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頓·霍伊·杰森】沒有上帝也沒有理性
沒有上帝也沒有理性
作者：莫頓·霍伊·杰森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十一月廿九日庚申
耶穌2021年1月12日
阿爾貝·加繆清晰地面對人生的條件。
阿爾貝·加繆(Kurt Hutton/Getty Images)
17歲時，我第一次閱讀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的書。我借了父親的一本翻閱過很多遍的《局外人》，坐在從丹麥的腓特烈松(Frederikssund）前往哥本哈根的火車上貪婪地閱讀。我深深地被它吸引了。怎么不呢？小說中是阿爾及利亞燦爛的陽光和波光粼粼的地中海，而我的窗外是丹麥單調(diào)乏味的天空－－－肉醬的顏色，永遠是預(yù)兆陰雨連綿的天氣。每看完一頁，我都更渴望看到阿爾及利亞罕見的美景，想要感受加繆在其他地方描述的“像溫暖的石頭那種有味的生活”，他用抒情的文筆寫出了那種生活似乎既簡單又豐富多彩。在小說的盡頭，在監(jiān)獄牢房里，當(dāng)監(jiān)獄神父探望被判死刑的默爾索（Meursault）時，人家問他是否希望另外一個人生，他的回答有些躲躲閃閃。在監(jiān)獄神父要求知道更準確的人生愿望時，默爾索最終喊了一句，“一個我能記住這場人生的人生?！?o:p>
默爾索的情感暴發(fā)令人動容，這也是作者的情感暴發(fā)。加繆比20世紀其他任何作家都更加艱難地確認他獲得的生活，并不求助于宗教的或世俗的神祗。在其早期筆記中，他說到希望“把我的生命牢牢抓在手中”，說到繼續(xù)保持“這個體驗，帶著絕對的清晰卻毫不退縮”－－－這些詞匯因為17歲時候就患上肺結(jié)核的“句子”而令人覺得酸楚，這種疾病一再威脅到他的生命。1930年的冬天，或許是在阿爾及利亞的穆斯塔法醫(yī)院（Mustapha Hospital），加繆第一次感受到與死神擦肩而過，感到人類渴望意義與宇宙神秘莫測的沉默之間的沖突。
這個喜愛在貝爾庫特（the Belcourt）街區(qū)破落的街道上閑逛的年輕人，更喜歡一連幾天游泳和打網(wǎng)球，因而很早就認識到我們的生活對周圍的無聲世界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在得到診斷幾年之后，加繆請服裝設(shè)計師和業(yè)余飛行員馬里·維頓（Marie Viton）載上他飛往海岸邊的山村杰米拉（Djemila），那里曾經(jīng)是奎庫爾城（Cuicul）古羅馬遺址。他站在山頂上那已經(jīng)消失的世界的石頭遺跡上，一陣冷風(fēng)吹得他眼睛生疼，嘴唇干裂，加繆再次受到震撼和自然界的冷漠無情。正如他在這次經(jīng)歷啟發(fā)下寫的文章“杰米拉的風(fēng)”中說：
我告訴自己：我要死掉，但這并不意味著什么，因為我沒有辦法成功地相信死亡，我只能經(jīng)歷他人的死亡。我已經(jīng)見識過他人的死亡了。首先，我見過狗死去，觸摸著它，我有些不知所措。接著我想到了鮮花、微笑、對女人的渴望，意識到我的整個死亡恐懼在于我對生命的焦慮。我嫉妒那些還要繼續(xù)活下去的人，嫉妒那些擁有鮮花和美女擁懷享受感官快樂和人生意義的人。我嫉妒是因為我太愛生活了而不是自私。永生對我意味著什么呢？
對寫出這些話的23歲作者來說，死亡不是老年的遙遠終點，而是在任何時刻都可能把我們從地球上抹去的可怕否定。引人注目的是，對于一個那么年輕卻處在死亡陰影下的人來說，他并沒有從這個遠見中退縮。他沒有興趣簡單地減緩死亡的恐懼，正如斯多葛派哲學(xué)家安慰我們的那樣。伊璧鳩魯（Epictetus）在《手冊》（the Enchiridion）中建議我們每天都想到死亡，為的是減少死亡恐懼。相反，加繆決心“用我充滿嫉妒和恐懼的全部經(jīng)歷凝視我的死亡”，用絕對的清晰面對人類生存條件的荒謬性。他寫道“我不想撒謊，也不愿意別人對我撒謊?！?o:p>
加繆寫道“我不想撒謊，也不愿意別人對我撒謊?！?o:p>
加繆在為“杰米拉的風(fēng)”寫的第一條注釋的同時，他設(shè)想了默爾索與監(jiān)獄神父的對話。那個相近性非常說明問題。神父問到“你沒有任何希望嗎？當(dāng)你死亡的時候，你真的生活在你死了，什么也不留下的想法里？”當(dāng)默爾索給出了肯定的答復(fù)后，這位神父告訴他，這是人們無法忍受的東西，但默爾索決心下這樣的賭注。
這個賭注也是加繆的。他在《西西弗斯神話》中宣稱，“我想知道我能否依靠我知道的東西活著，而且僅僅依靠它?！痹撐氖撬趯憽毒滞馊恕返耐瑫r寫的哲學(xué)論文，可以成為伴隨著閱讀的東西。加繆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或宇宙是否有超越它的意義，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知道這些事。這些超越了人類的認識能力，因此沒有意義。“超出我的認識條件的意義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他知道的是，人類對理性的需要不能依靠無理性的世界來解決。來到這個邊界之后，他決定忍受這個荒謬性，并生活在這樣的認識之中?！暗竭_邊界之后，心靈必須做出判斷并選擇其結(jié)論?！?o:p>
加繆的無神論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它是從不同角度走近的，即承認人的局限性和脆弱性。它完全沒有19世紀積極無神論的咄咄逼人（在這個世紀被重新包裝成為“新無神論”，雖然沒有任何新東西），因而正如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顯示的那樣，成為無神論話語的“激進例外”。事實上，加繆常常被左右兩派的批評家們指控為戴著非宗教偽裝的宗教思想家。當(dāng)他在1935年加入共產(chǎn)黨時，他并沒有閱讀馬克思或恩格斯的著作，他熱愛的同胞是非洲人奧古斯?。ˋugustine）和羅馬帝國時代哲學(xué)家新柏拉圖主義奠基人普羅提諾（Plotinus公元205-270年）。他甚至寫信給朋友和同學(xué)克勞德·弗萊民維爾（Claude de Fréminville）批評共產(chǎn)黨“缺乏對宗教的重視，馬克思主義者假裝構(gòu)建一種道德體系，將人描述為足以自立的存在。”
換句話說，遠非認為宗教信仰只是迷信和胡說八道，加繆認為宗教滿足了真實的形而上學(xué)需要。就像尼采一樣，他認識到上帝之死不是從黑暗的迷信中解脫進入理性的陽光下，而是要求世俗回應(yīng)的缺失：“我感興趣的是，當(dāng)人們不相信上帝或者理性時，知道我們必須如何行動，更準確地說，如何行動。”
加繆人引人注目的不僅僅是他年紀輕輕就有了這些獨特的思想，而是他這樣做時的物質(zhì)貧困狀況。他出生于阿爾及利亞貝爾庫特街區(qū)工人階級家庭，沒有法國同代人的任何優(yōu)勢，與他們不同，他并沒有進入巴黎的名牌大學(xué)讀書，他和母親、弟弟、外祖母和舅舅住在里昂（Rue de Lyon）的破舊家庭公寓里，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唯一的廁所位于一樓，而且和其他兩家共用。只能用水桶從街上的水龍頭那里打水，然后在廚房里洗澡。
但是，加繆物質(zhì)上的貧困在阿爾及利亞提供的豐富物質(zhì)印象中得到補償。他曾經(jīng)問朋友說“其他任何城市一年到頭能給我們提供如此豐富多彩的景色嗎？大海、陽光、溫暖的沙灘、天竺葵、橄欖樹和桉樹。”在1950年出版的“夏天”一文中，他寫到“本能地忠誠于我出生地的陽光，那里人在過去幾千年里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即便在痛苦中也積極擁抱人生?！?o:p>
這個陽光和貧窮的世界對加繆來說具有關(guān)鍵的重要性，1937年和1939年在阿爾及利亞出版的在他年輕的文集中不斷地提及《背面與正面》和《提帕薩的婚禮》。連同1954年在法國出版的后來的文集《夏天》，這些文章現(xiàn)在收錄在一本書《個人作品》中可供英語讀者閱讀，與更薄的《政治作品》組成一個系列，兩書都是加繆研究學(xué)者愛麗絲·卡普蘭（Alice Kaplan）編輯的。（第三卷《會議和演講》將于明年出版）。雖然《政治作品》是浪費的機會（加繆的很多政治作品中，只收錄了五篇），《個人作品》是受歡迎的回歸，卡普蘭在非常有用的序言中說，這些是“他后來作品的基礎(chǔ)?！?o:p>
在幾乎所有這些早期文章的任何一篇的土壤里都有未來著作的種子。這里有《局外人》的源頭：“只是在葬禮那天，因為眼淚的噴涌而出，他才哭泣，但他害怕的是不真誠或在死亡面前撒謊?！保▉碜浴爸S刺”）；這是《西西弗斯神話》的源頭：“我能理解一個人想死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比當(dāng)他徹底看透生活更重要?！保▉碜浴霸谑桥c否之間”）；這是《反叛》的源頭，“我感到吃驚的是人們能夠在地中海的海岸發(fā)現(xiàn)確定性和生活原則，他們能在那里滿足自己的理性，為樂觀主義和社會責(zé)任辯護?！保▉碜浴盁釔凵睢保?。
在這些文章中，我們遭遇到用感覺表達的哲學(xué)思想。
加繆曾經(jīng)即將小說定義為“用形象表達的哲學(xué)”。在這些文章中，我們遭遇了用感覺表達的哲學(xué)。在“是與否之間”，“太長時間被封閉起來”的房間氣味激發(fā)人們反思生活的困難。在“沙漠”中，從山頂看意大利佛羅倫薩博博利花園（the Boboli gardens）提醒我們“世界的美麗漂亮，世界之外沒有救贖。”在最好的文章“提帕薩的婚禮”（Nuptials at Tipasa）中，大海中游泳讓加繆感受到生命具有的挑釁性的感官興奮。
我愛這種放縱的生活，希望大膽地談?wù)撍核屛覍ψ约旱纳鏃l件感到自豪。但是，人們常常告訴我：沒有什么可驕傲的。不對，真的有：這個太陽、這個大海、年輕人跳躍的心、身上汗味、一望無際的風(fēng)景、在綠色和黃色的交織中融合的嬌嫩和光榮。要控制這些，我需要力量和資源。這里的一切都讓我不受干擾地生活，我不需要壓制自己的任何想法，不需要任何偽裝：耐心地刻苦地學(xué)習(xí)如何生活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足夠，足以值得所有生活藝術(shù)。
在加繆看來，浩瀚的大海、干旱的沙漠、巍峨的群山---生活在這樣永恒不變的環(huán)境中就是看清這個簡單的事實，即人類事務(wù)的動蕩不定令人絕望。這是重要的教訓(xùn)，它教導(dǎo)他認識到后來所說的“人的尺度”（la mesure），即地中海人的謙卑和局限性價值觀，體現(xiàn)在太陽炫目的光亮。在1942年的筆記中，他觀察到“海神卡呂普索(Calypso）給尤利西斯（Ulysses）選擇的機會，要么長生不老要么獲得出生地的管理權(quán)。尤利西斯拒絕了長生不老，這里或許隱藏著《奧德賽》的整體意義?！痹诩涌娍磥恚神R教導(dǎo)我們擁抱生命的局限性，一種我們必須不再渴望永生或來世的生活。我們對這個地球的愛必然是短暫的，死亡是承認最終局限的代價。加繆不相信上帝，所以他在“阿爾及利亞的夏天”中說，相信上帝就是通過希望另外一種生活“犯下反生命的罪過”，“逃避了我們現(xiàn)有生活的所有光彩”。
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在后來成為他人生最后幾年時，因為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加繆富有想象力地回到年輕時的風(fēng)景中。對他來說，這個風(fēng)景已經(jīng)不再像從前一樣能夠有機會觀賞了。1958年，他同意法語版的《背面與正面》由伽里瑪（Gallimard）出版社再版，選擇的時機非常有意義。加繆在為新版寫的序言中說，“我仍然抱著這樣的觀念生活，即我的著作還沒有開始?！睂τ谝粋€剛剛被授予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來說，這種說法令人覺得怪異，但加繆獲獎令他更加擔(dān)憂而不是讓他覺得是無上光榮。故鄉(xiāng)阿爾及利亞的戰(zhàn)爭令他非常痛苦，因為他批評革命左派而遭到巴黎知識分子的嫌棄和回避，他擔(dān)憂作家生涯的終結(jié)，但諾貝爾獎只會加劇凸現(xiàn)這個困境，因為該獎往往授予上年紀作家的作品。在拒絕法國新聞周刊《快報》（L’Express）的采訪時，加繆解釋說他希望圍繞他得獎的喧囂和宣傳盡快消失。他說，“我想隱身一段時間”。他對朋友羅杰·奎諾克斯（Roger Quinox）說，“就像被活埋了的人”。
當(dāng)最終加繆從他描述的抑郁和作家的靈感阻塞的雙重折磨中擺脫出來時，他似乎謹慎地在其著作中開啟了前途光明的另一條道路---沉入內(nèi)心，這最終讓他覺得配得上這種沉默和陽光，他認為的創(chuàng)造力源泉。他在1958年的時候?qū)懙?，“一個人的作品不過是緩慢的長途跋涉過程，通過藝術(shù)的迂回曲折重新發(fā)現(xiàn)兩三個最偉大和簡單的形象，這些形象最初是在他的心里出現(xiàn)的。”同年，他開始了非常認真的自傳體小說《第一個人》，他希望的開頭是普魯斯特那種風(fēng)格的長長的自傳體小說。在注釋中，加繆強調(diào)就像早期的抒情隨筆那樣，那將是“對客體和生理特征的濃墨重彩”。在幸存的手稿中臨近結(jié)尾的特別具有挑釁性的段落中，加繆小說中的人物雅克·高麥利（Jacques Cormery）想到他身邊的物質(zhì)世界“強大的、無法描述的情感”和他對“身體的愛”，這種愛在他身上激發(fā)“活下去的渴望，要活得更長久，沉浸在這個世界能為他提供的最偉大和溫暖的懷抱?！?o:p>
這種渴望在1960年１月3日突然中斷，米歇爾·伽利馬（Michel Gallimard）的豪華轎車法賽·維嘉（Facel-Vega）在巴黎西南郊桑斯（Sens）15公里處沖出五號國道，撞上一顆樹。伽利馬的夫人和女兒做在后排，沒有受傷，加繆當(dāng)場死亡，在前排開車的米歇爾受傷不治后也死去。第二天，加繆的哥哥和兩個女兒來到位于里昂的家庭公寓，他們的母親凱瑟琳·加繆（Catherine Camus）還住那里。當(dāng)他們告訴她最小的兒子死亡的噩耗，她只說了一句“死得太年輕了?！?o:p>
他太年輕了，太熱愛生活了，肯定也是有太多的東西還沒有說出來。但是，正如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在加繆的訃告中說，“當(dāng)生命之門對他關(guān)上時，他已經(jīng)在這邊寫出了人生的印記，這是每個藝術(shù)家隨身攜帶的對死亡的先見之明和仇恨，也是希望做的事情：我在世界上走了一遭?！辈粌H如此，加繆留下了一系列的著作，至今仍然吸引著我們，帶著清晰和勇敢地接受人生的荒謬性，擁抱我們這個容易消逝的生命。?？思{注意到，在他撞上樹的“光亮瞬間”，加繆仍然在“尋找和挑戰(zhàn)自己?！?o:p>
對于我們?nèi)匀辉趯ふ疑饬x的來說，他仍然是我們的要求苛刻的、不可或缺的導(dǎo)游。
作者簡介:
莫頓·霍伊·杰森(Morten H?i Jensen)，著有《困難的死亡：杰斯·彼得·雅各布森的生平與著作》（2017）。文章曾發(fā)表在《紐約書評》、《新共和》、《要點》、《美國利益》等刊物上。
譯自：Without God or Reason ByMorten H?i Jensen
https://www.commonwealmagazine.org/without-god-or-reason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