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念孫】君子人格的低標準和高目標 ——以《論語》為中心
君子人格的低標準和高目標
——以《論語》為中心
作者：錢念孫（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員）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西歷2025年1月18日
“君子”一詞，早在反映商周時期的歷史文獻《尚書》《周易》《詩經(jīng)》里已經(jīng)屢見不鮮。到了春秋末期，原來兼有王侯、大夫等“有位者”，以及男子、有德之人等多種意蘊的“君子”概念，經(jīng)過孔子的反復(fù)論述和重新打磨，被賦予更多“有德者”的內(nèi)涵，成為具有道德標桿意味的可學(xué)可做的人格形象。經(jīng)過孟子、荀子及此后各代統(tǒng)治者和文人士大夫的認同、推崇和闡釋，尤其是歷代仁人志士的身體力行及其可歌可泣事跡的充實和印證，君子人格逐步演化為中華兒女普遍尊崇的集體人格?？鬃蛹叭鍖W(xué)的根本影響，“就是‘君子’話語性質(zhì)的改變，使得此后中國人把君子人格理想看成最重要的價值。……人們把追求君子理想當作不言自明的真理，根本不會去問這種問題。塑造文化中不言自明的東西，就是孔子的意義?！保悂恚骸犊鬃印っ献印ぼ髯樱合惹厝鍖W(xué)講稿》，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45頁）
君子人格內(nèi)涵的研究現(xiàn)狀及問題
究竟應(yīng)該如何把握《論語》中“君子”概念的內(nèi)涵？或者說，孔子所不斷勾勒和塑造的君子形象究竟是指少數(shù)道德典范或杰出人士，還是具有更為廣泛的適應(yīng)面？這既是研究孔子思想及儒家學(xué)術(shù)難以回避的重要課題，也是理解君子人格及君子文化必須回答的核心議題。近年興起的“君子文化熱”中，眾多學(xué)者對此進行探討，除了在君子是一種廣受推崇的道德人格這一點上意見比較一致外，但在君子人格具體內(nèi)容的界定等問題上，常常是各人自握靈蛇之珠，各家自抱荊山之玉，遠未達成一致看法。綜合而言，這種人言人殊的狀況，大體可分兩種類型和思路。
其一，抓住重點話語，確定君子人格的內(nèi)涵?！墩撜Z》里共107處使用“君子”概念，多數(shù)是在具體語境里談君子的某一方面特點，如“君子喻于義”“君子求諸己”“君子和而不同”“君子成人之美”等等；也有一些是在相對綜合的意義上談君子的特征，如《憲問》篇所載：“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迂曉唬骸蜃幼缘酪病！庇袑W(xué)者認為：這段話“最能反映孔子對君子的人格定位”，“‘智’‘仁’‘勇’乃是孔子對君子所作出的周全的人格定位，它們分別對應(yīng)于現(xiàn)代心理學(xué)所講的‘知’（認知）‘情’（情感）‘意’（意志）。按孔子的思想，君子的人格特點就在于：認知上達到‘智’，情感上達到‘仁’，意志上達到‘勇’”。“所謂君子，就是‘智’‘仁’‘勇’兼?zhèn)涞奈拿魅?。”（周可真：《君子之道“智”“仁”“勇”》，載《光明日報》，2017年10月11日）
其二，對眾多話語歸納提煉，為君子人格劃出輪廓和邊界?！墩撜Z》及先秦典籍里有關(guān)君子的論述數(shù)不勝數(shù)，有的學(xué)者提要鉤玄，選取若干重要之點厘定君子人格的內(nèi)涵。如余秋雨在其專著《君子之道》里，從君子懷德、君子之德風(fēng)、君子成人之美、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坦蕩蕩、君子中庸、君子有禮、君子不器、君子知恥九個方面，勾畫君子的內(nèi)在素質(zhì)和外在形貌。（參見余秋雨：《君子之道》，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4-45頁）牟鐘鑒在《君子人格六講》里，從有仁義、有涵養(yǎng)、有操守、有容量、有坦誠、有擔當六個方面，定義君子人格并作出自己的闡釋。（參見牟鐘鑒：《君子人格六講》，中華書局2019年12月版）還有的學(xué)者認為：“儒家闡發(fā)的君子之學(xué)內(nèi)容豐富，包括君子人格氣象的本體依據(jù)、君子結(jié)構(gòu)的構(gòu)成要素、君子的外在表征、君子的社會地位、君子的規(guī)范準則、君子的胸懷境界、君子的存在形態(tài)、君子的價值觀念、君子的精神情感”等諸多方面，而最能體現(xiàn)君子人格氣象的特質(zhì)則主要包涵忠恕、寬厚、仁德、情義、謙遜、誠信、中和、親民等八個方面，并對這些特質(zhì)和氣象作出自己的描述及解讀。（參見涂可國：《儒家君子理想人格的八大社會氣象解讀》，《學(xué)術(shù)界》2020年第12期）
無疑，不論是以某一重點話語確定君子人格的內(nèi)涵，還是從眾多話語中歸納提煉君子人格的特質(zhì)，對于認識理解君子人格的豐富意蘊均頗有意義和價值。但從研究方法上來說，這種以點帶面或歸納要點的方式并非無可挑剔。顯而易見的是，前者易落入以偏概全的沼澤而難以自拔；后者不僅會面臨巨細難究的遺珠之憾，還會出現(xiàn)不同研究者抓住不同話語概括出更多不同特征的難題。
其實，包括《論語》在內(nèi)的先秦典籍，有關(guān)君子的論述不僅數(shù)量大，舉不勝舉，而且意義繁復(fù)多變，每個人因觀察視角和層面的不同，都可以選取若干材料對君子人格作出各不相同卻言之成理的解讀。且不說眾說紛紜的解說讓人眼花繚亂難以適從，即便我們選取某一種解說，如余秋雨的九大方面、牟鐘鑒的六有品格等，又有誰能夠完全做到呢？如果做到一點兩點或三點四點，算不算君子呢？作為孔子精心塑造的可望可及、可學(xué)可做的正面道德形象，君子人格是否有一定的彈性，是否可分為若干層次，從而具有較大的社會適應(yīng)面呢？答案是肯定的，并且這答案就在《論語》所載子路向孔子問君子的一段著名對話之中，只不過歷來的注疏和詮釋都將其意義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君子人格從低到高的不同臺階
《論語》中從不同角度和不同層面談君子的話很多，但孔子在比較完整的意義上確定“君子”的內(nèi)涵和外延時，就留下了從低到高的不同臺階，對不同群體具有較為普遍的適應(yīng)性。請看《論語·憲問》里的這段話：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痹唬骸叭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子路向孔子求教怎樣成為君子，三問三答，層層遞進，孔子給出三個層次的答案。其一，“修己以敬”，即提高自身修養(yǎng)，以嚴肅誠敬的態(tài)度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謂君子；子路提出“如斯而已乎？”（這樣就可以了嗎）的追問，孔子給出第二個解答“修己以安人”，即提高自身修養(yǎng)，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家族及周邊的人安居樂業(yè)可謂君子；子路再次追詢“如斯而已乎”？孔子又給出第三個回答“修己以安百姓”，即修養(yǎng)自身，以自己的作為給天下百姓帶來安寧快樂更堪稱君子。這里所言，與《大學(xué)》首章可相互參證：“修己”即“修身”，“安人”即“齊家”，“安百姓”即“治國平天下”。對于“安百姓”這點，孔子特別指出：“堯、舜其猶病諸！”這是說，修己以安百姓，連堯和舜這樣的“圣賢”也未能完全做到，言下之意，君子及一般人自然更難以企及。這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君子是一個頗有彈性的概念，君子人格是具有一定普適性的人格：達則兼濟天下固然堪稱君子，窮則獨善其身也不失為君子。
不唯孔子將君子修身進德、治國安邦分為不同層次，道家開山祖師老子也有相同認識和思路?！独献印肺迨恼略疲骸靶拗谏恚涞履苏?。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邦，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边@里從修之于身，到修之于家，到修之于鄉(xiāng)，到修之于邦，到修之于天下的步履，與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追求路徑并無二致。從“獨善其身”到“兼濟天下”，其間有著廣闊的空間，可以覆蓋較為寬廣的人群，也是君子人格廣受推崇的原因所在。
學(xué)術(shù)界在談?wù)摗墩撜Z》中“君子”一詞的內(nèi)涵時，多半將孔子在不同情況和語境下的論述合而觀之，認為道德層面的君子應(yīng)該具備仁者愛人、誠實守信、慎獨自律、勇于擔當、義以為上、兼善天下等諸多美好品德于一身。筆者本人在解讀上述孔子回答子路問君子一段話時也曾認為：“要想成為君子，絕非只是提高自身修養(yǎng)，以嚴肅恭敬的態(tài)度獨善其身即大功告成，而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和作為，不僅使家族及周邊的人安居樂業(yè)，還要給天下百姓帶來安寧和快樂?！保ㄗ疚摹稄闹袊鴤鹘y(tǒng)樹人體系看君子人格的普遍價值》，載《學(xué)術(shù)界》2020年第12期；又見拙著《君子文化：中華文脈的精神內(nèi)核》，安徽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71頁）其實，這樣的詮釋明顯有過于求全和拔高之嫌?？鬃用鞔_說：“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既然像堯和舜這樣被公認為圣人的人，都難以做到使天下百姓均安寧快樂，又怎么能夠要求君子非得做到呢？
《孟子·離婁下》有一段“人禽之辨”的名言：“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边@是說，人與其他動物比較，其相異之處其實很小。而這很小一點的不同，正是人所以為人的特性即人性。孟子認為：人性本善?！睹献印じ孀由稀吩疲骸叭诵灾埔玻q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迸c孟子的觀點針鋒相對，荀子認為人性本惡?！盾髯印ば詯骸吩疲骸叭酥詯好饕樱渖普邆我??！逼鋵崳徽摗靶陨啤边€是“性惡”，兩者看似截然對立，卻如人的正面與背面之不同一樣，都是對同一對象不同側(cè)面的觀照和把握?！靶陨啤迸c“性惡”都是人性本有之內(nèi)涵，也是對人性的價值或曰道德的評價，孟、荀不過是各執(zhí)一端而已。
我們每個普通人的心靈，都有光明溫暖的“善”的一面，也有陰暗齷齪的“惡”的一面。有時我們會滿懷正義感，公而忘私，見義勇為，助人為樂；有時我們也會狹隘自私，精于算計，見利忘義，嫉妒冷漠等。這兩個方面時常犬牙交錯，混雜共處，在內(nèi)心經(jīng)常你來我往，明爭暗斗。這就是說，即便在同一人身上，多半是既有君子的成分也有小人的因素。唐太宗在《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中說：
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即為小人。
“無?！?，是說君子并非一錘定音，終身不移，而是有時可能為君子，有時可能為小人，時常處于變動和轉(zhuǎn)化之中；同時也意味著君子與小人的界線并非涇渭分明，有時彼此交叉甚至模糊難辨。做君子？還是做小人？往往與身份地位無關(guān)，也與是否有文化或?qū)W問高低無關(guān)，而關(guān)鍵在于你內(nèi)心是否有崇德向善的愿望和追求，在于你對自己的把握，也就是你為人處世時的一次次選擇——選擇“行善事則為君子”；選擇“行惡事即為小人”。
作為中華文化數(shù)千年塑造的人格形象，君子既是一個做人的低標準，又是一個做人的高目標。你為人處世中的每一次崇德向善的選擇，都是在行君子之風(fēng)和君子之道，都是在增加人格中的君子分量；但你必須在人生長途中堅持不懈地修身，做出許許多多崇德向善的選擇，不斷淬煉人格中的君子含量，才堪稱真君子。正如毛澤東所說：“一個人做一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因此，我們需要“吾日三省吾身”，需要將修身作為終身課程，需要不斷地集小善為大善，不斷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這樣才能稱得上真君子。總書記向黨員領(lǐng)導(dǎo)干部提出“三嚴三實”要求時，將“嚴于修身”列于首位，確為抓住了問題的要害。
儒家學(xué)術(shù)乃至整個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主要包括人的內(nèi)在倫理修養(yǎng)論和外在治世政治論兩個緊密聯(lián)系的組成部分，前者強調(diào)不斷地“反求諸己”，嚴于修身，即人們常說的“內(nèi)圣”之學(xué)；后者則突出“推己及人”，匡救天下，即后世所說的“外王”之學(xué)。既能做到“內(nèi)圣”，又能實施“外王”的人很少，只是就少數(shù)理想的君子而言。
一般普通人生活于這個世界，既定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以及基本的或更高的教育熏陶，必然在每個人心中刻下一條判斷是非曲直的價值基準線，同時也在每個人腦中懸有圣賢君子的道德高位線。只要一個人的言行不突破價值基準線，或者說守住道德底線，做一個自食其力、奉公守法的公民，有時或偶爾也做些助人為樂的善事，閃現(xiàn)向道德高位線攀升的人性光輝，均無愧于君子的稱號?？鬃优c子路談“君子”，子路一問再問，孔子一答再答，由小而大，由個人而他人，一方面對“修己以安天下”的高位君子充分褒揚；一方面又顧及物有差等，人分層次，對“修己以敬”的低位君子也給予積極肯定。這不僅使“君子”稱謂對不同社會群體具有較為普遍的適應(yīng)性，也為君子人格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人格，君子文化成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奠定了學(xué)理基礎(chǔ)并開拓了實踐空間。
孔子對低標準和高目標的區(qū)分及意義
在《論語》里，孔子固然數(shù)次談到君子人格的高目標，但對君子人格的低標準也不乏論述。
就高目標而言，上引《憲問》篇“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之語，實際是說能夠“修己以安百姓”的君子，連堯與舜這樣的圣賢未必能夠做到，表明高目標的君子幾乎或已經(jīng)達到圣賢的境界。此外，如《述而》篇孔子所說：“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努力踐行做個君子，我還沒有達到）；如《憲問》篇孔子所言：“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君子的道德有三項，我也未能做到）等，均是君子堪稱做人高目標的明證。在《述而》篇里，孔子還不無感慨地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保ㄊト?，我是見不到了，能夠見到君子，就不錯了）這也表明君子雖與圣人有差距，但也并非容易做到。
就低標準而言，除了《憲問》篇所說“修己以敬”即可謂君子以外，《公冶長》篇孔子評論子賤的話亦為好例：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孔子談?wù)撟淤v說：“這個人真是一位君子??！如果魯國沒有君子，他從哪里獲得這些君子好品德的呢？”在這里，孔子不僅以“君子”的美名稱譽子賤，還對魯國的父老鄉(xiāng)親大加贊賞——說正是他們中有諸多“君子”，才影響、滋養(yǎng)、培育并促成了子賤君子品格的形成。
子賤，姓宓，名不齊，字子賤，魯國人，孔門弟子。孔子很少以“君子”許人，此處稱贊子賤為“君子”，緣由何在，語焉不詳。不過，在《孔子家語·子路初見》里，則對其中原委有細致的描繪和交代：
孔子兄子有孔篾者，與宓子賤偕仕?？鬃油^孔篾，而問之曰：“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對曰：“未有所得，而所亡者三：王事若龍，學(xué)焉得習(xí)？是學(xué)不得明也；俸祿少，饘粥不及親戚，是以骨肉益疏也；公事多急，不得吊死問疾，是朋友之道闕也。其所亡者三，即謂此也?！?/span>
孔子不悅，往過子賤，問如孔篾。對曰：“自來仕者無所亡，其有所得者三：始誦之，今得而行之，是學(xué)益明也；俸祿所供，被及親戚，是骨肉益親也；雖有公事，而兼以吊死問疾，是朋友篤也?！?/span>
孔子喟然，謂子賤曰：“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則子賤焉取此?！?/span>
孔子哥哥的兒子孔篾，與宓子賤同在一起做官?？鬃酉鹊娇左莾海瑔査白詾楣僖詠?，有何得何失？”結(jié)果孔篾滿是抱怨：公務(wù)忙，沒時間學(xué)習(xí)，學(xué)業(yè)荒疏；俸祿少，稀飯無法遍及親戚，導(dǎo)致骨肉疏遠；公事多半急迫，抽不出身探望病人，朋友之情漸漸喪失。而孔子以同樣的問題問子賤，得到的則是充滿喜悅的回答：過去記誦的知識，現(xiàn)在得到實踐，因此更加明白；所得俸祿，分給父母兄弟，骨肉之情更加親密；雖公務(wù)繁忙，還能兼顧探望疾患，朋友之情更加深厚。在同一環(huán)境中生存、干著相同的工作、面對同樣的問題，兩人給出截然相反的回答：孔篾消沉、不滿、埋怨，子賤奮發(fā)、知足、感恩?？鬃有蕾p子賤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因而稱贊他“君子哉若人！”
當然，史料反映子賤不僅是一個樂觀豁達的人，他還是一個會用人的地方小官?！秴问洗呵铩げ熨t》載：
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其故于宓子。宓子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逸?！卞底觿t君子矣。
單父，魯國地名，位于今山東單縣南部。宓子賤在此地做官，經(jīng)常彈琴鼓瑟，幾乎不出朝堂，就將單父治理得井井有條。巫馬期披星戴月，晝夜勞碌，躬身處理政務(wù)，也使單父得以妥治。兩者差異在于，一者善于任用人才，一者凡事親力親為。這段典故，《韓詩外傳》《淮南子》《說苑》等也有載錄，均因宓子賤知人善任而稱其為君子?！犊鬃蛹艺Z·七十二弟子解》亦說：宓子賤“仕為單父宰，有才智，仁愛百姓，不忍欺?？鬃哟笾?。”（此處“大”，四庫全書本作“美”）
從史籍記載看，子賤并沒有進入孔門十哲或十二哲的名單，也沒有干出什么轟轟烈烈的豐功偉業(yè)，只是做過鄉(xiāng)鎮(zhèn)或縣一級的地方小官，且不夠勤政（彈鳴琴，身不下堂），不過人生態(tài)度比較樂觀、能夠任用人才、關(guān)愛而不是欺壓百姓，便被孔子稱贊為“君子”。
孔子贊賞子賤，尤可注意的是“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一句。這既指出了子賤能夠成為君子的環(huán)境原因，又蘊涵兩義：其一，魯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故多君子，或曰魯國君子較多已成氣候；其二，君子之德，乃受環(huán)境影響，是見賢思齊的結(jié)果。如朱熹所言：“居鄉(xiāng)而多賢，其老者吾當尊敬師事，以求其益；其行輩與吾相若者，則納交取友，親炙漸磨，以涵養(yǎng)德性，熏陶氣質(zhì)?！保ā吨熳诱Z類》卷第二十八）
在《論語·公冶長》里，被孔子褒揚為“君子”的還有子產(chǎn)：
子謂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span>
子產(chǎn)乃鄭穆公之孫，鄭國名相。孔子說他有四項德行合于君子之道，即做人規(guī)矩、事上恭敬、于民有惠、役民有度?！洞髮W(xué)》講“絜矩之道”，指在上下左右整個人際網(wǎng)絡(luò)中，要以忠恕之心推己及人，建立和諧人際關(guān)系。子產(chǎn)作為位高權(quán)重的重臣，能夠照顧各方利益，做到上述四點固然不易，但并非表示他的人品已無可挑剔?！蹲髠鳌は骞荒辍份d有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的佳話，亦有孔子所言：“人謂子產(chǎn)不仁”的議論，雖然孔子說“吾不信也”，但“不仁”之語不會空穴來風(fēng)。錢穆《論語新解》云：“孔子所稱美于子產(chǎn)者至矣，或謂列舉其美，見其猶有所未至。人非圣人，則孰能盡美而盡善?！保ㄒ娫摃?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24頁）是為卓見。
要之，《論語》中孔子精心塑造的君子形象，既有“修己以敬”的低標準，又有“修己以安百姓”高目標，是一個具有較寬適應(yīng)面和較大包容度的人格形象，也是一個可供人們在不同層次上對標、取法、攀登的人格標桿。君子人格及其張揚的君子之風(fēng)、君子之德、君子之道等，均是中華兒女應(yīng)學(xué)應(yīng)做，也可學(xué)可做，并努力追求的人生風(fēng)范。這也是后世如孟子提出“圣人與我同類者”，王艮提出“滿大街都是圣人”，以及人們常說的“人人可以做君子”的緣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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