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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權利”與“民主”評論的回應

作者：楊國榮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時間：西元2022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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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承同仁雅意，將網(wǎng)上關于我前一段時間的一篇訪談（《傳統(tǒng)思想與當代中國》）的一則評論轉發(fā)給我，非常感謝評論者的意見和同仁的轉發(fā)。初覽之后，覺得也許有必要作若干辨與析。評議主要集中于兩個問題，這里也依此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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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關于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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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的意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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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把“權利”（right）解釋為“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沖突”的“一己私利”，這要么是對“權利”概念之真正內涵缺乏最基本的認識，要么是有意歪曲這個概念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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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所謂“仁道”如果是“尊重人的內在價值”，那么它與真正的“權利”概念只能是協(xié)調的，而不會是沖突的?？隙ㄈ说摹皺嗬碑斎灰馕吨隙ㄈ说膬仍趦r值，而不僅僅是肯定被賦予貶義的“個體利益”或“一己私利”。實際上，把“個體利益”視為貶義的、有害的，本身就是反仁道的、反人道的。從與“義”相反對的“利”（乃至“私利”）去理解“權利”（乃至“利益”）概念，是膚淺的、錯誤的、誤導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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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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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評論存在對我的誤解，為還原本來看法，這里有必要引述我在訪談中的相關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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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仁而言，它以尊重人的內在價值為出發(fā)點，其價值取向與現(xiàn)在經(jīng)常提到“權利”形成某種對照：“權利”側重于個人利益的追求。從社會的交往看，如果僅僅關注個體權利，便可能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沖突，甚而由沖突走向對抗。要避免這種趨向，便需要以“仁道”高于“權利”眼光來看待權利問題。從社會關系的協(xié)調、建立合理的社會秩序這一角度來說，首先需要肯定人的內在價值，而不能僅僅賦予個體的利益以至高無上的地位。我的基本看法是：應當肯定“仁道”高于“權利”。也就是說，從儒學的現(xiàn)代意義來看，儒學關于“仁道”很多論述在今天依然還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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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的這一訪談以儒學為主題，自然一開始就談到儒學的核心概念，如“仁”。為了突顯“仁”的意義，我將其與“權利”作了比較，我的原話是：“‘權利’側重于個人利益的追求。從社會的交往看，如果僅僅關注個體權利，便可能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沖突，甚而由沖突走向對抗?！笨梢钥吹?，前后語義十分清楚：我說“權利”“可能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沖突”，前提是“‘權利’側重于利益”和“僅僅關注權利”。這里的“可能”不同于無條件的必然，其中的涵義明晰顯白：由于權利側重于利益，因此僅僅關注權利，可能導致沖突，評論者將以上涵義概括為：把“權利”（right）解釋為“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沖突”的’一己私利’”，這種引述如果不是與堂吉訶德的風車決斗，就是有意“歪曲”（借用評論者語）訪談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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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認為：“所謂仁道，如果是尊重人的內在價值，那么，它與真正的權利概念只能是協(xié)調的，而不會是沖突的?？隙ㄈ说臋嗬斎灰馕吨隙ㄈ说膬仍趦r值，而不僅僅是肯定被賦予貶義的個體利益或‘一己私利’。”這些議論需要分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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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以為仁道與權利“只能協(xié)調，不會沖突”，可能對兩者的內涵缺乏恰當?shù)睦斫?。肯定人的內在價值，意味著以人自身為目的，而權利則落實于人的實際利益（不涉及實際利益的所謂“權利”，只能是蒼白、空洞、抽象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個體在利益上存在著多樣的差異，這種差異往往蘊含著某種不一致甚至沖突，這樣，如我在前述訪談中所言，“如果僅僅關注個體權利”，便可能由差異走向沖突。與之相應，肯定人的內在價值的仁道，與權利之間無法完全協(xié)調。（順便提及，訪談中，并沒有“將權利等同于一己私利”——這種理解當屬評論者的過度“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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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評論者認為，“實際上，把個體利益視為貶義的、有害的，本身就是反仁道的、反人道的。從與‘義’相反對的‘利’（乃至‘私利’）去理解‘權利’（乃至‘利益’）概念，是膚淺的、錯誤的、誤導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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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評論者以上議論中流露的“高尚情懷”，我們自然十分贊賞，不過，其中的陳辭，略顯無的放矢：對個人的合理利益，前引訪談中沒有任何否定的意思，以義否定利，確實也是“膚淺的、錯誤的、誤導性的”，但這種“否定”，可能依然是評論者自身的“想當然”或過度引申。如果聯(lián)系訪談中的前引那段話，似乎很難做出這種結論。從治學的角度看，如實理解原文，恐怕是作某種評議的基本要求，以自認的道德或學理上的優(yōu)越感“揮斥方遒”，也許需盡量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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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提及，在2015年發(fā)表的《你的權利，我的義務》一文中，我對權利有更具“學理”的分疏，或可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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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關于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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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的意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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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民主制以及與之有別的政治制度，最好多聽聽政治科學家的觀點，看看他們基于實證研究基礎上得出的一些認識。政治科學的學者已經(jīng)研究了世界上存在的幾十上百個國家的民主模式和民主實踐，對于什么是民主，對于民主的運作機制，已經(jīng)有很多觀察和洞見，無視這些觀察和洞見，抽象地談民主“仁道”化，談“意識形態(tài)操弄”，沒有什么實質意義。政治科學家使用“民主制”（或者“威權體制”）概念時，他們心中想到的東西很可能跟自然科學家心中想到的“一氧化二氫”或者是“哺乳動物”一樣，都是實實在在、清清楚楚的，它在現(xiàn)實中是可以被辨認出來的，它在什么條件下會有什么屬性，是可以確認和證明的。而很多人談論的“民主”是他們自己心里虛構的概念，一個空洞的語詞，并不比“以太”這個詞清楚多少。似乎有些人傾向于只在下面兩個備選項中選擇一種作為自己的信念：（1）如果民主是好的，那么我們是最民主的；（2）如果民主尤其是敵人的特征，那么民主本身一定蘊含著最可憎惡的性質。然而，在這兩個備選項之外顯然還存在其他不僅可能為真而且實際為真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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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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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同樣不妨引述我在訪談中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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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作為在政治體制上區(qū)別于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方面，在今天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但如果把民主變成工具化、形式化的東西，也會產(chǎn)生很多問題，這一點我們從國際上的不少現(xiàn)象中便可以看到。民主現(xiàn)在常常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很多打著民主旗號推行某種政治觀念的人，總是在這一旗號之下來打壓一切與自身意識形態(tài)相左的思想。在此背景下，需要注重揭示民主的實質性內涵。民主的重要方面是如何使民主仁道化，從“民主”和“仁道”的關系來說，民主的仁道化，意味著不能借著“民主”的旗幟做出很多反人道的事情，這是從儒學的核心之一——“仁”的觀念來看。目前中東等地存在借著“民主”的名義制造深重“人道災難”等現(xiàn)象，如果真正出于“仁道”的關切來實行民主，便應當避免這些問題。實行民主，一定要關切廣大人民的實際利益，讓他們真正能夠得到生存和發(fā)展的可能，從這一角度出發(fā)來實現(xiàn)民主，不同于抽象的意識形態(tài)操弄。儒學在現(xiàn)代的政治意義之一，便是為民主與仁道的結合提供傳統(tǒng)的理論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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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的議論，主要對此而發(fā)。首先，自然十分感謝評論者“最好多聽聽政治科學家的觀點”這一“規(guī)勸”，不過，其中的“要義”，實際上早已“踐行”：在2015年發(fā)表的《政治哲學論綱》的長文中，我便回應了不少“政治科學家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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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評論者提及：“政治科學的學者已經(jīng)研究了世界上存在的幾十上百個國家的民主模式和民主實踐，對于什么是民主，對于民主的運作機制，已經(jīng)有很多觀察和洞見，無視這些觀察和洞見，抽象地談民主‘仁道’化，談‘意識形態(tài)操弄’，沒有什么實質意義?！彼^“無視這些觀察和洞見”，只能說，仍屬評論者的“臆測”：一方面，從以上訪談中難以作出此結論。另一方面，如果稍稍留意我在訪談之外的其他論著，便可注意到，“這些觀察和洞見”其實已經(jīng)受到我非常認真的關注和回應。同時，“民主的仁道化”這一主張，本身是基于已有的政治哲學與政治實踐而提出的新的見解，它既吸納了民主政治注重程序化等形式的方面，同時又力圖融入仁道的實質內涵，這固然只是可能的政治哲學見解之一，但絕非“抽象地”談論。當然，相對于在西人之后亦步亦趨、以為他們已窮盡所有政治哲學的真理這種“學術”心態(tài)，以上提法確實試圖另辟蹊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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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意識形態(tài)操弄”，這是一個描述性的提法，聯(lián)系前引訪談內容，不難注意到，它乃是對世界范圍內某種政治現(xiàn)實的寫照，也許膜拜西式民主者對此會不以為然，但它本身只是現(xiàn)實的一種描述，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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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還提及：“政治科學家使用‘民主制’（或者‘威權體制’）概念時，他們心中想到的東西很可能跟自然科學家心中想到的‘一氧化二氫’或者是‘哺乳動物’一樣，都是實實在在、清清楚楚的，它在現(xiàn)實中是可以被辨認出來的，它在什么條件下會有什么屬性，是可以確認和證明的。而很多人談論的‘民主’是他們自己心里虛構的概念，一個空洞的語詞，并不比‘以太’這個詞清楚多少?！?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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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這一看法可能過于樂觀。事實上，如何理解民主，民主可能具有的形態(tài)，民主的限度和意義，等等，依然是政治科學或政治哲學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民主固然應當作實證層面的研究，但目前它遠未達到“實證”科學那種清楚明白、毋容置疑的層面。“而很多人談論的‘民主’是他們自己心里虛構的概念，一個空洞的語詞”，這種現(xiàn)象的概括是否確當，或可討論，如果確實存在將民主當作“空洞的語詞”的趨向，則它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了對“民主”的理解遠未臻于“清清楚楚的”，而從“備選項中選擇其一”這種對民主的非此即彼的看法，則無疑更有待于揚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