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獻章與明代文風轉(zhuǎn)向
作者:馬玉琴(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十月初四日庚申
耶穌2021年11月8日
陳獻章(字公甫,人稱白沙先生)是明代理學轉(zhuǎn)向心學的關(guān)鍵人物,在哲學研究領(lǐng)域備受重視,但他在明代文學史上的貢獻卻甚少有人提及。陳獻章的文學主張與寫作,打破了明代前期臺閣體主導(dǎo)的“阘冗膚廓,幾于萬喙一音”的文壇格局,并對李贄、公安派的文學觀念及晚明重自我、重真情的文學思潮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明代前期,秉承程朱理學傳統(tǒng)的臺閣體,潤色宏業(yè)、謳歌盛世,被視為“文章正宗”。宋濂、“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李東陽等人先后主持政柄與文柄,臺閣體廣泛流行。李東陽在《倪文僖公文集序》中概括了臺閣體的總體特征:“館閣之文,鋪典章,裨道化,其體蓋典則正大,明而不晦,達而不滯,而惟適于用?!泵鞒苫⒑胫文觊g,身在山林的陳獻章倡導(dǎo)心學,突破了明初以來的理學傳統(tǒng),學風為之一變。他不僅是儒學大師,更是文章之士,其古文寫作打破了臺閣體稱霸文壇的局面。郭預(yù)衡認為,“明人理學之非正宗,自獻章始;文章之非正宗,也自獻章始”(《中國散文史》)。“非正宗”道出了陳獻章的改革意識。陳獻章之文在內(nèi)容、體式、精神內(nèi)核及審美追求等方面體現(xiàn)了明代前、中期文風的轉(zhuǎn)變,并開啟了晚明文學發(fā)展的路向。
書寫日常生活 高揚主體精神
明前期文壇的主流是“盛世之文”“治世之音”,正如李東陽所說,為文須“達事明理,以翼圣道,裨世治”(《曾文正公祠堂記》)。例如,宋濂的《閱江樓記》由“山川王氣”說起,以閱江樓的興建寄寓皇上“致治之思”作結(jié);楊士奇的《龍?zhí)妒靶颉穼憽疤椭馈?,歌“神功圣德”;李東陽的《京都十景詩序》講“國家億萬載太平之業(yè)”,“圣君賢相,盛德大業(yè)”。與臺閣體不同,陳獻章則在文章中書寫日常生活。這一轉(zhuǎn)向與他的心學思想緊密相關(guān)。陳獻章主張涵養(yǎng)心性而達到“不離乎人倫日用而見鳶飛魚躍”(《夕惕齋詩集后序》)的境界。對待日常生活,他主張“以道觀之”。在陳獻章看來,日常生活具有修行和審美雙重性質(zhì)。因此,他在詩文中大量描寫日常場景。
陳獻章說:“知廣大高明不離乎日用,求之在我,毋泥見聞,優(yōu)游厭飫,久之然后可及也?!保ā杜c汪提舉》)讓心體在自身的生存體驗中自然呈現(xiàn)出來,正是他追求的“自得之樂”。因此,他的詩文更加關(guān)注自身的生存體驗,對日常生活的書寫廣泛而深入。例如,其《送李世卿還嘉魚序》呈現(xiàn)了他與門人的日常:“朝夕與論名理……時時呼酒與世卿投壺共飲,必期于醉,醉則賦詩?!薄秴枪庥钚袪睢芬晃淖窇浟俗约号c吳光宇的日?;顒樱骸澳仙街嫌写蠼?,君以意為釣艇,置琴一張,諸供具其中,題曰‘光風艇’。遇良夜,皓魄當空,水天一色,君乘艇獨釣,或設(shè)茗招余共啜;君悠然在艇尾賦詩,傲睨八極。予亦扣舷而歌,仰天而嘯,飄飄乎任情去來,不知天壤之大也?!背送б贯?,賞月品茗,鼓瑟鳴琴,扣舷而歌,仰天而嘯,鮮活地展現(xiàn)出瀟灑高雅的生活情境。
明代前期為文以程朱理學為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強齋集》云:“元、明之間,承先儒篤實之余風,乘開國渾樸之初運……以故發(fā)為文章,雖不以華美為工,而訓詞爾雅,亦頗有經(jīng)籍之光?!碑敃r文壇的主流臺閣體承襲的是程朱理學的傳統(tǒng)。楊士奇《跋曾鞏文》稱:“非獨文之工,言于濂洛之學未著之先,而往往相合,亦由學之正也?!崩顤|陽“衍而為經(jīng)綸黼黻之文,稽古代言,以定國是,變士習,裨政益化”(《懷麓舊稿序》)。程朱理學講求“格物窮理”,而陳獻章心學的進路則不同,由“格物”走向“格心”。
陳獻章為學重“自得”,其文章的精神內(nèi)核更關(guān)注個體的自我精神。“自得”一方面要求切實提高道德修養(yǎng),而不專事出仕、講學和著述,另一方面反對為學向外求于“物”,而應(yīng)反求于“心”。“道”無法認知,亦無法用言語描繪,只能回歸本心令其自然“呈露”。因此,陳獻章的詩文寫作注重“我”的精神力量,關(guān)注個體生命價值,高揚個體的主觀能動精神。陳獻章還主張詩文主“性情”。首先,性情要真,詩文應(yīng)“本性情之真”(《送李世卿還嘉魚序》)。標舉真性情,體現(xiàn)了他對個性與真情的重視,“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不可作議論說去”(《次王半山韻詩跋》)。其次,“性之所發(fā)而為情”,性情不僅包含感情,還包含個性、心性、氣質(zhì)和人格等。他在《批答張廷實詩箋》中講:“欲學古人詩,先理會古人性情是如何,有此性情,方有此聲口,只看程明道、邵康節(jié)詩,真天生溫厚和樂,一種好性情也?!彼瞥鐪睾窈蜆返娜逭邭庀螅凇杜c汪提舉》中強調(diào):“情性好,風韻自好;性情不真,亦難強說?!崩钯棥巴恼f”、公安派主張“師心”的取向與陳獻章重自我、重真情的傾向一脈相承,并在晚明形成了具有深遠影響的文學思潮。
追求自然率意 呈現(xiàn)恬淡風貌
程朱理學主“敬”,故多敬畏;陳獻章心學主“靜”,故多灑脫。以程朱理學為宗的臺閣體講求莊重典正,章法嚴整,條理清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陶安之文“平正典實”,徐一夔之文“謹嚴有法度”,胡翰之文“得二吳(吳師道、吳萊)遺法”,皆稱其整飭。錢謙益評價李東陽之文時說,“西涯之文,有倫有脊,不失臺閣之體”(《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略卷后》),稱其說理透徹,邏輯縝密。與一般儒者以解經(jīng)為務(wù)不同,陳獻章不事著述,不迷信經(jīng)典,甚至稱“六經(jīng)糟粕”“文辭粃糠”。他一改功利、守舊的學風,主張“真機活潑”,文章亦有灑脫氣質(zhì),與臺閣派、復(fù)古派異趣。
王世貞《書白沙集后》云:“陳公甫先生詩不入法,文不入體,又皆不入題。而其妙處,有超乎法與體與題之外者?!标惈I章不拘泥于文法、文體與文題,卻自有超妙處。如《味月亭序》體如小品,《跋沈氏新藏考亭真跡卷后》實為詩論。劉禺生指出,陳獻章“為文主理而輔之以氣,不拘拘古人之繩尺,自有以大過人者”(《陳獻章傳》)。陳獻章反對“安排”、聲律、對偶等束縛:“古文字好者,都不見安排之跡,一似信口說出,自然妙也”(《與張廷實主事》),“作者莫盛于唐,然已恨其拘聲律、工對偶”(《夕惕齋詩集后序》)。他追求的是行文“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書法》),自然而率意。例如,他的《處素記》通篇問答,看似隨意卻切合“處素”之題眼。陳獻章的散文篇幅短小,不受體制文法拘束,章法靈活,行文自然,真情流露,具有明顯的小品文特征,對晚明小品文的興盛有先導(dǎo)之功。
明代前期的文章總體上雍容醇厚,文辭典雅。例如,四庫館臣評吳伯宗之文“雍容典雅”,宋濂之文“雍容渾穆”,宋訥之文“渾厚醇雅”,貝瓊之文“沖融和雅,有一唱三嘆之音”。陳獻章之文與臺閣之文不同,追求清新自然的文風。在文章語言上,陳獻章推崇簡易之風。他在《批答張廷實詩箋》中言:“大抵詩貴平易,洞達自然,含蓄不露,不以用意裝綴,藏形伏影,如世間一種商度隱語,使人不可模索為工。”他的《雜詩序》和《無后論》等文及大量書信都寫得明白曉暢,《禽獸說》和《大頭蝦說》等文更是不避俗語,看似隨便,卻如出水芙蓉般清新自然。陳獻章批評門人的詩文說,“秉常亦每有新得,大抵辭氣終欠自然。廷實乘快時有觕硬處”(《與張廷實主事》),主張辭氣自然而不粗硬。梁啟超在《儒家哲學》中談陳獻章的學術(shù)與文章:“他的學問……那種肅然自得的景象,與其謂之學者,毋寧謂為文學家。古代的陶淵明與之類似,文章相仿佛?!痹械绖t稱陳獻章可“與造物者為友,而游于溫和恬適之鄉(xiāng)”(《贈東粵李封公序》)。其恬淡的精神發(fā)于詩文,語言平易通達,含而不露,辭氣自然順暢,呈現(xiàn)出清新平淡的風貌。
陳獻章之后,明代文風屢變,而他正是改變明代文風的先驅(qū)。他倡導(dǎo)的重自我、重真情的文學觀,對明代中后期文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在明代文學史上的貢獻也需重新評價。
(本文系《廣州大典》與廣州歷史文化研究項目“嶺南三大文派研究”(2018GZB02)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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