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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大紅大綠的顏色審美是從哪里來的?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三月十四日乙酉
??????????耶穌2019年4月8日
記得身份為敦煌研究院榆林窟講解員的網(wǎng)友許鑫,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張文物“修復”前后對比圖,稱四川安岳石窟的一尊宋代佛像雕塑遭到“毀容式”修復。從對比圖可以看出,原來古樸、肅穆的佛像,被涂抹上高飽和度的鮮艷顏色,立即透出一股濃烈的“農(nóng)家樂”美學風格。許多網(wǎng)友看后,都忍不住譏諷文物“修復”者的審美水平:“這能把古人氣活”;“文盲不可怕,美盲才可怕”。
隨后,四川安岳縣官方微博發(fā)布情況說明,說佛像被重繪一事其實發(fā)生在1995年,也不是政府行為,而是當?shù)孛癖娮孕小捌刚埩斯そ硨υ煜襁M行重繪”。雖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多年,但網(wǎng)友又反映,近年來,四川廣安摩崖造像、安岳縣凈慧巖造像等文物,都遭受過“毀容式修復”——全都是被當?shù)厣颇行排ㄉ掀G俗的重彩。
請相信,當?shù)厣颇行排畬崯o破壞文物之心,他們甚至比我們更珍視那些佛教造像,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那些造像并不是死的文物,而是神圣的宗教偶像。那為什么各地的善男信女要將文物造像涂抹得花里胡哨呢?你也許會說,因為他們是“美肓”,缺乏審美能力,完全不知道保持古樸狀態(tài)才是文物之美。
但是,如此吐槽的你,可能又會為敦煌石窟壁畫的藝術沖擊力所震撼——如果你參觀過敦煌壁畫的話。不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敦煌壁畫中的佛像色彩,也是花花綠綠,十分艷麗,跟今日民間善男信女重繪造像的風格,實在差不多??梢哉f,兩者除了顏料材質(zhì)有異、新舊有別之外,就色彩風格而言,沒什么不同。換句話說,古人,至少是古代的一部分民間匠人,如果看了今日那些“修復”得很花哨的造像,可能并不會被“活活氣死”,而是覺得很親切。
(敦煌壁畫)
指出這一點,當然不是替今日民間的“毀容式文物修復”辯護,更不是要為那些野生“修復”者的審美水平辯解。我只是想說,今日民間工匠給佛像涂上去的艷俗重彩,其實反映了一種源遠流長的色彩審美風格。這一審美風格的特征是:熱衷于采用高飽和度的色彩,對色彩與裝飾的喜愛幾乎不加節(jié)制,喜歡同時搭配多種明艷色彩,喜歡運用繁密而華麗的裝飾。
在佛教藝術中,這樣的色彩審美風格很常見,除了敦煌壁畫、佛教塑像之外,我們熟悉的唐卡,同樣以“色彩艷麗”、“圖案繁密”的藝術特色著稱。
我留意過宋畫中的宋人家具,它們具有簡約、雅致的美學風格,幾乎沒有花哨、繁復的裝飾,即便是皇室中的家具,也表現(xiàn)出素雅的美感。裝飾最繁瑣、奢華的宋朝家具,居然出現(xiàn)在寺院中,比如李公麟《維摩詰像》(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中,僧人所用的床榻,可謂千雕百鑿,極盡粉飾。
(李公麟《維摩詰像》局部)
現(xiàn)在我們可能會用“佛系審美”來形容某種“性冷淡風”(Normcore)的審美風范,但歷史上的佛系審美風格,可不是“極簡”,而是“繁密”、“華貴”、“艷麗”。
不獨佛教藝術中流行花花綠綠的色彩風格,其他的傳統(tǒng)民間藝術同樣具有類似的色彩審美偏好,比如黔東南的苗族農(nóng)民畫,“構(gòu)圖飽滿,色彩艷麗”(參見顧先琴《苗族農(nóng)民畫審美元素之探究——以黔東南銅鼓村苗族農(nóng)民畫為例》);廣西的壯繡,“色彩艷麗飽滿”(參見朱桂麗《淺論中國“壯繡”技藝》);贛儺的面具與服飾,亦有“色彩飽滿濃重”的特點(參見劉卷《贛儺藝術視覺審美特征研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一時的新年畫,也非常喜歡運用“強烈的色彩對比和夸張的色彩搭配”(參見高淑君《新年畫色彩中的民間審美特征》)。
可能我們能看到的民間藝術形式,基本上都會不加節(jié)制地使用艷麗顏色,正如民間諺語所說,“要喜氣,紅兼綠”,“紅紅綠綠,圖個吉利”,大紅大綠是少不了的。所以,不管是一千年前的敦煌民間畫匠繪制壁畫,還是今日的善男信女重繪文物造像,都表現(xiàn)出差不多的審美風格。這一色彩審美偏好具有鮮明的民間性、鄉(xiāng)土性,網(wǎng)友將其戲稱為“農(nóng)家樂”審美,倒也恰如其分。
跟“農(nóng)家樂”審美形成對比的,是宋代以降士大夫群體所追求的文士審美。我們?nèi)タ此纬椢锏膱D案,便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多采用淺淡、柔和、素雅的間色;宋朝瓷器更是以淡雅、清逸的青白色為主色系。中晚明士大夫繼承了宋人的審美風范,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提出他對瓷器顏色的鑒賞標準:“官、哥、汝窯以粉青色為上,淡白次之,油灰最下。”而對明代興起的彩瓷,文震亨則頗不以為然,認為“成化五彩葡萄杯,……今皆極貴,實不甚雅”,“宣窯有五彩桃注、石榴、雙瓜、雙鴛諸式,俱不如銅者雅”。
(宋瓷風格)
現(xiàn)代人崇尚的極簡主義美學,實際上并不現(xiàn)代,而是宋明士大夫追求的美學風格。不過,這一以素雅為尚的審美風格,在清代乾隆時期卻受官方摒棄。有清代瓷器收藏經(jīng)驗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雍正朝的瓷器還保留著清淡素雅的風格,到了乾隆朝,由于對琺瑯彩瓷對色彩不加節(jié)制的使用,瓷器風格變得非常華麗、艷俗,乾隆皇帝也被不少網(wǎng)友諷為“農(nóng)家樂”審美。
家具的審美風格也一樣。大家都知道,明式家具風格典雅、造型簡約、線條舒暢,不追究花里胡哨的裝飾,也很少在家具上髹漆,注意保留木材本身的自然紋理與色澤。但乾隆朝形成的清式家具,風格正好完全相反:特別喜歡豪華、艷麗、繁瑣的審美風格,大量使用雕刻、鑲嵌、髹漆、彩繪等繁紋重飾。有人戲謔地評價:“清式家具就好比是土豪的十根手指戴了十一只金戒指。”盡管說得有些刻薄,卻擊中清式家具風格的要害。
(清貴婦服)
典型的清代貴婦服裝,也是極度追求刺繡圖案與條紋的繁復裝飾,跟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襦裙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審美趣味。時下有一部以乾隆時代為背景的清宮戲《延禧攻略》正在熱播,據(jù)說劇中服裝道具十分精良,相當唯美,是此劇一大亮點。但,畫風如此唯美的服飾,顯然是按現(xiàn)代人的審美習慣裁剪出來的,我們從清代宮廷畫、晚清照片、實物圖片看到的清代宮廷女性服裝,比之《延禧攻略》畫面可要“土氣”得多。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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