷過,出現(xiàn)了幾位大師級人物,像牟宗三、徐復觀等。我們這批大陸中青年學者基本是受他們的影響成長起來的,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慢慢也有了自己的理解。畢竟,我們是生活在大陸的環(huán)境下,所處的時代與港臺新儒家也有所不同,對儒學的理解自然也不會與其完全相 同。而且,從儒學的發(fā)展來看,每個時代都應有屬于那個時代的儒學——新儒學。
我們與他們不同之處是重視儒家內(nèi)部荀子的思想,及禮學的傳統(tǒng)。我們重新評價荀子,就是要把孟、荀重新統(tǒng)合起來,將儒家制度之學、禮儀之學經(jīng)過改造,重新納入到儒學的系統(tǒng)中來。這與他們確實是不一樣的。
《中國科學報》:請談談您對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相結合的思考,儒家文化對現(xiàn)實有什么意義?
梁濤: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問題。
孟子與荀子之間的分歧,應與儒學的分化有關。我們不應在孟荀誰是正統(tǒng)上爭來爭去,而應該統(tǒng)合孟荀,在一種豐富性的基礎上重建儒家道統(tǒng)。因此,我不同意傳統(tǒng)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書”代表了儒家道統(tǒng)的觀點。而認為早期儒學 其實是一個更為豐富、開放、包容性的精神傳統(tǒng),可以代表這一傳統(tǒng)的應是《論語》、《禮記》、《孟子》、《荀子》四部書,可稱為“新四書”。今天儒學研究的 一個任務,就是統(tǒng)合孟荀,建構仁禮統(tǒng)一的儒學思想體系。
盡管儒學中的很多內(nèi)容需要經(jīng)過調(diào)整,但儒學的一些基本價值觀念則是永恒的——只要中華民族存在,這些觀念就要一代代傳播下去。
原載:《中國科學報》 (2012-11-12 第5版 思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