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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飛】由祭禮尚質(zhì)看巫史傳統(tǒng)的超越性——兼論明器禮意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5-02-16 15:28:17
標簽:
吳飛

作者簡介:吳飛,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河北肅寧人,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F(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婚與喪》《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神圣的家》《現(xiàn)代生活的古代資源》《人倫的“解體”:形質(zhì)論傳統(tǒng)中的家國焦慮》《生命的深度:〈三體〉的哲學解讀》《禮以義起——傳統(tǒng)禮學的義理探詢》等。

由祭禮尚質(zhì)看巫史傳統(tǒng)的超越性——兼論明器禮意

作者:吳飛(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來源:《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5年第1期


摘要:中國文明超越性的問題,是學界長期以來爭論不休的核心話題。以西方超越性宗教為標準衡量中國文明,是有巨大問題的。而巫史傳統(tǒng)乃是中國古代宗教的主流,需要通過巫史傳統(tǒng)來理解超越性?!盾髯印贰抖Y記》中對祭禮理論有非常多的討論,其中一個基本原則是,越是高等級的祭祀,越是尚質(zhì),因為不能以人的方式來理解天神。同時,祭禮中的“神明之”也被用來解釋喪禮中的明器,喪祭之禮在尚質(zhì)這一點上是相通的。巫史傳統(tǒng)的根本特點是對自然的崇拜,而巫史傳統(tǒng)中的鬼神,代表的是自然中的神秘力量而非超自然的力量。將最接近自然的祭品獻給鬼神,這當中確實有一種超越性情感,但不是創(chuàng)造神對自然的超越,而是自然對日常生活的超越。這種超越性與西方宗教傳統(tǒng)有巨大差別。


關鍵詞:?祭禮 ?超越性 ?自然 ?明器?


引言:巫史傳統(tǒng)的超越性問題


超越性,是現(xiàn)代思想家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議題。雅斯貝爾斯以解脫和拯救來理解超越性【1】,雖然他將中國列入軸心文明之一,這卻非常不符合中國文明的特質(zhì),唐君毅已經(jīng)指出了這一點【2】。韋伯對中國宗教的判斷,也是基于神人之間的緊張關系【3】。而唐君毅、牟宗三等所講的內(nèi)在超越,恰恰取消了這種緊張關系,這導致學術界對內(nèi)在超越論的猛烈批判和深入檢討。雖然新儒家的內(nèi)在超越論遭到如此批判和檢討,但他們關注的問題并未過時:如此博大豐富的中國文化,究竟是否有類似宗教超越性的內(nèi)在張力?我們認為,新儒家追問的問題是對的,但他們過多關注宋明理學傳統(tǒng),而未能從更本源的角度理解中國文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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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直、李澤厚等所討論的巫史傳統(tǒng),是理解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一個核心線索。但目前的巫史傳統(tǒng)研究還主要集中在發(fā)掘與描述階段,而尚缺乏理論縱深的思考。作為由巫教演變而來的一種文明傳統(tǒng),它是否具有超越性,應該是我們進一步理解巫史傳統(tǒng)必然面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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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巫教界定為:以自然神靈和逝去之人為主要崇拜對象的宗教形態(tài)。它往往沒有特別制度化的教會(即楊慶堃所謂彌散性宗教),人和神之間有多種多樣的互動方式,如占卜、祭祀、附體、托夢等。薩滿教是巫教非常典型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但不是唯一一種。世界各大文明的早期,都盛行過巫教。近東地區(qū)出現(xiàn)的二元論宗教和一神教相繼與希臘哲學結合,否定并逐漸取代了此前這些地區(qū)盛行的巫教形態(tài),走上了理性化的道路,最終催生了現(xiàn)代性。這是韋伯所著意研究的、我們所熟知的一種文明理性化形態(tài)。它的基本特點是,借助超越自然的創(chuàng)世者完成形而上學和宗教性設定,否定充斥在巫教中的自然神靈和逝者鬼魂,以開辟充分理性化的空間。這也正是雅斯貝爾斯所描述的軸心時代的超越性。中國巫史傳統(tǒng)沒有走這條道路,因而并不符合雅斯貝爾斯對軸心文明的理解。相反,中國的巫史傳統(tǒng)始終沒有被徹底否定,而是逐漸人文化、理性化,尤其是從中衍生出禮樂與經(jīng)史傳統(tǒng)。春秋戰(zhàn)國的文明突破,就是巫教人文化的過程,而孔子則是對巫史傳統(tǒng)進行人文化詮釋的最重要的思想家。比如,他從占筮傳統(tǒng)中發(fā)展出了易學形而上學,從巫教禮儀中發(fā)展出禮樂文明形態(tài),從史官寫作中發(fā)展出《春秋》的歷史哲學。和同樣對巫史傳統(tǒng)進行人文化改造與哲學闡釋的老子相比,孔子的考慮更加全面,也更看重與此前巫史傳統(tǒng)的接續(xù),而他的后學則更進一步完成了他的這個工作。其中的一些問題,筆者已另文討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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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則從孔子及其后學對祭禮的人文化詮釋,來繼續(xù)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墩f文解字》對“禮”字的界定是:“所以事神降福也?!蓖鯂S認為“豊”即“禮”,“象二玉在器之形”【6】,所以,禮的本意就來自巫教中的祭神儀式。《周禮·春官·大宗伯》中,祭祀天神、地祇、人鬼的吉禮更是五禮之首?!抖Y記·昏義》中說“重于喪祭”,《儀禮》中所記錄的各種禮,即便并非祭禮,也往往有祭祀的環(huán)節(jié)。對祭禮以及喪禮的闡釋,是儒家禮學思想的第一義,而由此闡釋得出的人文思想,進一步拓展到其他各種禮。這種闡釋正是巫史傳統(tǒng)人文化的過程。而祭禮的一個基本原則是尚質(zhì)。筆者認為,“尚質(zhì)”這一點正是巫史傳統(tǒng)之超越性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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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貴食飲之本


《荀子·禮論》中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話解釋禮制基本原則:“大饗,尚玄尊,俎生魚,先大羹,貴食飲之本也。饗,尚玄尊而用酒醴,先黍稷而飯稻粱,祭,齊大羹而飽庶羞,貴本而親用也。貴本之謂文,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大一,夫是之謂大隆?!薄?】大饗,楊倞注以為指“祫祭先王”【8】,蓋因《禮記》中多處出現(xiàn)的“大饗”,鄭注多謂為祫祭。玄尊即玄酒,就是水;生魚,是未經(jīng)烹調(diào)的魚肉;大羹,是不加佐料的肉湯。則荀子的意思是,在大饗這種對宗廟中諸先王的祭祀中,崇尚的是玄酒、生魚、大羹這些極其粗樸的飲食,理由是“貴食飲之本”。不過,這些粗樸的飲食并非大饗之禮中唯一要使用的。荀子進一步說:“饗,尚玄尊而用酒醴,先黍稷而飯稻粱,祭,齊大羹而飽庶羞?!彪m然“尚玄尊”“先黍稷”“齊大羹”,但真正獻給尸(神主)食用的卻是美味可口的酒醴、稻粱和庶羞。荀子用“貴本而親用”來理解這樣做的原理,楊倞注:“文,謂修飾。理,謂合宜?!薄?】荀子本人已經(jīng)講清楚,所謂“貴本”,就是“貴食飲之本”,而“親用”的含義不難理解,因為作為飲食之本的玄酒、生魚、黍稷、大羹都是難以下咽的,所以還是要用尸能夠接受的美味飲食來給他吃。貴本為文,親用為理,文理相合,成為更寬泛意義上的文?!耙詺w大一”,楊倞注:“太一,謂太古時也。”【10】歸于太古之時,仍是紀念食飲之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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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隨后又將這一原理推廣到各種禮乃至樂當中,強調(diào)的都是“貴本之謂文”,而較少再講“親用之謂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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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尊之尚玄酒也,俎之尚生魚也,豆之先大羹也,一也。利爵之不醮也,成事之俎不嘗也,三臭之不食也,一也。大昏之未發(fā)齋也,太廟之未入尸也,始卒之未小斂也,一也。大路之素未集也,郊之麻絻也,喪服之先散麻也,一也。三年之喪,哭之不文也;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也,縣一鐘,尚拊之膈,朱弦而通越也,一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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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前三句,仍是在重復大饗中的飲食。隨后的“利爵之不醮也,成事之俎不嘗也,三臭之不食也”,按照楊倞的理解,指的是祭祀完畢,尸已食訖:“皆謂禮畢無文飾,復歸于樸,亦象太古時也?!薄?2】在具體解釋上,俞樾、王先謙等人有不同于楊倞之處,但以為這三者均指祭畢之事,并無疑義,因而不必贅述。隨后三者,諸家亦有一些爭論,但應該分別是婚禮、饋食禮、喪禮即將開始之時,亦無異議。再后三者,大路、郊均指郊天禮初始之時,而喪服未備時先散麻,“皆禮之初始,質(zhì)而未備”,“皆謂未有威儀節(jié)文,象太古時也”【13】。最后所列三者,則由禮入樂,先是喪禮中的哭,隨后是清廟之樂,最后的“尚拊之膈”,楊倞也不能解,但說“尚古樂,所以示質(zhì)也”【14】。朱弦聲濁,通越聲遲,亦是尚質(zh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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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列舉的所有禮樂,都是非常隆重的,真正開始之后,行禮的主體自然應該煥乎文章,正是其“親用”的部分。而荀子不再多講這些內(nèi)容,卻強調(diào)要從行禮剛剛開始和即將結束時,根據(jù)其尚質(zhì)的部分來看制禮的基本原則,其中當然蘊含著對禮樂基本精神的理解。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當然還是荀子最初著重討論的祭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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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禮之初始諸飲食


荀子之說,與《禮記》各篇中多有呼應?!抖Y記·樂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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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食饗之禮,非致味也。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5】


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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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戚之舞,非備樂也;孰亨而祀,非達禮也。(14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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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兩處所說,不僅和荀子非常一致,而且有些文字都是相同的。而對于為什么隆樂非極音,大禮非致味,《樂記》訴諸“遺味”與“遺音”,與《禮論》中類似,都給出了一個崇古的歷史性理解。對這一方面最詳細的論述見于《禮運》。在討論其祭祀原則之前,我們先要借助鄭注孔疏了解一下此篇中對歷史分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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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為臺榭、宮室、牖戶。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為醴酪,治其麻絲,以為布帛。以養(yǎng)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從其朔。(8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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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鄭注孔疏,“后圣有作”之前為上古,其后則混說中古、下古??资鑼Υ俗髁撕荛L的辨析,并比較了關于上古、中古、下古的各種說法,大致確定此篇中的時間定位:“伏羲為上古,神農(nóng)為中古,五帝為下古。”(891頁)按照今人的歷史觀,三古的時間定位不必太在意,但依據(jù)此處及下文的論述,鄭注孔疏認為,上古之時的特點是無宮室、不用火,茹毛飲血。中古時懂得用火,不再吃生食物,但其燒制也極為粗略,至于冶金宮室等,則應是下古之時才會出現(xiàn)的。此一節(jié)中最后一句說:“以養(yǎng)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從其朔?!编嵶ⅲ骸八罚喑跻?,亦謂今行之然?!保?88頁)孔疏:“謂今世所為范金、合土、燒炙、醴酪之屬,非始造之,皆仿法中古以來,故云‘皆從其朔’?!保?94頁)人類文明雖然有了很大的發(fā)展,但仍然要效法上古和中古的一些做法,《禮運》中的“皆從其朔”與《荀子·禮論》中的“以歸大一”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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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歷史框架下,在《禮運》中,孔子如此追溯禮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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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號,告曰:“皋!某復?!比缓箫埿榷谑臁9侍焱夭匾?,體魄則降,知氣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鄉(xiāng),皆從其初。(887—8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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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禮之初,始諸飲食”,并非指關于飲食的禮,而是以飲食敬鬼神。故孔疏:“禮,謂吉禮。此吉禮元初,始諸飲食。諸,于也。始于飲食者,欲行吉禮,先以飲食為本。”(891頁)后文又說:“謂祭祀之禮,故始諸飲食。其人情之禮,起則遠矣。故昭二十六年《左傳》云‘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并’是也?!保?92頁)言下之意,與日常人情相關的禮,要遠遠早于祭祀之禮。而此處所說祭祀之禮在中古的源頭,是禮制發(fā)展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應該是進入文明的標志,所以稱之為“禮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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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注:“言其物雖質(zhì)略,有齊敬之心,則可以薦羞于鬼神,鬼神饗德不饗味也。中古未有釜、甑,釋米捭肉,加于燒石之上而食之耳。今北狄猶然。污尊,鑿地為尊也。抔飲,手掬之也。蕢,讀為凷,聲之誤也,凷,堛也,謂摶土為桴也,土鼓,筑土為鼓也?!保?87頁)這個階段被定位為中古,人類雖然已經(jīng)初步懂得用火,但還沒有基本的飲食之具,所以對于米和肉,只能非常簡單地加工一下,達到半熟的程度,然后鑿地為尊、掬水而飲。這是日常生活中的飲食狀況。而摶土為桴,筑土為鼓,再將這簡單的飲食獻上,就是最初的敬神之禮了??资瑁骸把陨蟻碇?,非但可以事生,若,如也,言猶如此,亦可以致其恭敬于鬼神,以鬼神饗德不饗味也?!保?91頁)這是《禮運》中孔子所追溯的,人類文明在中古之時的狀況,飲食非常粗樸,于是因陋就簡,以此致敬鬼神。當時人們自己的飲食和獻給鬼神的飲食是一致的,但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飲食逐漸不再如此質(zhì)樸,為什么仍然要把這種質(zhì)略的因素保留在祭禮當中呢?鄭注和孔疏中說的“鬼神饗德不饗味”,就是一個理論上的解釋。鬼神所喜愛看重的并非美味,所以人類烹飪技術的發(fā)展,不必體現(xiàn)在祭神之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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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其死也”之后,孔疏云:“上言古代質(zhì)素,此言后世漸文?!保?92頁)自從以素樸之飲食致敬于鬼神,人類的禮制就逐漸形成體系。此后所述招魂之禮同于《儀禮·士喪禮》,便是與祭禮相配合的喪禮,孔疏反駁皇侃等以此為中古之時的說法,因為中古時未有“屋”,既然“升屋”,就當在下古以后。據(jù)孔疏的理解,這并非中古時即有的喪禮,而是在后世的喪禮中體現(xiàn)出中古禮制的遺存,其原則和吉禮中的遺存是一致的?!叭缓箫埿榷谑臁?,鄭注:“飯以稻米。上古未有火化。苴熟,取遣奠有火利也?!保?87頁)行招魂復魄之禮,而死者未能復生,則以稻米為飯含??资瑁骸皬推遣粡停缓笤∈泻Y。于含之時,飯用生稻之米,故云‘飯腥’,用上古未有火化之法。‘苴熟’者,至欲葬設遣奠之時,而用苞裹孰肉以遣送尸,法中古修火化之利也?!保?92頁)“飯腥”是用生稻米,模仿上古無火之時;而下葬前所設遣奠,則要模仿中古之時,包上略加燒制的肉,雖云“孰”,卻并非全熟,只是人類初用火之時的產(chǎn)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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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節(jié)最后說“皆從其初”,孔疏:“謂今世飯腥苴熟,與死者北鄉(xiāng),生者南鄉(xiāng)之等,非是今時始為此事,皆取法于上古、中古而來,故云‘皆從其初’。”(893頁)在文明已經(jīng)非常開化之后,喪祭之禮中仍然保存了上古和中古的這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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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運》既已大致描述了禮的起源以及相關原則,隨后便詳細論述了祭禮的實施情況,看其中是如何運用“皆從其初”的原則的:“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戶,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陳其犧牲,備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鐘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與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齊上下,夫婦有所,是謂承天之祜?!编嵶ⅲ骸按搜越穸Y饌具所因于古,及其事義也?!保?88—889頁)這一節(jié)并沒有說哪種祭祀,應該是泛言祭祀之法。首列四種酒:玄酒、醴醆、粢醍、澄酒。其中玄酒是古祭祀所用水,最尊,故在室。孔疏云:“玄酒,謂水也,以其色黑,謂之玄。而大古無酒,此水當酒所用,故謂之玄酒。以今雖有五齊三酒,貴重古物,故陳設之時,在于室內(nèi)而近北?!保?94頁)其后的醴醆、粢醍、澄酒,均為后世所造,越來越精致,地位也越來越卑,所置之處也等而下之?!肮啪频煊谑?,近酒奠于堂,或奠于下,是‘重古略近’?!保?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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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是具體的行禮儀節(jié):“作其祝號,玄酒以祭,薦其血毛,腥其俎;孰其殽,與其越席,疏布以冪,衣其澣帛,醴醆以獻,薦其燔炙,君與夫人交獻,以嘉魂魄,是謂合莫?!编嵶ⅲ骸按酥^薦上古、中古之食也……腥其俎,謂豚解而腥之,及血毛,皆所以法于大古也。孰其殽,謂體解而爓之,此以下,皆所法于中古也?!保?89頁)對于“玄酒以祭”,孔疏解說云:“設此玄酒于五齊之上以致祭鬼神。此重古,設之,其實不用以祭也?!保?99頁)其中的“孰其殽”,鄭既解為“體解而爓之”(889頁),孔疏更云:“謂體解訖以湯爓之,不全孰,次于腥而薦之堂?!保?00頁)可知,玄酒、薦血毛、腥俎,所法為上古;“孰其殽”云云,則稍加烹制,而未全熟,是法中古,都是不能食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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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退而合亨,體其犬豕牛羊,實其簠、簋、籩、豆、铏、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謂大祥。此禮之大成也?!编嵶ⅲ骸按酥^薦今世之食也。體其犬豕牛羊,謂分別骨肉之貴賤以為眾俎也。祝以孝告,嘏以慈告,各首其義也。祥,善也。今世之食,于人道為善也?!保?89頁)與前節(jié)相反,這一節(jié)所述,就是祭祀時所用的文明之器。三《禮》中常見豚解與體解之別,上古之法稱為“豚解”,鄭注《儀禮·士虞禮》云:“豚解,解前后脛、脊、脅而已。”【16】是對犧牲非常粗略的切割為七塊之法。自“孰其殽”即用體解,更加細致地分為十一塊。至此,則要將前面獻上的爓肉取回來,與未曾祭獻的犧牲一起烹熟,皆體解之,并裝滿祭器,“供尸及待賓客兄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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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這兩節(jié)所論,分別就是荀子所謂“貴本之謂文”和“親用之謂理”。鄭注又給出了關于“親用之謂理”的一個理論解釋:“今世之食,于人道為善也。”(889頁)此與前注所謂“鬼神饗德不饗味”相呼應。今世之食注重的是人道,但鬼神之道卻與之不同,所以參加祭祀之人(包括代表鬼神的尸)所用的食物,與獻給鬼神的祭品,是非常不同的。但這仍然未能完全說清楚,為什么樸略尚質(zhì)就是最適合獻給鬼神的。因為鬼神如果只是不在乎味道,則獻上美味珍饈還是質(zhì)樸之食,不是并無區(qū)別嗎?僅僅從起源的角度理解“以歸大一”還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更深入的理論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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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鬼神饗德不饗味


《禮記》中隨后的一篇《禮器》,對《禮運》構成了重要的補充和闡釋,尤其深入討論了關于禮的諸多理論問題。特別是其中詳細討論“禮有以多為貴者”“有以少為貴者”“有以大為貴者”“有以小為貴者”“有以高為貴者”“有以下為貴者”“有以文為貴者”“有以素為貴者”,尤具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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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多、大、高、文為貴,是禮制最直觀的標準,正是“親用之謂理”的體現(xiàn)。但以少、小、下、素為貴,則是“貴本之謂文”的具體方面,其中一多半是與祭禮相關的。首先是以少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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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以少為貴者。天子無介,祭天特牲。天子適諸侯,諸侯膳以犢。諸侯相朝,灌用郁鬯,無籩豆之薦。大夫聘禮以脯醢。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無數(shù)。大路繁纓一就,次路繁纓七就。圭璋,特;琥璜,爵。鬼神之祭單席。諸侯視朝,大夫持,士旅之。此以少為貴也。(9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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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祭天特牲”,當然是最高規(guī)格的祭天之禮,“特牲”是一頭牛,此處應為牛犢。祭天僅用一牛,而不用太牢、少牢之禮,所以是“以少為貴”??资柙疲骸疤兀灰?。天神尊,尊質(zhì),故止一特也?!保?69頁)隨后天子諸侯相見之禮是此一原則的推廣,天子適諸侯,反不如諸侯相朝、大夫聘禮隆重??资瑁骸爸T侯事天子,如天子事天。天子事天既用一牛,故天子巡守過諸侯境土,諸侯奉膳,亦止一牛而已也?!保?69頁)諸侯相見,可以用美味的郁鬯,天子祭天、諸侯奉天子,卻皆不能用,孔疏:“示相接以芬芳之德,不在肴味也?!保?69頁)但諸侯之間雖有郁鬯,卻無籩豆之薦,孔疏:“義在少,而不在味,故唯有鬯而無肴也?!保?69頁)至大夫聘禮,“酌以酒而又有脯醢,無芬芳之德,故須味稍多也”(969頁)。等級越低,品味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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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無數(shù)”,鄭注:“謂告飽也?!保?68頁)即祭祀之后所食??资瑁骸笆?,猶飧也。尊者常以德為飽,不在食味,故每一飧轉告飽,而待勸之乃更飧,故云一食也?!保?69頁)諸侯以下則因德越降,飧數(shù)越多?!按舐贩崩t一就,次路繁纓七就”,大路是殷祭天之車,孔疏:“殷猶質(zhì),以木為車,無別雕飾,乘以祭天,謂之大路也……車既樸素,故馬亦少飾,止一就也。”(970頁)而卑者反而裝飾更多。再如“鬼神之祭單席”,孔疏:“神道異人,不假多重自溫,故單席也?!保?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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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器》之后的《郊特牲》篇首的一段,與《禮器》“以少為貴”一節(jié)有許多重復,孔疏:“文承《禮器》之下,覆說以少為貴之事?!保?027頁)記文中已經(jīng)強調(diào)郊用特牲、膳用犢是“貴誠之義也,故天子牲孕弗食也,祭帝弗用也”。鄭注:“犢者,誠愨未有牝牡之情,是以小為貴也。孕,任子也?!兑住吩唬簨D孕不育?!保?023頁)孔疏則指出:“郊之特牲,亦是犢也。”(1029頁)郊與膳皆用一牛犢為特牲,反不如天子賜諸侯太牢之多,不僅在于少而簡單,更在于牛犢的自然懵懂,不知牝牡。此“以少為貴”亦是“以小為貴”。孔疏更詳解特牲之用云:“郊所以用特牲者,特,謂于南郊祭感生之帝,但天神至尊,無物可稱,故用特牲?!保?027頁)無物可與至尊天神配,只能以特牲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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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為貴,亦多與祭祀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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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五獻之尊,門外缶,門內(nèi)壺,君尊瓦甒。此以小為貴也。(9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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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古禮散亡,對于以爵、以散之說,諸家多有不同,且無法與《儀禮》《禮記》諸篇所說相合,但此處所說基本原則是確定的:祭禮中之尊卑屬獻尸所用酒器,貴者用小,卑者用大。隨后之五獻禮,鄭謂“子男之向禮”(971頁),亦是尊者小,卑者大,故孔疏云:“是不重味,故以小為貴也?!保?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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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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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敬不壇,埽地而祭。天子、諸侯之尊廢禁,大夫、士棜禁。此以下為貴也。(9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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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祭天的場所??资瑁骸按酥^祭五方之天,初則燔柴于大壇,燔柴訖,于壇下掃地而設正祭,此周法也?!保?73頁)祭天之禮,雖于壇上燔柴,卻要在壇下掃地而祭?!督继厣分幸舱f:“掃地而祭,于其質(zhì)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编嵶ⅲ骸坝^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保?063頁)第二部分指的是祭祀之時酒尊的擺放。禁是承酒之器,棜是無足的斯禁。據(jù)孔疏,祭祀時天子、諸侯不得用禁,大夫用棜,士用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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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素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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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敬無文,父黨無容,大圭不琢,大羹不和,大路素而越席,犧尊疏布鼏,椫杓。(9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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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穎達于“至敬無文”疏云:“至敬,謂敬之至極。謂祭天服用大裘,是無文也?!庇凇按蠊绮蛔痢笔柙疲骸按蠊纾熳映赵轮缫?。尚質(zhì)之義,但杼上,終葵首,而無琢桓蒲之文也?!庇凇按蟾缓汀笔柙疲骸按蟾?,肉汁也。不和,無鹽梅也。大古初變腥,但煮肉而飲其汁,未知調(diào)和。后人祭也既重古,故但盛肉汁,謂之‘大羹不和’?!庇凇按舐匪囟较笔柙疲骸按舐?,殷家祭天車也。越席,蒲席也。祭天本質(zhì)素。故素車蒲席也?!保?76頁)與“以少為貴”中關于大路的描述可對觀?!盃拮稹毕?,孔疏云:“祭天既用陶匏,蓋以瓦為尊,畫犧羽于上,或可用犧為尊?!币彩且再|(zhì)素為尚之意?!笆璨键啞毕拢资柙疲骸爸^郊天時以粗布為巾以覆尊也?!辈⒁吨芏Y·冪人》“祭祀,以疏布巾冪八尊”及鄭注:“以疏布者,天地之神尚質(zhì)?!薄皸骤肌币园桌砟緸殍迹嗍羌捞焐匈|(zhì)之意??资枰吨芏Y》鄭注:“祭天,爵不用玉也?!保?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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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以少、小、下、素為貴之禮,多為祭禮,或由祭禮原則衍生出的禮??鬃与S后總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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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之以多為貴者,以其外心者也。德發(fā)揚,詡萬物,大理物博,如此則得不以多為貴乎?故君子樂其發(fā)也。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nèi)心者也,德產(chǎn)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則得不以少為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977—9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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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的理論解釋,總結《禮運》將“鬼神饗德不饗味”和“今世之食,于人道為善”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鬃诱f以多為貴都是“外心者”,鄭注:“外心,用心于外,其德在表也?!保?77頁)德是可以表現(xiàn)于外物,通過外物表達出來的,所以可以用等級很高、很豐富的外物來呈現(xiàn)天子、諸侯之德。這就是從正面理解“于人道為善”“親用之謂理”。但以少為貴,“以其內(nèi)心者也”,鄭注:“內(nèi)心,用心于內(nèi),其德在內(nèi)?!边M一步說:“德產(chǎn)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编嵶ⅲ骸叭f物皆天所生,孰可奉薦以稱也?!保?78頁)由于以少為貴之禮多與祭天相關,動植萬物,本就是天地自然所生,以天地所生之物,再奉獻給天,是無法與其德相配的,這就是“饗德不饗味”,而《禮器》由此得出的結論是:“故君子慎其獨也。”與《大學》《中庸》等篇中的“慎獨”相呼應,卻又不同?!洞髮W》《中庸》中的慎獨皆與個體修身直接相關,但《禮器》中所說的“慎獨”,仍然是祭天之時的德性,鄭注:“少其牲物,致誠愨?!保?78頁)《郊特牲》中的“貴誠之義”、孔疏的“芬芳之德,不在肴味”“義在少,而不在味”等,也都在解釋這一點。既然不能通過豐富精美的祭品來表達對鬼神的敬意,就必須通過內(nèi)在品德的誠敬來表達,所以此時尤其需要慎獨。于是孔子接著說:“古之圣人,內(nèi)之為尊,外之為樂,少之為貴,多之為美,是故先王之制禮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保?79頁)外在的豐富與高貴,是樂和美的表現(xiàn),但內(nèi)在的誠敬卻是更重要的,因而是祭禮中尤其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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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器》后文說:“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郊血,大饗腥,三獻爓,一獻孰。是故君子之于禮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994—996頁)《郊特牲》則云:“郊血,大饗腥,三獻爓,一獻孰。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也?!保?023頁)傳統(tǒng)上一直講緣情制禮,禮本于人情,而這里卻說近于人情之禮并非至禮。鄭注:“近人情者褻,而遠之者敬?!保?94頁)這就體現(xiàn)在祭禮的等次當中。在所有祭禮中,郊天是最尊貴的,孔疏:“郊用犢,犢有血有肉。肉于人,食啖之事,于人情為近;血于人,食啖最遠。天神尊嚴,不可近同人情,故薦遠人情者,以為極敬也?!保?95頁)大饗為祫祭先王之禮,用腥,即生肉,較用血更近于人情。故孔疏云:“宗廟為私,比郊為劣,故薦去人情稍近之腥示為敬,降于天也。”(995頁)三獻,據(jù)孔疏,為社稷、五祀之祭,以其禮三獻,故稱為“三獻”,“爓,沉湯肉,去人情漸近。而社稷、五祀降于宗廟,故用爓,又明其敬劣也。”一獻,則是群小祀之祭,“其用孰肉。孰肉是人情所食,最為褻近。小祀神為最輕,故以褻近人之食祭之,表其敬又劣也”(995頁)。鄭注則更為簡略地總結了這一節(jié)中的祭祀原則:“血、腥、爓、孰,遠近備古今也。尊者先遠,差降而下,至小祀,孰而已?!保?94頁)越是尊貴的祭祀,使用的祭品就越質(zhì)素粗略,等而下之,地位越低,祭品就加工越精細,越接近人自己所食用的。到了群小祀之祭,就已經(jīng)直接用熟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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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節(jié)最后總結說:“是故君子之于禮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编嵶ⅲ骸白鳎鹨?。敬,非己情也,所以下彼。”孔疏:“君子行禮,本意所為,上下前人,非是私自專轍,徒起而致其己情也。既非直任我情,而凡有所行,皆有由,以為始也。由,謂法天地之道,先人后己?!保?96—997頁)此處不僅不講近人情、順人情,而且強調(diào)禮遠于人情的方面。這是對祭祀尚質(zhì)思想的進一步深化,而并不與近人情、順人情的理論相矛盾。比如前文講“至敬無文,父黨無容”,之所以“父黨無容”,正是因為有親親之情,不必拘禮,這正是順人情的表現(xiàn)。但“至敬無文”一語,強調(diào)的恰恰是遠人情。將近人情與遠人情的兩句話放在一起,豈無違和?雖然孔疏講“先人后己”,但凡是講“遠人情”的地方,所處理的都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禮,而是人對鬼神之禮。對待鬼神若和對待人的方式相同,就是對鬼神的褻瀆,只有以對待人相反的原則對待鬼神,才是恰當?shù)膽B(tài)度,這應該就是“遠人情”的禮意所在。無論“至敬無文”的遠人情還是“父黨無容”的近人情,都是意在尚質(zhì),即崇尚自然,正是這一點將它們統(tǒng)一在一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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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禮器》后文又說:“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也。故兇事不詔,朝事以樂。醴酒之用,玄酒之尚;割刀之用,鸞刀之貴;莞簟之安,而槁鞂之設。是故先王之制禮也,必有主也,故可述而多學也?!保?99頁)“反本修古,不忘其初”即“以歸大一”,但此處所舉例子特別值得關注?!皟词虏辉t”,鄭注:“哭泣由中,非由人也。”孔疏:“是反本,還其孝性之本心也。”“朝事以樂”,鄭注:“朝廷養(yǎng)賢,以樂樂之也。”孔疏:“是反本,還其樂朝廷之本心?!保?99頁)鄭注孔疏都明確指出,這二者是反本,后面三者是修古。尚玄酒而用醴酒,《荀子·禮論》和《禮記·禮運》中均已言及。與之類似,割刀是今刀,便利;鸞刀是古刀,遲緩;莞簟是今時精細之席,槁鞂是古時粗疏之席。所以這三個例子,都是尊尚古器具而用今器具。最后總結說先王制禮必有主,即禮必有基本原則,即“反本修古”。反本,是堅持與禮相配的人情;修古,則是在文明發(fā)展之后,仍不忘原初的禮制。其中,反本是更根本的,修古也來自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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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禮器》后文說:“一獻質(zhì),三獻文,五獻察,七獻神?!保?012頁)據(jù)鄭注,一獻祭群小祀,三獻祭社稷、五祀,五獻祭四望、山川,七獻祭先公,與前文的“三獻爓,一獻孰”并無不同。但文中一直強調(diào)祭祀對象越高,祭祀越尚質(zhì),為何此處反而以群小祀之一獻尚質(zhì)呢?《荀子·禮論》中對于玄酒、生魚、黍稷、大羹之尚,稱為“貴本之謂文”,但這些不是明明尚質(zhì)的嗎?文質(zhì)關系是一種極為辯證的關系,不可拘泥。祭祀中所有這些尚質(zhì)的部分,都應該視為一種文,因為對于已經(jīng)進入文明狀態(tài)的人類而言,這種尚質(zhì)與現(xiàn)實人情并不契合,它是為追念遠古而刻意做出來的,提醒人們古代的飲食狀況。所以,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尚質(zhì)之文”。郊天、大饗之禮,作為最尊貴的祭祀,其典雅華貴,自然是一種“文”,只是在其中要體現(xiàn)尚質(zhì)的意思。這就是荀子何以說“兩者合而成文”。所以,現(xiàn)在這里所說的“一獻質(zhì)”,指的是祭群小祀之禮粗略,雖然其中獻上的是孰肉,三獻稍文,獻上的卻是爓肉,五獻、七獻越來越文,所用的肉卻越來越質(zhì)略。后文又說:“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大饗之禮,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饗帝。”(1017頁)據(jù)鄭注,大旅為祭五帝,饗帝為祭天。此處也是從粗略的小祭祀一直講到祭天的大祭,禮越來越文,卻包含著越來越尚質(zhì)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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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特牲》中也有一段看似與此原則不同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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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虞氏之祭也,尚用氣。血、腥、爓祭,用氣也。殷人尚聲,臭味未成,滌蕩其聲。樂三闋,然后出迎牲。聲音之號,所以詔告于天地之間也。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陰達于淵泉。灌以圭璋,用玉氣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陰氣也。蕭合黍稷,臭陽達于墻屋,故既奠,然后焫蕭合膻薌。(10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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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這里的說法,有虞氏之祭是符合祭禮尚質(zhì)原則的,而殷、周祭祀原則卻有不同,特別是到周代,竟用了郁鬯。按照高瑞杰的解釋,由于三代文質(zhì)不同,周代不再強調(diào)天人相隔,而是天人相貫,有高度的一致性【18】。這是一個比較簡潔的解決方案,可以說通此處的文字,但與本文所說其他地方卻相抵牾,因為前引各篇論述文字,都認為尚質(zhì)是祭禮的通則,顯然是包括周代的。筆者認為,天人之間的區(qū)隔,周代仍是存在的,所以下文說:“不知神之所在,于彼乎?于此乎?”(1096頁)只是如何表達這種天人差異,三代會有不同。有虞氏用氣,殷人用聲,周人用郁鬯,皆是以人的方式表達對神的敬意,而非對神之所尚的明確判定。所以后文又說:“祭祀之相,主人自致其敬,盡其嘉,而無與讓也。腥、肆、爓、腍祭,豈知神之所饗也?主人自盡其敬而已矣?!保?097頁)“腍”為熟,故“腥、肆、爓、腍祭”并非僅指有虞氏之祭,而仍是由質(zhì)略到烹熟的羅列,孔疏云:“言祭或進腥體,或薦解剔,或進湯沉,或薦煮孰?!钡鋵嵢瞬⒉恢郎窬烤瓜矚g其中哪一種,“四種之薦,豈知神適所饗邪?正是主人自盡敬心而求索之心不一耳”(1106頁)。“自致其敬”與“非作而致其情”可相互參看。“非作而致其情”,強調(diào)的是不能過于隨意地按照自己的情來行禮;“自致其敬”則是在并不真正了解鬼神喜好的情況下,通過祭祀表達自己的敬意。兩處都表達了人與神之間的距離。前者是因為人與神相異,所以不能用人情來猜度神;后者是因為人永遠不能真正了解神,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辦法表達對神的敬意。二者相反相成,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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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器與祭器


《郊特牲》中更加系統(tǒng)地討論了人神、文質(zhì)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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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用常褻味而貴多品,所以交于神明之義也,非食味之道也。先王之薦,可食也,而不可嗜也。卷冕路車,可陳也,而不可好也?!段洹?,壯而不可樂也。宗廟之威,而不可安也。宗廟之器,可用也,而不可便其利也。所以交于神明者,不可以同于所安樂之義也。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黼黻文繡之美,疏布之尚,反女功之始也。莞簟之安,而蒲越、稿鞂之尚,明之也。大羹不和,貴其質(zhì)也。大圭不琢,美其質(zhì)也。丹漆雕幾之美,素車之乘,尊其樸也。貴其質(zhì)而已矣。所以交于神明者,不可同于所安褻之甚也,如是而后宜……祭天,掃地而祭焉,于其質(zhì)而已矣。酰醢之美,而煎鹽之尚,貴天產(chǎn)也。割刀之用,而鸞刀之貴,貴其義也,聲和而后斷也。(1082—10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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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由祭禮出發(fā),列舉了各種禮的使用,強調(diào)的都是尚質(zhì)之義。鄭注:“尚質(zhì)貴本,其至如是,乃得交于神明之宜也?!辈挥靡C味而貴多品以交神明,《郊特牲》中出現(xiàn)了兩次,文字略不同,鄭注:“言禮以異為敬?!保?082頁)另一處的孔疏說:“神道與人既異,故不敢用人之食味。神以多大為功,故貴多品?!保?035頁)于此處更言:“貴其多有品類,言物多而味不美也?!薄八越唤由衩髦x,取恭敬素質(zhì),非如人事飲食美味之道也?!保?083頁)品物須多,與“禮以少為貴”顯然不同,但無論以少、以下、以小還是以素為貴,重點都不在于數(shù)量多寡,而在于是否尚質(zhì)。此處所說是鼎俎、籩豆中所實之物,“皆是水土所生類品,非人所常食也”(1035頁)。此一節(jié)所列舉的所有禮器,“可食也,而不可嗜”“可陳也,而不可好”“壯而不可樂”“威而不可安”“可用也,而不可便其利”等,都是為了交接神明,而不是為了人日常生活的安樂。酒醴、黼黻文繡、莞簟、丹漆雕幾都是極盡精美之物,是行禮之時真正要使用的,但要把質(zhì)樸的玄酒、明水、疏布、蒲越、稿鞂、素車擺放在更尊貴的位置,先是說“明之也”,繼而說“貴其質(zhì)而已矣”?!懊髦?,鄭注:“神明之也?!保?082頁)因用于神明,故有尚質(zhì)貴本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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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之”亦見于《檀弓》孔子論明器的兩條:“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張而不平,竽笙備而不和,有鐘磬而無簨虡。其曰明器,神明之也?!编嵶ⅲ骸把陨衩魉勒?。神明者,非人所知,故其器如此。”孔疏:“神明微妙無方,不可測度,故云‘非人所知’也?!保?05—306頁)另有一條:“孔子謂:‘為明器者知喪道矣,備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謂‘為芻靈者善’,謂‘為俑者不仁,不殆于用人乎哉!’”鄭注:“神與人異道,則不相傷。”“神明死者,異于生人?!保?77頁)所謂“神明之”,就是將死者的鬼魂當作神明,以對待神的方式對待他。明器“備物而不可用”的原則與祭禮尚質(zhì)的原則相通,所以喪禮中之所以用涂車芻靈為明器,其本來的禮意應該與此類似,即意在以尚質(zhì)之禮事奉鬼神?!抖Y運》《禮器》《郊特牲》等篇引孔子之言論祭禮尚質(zhì)之意,應該是對流傳久遠的祭禮原則的總結歸納,《檀弓》兩條的鄭注強調(diào)神人異道,與祭禮的原則是一致的。但孔子又以“仁”和“知”來解釋明器,并批評用俑與人殉的做法,應該是他對這一傳統(tǒng)進一步的人文化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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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弓》中又有仲憲與曾子關于明器的一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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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憲言于曾子曰:夏后氏用明器,示民無知也。殷人用祭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曾子曰:其不然乎!其不然乎!夫明器,鬼器也。祭器,人器也。夫古之人胡為而死其親乎?(3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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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注“示民無知”:“所謂致死之?!奔础爸蓝滤乐?。注“示民有知也”:“所謂致生之?!奔础爸蓝律薄Wⅰ笆久褚梢病保骸把允姑褚捎跓o知與有知?!保?14頁)仲憲之語正是用孔子的明器之說,但曾子之所以批駁他,并不是因為孔子說得不對,而是仲憲的理解有誤??鬃釉谥滤乐c致生之之間尋找明器的禮意,并不是為了讓人在無知與有知之間疑惑不定??鬃与m然對明器作了新的解釋,卻仍然是基于喪祭古禮,給以新的意義,這新的意義就在于,以明器和祭器的辯證關系來確立尚文尚質(zhì)的歷史觀。此處并言夏、殷、周三代的歷史特點,本是孔子經(jīng)常討論的一個話題,而其實質(zhì)正是文質(zhì)關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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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器是鬼器,即用于鬼神之禮器;祭器是人器,即“親用之謂理”的禮器。曾子認為仲憲對三代禮器的解釋都是不對的??资瑁?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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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鄙憲言,畢而自更說其義也。言二代用此器送亡者,非是為有知與無知也,正是質(zhì)文異耳。夏代文,言鬼與人異,故純用鬼器送之,非言為無知也。殷世質(zhì),言雖復鬼與人有異,亦應恭敬是同,故用恭敬之器,仍貯食送之,非言為有知也。說二代既了,則周兼用之,非為疑可知,故不重說。尋周家極文,言亡者亦宜鬼事,亦宜敬事,故并用鬼敬二器,非為示民言疑惑也。(3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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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疏的意思是:夏尚文,強調(diào)人事與鬼事的差異,所以特別注重明器的使用;殷尚質(zhì),從人的角度表達對鬼神的恭敬,所以用祭器。周代極文,卻并非對夏代制度的簡單回歸,而是兼用鬼器與人器,正是《禮運》《禮器》以及《荀子·禮論》等篇中所說的,于喪祭之禮上兼用玄酒與酒醴的做法。雖然明器本身是粗樸尚質(zhì)的,但多用明器的夏卻是尚文,因為鬼器只是其禮制中的文飾;雖然祭器本身是華美尚文的,但多用祭器的殷卻尚質(zhì),因為他們是按照自己的情來理解人神關系;而周人的“郁郁乎文哉”,則是文質(zhì)并用,兼有二者,正是荀子“文理合而成文”之意。所以,這里體現(xiàn)出孔子理解歷史變化的大勢,相比從較為個體的角度講“之死而致死之”和“之死而致生之”,語境是很不一樣的。仲憲強行將這些說法講到歷史變遷當中,恰恰違背了孔子的本意,所以曾子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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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及其后學闡釋的祭禮尚質(zhì)原則,所繼承的正是巫史傳統(tǒng)的核心精神:崇尚自然。雖然儒家非??粗厝祟惖睦硇灾腔酆臀拿髦谱鳎匀皇冀K是人類無法完全了解,也不可能超越和改造的。祭禮之所以尚質(zhì),就是因為人不可以人類文明中的標準來理解鬼神,而必須始終對鬼神持敬畏之情。由于人不可能真正了解鬼神,所以人類不知道究竟怎樣的祭品是鬼神所喜愛的,于是就以最質(zhì)素,即最接近自然的祭品獻給神,因為鬼神正代表了自然中神秘不可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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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2】[德]雅斯貝爾斯著,李雪濤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9,310頁。
【3】[德]馬克斯·韋伯著,康樂、簡惠美譯:《中國的宗教宗教與世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32頁。
【4】對以上問題的討論,詳見吳飛:《論中國思想中的超越》,《文史哲》即刊。
【5】吳飛:《文質(zhì)之辨與歷史哲學--對歷史主義的一個回應》,《開放時代》2023年第6期。
【6】王國維:《釋禮》,《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1頁。
【7】【8】【9】【10】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51-352,351,352,352頁。
【11】【12】【13】【14】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52-355,352-353,353,354頁。
【15】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58頁。以下引用《禮記正義》經(jīng)文及鄭注、孔疏皆據(jù)此本,隨文標明頁碼,不再一一出注。
【16】鄭玄注,孔穎達疏:《儀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96頁。
【17】對“遠于人情”的詳細討論,參見李曉帆:《〈禮記〉祭禮思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2023年博士學位論文。
【18】參見高瑞杰:《酒以藏禮:酒的天人屬性與宗周禮樂文明》,《中山大學學報》2025年第1期。
【19】詳見吳飛:《文質(zhì)之辨與歷史哲學--對歷史主義的一個回應》,《開放時代》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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