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莊公三十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十一日庚戌
耶穌2024年8月14日
[春秋]三十年,春,王正月。
夏,(師)次于成。
秋,七月,齊人降鄣。
八月,癸亥,葬紀叔姬。
九月,庚午,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
冬,公及齊侯遇于魯濟。
齊人伐山戎。
魯莊公三十年,公元前664年。
春季無大事,所以《春秋》以“三十年,春,王正月”一筆帶過。
夏季,《春秋》有一條記錄,不過在引述《春秋》記錄時,《公羊傳》和《榖梁傳》都是“夏,師次于成?!薄蹲髠鳌肥恰跋模斡诔??!钡谧⒔獾臅r候又解釋為“夏,師次于成”。
《公羊傳》沒關注這條記錄,《榖梁傳》解讀如下:
次,止也,有畏也。欲救鄣而不能也。不言公,恥不能救鄣也。
鄣,據(jù)說建國君主是姜太公的孫子。杜預注釋說“東平無鹽縣東北有鄣城?!眲t大致在今天的山東東平縣,一聽這名字立馬會想起后來大名鼎鼎的無鹽女鐘離春,就是這個地方的人。但楊伯峻先生認為杜預的注釋是錯誤的,他認為鄣應該在現(xiàn)在的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區(qū)。齊哀公被周夷王烹殺后,鄣國成為了紀的附庸國。紀國已經(jīng)是小國了,而且此時已滅國多年,小國的附庸國就是小小國了,被別人吞并是遲早的事情。
這段解讀意思說,魯國軍隊駐扎在成,是想救鄣國,但做不到。實際上這次魯莊公帶隊,之所以沒有明說,是恥于魯國有心無力。
這也引出一個問題:說明有別的國家要攻打鄣,否則就談不上魯國這里想救鄣。師次于成而欲救鄣,說明鄣離成很近,即離魯國很近。來犯的敵人正常情況下離鄣也不會太遠,也就意味著這個敵人離魯國不遠。魯欲救而不能,說明鄣遇到的這個敵人,實力讓魯國很忌憚。離魯國很近,實力明顯讓魯國忌憚,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只有一個國家:齊國。
我們再來看《左傳》春季和夏季的記錄:
三十年春,王命虢公討樊皮。夏,四月,丙辰,虢公入樊,執(zhí)樊仲皮,歸于京師。
夏,師次于成。
第一段承接去年事,講述了一下樊皮之亂的后續(xù)。春季,周惠王命令虢公去討伐樊皮,夏季,四月丙辰,虢公攻入樊,抓了樊仲皮,回到京師。
樊仲皮,說明這個人兄弟排序第二,可以俗稱樊老二。雖然后續(xù)沒有交代,但估計沒有什么好果子吃。造反,一般情況下就是兩個結果,勝則為王,敗則不得好死。
第二段記錄,雖然對“師次于成”沒有解讀,但杜預注釋到此的時候,說了一個與《榖梁傳》略有不同的觀點,他說:“將卑師少,故直言次。齊將降鄣,故設備?!币馑际钦f這次魯國帶隊的并不是魯莊公——否則就不是“將卑”了;至于這次軍隊駐扎的目的,確實是為了防備齊國人(注:設備,即設立防備的意思),因為齊國人攻打鄣了——與我們前面分析的一樣。但杜預認為這次魯國主要是防御齊國借機對魯國有動作,而不是為了救鄣。
確實是齊國攻打鄣國,因為接下來《春秋》秋季的記錄就揭示了這點,“秋,七月,齊人降鄣。”
《公羊傳》對此條記錄解讀如下:
鄣者何?紀之遺邑也。降之者何?取之也。取之則曷為不言取之?為桓公諱也。外取邑不書,此何以書?盡也。
“紀之遺邑也”,說明在紀國被齊國滅掉這么多年了,鄣仍尚未投降齊國。這段解讀意思說,鄣是哪?是紀國遺留下的城邑?!洞呵铩愤@里的“降”是什么意思?就是奪取。既然是奪取,為何《春秋》不直接說是“取”?為齊桓公避諱。外國奪取城邑,《春秋》一般不記錄,這里為何記錄?因為鄣國被齊國完全奪取——即徹底被齊國吞并成為齊國的下邑,失去了獨立地位。
《榖梁傳》解讀很簡單:
降,猶下也。鄣,紀之遺邑也。
降,就是(被)攻下的意思。鄣,是紀國遺留下的城邑。
《左傳》秋季的記錄則沒有關注此事,而是繼續(xù)講述楚國的事情:
楚公子元歸自伐鄭,而處王宮,鬥射師諫,則執(zhí)而梏(gù)之。秋,申公鬥班殺子元,鬥榖於菟(wū tú)為令尹,自毀其家以紓楚國之難。
還是承接去年子元攻打鄭國的事情。子元曾對息夫人有非分之想,他只不過是公子的身份不應居住在王宮,所以這里說他“處王宮”其實已經(jīng)很委婉地暗示他有穢亂楚國宮廷之嫌疑了,也從側面證明了息夫人的魅力。射師,我看一般都注釋說是主射的官,感覺類似今天部隊的裝備部門負責人。杜預認為這位鬥射師就是鬥廉,也有人認為是鬥班。梏,是古代木制的刑具,作用類似今天的手銬之類。申公,即申這個地方的長官。鬥榖於菟,是楚國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也稱令尹子文。這個人的來歷非常神奇,我們此處暫且記住這點,在魯宣公四年的時候會講到。紓,是緩解的意思。
這段意思說,子元從鄭國回來之后,他就居住在了王宮。楚國的鬥射師看不下去,就去勸諫,惹怒了公子元,把他抓了起來并給他戴上了手銬。秋季,申公鬥班發(fā)動政變誅殺子元,鬥榖於菟做了令尹,他變賣自己的家產(chǎn),來緩解楚國面臨的困難。
看完這段記錄,我是比較傾向于前面提到的“鬥射師”是鬥廉而非鬥班,原因很簡單,鬥班被囚禁,要發(fā)動主導政變太難了。而且后面提到他的時候稱呼是“申公鬥班”。申公是地方官員,射師則是朝廷部門的中央官員,兼任的可能性雖有,但從這里不同稱謂看似乎不大。
鬥班當初曾跟隨子元攻打鄭國,但子元明顯心術不正,以至于鬥射師鬥班等很多人看不慣。鬥榖於菟變賣家產(chǎn)救助國家,讓我想起當年亞洲金融危機韓國人主動捐獻金首飾救助國難。這件事也充分說明這個人真的是大公無私,所以成為一代名臣也是理所當然。
秋季,《春秋》記錄的第二件事是“八月,癸亥,葬紀叔姬?!背薪尤ツ甓焓寮ナ赖挠涗?。《左傳》未關注此事,《公羊傳》解讀說:
外夫人不書葬,此何以書?隱之也。何隱爾?其國亡矣,徒葬乎叔爾。
別的國家諸侯夫人去世,《春秋》一般不記錄,為何這里記錄?表示哀痛。哀痛什么呢?紀國滅亡了,只能靠小叔子來安葬她了。
《榖梁傳》解讀如下:
不日卒而日葬,閔紀之亡也。
叔姬去世的時候,《春秋》沒有記錄她去世的具體日期,但此時記錄了她安葬的具體日期,是憐憫紀國的亡國。
叔姬去世到安葬,八個多月,雖然我未看到關于當時諸侯女眷去世的話葬期是怎么規(guī)定的,但這個葬期超出了諸侯乃至天子的正常葬期,顯然也是安葬的遲了。按照魯隱公三年《公羊傳》提出的“過時而日,隱之也?!边@一條記錄似乎也符合這個標準。
秋季,《春秋》記錄的第三件事是“九月,庚午,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這條記錄《三傳》均未關注。
冬季,《春秋》記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冬,公及齊侯遇于魯濟?!睗?,即濟水,當時經(jīng)過魯國境內(nèi)的這段稱為“魯濟”。對于這次兩位諸侯的會面,《公羊傳》沒有關注,《榖梁傳》的解讀還是老觀點:
及者,內(nèi)為志焉爾。遇者,志相得也。
《左傳》倒是給出了一些很有意義的信息:
冬,遇于魯濟,謀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
兩人見面是商量攻打山戎,原因在于山戎危害燕國——這里的燕國,就是我們熟悉的后世戰(zhàn)國七雄中的燕國,而非此前多次出現(xiàn)的南燕。這也是燕國——以后如非特別說明是南燕,都默認提到的燕國就是這個燕國——第一次出現(xiàn)在《左傳》中。
這里簡單梳理一下燕國的歷史。按照《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燕國的始封祖是召公奭。在周成王時代,他是三公之一,所謂的“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中的召公,指的就是這位。燕國的始封地應該不是我們今天熟悉的河北一帶燕趙大地,許倬云先生在《西周史》第五章“封建制度”第二節(jié)“諸侯徙封的例證”中說,“北燕,召伯之后。傅斯年以為原封地在河南郾城。三監(jiān)之亂后,召公經(jīng)營北方,徙國河北玉田縣,又再徙薊丘”——這時候才到了我們今天熟悉的河北一帶。我沒有看到傅斯年先生的原文,所以我猜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燕”是不是其實是“郾”的變音所致?
《史記·燕召公世家》中,燕國歷代國君的世系記錄在召公之后以一句“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帶過,出現(xiàn)了斷層,這段時間歷史記錄的空白,應該是燕國北遷過程中,與中原王室逐漸失去聯(lián)絡,導致相關信息缺失所致。
自燕惠侯起,燕國君主的世系在《史記·燕召公世家》里清晰明確起來。燕惠侯去世后,其子燕釐侯立,這一年周宣王初即位。燕釐侯三十六年卒,其子燕頃侯立。燕頃侯二十四年卒,其子燕哀侯立。燕哀侯二年卒,其子燕鄭侯立。燕鄭侯三十六年卒,其子燕繆侯立。燕繆侯七年即魯隱公元年。燕繆侯十八年卒,其子燕宣侯立。燕宣侯十三年卒,其子燕桓侯立。燕桓侯七年卒,其子燕莊公立——這條記錄里的事情,就發(fā)生在燕莊公時代,這一年是燕莊公二十七年,燕國遇到戎人的攻打,無奈之下求救于中原諸侯——失聯(lián)多少年的親戚突然來信求助。
回到《春秋》。齊桓公跟魯莊公會晤之后,雙方在攻打山戎救燕一事上達成了一致,很快,齊國就采取了行動,《春秋》冬季第二條記錄說“齊人伐山戎?!边@條記錄《左傳》未關注,但《公羊傳》和《榖梁傳》的觀點出現(xiàn)了分歧?!豆騻鳌方庾x如下:
此齊侯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子司馬子曰:“蓋以操之為已蹙矣!”此蓋戰(zhàn)也,何以不言戰(zhàn)?《春秋》敵者言戰(zhàn),桓公之與戎狄,驅之爾。
子司馬子,應該是公羊學派的先賢。操,是操作、實行的意思;蹙,是急促、過分的意思。這段解讀意思說,《春秋》這里的“齊人”其實就是齊桓公,為何稱“人”呢?是因為有貶斥的意思。子司馬子說:“大概是覺得齊桓公有點操之過急吧!”這就是與山戎作戰(zhàn),為何不說“戰(zhàn)”?《春秋》是雙方實力相當就記作“戰(zhàn)”,齊桓公這次與戎狄交戰(zhàn),是為了驅趕走他們。
《榖梁傳》對此持反對意見:
齊人者,齊侯也。其曰人,何也?愛齊侯乎山戎也。其愛之何也?桓內(nèi)無因國,外無從諸侯,而越千里之險北伐山戎,危之也。則非之乎?善之也。何善乎爾?燕,周之分子也,貢職不至,山戎為之伐矣。
也認為這里的“齊人”就是齊桓公。但之所以稱“人”,是表示敬愛齊桓公避免他與山戎并稱的意思。為何敬愛他?于內(nèi),齊桓公沒有熟悉了解山戎的力量來幫助他;于外,沒有跟他一起出戰(zhàn)的其他諸侯助力。但他跨越千里冒著危險北伐山戎,這是一次危險的行動。那是不是就認為這件事齊桓公做得不對?不是,是認為他這是善舉。怎么說是善舉呢?燕國,是周王分封的子孫,之所以不能按規(guī)定向王室進貢,就是因為山戎一直危害它。
“愛齊侯乎山戎也”,言下之意山戎不配與齊桓公并稱,所以如果記錄為“齊侯伐山戎”,是對齊桓公的侮辱?!柏暵毑恢粒饺譃橹ヒ印?,說明當時山戎的勢力,應該是隔絕在燕和中原諸侯國之間,阻斷了雙方的正常往來,使得燕國無法向周王室履行正常的進貢義務。
對于這條記錄的解讀,我還是支持《榖梁傳》,子司馬子的認為齊桓公有點冒失,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這件事在《史記·燕召公世家》和《史記·齊太公世家》也有記錄,并且說救燕成功后,燕莊公送齊桓公,結果一直送出了燕國國境,齊桓公說:“非天子,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無禮於燕。”于是把燕莊公所至的齊國領土用溝分開劃給燕國——齊桓公能成為霸主,這魄力,確實非同凡響?。?/span>
責任編輯:近復
【上一篇】【李紅英】宋婺州市門巷唐宅刻本《周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